袁保亮
怕生。小時候,屋門外就是一條村路。每天凌晨,從第一聲雞鳴開始,村路上就有行人經(jīng)過了。我那時最愛聽的,是挑水人家擔著水,水瓢在水面晃呀晃,發(fā)出的叮當叮當?shù)穆曇?,好像是最本真的音樂,從我的夢中流過。
天明以后,村路上的行人更多了。要是媽媽不在家,每當有行人經(jīng)過,我都會預先把自己藏起來,悄悄地躲在墻后,只探出一雙害羞的眼睛,偷偷看看是誰路過。要是有陌生人要進屋來喝水,我就會既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有人來光顧我的寂寞的小屋,緊張的是萬一遇上壞人可怎么辦。還好,壞人終究是沒有來。
我最喜歡媽媽在家的日子。那時,家里是土坯房,且沒有窗戶,室內(nèi)光線很差。平時,媽媽就坐在黑暗里,安靜得像一尊佛。彼時如果有客人問,家里有人嗎?媽媽就會一邊問,哪個?一邊緩緩地從黑暗里步出來。來訪的多是熟人,媽媽便會將客人迎進屋,而我,因為有媽媽在,膽兒也壯些,倚著媽媽聽他們家長里短的嘮叨。一切都是那么安詳,就像是一朵水仙靜靜地開在暗夜,嫻靜而美好。
趕集。那時鄉(xiāng)村生活平淡,平素也見不了多少人,也經(jīng)不了多少事。人流最集中的地方,就是集市。孩子們最喜歡的,莫過于趕集。按照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習俗,趕集多是男人的事,母親一般是在置辦家用的時候才偶爾去一次。我的父母常說小時候沒有給我買過零食,其實不是,媽媽曾經(jīng)給我買過兩顆糖,一包花生餞,爸爸曾經(jīng)給我買過一次威化餅干。
我還喜歡和爸爸一起上街的另一個原因,是可以跟著爸爸去吃茶。那時的時光很慢,爸爸會和一同吃茶的朋友,聊聊莊稼,說說時事,一般一談就是一上午。有時,還會點一碟點心,自然,大多是給我的。我更因為可以見到不同的人,知悉一些從未知曉的事情而興奮。
除了吃茶,我的爸爸還抽煙,那種舊式的葉子煙,插在煙斗里慢慢吸。有一次在集市上,爸爸到一個圍得水泄不通的地方去買煙,讓我在外面等他。我等著等著,始終沒見爸爸出來,就預備擠進去找他。那時男人們穿的都是藍色的咔嘰布,結(jié)果我認錯了人。那個男人把我領出來,說是要把我賣到大河那邊的人家,嚇得我哇哇大哭。好在有我們村的一位阿姨認識我,說那不是澤江家的幺兒嘛,于是把我解救出來。我的父親找不見我,連忙到集市上的廣播站去播尋人啟事,又一條街一條街地苦苦尋找。當他見到我的時候,一把將我摟過去抱了起來,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而我卻委屈地哭了。這件事,算是我童年時一件刻骨銘心的遭遇了。
入學。村里的學堂離我家很遠,特別是需要經(jīng)過一個很大的水塘。這讓大人不放心。因此,我一直沒有去讀幼兒園。直到有一天,爸爸從街上帶回來一個帆布書包,我知道我該上學了。然而上學是什么,我一無所知。
記得第一天上學,好像只響過一道鈴,老師就出去辦事了。一群孩子歡呼雀躍沖出了教室,我也懵懵懂懂地跟著出來了。大孩子們說是放學了,到竹林里捉迷藏去了。我信以為真,想到可以回家了就心情激動,一路小跑就往家里趕?;氐郊?,媽媽正在準備午飯,在案板上切芋頭。她見我跑回來,抬頭問我,放學了?我說是啊,同學們都這么說的。她于是放下手中的活計,蹲下身把我抱了起來,撫摸著我的頭:“傻孩子,這才幾點,哪里就放了,肯定只是下課了?!薄翱墒峭瑢W們都這么說?。 蔽也唤?。“那是他們騙你的。”我感覺很難過,我的人生里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被欺騙的感覺。而那天中午的芋頭湯,還是無比的鮮美,大概是因為母親沒有責備我吧。整個童年,母親都沒有責備過我。
后來我認真地上課,寫作業(yè)。我的第一次半期考試,獲得了第三名,排在前面的兩位都是留級生,比我大3歲。班主任獎給我一個漂亮的文具盒,外加一顆水果糖,這就是成功的滋味??!后來,整個小學,我都保持了第一名,有時是班上,有時是全鄉(xiāng)。
友愛。我們班里的同學,都是村里貧窮人家的小孩,大家大都穿著補丁衣服,冬天赤腳的也很多。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我們那時大多不怎么顧及形象。但是有一個女生,每天都穿得很干凈很雅致。她學習成績并不怎么好,平時也不怎么活躍。盡管很安靜,但是卻總讓人覺得美好。她偶爾會踢毽子,毽子在她腳上翻飛,顯出很輕靈的樣子。她會織毛衣,那時她才11歲,已經(jīng)可以織出漂亮的圖案了。她不怎么說話,說話時,輕聲細語的,臉上有漂亮的酒窩。
在我心里,總感覺出她的與眾不同。我的一位長輩從昆明回來,帶回來一套昆明風光的明信片,那時覺得十分漂亮。本來準備每個小孩各分幾張。我軟磨硬泡請求我的姐姐把她們的一份都讓給我。第二天上學,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帶著那套明信片來到學校。我想象了一百種我送明信片給她的情景,最害怕的是直接被她拒絕,尤其是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拒絕我。結(jié)果,她安靜地接受了我的禮物,梨渦淺笑,輕聲地說,謝謝你,謝謝這么好的禮物。我忐忑不安的心終于放下了。那一天是我整個小學階段最快樂的一天,甚至比我獲得全市數(shù)學競賽二等獎還開心。然而,四年級結(jié)束,新學期開始后,我再也沒有看到她。開始以為她轉(zhuǎn)學了,后來我才打聽到,她輟學了。我很難再見到她,我傷心地哭了。我的晶瑩的眼淚,連同我最初的純真的友愛,一并掉下去,落入塵埃里,悄無聲息。
我的無憂無慮的童年,也跟著慢慢消逝了。而久遠的憂傷,留在心里,揮之不去。
責任編輯:肖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