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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記

2018-03-02 19:12閻逸
北方文學(xué)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火車

閻逸

火車仿佛時光的慢意象,在紙上隱藏了那些震耳欲聾的轟隆聲,如果一個人從詩里回頭,就會突然墜入充滿了節(jié)奏感的過往。但是,如果以寫作的眼光去看,火車巨大的慣性似乎更適合被用來設(shè)置懸念,在離小說一米遠或離散文三米遠的地方,它是否能及時吻到繆斯那涼涼的鼻尖?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曾經(jīng)這樣寫道:“一輛火車頭嗚嗚地鳴叫著,活塞冒出的蒸汽彌漫在本章的開頭,一團煙霧遮蓋了第一段的一部分?!彼?,你看,在已經(jīng)逝去和正在逝去的風(fēng)景深處,那沿著冰冷的鐵軌緩緩駛過的老式的蒸汽機頭,注定渾身要充滿懷舊的氣氛才能開始這次奇怪的旅行——就像一個老人走在青年路上,突然發(fā)現(xiàn)了某種格格不入,某種不合時宜,那些迎面匆匆趕來的男主角女主角,不知不覺就流露出了一個時代對另一個時代的古老敵意。

是的,我是在火車道邊長大的孩子,每天的醒來和入睡幾乎都會伴隨著大地的震顫——一列火車轟隆隆地奔馳而來,又一列火車轟隆隆地奔馳而去。所以,那種對火車的想入非非或難以遏制的沖動,肯定不會像你那么多。

是的,少年時的我們曾經(jīng)張開雙臂,小心翼翼,像走鋼絲那樣走在一根鐵軌上,看誰走得更遠,更久。我們也曾經(jīng)把大小不一的鐵釘擺放在軌道上,等火車將它們打造成長劍和短劍,然后寶貝般藏在自己的兵器鋪里。我們還曾經(jīng)半夜從家里溜出來,拿一根長長的、薄薄的鐵片,在兩根鐵軌上不停地磨來磨去,這兩個人累了,就換上另外兩個人,這樣反復(fù)的摩擦使鐵軌積攢到了一定的熱度,鐵道口扳道房的鈴聲就會驟然響起,值夜班的大老劉就會睡眼蒙■地出來,放下路口的橫桿,高舉著信號燈等待火車通過,而我們則躲在黑暗里偷笑。這很刺激,但同時也很危險。我們后來再也沒有這么玩過。因為沒有人知道真正的火車會在什么時候到來,況且我們還一致認為這就是另一個版本的狼來了,說不定到最后真的會變成假的,畢竟我們在鐵道邊見過了太多的事故。

所以,在更多的時候,我只對奔跑著的火車感興趣,蒸汽機噴吐著白煙,火車疾馳如風(fēng),它會帶來一些什么,又會帶走一些什么?而這恰恰也是火車真正令人著迷的地方,仿佛一切都被置于一種未知的狀態(tài)之中?,F(xiàn)在看起來,少年時的好奇心不過都是些最基本的問題,比如,火車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火車會把我們帶到何處?火車也有自己的盡頭嗎?火車的盡頭是遠方嗎?

在我的記憶中,從哈爾濱火車站六號門里延伸出來的兩根鐵軌,是沿著安紅街開始向遠處逶迤而去的,蛇一樣扭著腰身,往前,穿過撫順街與民安街的交叉路口,再往前,穿過新陽路,再往前,穿過建國街與安國街的交叉路口,然后再往前,從車輛廠左側(cè)再轉(zhuǎn)兩個彎,就到了松花江邊。這是鐵軌的盡頭,當(dāng)然也是火車的盡頭。但我始終都不能相信這就是遠方的盡頭。1980年,我多大了?還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孩子,根本不會知道遠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概念,只是覺得遠方真的不應(yīng)該這么近,比兒童電影院和中央大街還近,不應(yīng)該只走上二十幾分鐘,燒餅還沒有吃完就到了。

住在鐵道南邊的五年級小學(xué)生東子也不相信,我們曾一起沿著這條鐵道線來來回回、反反復(fù)復(fù)地走過多次,但誰也沒能從中找到遠方,到了江邊就只好悻悻地回來了。怎么可能找得到呢?沒有人能隔著一座城市遇見另一座城市,一段沒有在空間意義上形成的距離也不可能被稱之為遠方。放寒假后的第二天,東子來找我,第一句話便是,我們都被火車騙了,知道嗎?它根本到不了遠方,只能到江邊。我查字典了,遠方就是遙遠,很遠很遠。有個人在書里也說了,遠方就是有座山在那兒站著,你不走上個幾天幾夜是看不見它的。

我覺得我們可能走錯方向了,遠方應(yīng)該在火車站那邊,因為所有的火車都是從那里開來的。

嗯,我也想到這個問題了。

在這段具有無限往返意義的記憶中,火車為我們帶來無盡的遠方想象:我覺得上海很甜,但同時上海也很黏牙,我是通過一顆大白兔奶糖來想象這座城市的,東子則是通過他爸爸抽的香煙,他非常堅定地認為上海非常非常地嗆人,有一股燒焦的膠皮味兒。

但想象終究也只是想象。

想象空間里的遠方是被賦予了個人認知的遠方,允許腦海里浮現(xiàn)出各種色彩的遠方,最終并沒有吐露遠方的半點兒秘密。

我記得東子曾經(jīng)問過火車司機,遠方到底長什么模樣?抽著葉子煙的老司機被問住了,他想了好一會兒,回答說,大概也就長得像遠方那樣吧!東子顯然很失望,他說有一天我一定要親自去看看遠方,這句話是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不久后的某一天深夜,東子給家里留了一張紙條,然后爬上了一列駛向遠方的火車,再也沒有回來,從此成為我記憶中的遠方,今生永遠也不能抵達。

火車以一種裹挾著寒冷的兇猛姿態(tài)突然停在深夜的山林里。

快剪刀剪過的慢票,從白天到夜晚,??苛艘徽居忠徽?,現(xiàn)在終于使這不快不慢的時光也開始變得慢了起來。愛因斯坦說,速度會使尺子和鐘變慢。但那速度應(yīng)該是要飛起來的。

我撩開窗簾,看見外面黑漆漆的樹林和皚皚的白雪,突然感到有一種巨大的寂靜正在壓迫過來,在這種巨大的寂靜里,凌晨兩點鐘的火車更像一頭動物,不安地蜷伏著,對黑暗的四周充滿警惕,仿佛里面隱藏著一些什么。

事實證明我的這種感覺是對的,列車員說他曾在這里看見過狼群,并且有一列待避的火車遭到過狼群襲擊,把車窗都給撞破了,也不知哪兒來的那么大的力氣,它們也不怕光亮,還真是邪性,幸好有個押解犯人的警察開槍打中了幾只才把它們驚走,不然就出大事兒了。列車員說完,車廂里忽然靜了下來,有那么一會兒,仿佛連那些睡著的都不打呼嚕了。

好在沒多久,隨著咣當(dāng)一聲,火車和人又同時在夜晚的喘息中動了起來。濃密的黑色齊刷刷地閃過車窗,有人開始站在兩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吸煙,有人拿出啤酒和燒雞低頭吃著,有人則帶著各自的臉龐和氣息攀談起來,還有人當(dāng)真是睡得蒙了,從鋪上爬起來,拿了背包就搖搖晃晃地向車門走。

這趟開向徐州的火車,我至今也不知道它??康哪莻€地方叫什么?;蛟S,我此刻寫下的,都不過只是些回憶、想象和夢幻,它們相互重疊,像米歇爾·布托在小說《變化》中所做的那樣,將一剎那的時光無限拉長,將20個小時拓展為一生。但無論你相信與否,我在火車上結(jié)識了一個很重要的人,就像我常常將詩人西川稱作馬路朋友一樣(我們坐在清華大學(xué)的馬路牙子上交談了一下午),我把這個英語翻譯兼詩歌朗讀者叫作The train friend——從始點到終點,火車用千萬里的距離追上了那一年冬天的流亡語速。endprint

坐火車最大的感觸,是你會在不經(jīng)意中發(fā)現(xiàn)時間和空間的迅速演變,去年經(jīng)過這里時還是個巨大的垃圾場,連清理的跡象都沒有,今年再來,一幢幢高樓已經(jīng)立起來了,遠處陰影似的山脈需要繞過它才能看到,如果是在夜里,那些窗子里的燈光眨了眨眼睛,就把你看過去了。就像對于火車,你不僅僅是過客,更是個失蹤者,它一直記不清你的音容笑貌,就把你安置在別人身上。人生的奇特之處在于,許多事情看起來無法回避,許多看起來無法回避的事情永遠都似曾相識,有時,它們從記憶的縫隙滑出去,變成了遺忘;有時又從現(xiàn)實的大門擠過來,暗示你生活的變化多端。比如,你錯把某人認成了某某人,卻又忽然發(fā)現(xiàn)不是,一張笑臉收回來不是,掛在那里也不是,當(dāng)真尷尬到了極點。多半還是某某人,看見了你卻假裝沒看見,形同陌路。

火車開了,你給我個橘子,我遞過去個蘋果,兩個陌生人聊得卿卿我我,掏心掏肺。火車進站了,馬上收拾好東西,頭也不回地各奔他鄉(xiāng),各懷心事,連招呼也不用打一個。如果有人研究火車社會學(xué)或火車故事學(xué),我強烈建議他將各個車次的火車廂作為觀察對象和解剖樣本,在那樣一個袖珍的世界里,有多少擦肩而過就會有多少相遇,有多少流動的人生就會有多少揮不去的鄉(xiāng)愁。我同時還認為那個用中文為火車發(fā)明了待避一詞的人絕對是個天才,因為像我這樣喜歡坐在火車廂里的回憶者,最害怕的就是迎面撞上那些似是而非的記憶,所以,最好的情形永遠應(yīng)該是這樣:一個人在記憶里提前到了,另一個人則如約地待避著,以便造成某種錯過式的晚點?;蛘呦癫ㄌm女詩人辛波斯卡,將“整個火車站留在原處”。

我忘了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坐火車旅行的。

說是旅行,實際只是喜歡到處走走,我總覺得我是被遠方拋棄的人,所以一直想追上它,想看個究竟,而一旦到了目的地,卻又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成為了另一個遠方。遠方除了遙遠真的一無所有嗎?我看未必。相對于喧囂的白天,我更喜歡從夜晚出發(fā),在車輪與鐵軌的摩擦聲中,我能感覺到大地正在懶洋洋伸展著四肢,世界半睡半醒地晃動,或者夜色用一匹黑絲綢緊緊裹住了時間的身軀;我甚至覺得火車更像是一個人對著遠方奔跑,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我想我看見了它的雙腳。

我寫下的遠方永遠是被火車冒犯的遠方,一個彬彬有禮而又充滿詩意的遠方。

有一年夏天,車過泰安,看見了泰山的頭和肩膀,不免驟然一驚,后來連上半身和下半身也看見了,整個車廂里的人似乎都在一瞬間變得肅穆起來,我覺得那是對大自然的敬畏,神一般的敬畏。作為身影般的記憶,火車嘆了一口氣就駛過了泰山,泰安站也重新成為一個遙遠的地點,泰山依然是杜甫的泰山。我后來大約有十余次路過泰山腳下,卻一次也沒有登上去過,它太深奧,太空靈,以至于我不敢去打擾它天啟般的沉思。

前些天讀到美國大詩人龐德的詩:“泰山模糊得如同我一位友人的靈魂”,忽然發(fā)覺我已經(jīng)記不起很多人的樣貌了。記憶原來是經(jīng)不起時間敲打的東西,像玻璃那樣易碎,蒙塵,折射出的黎明光線早已被夜晚偷偷涂改過。

而時間呢,時間就可靠嗎?你在一張借來的紙上寫寫畫畫,卻終究還是要歸還的,紙的主人還會怪你亂寫亂畫,怎能如此胡言,鶴也不是個這樣的飛法呀?!人也不是這樣的活法!

火車穿過城市,兩邊的景物一閃而過,那情形仿佛你是用風(fēng)的速讀法在讀一本書,這一頁還沒看仔細,馬上就到了下一頁,你甚至還沒有聽清書中的鋼琴正在彈什么曲調(diào),那些遙遠的人已經(jīng)在結(jié)尾處赤膊到來。一座城市有火車穿過,便多了些相聚和告別,煙火的氣息也濃了些,我總覺得應(yīng)該有這樣一列火車,上面有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有我喜歡的人和不喜歡的人,我尊敬的人和不屑的人,有我忘記也將我忘記的人,有那些從陌生到熟悉的人,也有從熟悉到陌生的人,還有那些最具個性的人和毫無個性的人,他們都在自己的車廂里,有時一抬眼,就會看見他們的交叉走動,有時敲敲門就來了,和你互換角色,穿你穿的衣服,說你說過的話。

如果真有一列這樣的火車,所有的距離都消失了,我想,我們都會因此而如釋重負——不必被回憶與想象所支配,不必在晝夜交替之間,有惦念,有憎恨,在遺忘之海里打撈著真實的光影,滿臉倦意,困難重重。

忘了是誰說過,坐火車是很藝術(shù)的。深以為然?;疖囀且粋€巨大的比喻,把各行各業(yè)都包括進來了,寫作只是其中一種。我的朋友、小說家呂新曾經(jīng)這樣描寫魯迅坐火車的情景:“燈火忽明忽暗的京滬線,周圍的人如影子般消散,又嗡嗡嚶嚶地重新聚攏,蠕動,伸縮,有死硬的仿佛甲殼或石頭的膝蓋頂在他的腰上,有茫然而又覬覦的目光望著他的皮箱,有枯黑和紅白的手在他的臉前舉起又落下。那都是誰,都是些什么人?那即是與他同時代的——讓他操碎了心的——民眾,又或曰國民。青年阿Q的膝蓋,中年閏土的臉,一邊頂著他的腰,另一邊烤著他的臉。”那么,蕭紅呢?蕭紅從哈爾濱坐火車去遠方又是怎樣的呢?身上的呼蘭河是突然變得明亮起來,還是漸漸暗淡下去?或者,昔日里那些模糊不清的東西,早已刺痛了她的目光。她有沒有想過,走了,就可能不再回來了。如果火車晚點了,這一切是否會因此而改變?一支香煙抽盡,點燃另一支時,1937年的上海已經(jīng)再次成為身后的遠方。

南方有一顆潮濕的靈魂。

火車駛過長江之后,這樣的感覺尤其強烈。散落在途中的風(fēng)是濕的,地上的草是綠的,暗灰且墨綠的民居像被水浸濕的郵票,貼在你即將寄出的信封上。

很多時候,我認為我乘坐的火車是一位男性,從北方出發(fā)時它是粗糲的,帶著茂盛的荷爾蒙氣息,而到了南方便開始具有了一種女性的角度,它是感性的,琵琶彈奏的吳儂軟語彌漫著一種細致,從我?guī)淼暮涠諘绲乃賹懼?,慢慢認出了自己的簽名,認出似水流年,槳聲燈影?;蛟S,南北之間的差異并不僅僅是因為長江之隔,這中間還包括著民俗、雨雪、觀念以及時光的種種變遷。

火車在變遷中行駛。

許多盞燈熄滅了,另外,又有許多盞燈亮起來。

但夢的次數(shù)是用車票來統(tǒng)計的。

火車用一張薄薄的車票偽裝了一生一次的舊地址。endprint

有誰沒坐過火車呢?

但,又有誰曾和我一起在火車道邊悄悄長大?

大概是在2004年左右,我和朋友們在蘇州的街頭游蕩時意外地遇見了燕子。算起來我們大概也有十余年未見了。你終于長大了。你也只比我大兩歲。這個當(dāng)年的鄰家小女孩用很深很深的眼神看著我。她告訴我她是來看蘇州園林的,一會兒就要坐車回去了;她告訴我她讀過我的詩;她告訴我她現(xiàn)在也寫詩,以前喜歡海子和顧城,現(xiàn)在喜歡策蘭;她告訴我她在火車上工作,是列車長;她告訴我哈爾濱車輛廠已經(jīng)被拆了,現(xiàn)在有個新名字叫愛建;她還告訴我火車站六號門連同火車道也都被拆了,再也不會有人玩猜火車游戲了。

那一刻,我突然迎著時光倒流,感到那個遙遠的早已被孤立的童年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來了。在那個遙遠的1980年的平行宇宙空間里,我和燕子還在玩著那種叫作猜火車的游戲,每天吃過晚飯,我們就坐在家門口的樹墩上,等低沉有力的火車汽笛聲遠遠地傳來,然后告訴對方即將開過來的是貨車還是客車。燕子每次都會輸一顆糖果給我,這幾乎沒什么懸念,因為她總是猜客車。我不止一次告訴過她,從六號門那邊開過來的永遠都只能是貨車,它要么是去正陽河木材廠拉木材,要么就是去車輛廠進行檢修。但燕子很固執(zhí),她相信總會有客車從這里經(jīng)過。果然,有一天中午,一列綠皮火車廂緩緩地童話般地駛過來了,上面還坐著幾個人,不時地向我們揮著手。燕子高興極了,一張小臉兒紅撲撲的。還記得她說等她長大了每天都坐這樣的火車,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當(dāng)然,如果我愿意她還可以帶著我。

這個游戲就這么一直玩兒著,從小學(xué)一直玩兒到了中學(xué),賭注也不斷升級,從糖果到鉛筆、橡皮,到鋼筆和筆記本,最后是如果一個人連續(xù)輸了三次,就要請對方看一場電影。我當(dāng)然是輸多贏少。最慘痛的經(jīng)歷是曾在一個月里請她看了五場電影。至于為什么總是輸多贏少,燕子后來告訴我,那是因為車輛廠成立了客車車間,而她哥哥恰好就在那里上班,所以客車每次出廠的時間也就恰好等于我們玩兒游戲的時間。

其實,你早就知道了,只是故意裝作不知道。其實我知道你知道,她有些得意洋洋地說。

說起這些朦朦朧朧的往事時,我已經(jīng)把燕子送到了蘇州火車站,分手時她將包里的策蘭詩集留給了我,她把她的座機號碼寫在詩集扉頁上,那時我們都還沒有手機。“記得給我打電話,告訴我,這些年你都在哪里?”話音還未落,燕子就被嘈雜的人群擁擠著入了檢票口,時間急迫得多么令人驚心,我們竟然連一頓飯都來不及吃。

而更令人驚心的是,此后我們再次失去了聯(lián)系——有一天我給她打電話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號碼是空號。就在剛剛我又撥打了一次,依然無法接通。我一度懷疑是不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我非常擔(dān)心燕子只是被我臆想出來的,只是一場虛構(gòu)的幻覺,我真的認識她嗎?我們真的曾經(jīng)一起慢慢長大嗎?但手中的那本策蘭詩集再次提供了有力證據(jù),那既陌生又熟悉的娟秀的字跡提醒我這一切都曾經(jīng)真實地發(fā)生過。

有時候我看塔可夫斯基的電影,看火車朝向一個神秘的未知開去,或者我看見身穿制服的女列車員拖著長長的拉桿箱從街頭走過,我都在想,回憶是否只有到了暮年才會給你回答?給你從遠方帶回來的客觀描述和想象?甚至?xí)俅谓o你一個迷途?回憶是一個人的旅程,是比利時女導(dǎo)演香特爾·阿克曼鏡頭里的“安娜的旅程”,但在回憶中尋找燕子,結(jié)果卻依然如安哲羅普洛斯的“霧中風(fēng)景”,即使火車真的能夠在李滄東的電影里倒退著駛?cè)脒^去。

2006年,我回到了哈爾濱,我握著當(dāng)年的猜火車地址,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兩手空空,時光早已改變了一切,有些人和事幾乎突然就消失了,老房子里的燈光連自身假裝的若無其事都無法照亮。我在愛建的廣場上看見了車輛廠被拆除后遺留(保留?)下來的火車頭,作為一道陳舊而斑駁的風(fēng)景,它被一個時代遠遠地拋棄了,那些在地平線上不斷升起又落下的早晨和黃昏,和1980年一樣恍若隔世。

2014年夏天,在北京方家胡同的猜火車電影餐廳,我問創(chuàng)始人老賀,你們也玩兒猜火車游戲?不,我們玩兒電影和這個,說著,他遞給我一本紅色的雜志,上面赫然印著四個字:“好食好色”。猜火車是丹尼·博伊爾導(dǎo)演的那部電影,關(guān)注的是人的生活狀態(tài),與火車本身沒有任何關(guān)系。猜火車餐廳以放映獨立電影為主,與火車也沒有關(guān)系。這是我的朋友、詩人楊煉的詩歌朗誦會,在歌手蔣山演唱完他根據(jù)海子詩歌作曲的《德令哈》后,一個女詩人開始朗誦那首著名的《姐姐》,這是蔣山那首歌的詩歌原作。有那么短短的一瞬,我以為站在那里朗誦的是燕子,她們的聲音像極了。我仿佛感到我和燕子在冥冥中又重新恢復(fù)了聯(lián)系。我想我和她有一天終會相遇在什么地方,我想我會告訴她,我認識了策蘭詩集的譯者,我?guī)湍阋怂暮灻?,我買到了格魯吉亞作曲家坎切利的唱片《策蘭的詩》,我準備把它送給你。而更重要的是我想告訴她:這些年,我一直都在路上?,F(xiàn)在,我回來了。

而奇怪的是,回到哈爾濱這么多年,我從未在街上遇見過燕子,盡管我是多么希望能夠遇到她。同樣奇怪的是,我在火車道邊長大,卻從未寫過與火車有關(guān)的故事,我只隱約看見了鐵道南邊的幾簇黃花搖曳在電影的青草之中。

火車在韓國導(dǎo)演李滄東的電影里的確是倒退著駛?cè)脒^去的,那部電影的名字叫《薄荷糖》,聽上去很清涼,從頭到尾看下來卻充滿了人生的愁苦,有種替人擔(dān)憂,代人疼痛的感覺,男主角的吶喊聲似乎至今還在耳邊回蕩。

是的,那些年,我和燕子一起看了許多部電影,有些是在電影院看的,有些是在錄像廳,但內(nèi)容大都與火車無關(guān)。如果非要說有的話,劉德華的《群龍奪寶》勉強算一個,泰迪·羅賓、關(guān)之琳和林憶蓮坐在片尾的火車廂里,火車冒著白煙向遠方駛?cè)?。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那是我們在一起看的最后一部電影,第二天她就要坐著火車去外地讀書,而不久之后,我們居住的地方也就要被拆成廢墟。

電影里的人沒有歸宿,看電影的人也不一定會有。來到電影院的人并不都是為了看電影,有的人百無聊賴,有的人只是無處可去,有的人僅僅只是為了找一個位置,靜靜地坐在那兒,銀幕上人來人往,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卻在加倍增長。endprint

無論是否去除大地的吸附關(guān)系,火車給人的感覺一定都是飛起來的,一次次把遠方置于眼前,然后又一次次突然飛走。早在1930年,作家劉吶鷗就這樣寫過:“人們是坐在速度上面的。原野飛過了。小河飛過了。茅舍,石橋,柳樹,一切的風(fēng)景都只在眼膜中占了片刻的存在就消滅了。”電影中的火車飛得更快,風(fēng)馳電掣,晃得你都睜不開眼睛,也只有鐵道游擊隊隊員們才能夠那樣身手敏捷,身輕如燕地飛上飛下,而且也從不會有人摔落下來,這是電影的神奇之處。不像鐵道南邊的毛國斌,只扒了一次就被軋斷了雙腿,終生坐著輪椅。這次意外事件,讓那些經(jīng)常扒火車的少年非常鄙視他粗糙的技術(shù),但也沒有人敢再去扒火車,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它興高采烈地來去,到電影里耀武揚威。

我印象最深的一部電影,是一部至今也不知道名字的電影,在火車站放映廳里看的,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在火車上背對著觀眾聽爵士樂,另一個人用報紙裹著小提琴不停地擊打車窗,還有一個人一邊吸煙,一邊吐煙圈,有一個鏡頭是火車突然穿過了煙圈,然后,又一頭撞到了鏡子里,而鏡子里的情形又將恢復(fù)到最初,整部電影都沒有臺詞,只有爵士樂伴隨著■■的電流聲。這部電影使我感到很驚訝,我從未看過如此混亂而魔幻的電影,我不知道導(dǎo)演到底要表達什么,但我真的很想讓那個穿旗袍的女人轉(zhuǎn)過身來。

很多年后,我在聽星外星唱片寄來的爵士歌手王璁的專輯《盛放》時,突然想起了那部電影,想起了那個背對著鏡頭的穿旗袍的女人。對,穿旗袍的爵士火車。在給王璁的評論中,我說她的唱片是一列穿著旗袍的爵士火車,沒有風(fēng)馳電掣,是那種慢慢駛過記憶的綠皮火車,火車頭冒出的蒸汽悄然彌漫在某個旅途的開頭,有一點兒滄桑,有一點兒懷舊,甚至有一點兒恍惚,沿途的風(fēng)景盡收眼底,而遠處歌聲的召喚將針對每個聽者而存在。我沒和她說起過那部電影,我不知道她是否對火車感興趣。

但我知道對火車感興趣的是賈樟柯,在電影《站臺》中,可以很熟練地排演舞臺劇《火車向著韶山跑》的文工團員們,都沒有見過真正的火車,他們在演出時,都是用嘴模仿火車的汽笛聲,用胳膊模仿火車輪子,所有的一切都只能是想象。當(dāng)火車真正開過來時,他們拼命追趕著瞬間駛過的火車,發(fā)出內(nèi)心最歇斯底里的吶喊。而當(dāng)火車呼嘯而去時,他們愣愣地留在原地,成為自己的站臺?;疖嚕疖?,你要往哪兒開?幾乎所有的詢問都沒有回答。

當(dāng)然,一說到火車電影,我知道你肯定會說《卡桑德拉大橋》和《東方快車謀殺案》,前者挾.帶著傳染病毒和陰謀,不得不與時間賽跑,直至最后拿起武器抵抗;后者則利用有限的火車空間完成了集體謀殺,這是火車敘事最完美的典范。但最驚悚的,還是希區(qū)柯克的《火車怪客》,網(wǎng)球明星海恩斯坐火車前往家鄉(xiāng)麥特夫卡,準備和不忠的妻子離婚,古怪的乘客布魯諾·安東尼,一語道中他的心事,提出互為對方除去一個最想殺掉的人?;疖囎鳛榈谰?,火車頭的陰影一直籠罩著——現(xiàn)代人的冷漠,焦慮,恐懼和死亡緊緊糾纏在一起。

法國電影《愛我就搭火車》表現(xiàn)了另一段意味深長的旅途,一大群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的人搭上了一趟火車,去參加畫家尚巴提斯的葬禮?;疖囬_動時,每個人都帶著嚴重的情感問題,實際上,這些死者所認識的人,近親或者遠鄰,他們來并不是為了重述死者生前的故事,也不是尋找和死者有關(guān)的記憶,而是重新審視他們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他們的情感能否在終點找到歸宿,電影沒有給出答案,這部電影中的火車意味著選擇的疼痛和情感的迷惑。

關(guān)于二戰(zhàn)的火車電影最多,隨手可以舉出幾個:《戰(zhàn)斗列車》、《鐵路英烈》、《最后的裝甲列車》、《囚車駛向圣地》、《死亡終點站》、《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自由列車》、《開往克拉列沃的火車》、《去威尼斯的夜行列車》、《戰(zhàn)俘列車》等等。面對戰(zhàn)爭,每個人都永遠站在寒冷如雪的邊緣。

我在火車上看的第一部電影是《羅拉快跑》,大概是在2000年前后,30塊錢租一臺微型DVD,看5張影碟。這部電影依然與火車沒有多少聯(lián)系,火車只是作為背景駛過一次又一次。我更感興趣的,是羅拉在反復(fù)奔跑中遇到的那些人,每個人都在瞬間呈現(xiàn)出他/她漫長的一生,命運的結(jié)果往往會因為某件小事而改變。

我常常想,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一定會有人在拍一部叫作《火車快跑》的電影:一列綠皮火車突然撕開厚重的晨霧闖入了視野,它一站不停地奔跑著,越跑越快,任憑你在地上拼命追趕著,叫喊著,依然毫不猶豫地向前奔跑著,迎著盧米埃爾兄弟的《火車進站》奔跑,直至在遠處樹木的掩映中跑成一個小黑點兒,像列夫·托爾斯泰拿起鵝毛筆,蘸了墨水,在《安娜·卡列尼娜》的結(jié)尾處輕輕點了一下。你不覺得這就是你正在度過的時間,就是每個人的一生嗎?據(jù)說托翁曾為此深深地哭泣過。

火車搖晃著。

火車頭從鏡頭里開出去,只剩下,一節(jié)節(jié)的車廂在那里搖晃著。

桂綸鎂每天下班都坐在晃晃悠悠的車廂里回家,火車無論怎么開,《白日焰火》都將在樓頂開放,而2014年的榮榮洗衣店是可疑的,我每次路過,都想知道門前的那棵樹下是否真的埋著一個人的骨灰?今天我代替你再看一次,那里堆滿了破舊的汽車輪胎和月亮,那個冬天依舊下了很大的一場雪。

這關(guān)于火車的電影書信集,總會有人錯過它,總會有人用霜雪去刷寂靜的條形碼。我還沒有來得及寫下隱蔽在睡眠中的秘密花園,就像《剃刀邊緣》里的哈爾濱,僅僅只能作為一座虛構(gòu)的城市而存在。

忽又想起,我的藝術(shù)家朋友孔寧曾在火車廂里拍過一部短片《剎車》,34個人,面無表情地坐著,身上的編號像死亡的郵戳,那些曾經(jīng)和我們一起在大街上騎自行車的人,就這么遠去了,讓寂靜再次屈服于寂靜的鐐銬,讓為春天讀出來的詞有著連綿細雨。

現(xiàn)在,我和小說家孫且坐在綠皮火車酒吧里,我們在喝一杯很苦的咖啡。

2017年的11月,下了幾場雪,天氣便驟然冷了起來,即使酒吧里打了空調(diào),那種徹骨的寒意還是不斷襲來。

綠皮火車,只有我和孫且喜歡這么叫。主人老楊給它起的名字是陌上云輕,我覺得這個名字雖然古色古香,但卻無法用現(xiàn)代的詩意來詮釋。事實上,這也真是一節(jié)中東鐵路時期的綠皮火車廂,有人一抓住扶手,跳上踏板,整節(jié)車廂就會跟著搖晃起來,那種輕微的震顫,仿佛附近有火車正在緩緩?fù)ㄟ^。endprint

靠窗坐著,有一種時刻等待遠行的意味,身體沒動,思緒卻已跑出了好遠,那是一種非常抽象的神游物外,是不能用火車廂下面那兩截用來??康匿撥墎碚闪康?。但鋼軌盡頭那些無形的、看不見的、穿過墻體而去的距離,肯定早已延伸到了時間的最深處,只等發(fā)車的鈴聲一響,一輛蒸汽機頭就會掛上這節(jié)車廂,轟隆隆遠去。這同樣也很抽象,但總會有具體的人打開車門,對著這篇文章里的某些章節(jié)眺望。

有很多酒吧和餐廳是用火車來命名的,比如北京的猜火車電影餐廳,嘉興的老木頭火車酒吧,還有的是將房間的格局裝修成火車車廂的樣子,比如中央大街的一家地下餐廳,但真正索性把酒吧開在綠皮火車廂里的,只有這一個,至少,這是我看見的第一個。

老楊說,他準備將這節(jié)車廂的后半部分改造成兩個“袖珍小旅館”,提供給那些想在老火車上體驗生活的人,或者,這還可以是作家們的臨時寫作間。

我忽然想,如果當(dāng)年略薩住在這樣的綠皮火車酒吧里,開始寫作那本著名的《酒吧長談》,小說里的記者圣地亞哥是不是會用一種火車的速度去解決掉各種麻煩?鬧革命時沒有信仰,談戀愛時失敗,寫社論時凈寫狂犬病問題,調(diào)查兇殺案時發(fā)現(xiàn)兇手和父親有染……總之,這是個一事無成,一輩子倒霉的人。所有關(guān)于酒吧的故事里都有這樣的人。但綠皮火車酒吧的故事到底是怎么樣的呢?我還不知道。

孫且問我,在綠皮火車酒吧放什么音樂比較好?

我想可能是奧涅格的《太平洋231》吧。

在米歇爾·普拉松指揮的版本里,火車平靜地喘著氣,慢慢啟動,然后逐漸加快速度,這應(yīng)該符合綠皮火車的意象。

管弦樂曲的名稱來自19世紀末期一種重型的蒸汽機車,因其每邊共有以2+3+1組合而成的六個車輪而得名,這種機車重300噸,時速120英里,當(dāng)時雄冠歐洲。作曲家奧涅格特別喜愛蒸汽機車,他曾說過:“我始終熱愛火車頭,對我來說,火車頭簡直是有生命的。在《太平洋231》中,我所要表現(xiàn)的并不是對火車噪音的簡單模仿,而是想把我所看到的一種印象和感受到的喜悅,用音樂的手段表現(xiàn)出來。”

音樂中的火車有很多,更前衛(wèi)一點兒的,比如詩人奧登與本杰明·布里頓參與創(chuàng)作的紀錄片《夜郵》(Night Mail),這部被人稱作“紀錄片中的《公民凱恩》”的影片拍攝于1936年,奧登負責(zé)詩歌部分的旁白,布里頓負責(zé)配樂,記錄了往返于倫敦-米德蘭-蘇格蘭一線的一列夜間郵政火車的工作流程,奧登所寫的同名詩用在了結(jié)尾段落的最后幾分鐘:“這是夜郵火車正在穿越邊境/護送著支票和郵政匯票遠行”,詩句模仿了火車行進時由緩到急的節(jié)奏變化,搖搖晃晃的火車廂,一大堆密集排列的詞語運送著夜色和群山,第三段讓擔(dān)任朗誦的紀錄片大師約翰·格里爾遜上氣不接下氣。布里頓的配樂契合著火車車輪的節(jié)拍,而轟隆隆的聲音采樣壓不住孤獨的小號吹奏著的灰色田野,還給黎明的房舍和橋梁偷聽著1936年的音樂郵差。

更舒緩、更抒情一些的,馬修·連恩的《布列瑟農(nóng)》(Bressanone),同樣給人無盡的遐想,一列火車慢慢消失在森林深處,連同火車消失的,也許還有青春歲月。

綠皮火車酒吧究竟會選什么音樂,我同樣也不知道。

綠皮火車酒吧位于哈爾濱市南崗區(qū)西大直街86號,這也是哈爾濱鐵路博物館的位置。

你既然來了,不能不了解一下與火車有關(guān)的歷史:

火車是從俄國開過來的。俄國沙皇準備修建一條橫跨歐亞大陸的鐵路線,其中一段要經(jīng)過中國,清政府派李鴻章出面交涉,談了什么條件不得而知,反正鐵軌就這樣鋪過來了。這就是中東鐵路。哈爾濱作為這條鐵路交匯點上的重要中樞,迅速從一個小漁村突變?yōu)橹行某鞘?,?jù)說沿著橫穿過這座城市的鐵軌,向西一直可以走到歐洲,向東能夠直抵太平洋。

當(dāng)時的哈爾濱是一個國際化大都市,除了滿街的俄國人,歐洲各國的冒險家也乘著火車來了,而日俄戰(zhàn)爭后,大量的日本人也來了。所以,最初的哈爾濱充滿了濃郁的異域色彩。

現(xiàn)在的哈爾濱鐵路博物館,以前的名字叫中東鐵路俱樂部,這幢古典而豪華的建筑建于1911年2月,由俄國建筑師康·德·捷尼索夫按照莫斯科大劇院風(fēng)格設(shè)計的,作為20世紀初折衷主義風(fēng)格的代表作,它的主入口并不在建筑的中心殿,而是設(shè)在左側(cè)。在博物館的一樓,中東鐵路俱樂部老劇場依然被保留著,一百多年前,就是在這座老劇場里,交響樂和芭蕾舞,被中東鐵路交響樂團第一次帶到了中國的舞臺上。

而一個必要的想象是:曾在哈爾濱短暫停留的俄羅斯女詩人茨維塔耶娃,是否在這里朗誦過詩歌?或者,她彈奏過那架三角鋼琴嗎?

整首詩被一道光亮擊中。

整首詩和博物館里的小收音機共用一個筆名。

1926年,誰從巴黎固執(zhí)地寫信給你,而郵差并不坐火車。

電影里的火車每次都會出現(xiàn)在固定的時刻,音樂里的火車則取決于你興之所至的聆聽,而小說里的火車呢?在陽光下,在月光下,你都會驚異地望著書頁,感到那種不祥的寂靜與危險遙遙呼應(yīng)著,火車上的人已經(jīng)離開很久,或者早已不被允許離去,或者根本不存在允不允許的問題,是已經(jīng)無法離去。你隔著車窗玻璃,看見他們在吃早餐或者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出神。他們抬起頭也看見你了,同樣嚇了一跳,以為看見了自己。你們互為讀者,不得不為各自的處境擔(dān)憂,火車帶來的壞天氣并不僅僅只適合夢境。

在俄羅斯作家維克多·佩列文那里,一列名叫“黃色箭頭”的火車,不知從何方開來,也不知向何方駛?cè)?,火車前不見頭,后不見尾,永遠也停不下來。人們在車上做各種事情:交談,讀書,做生意,賭博,賣淫,舉行葬禮。偶爾也串串門,看看戲。成年累月,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乘客,他們從不考慮關(guān)于火車的問題,而知道的人,要么被扔出窗外,要么跳車摔死?;疖嚿线€分出各種等級,除軟臥、硬臥和硬座外,還有豪華包廂和監(jiān)獄車廂。據(jù)一封密信稱,“黃色箭頭”是開往“斷橋”的。但“斷橋”到底在何處?也許將作者倒計時的章節(jié)正過來讀,從0讀到12,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早已在那里。endprint

這當(dāng)然是一個有關(guān)人類的寓言。但如果有一天,世界這列火車真的發(fā)起瘋來,我想我們不會有任何辦法來控制它,只能坐在火車上,任憑它駛過無數(shù)個白天和黑夜?;蛟S,佩列文想告訴我們的是,如果你的生活是一列盲目的火車,請嘗試著逃離它,至少,暫時下車去聽聽滾滾車輪之外的聲音?聽聽未來的聲音。

瑞士作家弗里德里?!さ蟼愸R特的短篇小說《隧道》,同樣也是一個寓言,命運的不可預(yù)知,死亡的不可逃避,都在冥冥中被秘密安排著,運行著。一個年輕的大學(xué)生乘坐火車去大學(xué)上課,和往常一樣,火車開始進入一條隧道,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忽然發(fā)現(xiàn)火車一直在隧道內(nèi)運行,始終也開不到盡頭。相反,火車正在向萬丈深淵跌落下去。于是他去找列車長,兩人前往駕駛室,卻發(fā)現(xiàn)火車司機早已經(jīng)跳車了,而列車長也糊里糊涂,只關(guān)心他的香煙,乘客更是一群沒有頭腦、盲從的、聽任擺布的人。還能做點什么呢?我們該怎么辦?什么也做不了。既然上帝讓我們跌落,那我們就朝他沖過去。這篇小說將一個龐大的難以操控的世界安置在火車上,對現(xiàn)代科技的快速發(fā)展充滿了憂慮,它是否已經(jīng)超過了人類所能掌握的極限?或許,那些無法避免的突發(fā)災(zāi)難,正是高科技帶來的種種后果,又或許,每個人的存在只是感受生命無助的過程,最后的結(jié)果都將歸于神秘的虛無。

博爾赫斯將《南方》里的火車放在一個人的夢中,去南方莊園療養(yǎng)的牧師約翰尼斯·達爾曼,在火車上打了個瞌睡,夢見火車正在隆隆向前,而中午12點的太陽已變成了傍晚的顏色,車廂也不是離開月臺時的模樣了,平原和時間貫穿并改變了它的形狀,達爾曼幾乎懷疑自己不僅是向南方,而是向過去的時間行進。這不是穿越,只是腦海里的火車在倒退著行駛,昔日的一些門和窗戶以為是緊閉的,甚至都上了鎖,卻發(fā)現(xiàn)原來很多都可以打開,不過,里面的青草已經(jīng)很深了。

時間只有通過時間才能被征服。這列火車奔馳在時光交錯之中,讓人無法分清哪個是現(xiàn)實,哪個是夢幻?如艾略特所言:現(xiàn)在的時間和過去的時間,也許都存在于未來的時間。而最令人驚心的是,流逝的不是時間,而是我們。

最孤獨、最折磨心靈的火車,是埃及作家舒爾巴吉的《十二點的列車》,與現(xiàn)實生活中無票不能乘車不同,在這趟失去理智和正常秩序的列車上,檢票員隨時會強行中止一個人的旅程,即使你買了車票,即使你的車票買到了終點站,也一樣會被乘警無端地扔出窗口。當(dāng)麥斯歐德和納吉娃剛剛萌生出愛情的火花,正在那兒預(yù)想他們的美好新生活時,檢票員突然很粗暴地宣布納吉娃的車票作廢了,麥斯歐德和檢票員理論,卻得到了同樣的威脅。就在他準備陪納吉娃一起走時,卻又被禁止下車,原因是他的票還沒到站?;疖囉忠淮螁恿?,一個年輕的姑娘坐在納吉娃空出來的位子上,她看見麥斯歐德滿臉的淚水,她告訴他淚水是污穢的,等它流完,眼睛就會變得明亮。你用鏡子照照。就在這塊鏡面上,麥斯歐德發(fā)現(xiàn)自己已是白發(fā)蒼蒼,臉上布滿了皺紋。這時,車廂里幾乎全空了,大部分乘客都已經(jīng)被迫下車,而麥斯歐德的票還沒有作廢。我覺得舒爾巴吉面對這個世界時一定是茫然的,拘謹?shù)?,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因為他成功地將荒謬、病態(tài)、頹廢以及人類的弱小賦予了它。

對火車的贊美來自托馬斯·沃爾夫,對,就是裘德·洛在《天才捕手》中飾演的那個天才而短命的美國作家?!坝姓l見過兩只巨獸的狂奔?那是一場鋼鐵、煙霧和活塞輪的勢均力敵的、驚人而可怕的斗爭?!痹凇痘疖嚺c城市》里,沃爾夫?qū)闪谢疖嚪诺搅艘黄?,在新澤西州的荒野上,一列是開往弗吉尼亞州的火車,和另一列開往費拉德爾菲亞的火車相遇了。沒有人注意到這是一次速度和力量的競賽。而當(dāng)一列火車瘋狂地追趕著另一列時,火車上的人們開始大聲歡呼,為自己乘坐的火車加油。這兩列奔馳的火車使荒野煥發(fā)出了絢麗的光彩。一切都突然變得生機盎然起來。這個故事是我至今看到的最感人的火車小說,速度與激情,很多年前,就在同時拉響的汽笛聲中開始了。

而閱讀與體驗,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

關(guān)于火車,我能寫下的只有這么多。現(xiàn)在我仍能清晰地感覺到,火車經(jīng)過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所發(fā)出的那種轟隆隆的聲音,以及聲音里彌留的各種色彩,許多深淺不一的故事,有時散發(fā)著淡紫色的光暈,有時和天空一樣蔚藍,而地理環(huán)境的起伏卻并不明顯,因為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遠。

最后,忘了告訴你,我第一次坐火車12歲,坐的是守車,那是一種很特殊的車廂,掛在火車的尾部。當(dāng)然,你對此并沒有也不會有任何印象,在80年代末期它就幾乎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但如果你看過姜文的電影《太陽照常升起》,你就會知道守車到底是個什么樣子,也會知道一個蒸汽機頭拖著十節(jié)守車從鏡頭里飛馳而過,會帶給視覺一種什么樣的沖擊。

冒著黑煙的火車滾滾而來,氣勢洶洶,仿佛一切都不可阻擋,仿佛所有的過往都可以索性拋到腦后,從甲到乙,從A到B,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從故鄉(xiāng)到異鄉(xiāng),從開始到結(jié)束,翻山越嶺,跋山涉水。而實際上這只是對火車的錯覺,它的象征意義不在于縮短距離,而是我們身上的某些時光在這段距離里被悄悄流逝掉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早春的火車,進站已是深秋。這樣的句子包含了太多的東西,看得見的,看不見的,緊緊攥在一雙手里的,怎么用力也攥不住的,都在時間的最深處被秘密交接著,輪換著。有時以為是一個人的一生,有時覺得又不是,但有時回過頭來重新去看,又突然發(fā)覺是了,既然被冷落了那么久,怠慢了那么久,那就讓生活再嫵媚和柔軟些吧。

那年冬天我是去一個叫作榆樹的地方。守車的運行車長是父親的朋友,這是他一個人的火車,經(jīng)常要獨自值乘一天一夜。還好,還好,你來了,不然真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他是個很愛說話的人。但他的臉有種終日里與鋼鐵為伍的冷峻和粗糙。他允許我打開車門看腳下的鐵軌倒退著遠去,看鐵路兩邊的景物迅速在風(fēng)中一閃而過:稀落的村莊,冰封的河流,掛著霜的塔松。他告訴我信號燈和信號旗的使用方法,信號燈是在夜晚使用的,信號旗則是在白天用,都是通過紅黃藍三種顏色來顯示發(fā)車、減速、通過和停車的引導(dǎo)信號。他還告訴我守車還叫望車,守,就是守護和保衛(wèi)嘛,望就是負責(zé)監(jiān)視列車的安全運行。你看,現(xiàn)在是我們兩個人在監(jiān)視火車的一舉一動。

守車里的空間不是很大,兩邊是兩排長椅子,車廂中間是一個小爐子,里面燒著炭,一壺水吱吱地響著。餓了吧,我給你烤饅頭片吃,他將水壺提走,又加了幾塊炭,然后很熟練地蓋上爐圈,把飯盒里的饅頭片放到上面。

那天傍晚,我一邊吃著香噴噴的烤饅頭片,一邊很開心地想,反反復(fù)復(fù)地想,意猶未盡地想,呵,這是一列被我監(jiān)視著的火車!這大概是我少年時代最愜意的一件事了,我經(jīng)常很炫耀地講給燕子聽。但多年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是時間,所有的人都不過是車上的乘客,上車或下車,都在等待用舊世界兌換一個記憶。

匈牙利詩人蘇契·蓋佐說:“你將火車的鏗鏘轟鳴積攢在舌下,你不知道:你是在吻她,還是在吻另一個正離去的人?”

是的,你不知道。

是為記。

這些與火車有關(guān)的事。

責(zé)任編輯 白荔荔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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