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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與史的互文:詠史詩事境的生成

2018-03-03 15:23周劍之
文藝研究 2018年12期
關鍵詞:詠史詩同質(zhì)互文

周劍之

詠史詩是古代詩歌的一種重要類型。當前學界對詠史詩的研究已相當可觀,尤其對詠史詩“攪碎古今巨細,入其興會”①的抒情特質(zhì)有著深刻而充分的揭示②。不過,當一個領域的研究日漸成熟,也容易造成研究的模式化。這時候,視角的轉換與方法的突破就成為推進研究的必經(jīng)之路。本文擬從敘事視角出發(fā)思考事境分析的可能性,為探尋詠史詩研究之新方法作初步嘗試。

一、敘事視野中的詠史詩與事境分析的可行性

詠史詩與敘事密不可分。既為詠史,必然涉及對歷史的書寫。古人認為詠史詩是“覽史書,詠其行事得失,或自寄情焉”③;“詠史者,不過美其事而詠嘆之”④。今人有更詳細的分疏,較有代表性的定義如施蟄存《唐詩百話》:“凡是歌詠某一歷史人物或歷史事實的詩,都是詠史詩?!雹萁荡笕巍对囌撐覈糯伿吩姟罚骸埃ㄔ伿吩姡┦侵苯佑晒湃斯攀碌牟牧习l(fā)端來創(chuàng)作的?!雹逕o論如何定義,必然都包含一點——歷史事件或人物,這正說明了敘事性的存在。敘事性實乃詠史詩的一種基本屬性。在古代詩歌中,詠史詩恐怕是與敘事關系最為密切的類型之一。古人談論詠史詩時,不乏對敘事的關注,如何焯《義門讀書記》:“(詠史詩)敘致本事能不冗不晦,以此為難。”⑦又如張玉谷《古詩賞析》:“(太沖《詠史》)或先述己意,而以史事證之?;蛳仁鍪肥拢约阂鈹嘀?。”⑧然而,如此重要的敘事視角,在今人的詠史詩研究中卻很少展開。偶有論及,也僅是在抒情言志的框架下,將敘事看作一種詩歌呈現(xiàn)的技巧而已⑨;而且不乏抒情至上、貶抑敘事的傾向⑩。幾乎無人站在詩歌敘事的立場,對詠史詩中的敘事與敘事性加以觀照?。

這種情形的出現(xiàn),一定程度上與抒情視角的思維慣性有關。抒情傳統(tǒng)的提出,原初是為了與西方文學的敘事傳統(tǒng)相對照,用以揭示中國文學之獨特性。它有著深刻的洞見力。不過,當它漸漸演變?yōu)橐粋€不可凌越的“真理”,成為古典文學研究一套“萬金油”式的詮釋工具時,就必須謹慎了。近年學界對抒情傳統(tǒng)的再思考和對敘事傳統(tǒng)的新闡發(fā),已充分體現(xiàn)了有志者的努力?。就詠史詩而言,其抒情性我們已有相當深入的研究,是時候?qū)ζ鋽⑹滦赃M行專門審視。詠史詩的敘事究竟通過何種方式呈現(xiàn),其與歷史敘事有何聯(lián)系又有何區(qū)別,詩與史之間的錯綜關系又如何促生詠史詩獨有的藝術特點……這一系列問題,都需要在敘事視野中尋求答案。

視角轉換是突破研究困境的第一步,然而還不夠。視角轉換還要求闡釋方式的同步轉換。在抒情視角的詩歌研究中,“意境”是最為有力的闡釋工具。關于意境的各種定義,大都離不開對詩歌抒情的本質(zhì)認定,意境論也往往被落實為情景交融的問題?。在對詩歌抒情特質(zhì)的揭示上,意境固然有其不可取代的價值,然而任何一種闡釋工具都有其局限。事實上許多經(jīng)典的詠史詩,在意境論的框架下未必能得到最圓滿的解釋。如杜牧《赤壁》:“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李商隱《賈生》:“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又如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一》:“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都不能說是有意境,而更近于對歷史情境的一種敘寫與呈現(xiàn)。因此,當轉向敘事視角時,我們需要另一套與之相應的闡釋體系,一套足以讓詠史詩的歷史敘事獲得立足點的闡釋體系。為此,古典詩學中的另一個范疇——“事境”,進入了我們的視野。

“事境”一詞宋代已出現(xiàn),在明清詩學中逐漸凸顯?。方東樹將“事境”與“意境”對舉的做法?,給我們以重要啟發(fā),不妨借助“事境”這一概念,用來指稱一種與“意境”有別、獨具特色的詩境類型:它有著較為鮮明的敘事性,是對特定時空中以“事”為中心的整體情境的呈現(xiàn),事件的要素或過程、人物的行為與情感以至相關的事物與風景等均含括在內(nèi)。至于主觀感受與思想情志,或是隱藏到事境的背后,又或是作為具體情境的一部分,被納入到事境中去。

詠史詩所構筑的詩境,與其說是意境,不如說是事境。在將詠史詩與懷古詩并置時,我們會更清楚地看到這一點?!霸伿贰迸c“懷古”是兩個充滿糾葛的概念。古人對二者的分野雖有大致判定,但在具體創(chuàng)作中卻時?;煜?。對于作品,似可不必作非此即彼的區(qū)分;真正值得區(qū)分的,是兩個概念各自對應的思想意識與美學風格。我們發(fā)現(xiàn),詠史與懷古的分野,敘事性是一個關鍵。懷古多“因景生情,撫跡寄慨,所抒者多為今昔盛衰,人事滄桑之慨”,敘事性較為淡薄;詠史則“因事興感,撫事寄慨,所寓者多為對歷史人物的見解態(tài)度或歷史鑒戒”,敘事性頗為鮮明?。懷古詩,意境分析是適用的。如劉禹錫《金陵五題·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此畺|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將歷史滄桑感融入蒼涼的景物,格調(diào)莽蒼,意境深沉。而詠史詩,如上文所舉《赤壁》《賈生》諸例,無論對歷史人物的吟詠,還是對歷史事件的書寫,都離不開對具體歷史情境的呈現(xiàn)。因此,對于詠史詩而言,尊重其包含的敘事性,探索其事境的特色及內(nèi)在生成機制,是逼近其藝術本質(zhì)的一條可行路徑。

二、互文性:詠史詩事境的主要特色

正如意境有雄渾、蒼涼、清新、凄美等諸多不同的類型,事境也如此。不同類型詩歌的事境,各有特色。譬如,表現(xiàn)日常生活的事境,通常親切真實;敘寫夢中際遇的事境,往往奇幻茫渺。以歷史為吟詠對象的詠史詩,則以詩、史之間強大而深廣的互文性為顯著特色。

現(xiàn)代文學理論中的“互文性”,通常用來指文本中相互指涉、相互映射的關系。“互文性”的概念雖源出西方,但就一種現(xiàn)象而言,卻是中國古代文學中非常普遍的存在?。筆者并不打算套用西方互文性理論來做無意義的置換。之所以選擇“互文”一詞,只因為它最為貼切地表達了詠史詩中的歷史敘事與真正的歷史記載之間的復雜關系。而在具體分析中,雖對西方互文性理論有所借鑒,但主要的依據(jù)仍是中國古典詩歌自有的發(fā)展脈絡。

詩、史之間的互文性,植根于詠史詩這一特定的詩體中。既然詠史詩以歷史為吟詠對象(包括正史和野史),就必然與歷史記載有著千絲萬縷的勾連。它通過對歷史記載的復述、映射、變形或重構,以實現(xiàn)主旨的傳達。詩與史之間的互文性,是構筑詠史詩事境的基石。從作者角度說,對這種復述、映射、變形或重構的經(jīng)營,是生成詠史詩事境的關鍵;從讀者角度說,對這種復述、映射、變形或重構的體認,則是進入詠史詩事境的鑰匙。

我們可以從一些耳熟能詳?shù)睦娱_始,來體會詠史詩事境中的互文性。李商隱《賈生》:“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diào)更無倫??蓱z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單就詩歌本身而言,敘事是不完整的,我們并不知道“虛前席”“問鬼神”的主語是誰,也無法單憑詩句構建出一個清晰的事境。想要正確解讀這首詩,必須知道《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的相關記載:“后歲余,賈生征見。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罷,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此即李商隱詩中敘事的來源?!霸L逐臣”“更無倫”“虛前席”“問鬼神”等,一一得到呼應。若不知道《史記》中的這段記載,則難以還原詩歌中呈現(xiàn)的事境。可知,詩人寫作此詩有著清晰的互文意識。對互文本的了解,是解讀此詩的必要條件。在詩、史互文基礎上生成了這樣一個事境:漢文帝向賢能的賈誼前席詢問,然而他問的都是虛無縹緲的鬼神之事,從未想過詢問國家民生的大事。由事境中浮現(xiàn)的是賈誼得不到器重的可憐身影。

《賈生》事境中蘊含的互文性還不止于此。擁有異常豐富的層次是詩、史互文的重要特性。若往深處追索,李商隱的《賈生》還會讓人聯(lián)想起《史記》中另一些記載:

天子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庇谑翘熳雍笠嗍柚?,不用其議,乃以賈生為長沙王太傅。?

文帝復封淮南厲王子四人皆為列侯。賈生諫,以為患之興自此起矣。賈生數(shù)上疏,……文帝不聽。?

漢文帝不能重用賈誼,于此可見。李商隱“不問蒼生”的敘事,又是以這些記載為互文本。再往深一層追索,則“逐臣”“可憐”之語,又讓人聯(lián)想到下面的記載:

賈誼被貶長沙王太傅的經(jīng)歷,他自傷身世、作《吊屈原賦》與《鳥賦》的事實乃至這兩篇文章本身,都是《賈生》一詩的潛在互文本。它們不但是《賈生》敘事的遠端支持,而且很可能在讀者閱讀時不自覺地浮現(xiàn)。正是這樣多層次的詩、史互文性,充實著《賈生》的事境,使其仿佛具有立體的效果:有聚焦,有景深;有近景,有中景,有遠景,層次儼然。

詩與史的互文性雖然廣大,但不是無限制的。詩歌敘事決定著詩、史互文的方向與界限,從而為詩歌的事境劃定了相對明晰的邊界。我們可以看王安石的同題之作《賈生》:“一時謀議略施行,誰道君王薄賈生?爵位自高言盡廢,古來何啻萬公卿?!?此詩營造的事境與李商隱《賈生》截然不同:賈誼雖沒有公卿的地位,但他的謀議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施行,漢文帝并未薄待賈誼。王安石的敘述同樣可以從《漢書·賈誼傳》的記載找到源頭:“追觀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風俗,誼之所陳略施行矣……誼亦天年早終,雖不至公卿,未為不遇也?!?此即王安石詩敘事的來源。前引《史記》“天子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一段,記載賈誼遭到毀謗、不但未任公卿、反被貶長沙王太傅之事也是此詩相關的互文本。在此基礎上,《漢書·賈誼傳》中的另一些記載也浮出水面:“故賈誼以此譏上。上深納其言,養(yǎng)臣下有節(jié)?!?“文帝于是從誼計,乃徙淮陽王武為梁王?!?賈誼的一些諫議確實得到了漢文帝的聽從。詩中“一時謀議略施行”的敘事,有著堅實的史事支撐。這些史事使詩中的事境得以落實,以真切的面貌呈現(xiàn)出來。對比兩首《賈生》,我們看到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事境。詩歌的敘事內(nèi)容及其指向的歷史互文本促成了這種差別。詠史詩的事境也得以千差萬別,各有視點,各具魅力?。

在詩、史互文性基礎上誕生的事境,敘事性得到了極大的強化。詠史詩對史事的直接敘述,已然具備一定的敘事性。而通過互文性所牽連起的歷史記載,則對詩歌敘事形成加持,甚至帶來敘事性的輻射性增長,從而使詩歌的事境越發(fā)立體豐滿、真切可感。

詩中的抒情、議論以至寫景,都有可能牽連起豐富的歷史互文本,于是抒情、議論、寫景部分的敘事性也得以激活,參與到詩歌事境的營造中去。杜牧《題烏江亭》可謂議論鮮明:“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之所以有此議論,是因為項羽戰(zhàn)敗,于烏江邊嘆曰:“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遂自刎而死。杜牧的議論間接構成了事境:江東子弟才俊甚多,而項羽卻選擇自盡,放棄了卷土重來的機會。詠史詩的景物描寫也時常包含著互文性,在寫景的同時化入史事。如杜牧《金谷園》:“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雖是寫景,卻將落花比作綠珠,化入綠珠為石崇墜樓的史事。

在詠史詩中,無論直接敘事還是抒情、議論,又或是景物描寫,都可以充分利用歷史記載的互文性,牽連起一長串互文本,于是詩、史之間形成一個巨大的文本網(wǎng)絡,令詩歌的敘事性得以最大限度地激活,而事境在此基礎上得以形成,并擁有了立體縱深的層次。如果說詠史詩對歷史的敘事只是浮現(xiàn)于海面的冰山一角,那么作為互文本的歷史記載則如同潛藏在海面之下的冰山本體。正是這無比龐大的本體撐起了浮于海面的一角。詠史詩的事境就是這樣一種以詩歌敘事為中心、以歷史記載為外圍的多層次詩境。

三、同質(zhì)互文:詩對史的召喚

古人雖無互文的概念,但在詠史詩的寫作中實對詩、史互文現(xiàn)象有清晰的認識和充分的利用。詩人如何利用詩、史之互文性,選擇怎樣的造境方式,直接影響著詠史詩事境的生成,亦影響著詠史詩的面貌。大體而言,詠史詩事境的生成離不開這樣兩個層面:第一,詩與史應保持一定程度的同質(zhì)性,以其對史的召喚實現(xiàn)事境的營造;第二,詩與史還需存在一定的異質(zhì)性,使詩歌事境與歷史記載拉開一定距離,從而實現(xiàn)文學個性的創(chuàng)造。

詠史詩事境的生成,首先有賴于詩、史的同質(zhì)互文。所謂“同質(zhì)互文”,是指詩與史所涉的史實存在著一致性,詩歌敘事是對歷史記載的再現(xiàn)。當然,這種再現(xiàn)不是消極的重復,而是詠史詩人有意識的選擇。綜觀詠史詩發(fā)展史,會發(fā)現(xiàn)詩人在敘事上有一種微妙的堅持,即力求保證詩歌敘事有確切的來源,不肯輕易違背已有的歷史記載。許多詩歌敘事看似平常,其實在修辭用語、章法安排上都經(jīng)過了仔細考量,與歷史記載保持著清晰的對應關系。如曹植《三良詩》寫三良為秦穆公殉葬:“生時等榮樂,既沒同憂患?!?所據(jù)史料為應劭《漢書》注:“秦穆公與群臣飲酒,酒酣,公曰:‘生共此樂,死共此哀。’于是奄息、仲行、針虎許諾。及公薨,皆從死。”?詩人要表達某種看法、營造一個事境,須從史事中來;而要否定某種看法、另建一個事境,也要從歷史記載中來。正如李商隱與王安石的兩首《賈生》,盡管事境截然不同,但詩歌敘事都有著各自的史料來源。

對于同質(zhì)互文的堅持,從根本上說是基于傳統(tǒng)文化中對史學的尊重,也反映了詠史詩中的理性精神。就詩歌寫作層面而言,其主要意義則在于:提示互文本的來源,限定互文本的范圍,從而為事境的形成提供明確的指向。具體來說,同質(zhì)互文又體現(xiàn)為以下幾種形態(tài):

第一,語詞上的同質(zhì)互文。詩歌敘事采用與歷史記載相同或近似的語詞,這是同質(zhì)互文最常見的形態(tài)。李商隱《賈生》中的“前席”“問鬼神”、王安石《賈生》中的“略施行”,都是這類。又如錢惟演《南朝》:“結綺臨春映夕霏,景陽鐘動曙星稀?!?“結綺”“臨春”都是陳后主所建造的宮殿,《陳書·后主沈皇后張貴妃傳》載:“至德二年,乃于光照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瑰奇珍麗,近古所未有?!?“景陽鐘動”則出自《南齊書·武穆裴皇后傳》,齊武帝為了早起出游,“置鐘于景陽樓上,宮人聞鐘聲,早起裝飾”?。由“結綺臨春”“景陽鐘動”可迅速鏈接到以上歷史記載。語詞上的同質(zhì)互文具有極為鮮明的標示性,能夠最為直接地將事境引向相關史事。

第二,史實上的同質(zhì)互文。這是指詩歌所述史實與歷史記載相同。張方平《過沛題歌風臺》:“落托劉郎作帝歸,樽前感慨《大風》詩。淮陰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為?!?一二句史實出自《史記·高祖本紀》:“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酒酣,高祖擊筑,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第三句指的是淮陰侯韓信、彭越均被人告發(fā)謀反,為劉邦所殺,并滅三族,英布在韓信、彭越被殺后,難以自安,起兵謀反,戰(zhàn)敗被殺。詠史詩必然涉及對史事的吟詠,故史實上的同質(zhì)互文非常普遍。

第三,情境上的同質(zhì)互文。詩歌所描述的情境與史書記載基本一致。如李商隱《北齊二首·其二》:“晉陽已陷休回顧,更請君王獵一圍?!?詩歌所寫與《北史·后妃傳》所載基本相同:“周師之取平陽,帝獵于三堆,晉州亟告急,帝將還,淑妃請更殺一圍,帝從其言。”?又如陶淵明《詠荊軻》敘述荊軻刺秦王之事,基本內(nèi)容來自《史記》。尤其是送別荊軻的部分,兩相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二者在情境描述上的對應關系。《史記·刺客列傳》云:“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發(fā)盡上指冠?!?詩歌則曰:“雄發(fā)指危冠,猛氣沖長纓……漸離擊悲筑,宋意唱高聲。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這種同質(zhì)互文體現(xiàn)了詩人對歷史記載的充分認同,于是詩歌敘事與歷史記載形成疊影,一同出現(xiàn)在事境之內(nèi),如同國畫中的皴染手法,獲得了動人的藝術效果。

第四,事理邏輯上的同質(zhì)互文。詩歌所敘之事雖無直接的歷史記載,但揆情度理,并無不可,而且能與已有的歷史記載形成映照。如李覯《讀長恨辭·其二》:“蜀道如天夜雨淫,亂鈴聲里倍沾襟。當時更有軍中死,自是君王不動心?!?第三句即屬此類。安史之亂中,死于軍中者不知有多少,無需專門記載,亦知其為符合情理之言。又如李商隱《龍池》:“龍池賜酒敞云屏,羯鼓聲高眾樂停。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壽王乃唐玄宗之子,楊玉環(huán)本為壽王妃,后為玄宗所奪。此詩即影射此事。詩中所描繪的龍池燕樂并無直接的歷史記載,洪邁《容齋續(xù)筆》甚至還質(zhì)疑此詩與史實不符,因為楊貴妃入宮時薛王早已去世?。其實李商隱此詩的重點不在“薛王”,僅是用來作為陪襯罷了。眾人歡宴中壽王獨醒的場景,不得不說是對歷史的一種真實反映。

以上幾種同質(zhì)互文,在詩中是并行不悖甚至互有交叉的。從根本上說,詩與史的同質(zhì)互文是詠史詩塑造事境的第一步。歷史記載作為一種先在文本,得到詩人有意識的化用。而這些吻合的情境、相似的語詞承擔了溝通詩與史的橋梁作用:從作者的角度說,是有意將自己的敘事與史書的記載形成勾連;從讀者的角度說,則會不斷喚醒讀者對史書的記憶。

四、異質(zhì)互文:詩對史的“叛逆”

詩、史異質(zhì)互文,指詩歌敘事與歷史記載存在差異。當詩人在詩歌中敘述史事時,無論是否自覺,都會在敘事中注入新的因素,對歷史記載有所重塑,從而形成詩與史之間的異質(zhì)互文。異質(zhì)互文是詩對史的一種“叛逆”,但正是這種“叛逆”,使得詠史詩能夠區(qū)別于歷史記載,真正具備自己的事境。

與同質(zhì)互文相較,異質(zhì)互文的形態(tài)更為繁多。依據(jù)詩歌敘事與歷史敘事的差別,我們可歸納出有代表性的幾類。

第一,變形。在這類異質(zhì)互文中,詩歌敘事大都由歷史記載而來,但在形態(tài)上發(fā)生了改變:或?qū)v史記載進行壓縮,或在歷史記載基礎上展開描繪鋪陳、形成擴充。

與散文相比,詩歌受篇幅和體式的限制,往往凝練,故其對史事的敘述常以濃縮、梗概的方式出之。故程敏政《詠史絕句序》云:“蓋有一事,而史更數(shù)十百言記之不足,詩以二十八字發(fā)之有余?!?如王安石《張良》:“固陵始議韓彭地,復道方圖雍齒封。”[51]前一句說的是固陵之戰(zhàn)中,劉邦敗退,張良建議劉邦賜予韓信、彭越封地,誘使二人出兵,合圍項羽于垓下;后一句說的是張良建議劉邦封最憎恨的雍齒為侯,以穩(wěn)定人心。二事分別見于《史記·項羽本紀》和《史記·留侯世家》,各數(shù)百字,王安石則提煉為七字。此即壓縮式變形。

有的時候,歷史記載本不算詳細,詩歌則有意增飾,添加許多枝葉與細節(jié)。這種情形在樂府體的詠史詩中最為多見。尤其是與女性有關的詠史詩,對女性心理與妝容的鋪敘、展衍,便成為詩歌對歷史記載的異質(zhì)互文。如王安石《明妃曲·其二》“明妃初嫁與胡兒,氈車百兩皆胡姬。含情欲說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等句[52],細致描摹出塞的場景,想象、體貼昭君的心境。歐陽修、梅堯臣等人的詩作和王安石《明妃曲》一樣,亦多有此類增飾。此即擴充式變形。

第二,轉化。這類異質(zhì)互文以歷史記載為基礎,或加以引申,或做出假設,所敘之事雖源出于歷史記載,但又超出了歷史記載的范圍。如白居易《王昭君二首·其一》:“滿面胡沙滿鬢風,眉銷殘黛臉銷紅。愁苦辛勤憔悴盡,如今卻似畫圖中?!盵53]想象王昭君出塞后憔悴的樣子,美貌不再,反倒跟畫工丑化過的圖畫一致了。這是依據(jù)昭君出塞的史事做出的引申。杜牧的詠史詩擅長使用假設的方式。如《赤壁》:“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比舨皇菛|風助攻,赤壁之戰(zhàn)很可能以曹操勝利告終。這是常見的一種假設:若缺少(或具備)某種條件,歷史上某事的結局將發(fā)生改變。如此一來,即便詩歌所敘之事并非歷史記載,依然處于歷史記載的延長線上。杜牧《題烏江亭》與此類似,若項羽選擇渡過烏江,那么“卷土重來未可知”。相似者又如李商隱《馬嵬二首·其一》:“君王若道能傾國,玉輦何由過馬嵬?”[54]

第三,重組。重組是將不同時空中的史事放置到一起,組合成新的事境。細析又可分為同類重組、異類重組、因果重組三種類型。同類重組是指將具有相似性的一系列史事組合到一起。如劉筠《南朝》:“華林酒滿勸長星,青漆樓高未稱情。麝壁燈回偏照晝,雀航波漲欲浮城。鐘聲但恐嚴妝晚,衣帶那知敵國輕。千古風流佳麗地,盡供哀思與蘭成?!盵55]第一句乃東晉孝武帝的故事。孝武帝在華林園中飲酒,預示戰(zhàn)亂的長星出現(xiàn),武帝心甚惡之,向長星勸酒說:“自古何時有萬歲天子?”[56]第二三句乃南齊東昏侯蕭寶卷事。據(jù)《南齊書·東昏侯紀》,東昏侯大興宮殿,“麝香涂壁”“窮極綺麗”,齊武帝所建興光樓涂以青漆,高大華麗,東昏侯仍不滿意,說:“武帝不巧,何不純用琉璃?”[57]第五句即齊武帝置鐘景陽樓、催促宮女早起打扮之事。第六句為陳后主事,后主荒于酒色,隋文帝曰:“我為百姓父母,豈可限一衣帶水不拯之乎?”[58]這一系列史事原本并無直接關聯(lián),其共同點在于都體現(xiàn)了南朝各朝君主的昏庸、荒淫,詩人將其組合到一起,呈現(xiàn)出南朝各朝相續(xù)敗亡的滄桑事境。類似的重組在律詩中頗為常見,李商隱以及宋人《西昆酬唱集》中的不少詠史律詩都采用了此種方式。

異類重組多表現(xiàn)為對比鮮明的兩種史事并置。如杜牧《題桃花夫人廟》:“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盵59]將被迫嫁給楚文王卻一言不發(fā)的息夫人,與貞烈不屈、墜樓而亡的綠珠放置到一起,形成對比強烈的事境。張方平《過沛題歌風臺》亦是一種對比,將劉邦《大風歌》中“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感嘆與劉邦接連族滅韓信、彭越、英布等功臣、猛將的史實并置到一起,由二者的抵牾來呈現(xiàn)劉邦的虛偽。

因果重組是指詩人將本無直接關聯(lián)的幾種史事放置到一起,并為其建立因果聯(lián)系。如杜牧《題商山四皓廟一絕》:“呂氏強梁嗣子柔,我于天性豈恩仇?南軍不袒左邊袖,四老安劉是滅劉?!盵60]其中涉及多項史事。劉邦晚年欲廢太子,呂后請出商山四皓輔佐太子,于是劉邦消除廢太子之念。太子生性懦弱,登基之后大權落入?yún)问鲜种?。后呂祿、呂產(chǎn)叛亂,周勃于軍中行令,“為呂氏右袒,為劉氏左袒”[61]。北軍皆左袒,得到控制。然尚有呂產(chǎn)率領南軍作亂,最后為朱虛侯擊殺。四皓佐劉與諸呂之亂本無直接關聯(lián),杜牧將其放置到一起,認為商山四皓輔佐太子,非但沒有安定天下,反而導致劉氏政權受到巨大沖擊。這一因果聯(lián)系的重新建立,體現(xiàn)了詩人對于商山四皓佐劉的反思。詠史詩中的因果重組既要出奇,又不可牽強,極能體現(xiàn)詩人的創(chuàng)造性。

無論變形、轉化還是重組,都是詠史詩與歷史記載的異質(zhì)互文。對詠史詩而言,異質(zhì)互文承擔著藝術創(chuàng)新的任務。對同樣的歷史記載,不同詩人有不同的解讀和重構,詩人所營造出的事境亦各不同,遂使詩歌有別于歷史記載,呈現(xiàn)出豐富而靈動的面貌。如寫秦始皇焚書之事,章碣《焚書坑》稱:“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盵62]秦始皇為鞏固統(tǒng)治而大肆焚書,劉邦、項羽不甚讀書卻帶來秦朝的覆亡,二事并置,寫出了秦始皇焚書的徒勞無功。林景熙《讀秦紀》則曰:“書外有書焚不盡,一編圯上漢功名?!盵63]同樣寫秦始皇焚書的無用,卻是以張良得圯上老人贈書、輔佐劉邦建立漢朝之事來證明。章、林二詩著眼點不同,卻各有其妙。所以說,異質(zhì)互文是詠史詩與歷史記載區(qū)別開來、形成自己個性的關鍵所在。所謂“在作史者不到處別生眼目”[64],詩人從歷史記載的夾縫中搜尋并發(fā)現(xiàn)那些被歷史記載遺漏的訊息,通過詩歌的形式表達出來。他們對歷史記載的“叛逆”,體現(xiàn)了詩人對歷史記載的個性化體會與藝術性重構。

五、同與異的交融——兼及詠史詩事境的優(yōu)劣評判

詠史詩中的詩、史互文,一定兼有同質(zhì)互文與異質(zhì)互文。詠史詩事境的生成有賴于詩人在詩與史之間達成一種平衡,既要充分利用同質(zhì)互文,為事境構筑基本條件,又要通過異質(zhì)互文實現(xiàn)詩歌藝術的創(chuàng)新。優(yōu)秀的詠史詩,往往能將二者處理得恰到好處。詠史詩的特色正在于以詩、史互文為基礎,營造出一個具體可感的事境,而作者的所思所感、史才史識亦將充溢于其中。

同質(zhì)互文固然重要,但若詩、史過分同質(zhì),則會取消詩的獨立價值。與歷史記載太接近的詠史詩,往往受人詬病。吳喬《圍爐詩話》的意見比較有代表性:“古人詠史,但敘事而不出己意,則史也,非詩也?!盵65]班固《詠史》雖為詠史之祖,但常常被認為藝術水準不夠高,鐘嶸甚至有“質(zhì)木無文”[66]的評價。對比班固之詩與《史記》可知,表述上雖有詩、史的區(qū)別,但在整體情境的敘述上,二者極為接近。詩、史之間主要是同質(zhì)互文,缺少有新意的異質(zhì)互文。如此一來,班固《詠史》也就缺少了個性與創(chuàng)新的部分。相較之下,陶淵明《詠荊軻》雖出于《史記·刺客列傳》,然而對荊軻之事有精彩的剪裁。詩歌著重敘述易水送別、壯烈蕭瑟的場面,略去其余。荊軻刺殺秦王不成,《史記》記載不下數(shù)百字,詩歌則以“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67]四句概括,從而將事境的中心放在易水送別上,成功營造出動人心魄的事境。這里有一點需要分辨:今人研究多認為班固《詠史》是因敘事(缺少抒情)而導致藝術水平不高[68],事實上,藝術水平不高,是因為班固敘事敘得不夠好,不是因為敘事本身。陶淵明《詠荊軻》、王維《夷門歌》同樣以敘事為主體,卻都備受稱道,差別正在于對敘事的處理——或者說對事境的營造。這才是班固此詩評價不高的根源所在。

異質(zhì)互文固然重要,但也不是沒有限度的。假若異質(zhì)互文太過出格,未能充分利用詩、史的同質(zhì)互文,不能很好地關聯(lián)起人們對歷史的記憶與認同,則事境營造亦往往不成功。西昆體的詠史詩,就存在這方面的問題。西昆詩人模仿李商隱,好用繁富的史事充塞詠史詩,但他們?nèi)鄙倮钌屉[將諸多史事通貫重組的能力,致使史事之間的關聯(lián)較為隱蔽,詩歌事境不夠圓融,帶給讀者的隔膜感多于認同感,這就好比給事境覆上了一層厚重的面紗,影響了讀者對事境的感知與復現(xiàn)。前所引劉筠《南朝》、錢惟演《南朝》皆屬此類。西昆體歷來被批評為堆砌事典、晦澀難讀,就詠史詩而言,其癥結實在于此。盡管其中優(yōu)秀的作品依然得到了歐陽修、劉攽等人的稱贊,如楊億《漢武》被稱為“義山不能過也”[69],但這是因為歐、劉具備充分的學識和能力,足以感知詩歌中關于史實的具體指向,并發(fā)現(xiàn)史實重組背后的巧思,于是籠罩在詩歌事境上的面紗方得以揭開,不復朦朧、僻澀。

議論過多、過于刻露,缺少事境的經(jīng)營,亦是同質(zhì)互文不足的體現(xiàn)。不少詩論家表達過對議論的批評。如薛雪《一瓢詩話》:“詠史以不著議論為工?!盵70]又如吳喬:“出己意,發(fā)議論,而斧鑿錚錚,又落宋人之病?!盵71]薛、喬二人對議論的否定不無偏頗。議論是中、晚唐以下詠史詩的一個重要特色,歷代不乏有議論的詠史佳作,尤以宋代詠史詩最為突出。其實詩論家所否定的,主要是直接、刻露的議論。這類詠史詩往往缺少對歷史情境的體貼和刻畫,難以形成鮮活、真切的事境,故其議論顯得生硬,也難以獲得讀者的共鳴。

誠如袁枚所總結的:“讀史詩無新義,便成《廿一史彈詞》。雖著議論,無雋永之味,又似史贊一派,俱非詩也。”[72]為達成這樣的審美期待,最好的方法便是充分利用詩、史之間同質(zhì)互文與異質(zhì)互文的平衡,營造一個事境:這一事境當從歷史記載中來,但又不囿于歷史記載;雖不同于歷史記載,但又在本質(zhì)上更接近歷史的真實。與此同時,作者的思考、感受、見解等,也都附著在事境之上,透過事境傳遞給讀者,并留下供人反復體會的余味。歷史上優(yōu)秀的詠史詩大都如此。茲以李商隱為例,再做一點闡述。

李商隱向來被認為是第一流的詠史詩人。相關研究已有很多,而且也關注到李詩熔鑄典型場景的特色[73]。但如何“熔鑄”、何謂“典型場景”,這些問題都值得進一步分疏。事境分析正可以提供細致、深入的回答,為我們認識李商隱詠史詩的藝術特色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仍以《賈生》為例。其所描寫的情境,源自《史記》,“虛前席”“問鬼神”等語,都是與《史記》同質(zhì)互文的標識。不過詩歌絕非對《史記》的簡單重復。首先,詩人用“宣室求賢訪逐臣”點明賈誼的逐臣身份,又將漢文帝對賈誼才學的贊賞轉化為“賈生才調(diào)更無倫”的簡潔敘述,鋪設總體情境,為后二句蓄勢;其次,配以“可憐”“虛”等包含鮮明情感判斷的詞語,遂使史實敘寫呈現(xiàn)出唱嘆動人的語調(diào);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異質(zhì)互文,增加了“不問蒼生”的敘事:《史記》只說“問鬼神之事”,沒說“不問蒼生”,李商隱卻加以引申——既然問鬼神,當然就不問蒼生了?!皢柟砩瘛迸c“不問蒼生”句中自對,以強烈的對比傳達出無聲的批判與沉重的嘆息??梢?,在經(jīng)過李商隱的處理后,敘事的重心發(fā)生了鮮明轉變,原本用以體現(xiàn)賈誼博學的歷史記載,被營設為一個深具批判意味的事境。漢文帝不能知人善用、賈誼徒有才能,不受器重,這些歷史本質(zhì)的真實,融合著詩人深沉的歷史思索,流溢出一種不動聲色的悲哀,定格于事境之內(nèi)。

再如《隋宮》:“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74]首二句由隋宮深鎖煙霞展開,追述這番殘敗景象的由來,是因為隋煬帝欲移都揚州。隋煬帝開通運河、巡幸江都、耗費民力之事,正史、野史多有記載,一二句其實是對史實的因果重組。三四句在此基礎上延伸:若非李淵取得天下,隋煬帝一定會乘著錦帆遍游天下?!叭战恰?,古人認為乃帝王之相,據(jù)《舊唐書》,唐儉曾說李淵“日角龍庭”“天下屬望”[75]。此二句是對史實的引申、轉化。五六句的處理類似,但更具巧思?!端鍟奂o》載,大業(yè)十二年,“上于景華宮征求螢火,得數(shù)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巖谷”[76];又《隋書·食貨志》稱,煬帝于運河畔修筑御道,樹以楊柳,此即隋堤[77]。這是隋煬帝荒淫享樂的兩個典型史實,李商隱并未直接敘述,而是加以引申,寫螢火的不再和垂楊的蕭索。既是對隋宮當前景物的描寫,形容出一片衰颯氣象,又是對煬帝荒淫享樂的無聲否定。末兩句最妙。據(jù)《隋遺錄》載,隋煬帝夢中與陳后主相遇,見張麗華極美,遂請麗華舞《玉樹后庭花》。后主問煬帝:“龍舟之游樂乎?始謂殿下致治在堯舜之上,今日復此逸游,大抵人生各圖快樂,曩時何見罪之深耶?”[78]陳后主因荒淫導致亡國,《玉樹后庭花》可視作陳后主荒淫的經(jīng)典標簽。而隋滅陳不久,隋煬帝就重蹈陳后主的覆轍。二者并置,讓人陡然發(fā)現(xiàn),歷史是如此驚人的相似。詩人對于煬帝的批判、對于朝代更迭的歷史喟嘆,亦于事境中淋漓畢現(xiàn)。由此可知,李商隱詠史詩之所以取得如此突出的成就,實與其事境營造的成功密不可分。

余 論

綜上所述,詠史詩的事境是以詩歌敘事為中心、以歷史記載為外圍的多層次詩境。詩與史的互文生成了詠史詩的事境,也構筑了詠史詩獨特的表達方式。同質(zhì)互文與異質(zhì)互文的緊密交織與相互支持,激發(fā)著詠史詩的藝術生命力。以敘事視角考察詠史詩,不僅使我們照見詠史詩藝術特質(zhì)的新側面,亦使我們得以窺見古典詩歌敘事傳統(tǒng)的深厚積淀和豐滿內(nèi)核。

透過對詠史詩事境之特色及生成機制的考察,我們還收獲了一種新的可能,即事境分析的有效性。當我們以敘事之眼重新審視古典詩歌時,事境分析會是一條可能的路徑。本文不過是一次初步的嘗試,關于詠史詩的事境尚有許多值得深思的問題,譬如不同詩人筆下的事境有何特色、不同時期詠史詩事境又有何不同等等。至于其他類型的詩歌,則有更多未知的風景等待著我們探尋。

※ 本文得到了2016年第三屆宋代文學同人會諸位師友的指正,并汲取了陶文鵬先生的寶貴意見,特此致謝!

① 此語出自王夫之《明詩評選》卷二(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年版,第65頁),所評之詩《吹笙歌送梅禹金》本非詠史詩,肖馳《中國詩歌美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28頁)用以描述詠史詩之特質(zhì),后遂成為詠史詩研究的常用之語。

② 如肖馳《中國詩歌美學》第六章“中國古典詩歌藝術史論之二:歷史興亡的詠嘆”、李翰《漢魏盛唐詠史詩研究——“言志”之詩學傳統(tǒng)及士人思想的考察》(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等。

③ 參見王粲《詠史詩》呂向解題,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86頁。

④⑦ 何焯:《義門讀書記》,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93頁,第893頁。

⑤ 施蟄存:《唐詩百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80頁。

⑥ 降大任、張仁?。骸对伿吩娮⑽觥犯戒洝霸囌撐覈糯伿吩姟保轿魅嗣癯霭嫔?985年版,第488頁。

⑧ 張玉穀:《古詩賞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51頁。

⑨ 如季明華《南宋詠史詩研究》([臺灣]文津出版社1997年版,第224頁)第五章第二節(jié)“南宋詠史詩之主要寫作技巧”提及“寓論斷于敘事”;張小麗《宋代詠史詩研究》(光明日報出版社2009年版)在分析作品時經(jīng)常提及敘事。

⑩ 如陳建華《唐代詠史懷古詩論稿》(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頁)認為以敘事為主的傳體詠史詩局限于史實記述、缺少藝術內(nèi)涵。

? 張政烺《講史與詠史詩》(《張政烺文集·文史叢考》,中華書局2012年版)探討講史、平話與詠史詩的關系,并非探討詩歌敘事。李宜涯《晚唐詠史詩與平話演義之關系》([臺灣]文史哲出版社2002年版,第91—132頁)雖討論了“敘事型詠史詩”,但卻是為論述詠史詩與平話演義之關系張本,立足點仍在小說敘事。

? 如臺灣清華大學《清華中文學報》曾刊載“抒情美學專題”(2009年)和“中國敘述/敘事學專題”(2011年),并于2015年舉辦中國敘事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又如董乃斌主編的《中國文學敘事傳統(tǒng)研究》(中華書局2012年版)等。

? 如宗白華《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認為“意境”是“主觀的生命情調(diào)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是“情”與“景”的結晶品(宗白華:《美學與意境》,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91頁)。李澤厚《意境雜談》(載《光明日報》1957年6月9日)認為“意境”是“客觀景物與主觀情趣的統(tǒng)一”。袁行霈《中國古典詩歌的意境》也說:“意境是指作者的主觀情意與客觀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藝術境界。”(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3頁)在具體操作中,往往把重點放在“情”上,討論對“情”的抒發(fā)、或?qū)Α爸饔^情意”的表達。

???[59][60]杜牧著、馮集梧注《樊川詩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71頁,第279頁,第337頁,第274頁,第308頁。

????[54][74]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689頁,第1689頁,第593頁,第1684頁,第336頁,第1551頁。

??[51][52]王安石著、李壁箋注《王荊文公詩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41頁,第1248頁,第1245頁,第142頁。

? 參見拙作《論古典詩學中的“事境說”》,載《上海大學學報》2015年第1期。

? 方東樹云:“凡詩寫事境宜近,寫意境宜遠。近則親切不泛,遠則想味不盡。”(方東樹:《昭昧詹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504頁。)

? 劉學鍇:《李商隱詠史詩的主要特征及其對古代詠史詩的發(fā)展》,載《文學遺產(chǎn)》1993年第1期。

? 《劉禹錫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10頁。

? 蔣寅《擬與避:古典詩歌文本的互文性問題》(載《文史哲》2012年第1期)指出:“互文性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般特征。”

????????《史記》,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2502—2503頁,第2492頁,第2503頁,第2492頁,第2496頁,第336頁,第389頁,第2534頁。

????[61]《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265頁,第2260頁,第2263頁,第3336頁,第102頁。

? 李商隱、王安石的兩首《賈生》也存在互文性,王詩是對李詩的翻案,李詩亦是王詩的一個互文本。不過這種互文性不屬于本文討論的詩、史互文,在此從略。

? 曹植著、黃節(jié)注《曹子建詩注》卷一,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83頁。

?[55]楊億編、王仲犖注《西昆酬唱集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5頁,第17頁。

? 《陳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131—132頁。

?[57]《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391頁,第104頁。

? 《張方平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7頁。

? 《北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25頁。所陷者系晉州平陽,非晉陽,大約是詩人一時誤記(參見《李商隱詩歌集解》,第595頁)。

?[67]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388頁,第388頁。

? 《李覯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30頁。

? 洪邁:《容齋隨筆》,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38頁。

? 程敏政:《篁墩集》卷二三,明正德二年(1507)刻本。

[53]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147頁。

[56]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11頁。

[58]《南史》,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07頁。

[62]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7716頁。

[63]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3495頁。

[64]胡震亨:《唐音癸簽》,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4頁。

[65][71]吳喬:《圍爐詩話》,郭紹虞編《清詩話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58頁,第558頁。

[66]鐘嶸著、周振甫譯注《詩品譯注》,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6頁。

[68]如趙望秦、蔡丹、張煥玲等編著《史記與詠史詩》“前言”,三秦出版社2012年版,第7頁。

[69]劉攽:《中山詩話》,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88頁。

[70]薛雪著、杜維沫校注《一瓢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36頁。

[72]袁枚:《隨園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58頁。

[73]如劉學鍇《李商隱詠史詩的主要特征及其對古代詠史詩的發(fā)展》。董乃斌《李商隱詩的敘事分析》(載《文學遺產(chǎn)》2010年第1期)分析了李商隱詠史詩敘述干預的特色,本文的事境分析對此雖有借鑒,但角度并不相同。

[75]《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305頁。

[76][77]《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90頁,第686頁。

[78]舊題顏師古撰《隋遺錄》,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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