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廣釗
柳樹街
柳樹街原來不是一條正街。
柳樹街的柳樹其實并不多。
幾十年前,柳樹街頭兒上還真有兩排柳樹,是誰栽的呢,不可考。后來的人也想編一段典故來著,像太平公園就編了段太平鳥的傳說,區(qū)政府宣傳部幾個人想編段類似于左宗棠種柳樹的故事,想給僅存的幾棵柳樹來個封號,當然,如果命名為左公柳肯定是侵權,什么朱公柳、李公柳之類的不成么?考證了半天,實在是沒這個人。這不像太平鳥,1900年,某處飛過兩只太平鳥,這是肯定會發(fā)生的事情,可是一個活人怎么找,還得有名氣,還得有身份,還不能是土匪漢奸流氓黑社會,算了,有關部門很遺憾。
柳樹其實是不應該屬于北方的,柳樹適合生長在南方,有細風就適合舞蹈,有碧水就適合照鏡子,南方的柳樹是十七八歲的女子。這里的風硬,不滋養(yǎng)皮膚,冬天每個人都戴著棉帽子,凍得咝咝哈哈低著頭走路。風像熊瞎子一樣晃蕩過來,用碩大的爪子就這么一拍,順帶還不見外地舔一口,能剜下一塊肉去,吐口唾沫沒落地就能變成冰。委屈柳樹了,居然舞著手臂,不吭聲,倔哼哼仰著頭,兀自長得粗粗壯壯,北方的柳樹儼然是三四十歲的漢子。夏天,漢子復又變成女子,柳樹很安靜,甚至很靦腆,低下頭,把葉子垂下來,輕輕拂著小孩的臉,小孩喜歡躲在樹后捉迷藏。
1966年,在天安門城樓上,老人家問給他戴紅衛(wèi)兵袖章的小將的名字,小將說,“叫宋彬彬”。老人家問,“是不是文質彬彬的彬?”“是?!崩先思矣H切地說:“要武嘛?!彼伪虮蚣拥馗拿麨樗我洹?/p>
1967年,全國武斗升級。捍聯(lián)總和炮轟派聚到了柳樹街。為什么聚到柳樹街呢?柳樹街頭兒就是陽平大街,是浦陽區(qū)往太平區(qū)的必經(jīng)之路。陽平大街邊上過了漳河就是慶達廠,捍聯(lián)總的頭頭是慶達廠的,慶達廠是造槍造子彈的。柳樹街往北兩公里一拐彎就是一機廠,炮轟派的頭頭是一機廠的,一機廠是造坦克的。坦克的性能還沒那么好,開到陽平大街就會鬧點情緒,炮轟派怕坦克真掉鏈子了不好收拾,而陽平大街地勢又太開闊,捍聯(lián)總怕坦克真開到那無法抵擋,所以沒的選,只有柳樹街。
捍聯(lián)總的參謀長看過很多革命電影,懂得軍事。對司令員說,這里的柳樹太密集,敵人有坦克,我們只有步槍,敵人要是躲在樹后不利于我們射擊,而坦克開進來步槍還不好使。嘴唇上剛冒出細細絨毛的司令員問,那他媽怎么辦。參謀長說,把樹撂倒,做掩體,這么粗的樹,坦克肯定開不過來。司令員高喊,小將們,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一定要把柳樹砍光。小將們一擁而上,柳樹街從此其名不副。
老太平人說,還好,死的人不多,才十來個。
死多少算多?
每年到了那天,晚上,十來家聚到路口,送錢,燒金元寶,燒黃紙錢。念叨著,叫你別去,非得去,槍子兒哪長眼睛?到了下面,別打了,和和氣氣的,爭個啥呀?圖個啥呀?值當嗎?血氣方剛的,再出了事,誰給你燒紙?誰給你錢花?邊念叨邊哭,開始是抽抽噎噎,后來幾十人的聲音串在一起,就變成好大一股風,沒有燒透的黃紙就扭著身子漫天飛舞,僅存的幾棵柳樹靜靜地聽,不吱聲。
這十來家,始終在一起,沒分成捍聯(lián)總和炮轟派。
年年都來,2000年以后,少了,現(xiàn)在,沒了。
后來,這條街的兩側都栽了楊樹,楊樹這家伙長得兇猛,沒幾年就躥得高高的,就是春天的時候掉毛,走道得捂著嘴,忍了。1996年的時候,柳樹街和安祥區(qū)的奮斗路打通,就變成了太平區(qū)通往安祥區(qū)的要沖,變成了主街。有人就想把柳樹街改成楊樹街,既然柳樹基本都沒了,還叫柳樹街做什么。有人說,既然要改名,就起個好聽的名字不行么?非圍繞著樹做什么文章啊?安陽中學說,叫安陽街吧,安陽中學不就在柳樹街旁邊么?叫安陽街多有文化氣息啊。一機廠軍轉民,改名白云有限責任公司,白云集團說,叫白云路吧,能體現(xiàn)經(jīng)濟特色。于是很多家單位跟著摻和,后來區(qū)里也嫌煩,區(qū)委書記說,你說改就能改???給孩子改名還得上戶口呢,不改了,就叫柳樹街,不是還有柳樹嗎?你叫李長江,你家趁長江嗎?你叫楊彪,你家真有三只虎嗎?憑什么柳樹街就非得有柳樹?憑什么有楊樹就非得叫楊樹街?豈有此理?
大家都不吵吵了。
晚上,趙清雅推著李茹在柳樹街上慢慢地走。
他們是這條街上的老住戶了。
趙清雅是男性,一米六幾的個頭,在北方,算是有點兒矮,身材勻稱,五官秀秀氣氣的,皮膚白,好像怎么也曬不黑,小的時候抹雪花膏,鐵盒裝的,百雀羚牌,香氣隨著人走,見著的人都說,像個姑娘。1966年以后,不敢抹了,怕被說成資產(chǎn)階級。
他們結婚的時候,趙清雅一百個不樂意。
李茹一般人,有點兒黑,五官都有點兒大,擱在臉上有點兒擠,個頭和趙清雅差不多。
趙清雅的爹娘都是山東人,都倔。爹悶著頭不吱聲,娘問,你說你到底作啥吧?給你介紹了一千八百個,這個相不中,那個看不上,二十好幾了,想讓老趙家絕后是不?
又說,人家姑娘樂意,我們也相中,屁股大,好生養(yǎng)。給老趙家生個孫子,就算你完成任務,也就不再逼你了。
話里有話,趙清雅能聽明白。
可是,委屈人家姑娘了。趙清雅小聲說。
也不算太委屈,她家成分不好,她爺是地主,土改的時候槍斃了。她爸是右派,勞改所改造去了,能不能回來還沒準。她媽和她爸離婚了,跑沒影了。她現(xiàn)在掃大街,要不也不能拖到現(xiàn)在。按理說這出身,咱也該躲得遠遠的,可我也想明白了,好出身的女孩嫁過來,也就把人家禍害了,將來也過不到一塊去。她這樣的倒好,沒啥挑的,姑娘老實,沒什么花花腸子,能老實跟你過日子。嫁過來,咱們對人家好點兒。
又說,別忘了你爺是怎么死的,你再作,信不信你爹也走那條路?
趙清雅一激靈,山東老家的規(guī)矩,小兩口剛結婚,新媳婦見著公公得繞著走,要是撞見了公公,主公公大兇。趙清雅的娘第一天就忘了,出門正好讓公公看見,公公氣性大,找了根繩吊死在自家房梁上。小兩口沒奈何跑到此地,扎在柳樹街。endprint
趙清雅低聲說,你們定吧。
反正,日子就這么過唄。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趙清雅愛做飯,李茹就刷碗,上廁所的時候,趙清雅把李茹送到公廁,后來,李茹不出來了,街坊看著趙清雅天天到公廁倒便盆。
李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
1966年8月,學校停了課,學生們擠上火車看毛主席,天安門廣場上踩丟了無數(shù)雙鞋子,趙勝利出生了。
趙清雅松口氣。
1967年,捍聯(lián)總和炮轟派聚集在柳樹街,伐了柳樹,開了坦克,開了槍,死了人。趙清雅這個時候在忙著和李茹商量離婚的事。
趙清雅說,我是個什么樣的人,你也應該知道,你也一直委屈著。你是個好人,別耽誤你了,離了婚,你好找個人好好過。孩子歸我,他爺爺奶奶稀罕著呢,你要是帶個孩子不也拖后腿么,你說好不?
李茹哭了。
李茹說,我爺爺是地主,我爸是右派,誰還能娶我?我也猜到你的毛病,就將就著過吧,你一直對我挺好的。我不挑,該認命得認命,兩口子那點事,我也不是挺較真的。其實我信佛,我們一家都信佛,可是廟都砸了,誰還敢說自己信佛啊,就心里念念阿彌陀佛吧。咱們誰也不挑誰,沖著孩子,將就著過吧,啊。
趙清雅說,還是離了吧,再怎么著,也得像個過日子人家是不?說實話,屋子小,這每天睡一張床,我都覺得別扭,對誰都不好?,F(xiàn)在孩子小,將來大了,怎么也能看出來,我這樣,希望孩子別這樣。離婚的理由我都想好了,就說我看不上你了,夫妻沒有感情了。
一個想離,一個不愿。
趙清雅到太平區(qū)法院交了訴狀。
過了幾天,判決書下來了:
毛主席說:“我們同資產(chǎn)階級和小資產(chǎn)階級的思想還要進行長期的斗爭?!薄胺彩清e誤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該進行批判,決不能讓它們自由泛濫。”處理婚姻家庭糾紛,必須用階級和階級斗爭的觀點階級分析的方法,堅決地批判并抵制資產(chǎn)階級思想。趙清雅提出的沒有夫妻感情,是中國赫魯曉夫的資產(chǎn)階級“唯感情”論的產(chǎn)物,回避了兩種思想的階級斗爭。在思想上,趙清雅同志有責任幫助、教育李茹與反動家庭決裂,回到人民的隊伍中來。毛主席說:“艱苦的工作就像擔子,擺在我們的面前,看我們敢不敢承擔?!壁w清雅提出離婚,是回避矛盾,回避斗爭。
判決如下:
不準趙清雅和李茹離婚。
李茹說,阿彌陀佛,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準我們離婚。
趙清雅嘆口氣說,聽毛主席的話吧。
趙清雅說,你可千萬注意,在外面別念佛。我看你有時雙手合十,別給專政了。
李茹說,好。
1968年9月1日,安陽中學批斗反動教師麻建志,學生們喊著打倒中國的赫魯曉夫,打倒中國的修正主義頭子的口號,給麻建志戴了紙糊的高帽子,反背著手腦袋使勁往前探做噴氣式,麻建志猶自喊,毛主席萬歲。
你也配喊毛主席萬歲?你的主子不是中國最大的修正主義頭子嗎?你當時不是和他握了手一個星期沒洗手嗎?紅小將很憤怒,沖上去給麻建志一個嘴巴。
打倒劉少奇在安陽中學的代理人麻建志!
打倒安陽中學的修正主義頭子麻建志!
打倒麻建志!
麻建志在操場被打了一頓,被拖進班級打了一頓,被拽到大煙囪下面繼續(xù)打。
他們拽著麻建志的時候,李茹在煙囪旁邊的路上掃樹葉子,一個血葫蘆像拖死狗似的進入自己的視線,李茹激靈一下子,下意識地扔下掃帚,雙手合十。
李茹被紅衛(wèi)兵拽過來。
你是佛教徒嗎?
李茹連忙擺手,小聲說,不,不。
你跟我說這句話,什么佛法,全是狗屁。
什么佛法,全是——
全是什么?
狗屁。
李茹低下頭,聲音細得像蚊子。
你要是打了他,就證明你跟資產(chǎn)階級劃清了界限,就證明你是清白的,否則就說明你和他是一丘之貉,是混進人民隊伍中的修正主義分子,就要被踏上一萬只腳,永世不得翻身。
將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李茹側著臉,盡量不看地上的血葫蘆,她覺得自己好像進了孤獨地獄,周圍是燒紅了的鐵壁,上面有落下來的鐵火像密集的雨水澆燒著眾生。都是有罪的人啊,李茹心里對自己說,上世有什么樣的因導致今世的果呢,自己腳下這個人上輩子作了孽,這輩子是要還賬的,上輩子欠了自己的,需要自己來了結?還是自己上輩子欠了他的,需要有這番經(jīng)歷?李茹想不明白。
在震天的口號聲中,李茹伸出手,很輕,很快,李茹把手縮回來了,李茹覺得自己根本都沒碰上,也許是碰上了,碰了?還是沒碰?李茹拿不清楚。李茹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然后呢。
麻建志死了。
李茹這輩子也沒從夢里醒過來。
1978年,趙清雅推著李茹在柳樹街上走。
趙清雅說,十年啦,孩子都十二歲了,你還醒不過來。孩子快上初中了,咱孩子學習呱呱的,誰都挑大拇哥,就是昨天寫作文的時候犯難,作文是《我的母親》,你說真不怪孩子,你讓他怎么寫?他記事的時候你就這樣,眼睛誰也不瞅,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也不作也不鬧,倒是省心。
當初是我們家騙了你,其實我對女的一點兒都不感興趣。我上頭有個姐,兩歲時死了,我生下來我媽怕我也沒了,聽了別人的話,把我當丫頭養(yǎng),說活得長遠。我從小就把自己當女的,怎么能跟個女的過日子?你看那柳樹啊,夏天像個女孩子,冬天像個男人,我就想啊,要是我是柳樹多好,起碼還能過個夏天。可是不行啊,我爹想給老趙家留個后,你就來了,孩子你也生了,你就再也不說話了。我欠你的,我就還,多少人勸我離婚,我倒不離了,就好好伺候你吧,做人,總得講良心不是。
知道知道,你沒殺人,你天天都不說話,一說話就是這句。都知道你沒殺人,人不是你打的,后來調查了,你根本就沒碰著他。前幾天,打人的那幾個學生給抓起來了,聽說有一個都到部隊里去了,都快提干了,好像是連長,也給逮起來了,聽說過兩天要判。endprint
法院來過了,要調查。我說調查個啥呀,你看看人都這樣了,調查個啥呀。他們看看,走了。
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你好好的,愿意醒過來你就醒過來,不愿意醒,你就睡著,啊。
1988年,趙清雅推著李茹在柳樹街上走。
趙清雅說,二十年了,孩子都二十二歲了,上班了,當警察了,獄警。我跟孩子說你可千萬別打犯人啊,犯人也是人啊,犯人也不一定都是壞人啊,有的還是好人哩。咱孩子老實,聽了就連連點頭,保證了,絕對不打犯人,我信。
老頭兒老太太這兩年也沒了,老太太走的時候還囑咐我說,要對你好點兒。我說是是,你給我們家生個小子哩,兒子討人喜歡,上大學時就有個姑娘喜歡他。姑娘來過,人樣子一般,可一看就是過日子的人。姑娘她家對兒子也挺相中,她家里人我也見著了,本分人家,也沒挑咱們。我跟姑娘表態(tài)了,不牽連他們,堅決不在一塊兒過。姑娘家房子大,上面有個姐,嫁出去了,咱兒子就倒插門吧,生個兒子姓女方家的姓也行,反正老爺子老太太都沒了,想反對也不成了。我想好了,還是我慢慢伺候你吧,別給孩子添負擔,咱沒幫上啥忙,還成了累贅,那不成。單位的人說,你還不到五十歲,再找一個吧,我說算了,不想找了。找誰啊,我的事你也不是不知道。
哎,柳樹街現(xiàn)在熱鬧了,早晨出了早集,晚上出了晚集,賣菜的賣水果的占了半條街,這想推你出來好好走走都不方便了,但也好,買菜方便了。聽說安陽中學有個老師是什么人大代表,急眼了,說影響學生上學放學,說已經(jīng)提議案了,這現(xiàn)在賣菜的都罵他呢,罵他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其實誰都不容易,我們廠子現(xiàn)在都改做啤酒了,我都覺得納悶兒,你說原來做軍工的,改做啤酒,能行嗎,隨他們折騰吧。
1996年,我剛來安陽中學上班,因為柳樹街要和安祥區(qū)的奮斗路打通,伐了半條街的樹,有柳樹,有楊樹,原來柳樹街可以委委屈屈地過兩排車,擴道以后,可以趾高氣揚地過三排車。校長老陳拉著大臉嘟囔了許久,這鬧吵吵的,課還怎么上??刹?,我上班過道,得跟玩雜技似的繞障礙物,跳溝,得使出躥蹦跳躍閃展騰挪各種手段,上課時還得和樓下機器發(fā)出的各種聲音抗衡,即使關上窗戶刺耳的聲音仍然會震動我們的耳膜。其實我們根本斗不過它們,我認輸,我只是在它們偶爾累了歇息一會兒的時候趕緊行使說話的權利。鬧騰了小半年,終于把瀝青鋪上了,平整了,撒歡地跑車了。老陳也不禁雙手合十,道聲阿彌陀佛。沒出半個月,刨開,供熱改造,一個月,鋪好。半個月,刨開,電路改造。老陳很惱火,你他媽的安個拉鎖不好么,怎么想一出是一出,這一年都沒正經(jīng)上過課,老師們苦笑。
這一年,安陽中學每個人都能看見一個男人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拾掇得很利索的女人,他們不小,也不太老,男人瘦且白,女人有點黑,有富態(tài)相。女人從來不說話,男人一直小聲地絮叨。他們很準時地早晨和晚上在操場轉悠兩次,一次半個多點兒,慢慢離開。
一開始剛來的門衛(wèi)想攆他們走,老陳說,別攆,柳樹街都走不了人了,攆他們,他們就沒地方溜達了。如果他們走得晚,想著給他們留著門。
又叮囑說,看好了啊,一定留操場那側的東門,別留煙囪那側的西門。要不是柳樹街弄成這個樣子,打死他們都不愿意來這兒。你沒看他們就走走操場那側,離煙囪那側遠遠的么?
門衛(wèi)聽著云里霧里,老陳嘆口氣說,是咱們安陽中學欠人家的。
老陳長得惡,其實心地不錯。
1998年,趙清雅推著李茹在柳樹街上走。
趙清雅說,三十年了,你也醒不過來,你享福了,啥啥聽不著,啥啥不知道,不煩心,不痛苦,有人伺候著你。我推你去絕塵寺,大師父見著你都雙手合十念阿彌陀佛,說你是尊菩薩。
你說你要是尊菩薩,咋不保佑咱家孩子呢,咱孩子走那年才三十歲啊,正正好好三十歲啊!那兩個畜生逃獄,一把刀就插在咱兒子后背上啊,咱兒子連那倆人是誰都不知道啊。你說咱兒子從來都不打犯人,這人怎么就能這么壞呢?怎么就這么沒良心啊?
我問廟里的大師父這是怎么回事???怎么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都讓我們攤上啦?你沒打人,結果你被嚇瘋了,兒子不打人,結果被人殺了。大師父說,前世有因,后世有果,放下世緣,放下萬法,心無掛礙,得大自在。我聽不明白,大師父說,該來的總要來,該走的總要走,推不開,躲不過,又說,這苦日子到頭了,咱孫子會有大福報,我信了。
我仔細想想啊,我就是當初不該騙你,我命里本來就是不該有孩子的,就是我爹我媽想要個男孩兒才讓我騙了你。結果孩子也有了,你也不說話了,孩子也長大了,孩子也沒了。都是命啊,該來的來,該去的去。該留的留,該走的走。當初離婚,就是離不成,這是命。安陽中學的老師挨打,你偏偏跑那兒掃大街,這是命。兒子高考報志愿,那么多專業(yè)他不選,偏選了個警察,這是命。當警察原來能分到分局,結果咱們沒送禮分到了監(jiān)獄,這是命。明明那天他沒班,結果替人值班,兩個畜生逃獄,這是命。原本就不該有的,就不該強求,來了,樂呵了一場,還是得沒,哎,我還能怪誰呢?
我原本想啊,給你喂點兒藥,我再一上吊,咱們和兒子在下面見面就得了,可是沖著孫子過吧,孫子挺可愛的,長得像兒子。兒媳婦還年輕,萬一要改嫁,我就把孫子接過來,別耽誤孩子。
就說準了啊,萬一有哪天我不行了,咱倆就一塊兒走,別埋怨我。
來世托生,我變個女的,你變個男的,咱倆還一起過日子,來世你伺候我。
風聽了半天,不作聲,怕擾了他說話,便悄悄往回退,從樹葉的間隙鉆過去,還是不留神碰了一片葉子,風打個驚戰(zhàn)。
一地的黃。
2008年,趙清雅推著李茹在柳樹街上走。
趙清雅說,四十年啦,我看你是醒不過來了。絕塵寺的大和尚跟我說,你其實就是來度化我的,其實你早就上極樂世界去了,享福去了,現(xiàn)在就是留了個臭皮囊來陪我。因為你還放不下,怕我出事。我也尋思了,還真是那么回事。你說嚴打那會兒,我們有幾個伴就被槍斃了,在跨線橋往里走,往原來慶達廠子弟校那塊兒,有個公廁,挺背的,后面是個大土包,有幾個伴就在那聚,讓人給抓著了,判的流氓罪,男的和男的耍流氓。哎,你要是當初死了,我備不住也就在那兒,讓人抓著,槍斃了。endprint
孫子可乖了,沒事就來看看咱倆,孫子隨兒子,孝心,仁義,學習也好。兒媳婦始終沒改嫁,我就勸啊,嫁了吧,一個人多孤單,她說這樣挺好,守著孩子過日子挺好的,她說孩子挺優(yōu)秀的,她挺知足。
就是兒子的烈士稱號始終批不下來,我跟兒媳婦說,就別爭了,都爭了多少年了,死了死了,一切都了了,咱不圖這個。兒媳婦說,人就白死了?因公殉職,連個烈士稱號都爭不下來,太委屈了。兒媳婦說到這兒的時候就哭,我就不勸了。
兒媳婦說,爭下個烈士稱號,對咱孫子也是個安慰。兒子走的時候孫子還不懂事,將來對別人說自己的爸爸是烈士,也讓人尊重,聽說將來考試,不管是考高中,還是考大學,還能加分呢。你說咱兒子沒幫過他兒子什么,考試加點兒分,就算是幫襯吧。
也不怪兒媳婦生氣,他們也太氣人了,他們說,兒子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致死的,死得不英勇,不壯烈。啥叫英勇?啥叫壯烈?非得喊口號叫英勇,叫壯烈?兒子犧牲了,發(fā)給咱一次性撫恤金六百四十九塊錢,喪葬費四百五十九塊七毛一,一千一百零八塊七毛一,一條人命就沒了。
咱兒子的命啊,就值一千多塊錢啊。
我聽說,怎么區(qū)里,一個頭頭陪領導喝酒,喝死了,被追記三等功,還要申報烈士稱號。你說喝酒喝死的都能當烈士,咱兒子憑啥就不是烈士?
我去絕塵寺問大師父了,大師父嘆口氣說什么末法時代,然后不吱聲了。
你說咱是不是得去爭。
就這么說準了啊,我和你一起去。
2017年,我的孩子初四了,今年考初中。他在安祥區(qū)一所初中就讀,雖然有校車,來回也得一個點兒,趕上堵車,就得倆點兒,還是可大人折騰吧,我們在安祥區(qū)租了間房子,孩子很高興,三分鐘就走到學校了,孩子高興我們就高興,中國人過日子,大部分是過孩子。
第一天通勤,公交車就在路上扎了帶,司機罵罵咧咧,乘客怨天怨地,我下了車,攔了輛出租,第一節(jié)有課,不快點兒就遲到了。
車走過奮斗路,到柳樹街頭上,堵車了。司機罵,他媽的,又堵了,天天堵車,一堵一天,連油錢都拉不出來。
這兒天天都堵車嗎,我問。
不是這兒,修地鐵,哪哪都堵,然后紅綠燈還老壞,該亮不亮,不亮瞎閃,這的燈好像又壞了。
前面的車剛動了一下,又剎住了。我看見趙清雅推著李茹慢慢地過道。
司機踩了一腳剎車,哎,這老兩口牛哎,老頭推著老太太,慢條斯理的,這滿大街的車還挺客氣,居然不按喇叭。
我看著司機,我說,你不是老太平人吧?
剛干一個月,太平這個地方來得少。
難怪你不知道。我說,老太平人見著他們都挺客氣,都讓道,打招呼。
這么牛,當官的,有背景?
我笑笑,沒作聲,他不知道,這背后有一段很長很長的故事。
慶達子弟校
太平區(qū)原來最牛的學校不是安陽中學,而是慶達子弟校。
師范畢業(yè)的大學生,都想進子弟校,工資和公辦學校一樣,福利比公辦學校強太多,學校發(fā)一份,企業(yè)發(fā)一份,而且很豪邁。毛巾、香皂、洗衣粉生活日用品不必說,逢年節(jié)分魚分肉,雞蛋、豆油,有的時候還有蝦仁。廠慶的時候做一套衣服,校慶的時候還要做一套衣服。有的老師嫌煩,說做那么多套衣服干什么?去年的衣服還嶄新的呢,直接發(fā)錢不行么?校長老徐虎著臉說,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嫌委屈就回廠子里當工人去,他們還猴著眼睛盯著咱們呢。這還有人說怪話呢,發(fā)錢,不惹事?。坑蟹N這套衣服你別要。老師忙說,別別,我要我要,但是能不能做得小點兒,給我兒子穿。老徐冷著眼說,福利是給你的,不是給你兒子的,要么你和你兒子掉個兒,他是你爸爸,你是他兒子?老師不吱聲了。
吳大胖子當廠長的時候,軍品開始走下坡路,在一次軍事演習的時候,慶達廠的炮彈炸了膛,好懸死了人。京城有人拍了桌子,吳大胖子領著總工和一班人馬到首都點頭哈腰,跟孫子似的道歉作揖。但是軍品任務漸漸少了,吳大胖子們到有旅游區(qū)的發(fā)達城市考察了很長時間,回來拍了板,軍轉民,改做家用電器,先做洗衣機。
第一批洗衣機生產(chǎn)出來,趕上廠慶,吳大胖子豪情滿懷地宣布,本廠工人憑內部票購買,比市場價低一半兒,這個待遇,子弟校職工同時享有。老師們就很牛,親戚朋友就來求票,腦袋活泛的就開始倒票,一票難求的場面就火爆了一個月。雖然很多人反映用洗衣機其實很麻煩,不如用手洗,用手洗一個人就夠了,用洗衣機得兩個人按著,否則晃晃悠悠地挪著身子蹭著地往前走,像挺著大肚子的孕婦,但是家里有個洗衣機,價格還不貴,面子上起碼過得去。
那時候來慶達子弟校,得是學生干部,黨員,或是先進積極分子,普通學生基本都分到了公辦校。
趙衛(wèi)東是1984年來的子弟校。
小個兒,其貌不揚,放到人堆里肯定找不著。老徐領人的時候,仔細看了檔案,黨員,學生會副主席,再看成績,還好,不算特別好,也還說得過去??吹奖救耍闲熘编苎阑ㄗ?,個小,精瘦精瘦的,如果沒有講臺,站在講桌后面,后面的學生可能瞅不著腦袋,這,能行?老徐心里直打鼓,回到辦公室,嘮了嘮,言談舉止還算得體,正好有個班任氣病了,班級沒人帶,課沒人教。老徐試探著問,這個班級有點兒亂,班任能當么?
能。
趙衛(wèi)東到了班級,二話不說,把所有的班級干部都撤了。趙衛(wèi)東該上課上課,平時也不在班級待著,就是升旗、班會講講話,趙衛(wèi)東說話的時候不瞅學生,語調很平,沒有抑揚頓挫,自己念自己的,不看學生,學生在下面嘀嘀咕咕說話,趙衛(wèi)東在上面照本宣科念稿,慢慢地趙衛(wèi)東的聲音就湮沒在學生話語的海洋中了,不惱火,不激動,不氣憤,慢條斯理地說,說完走了,關門的聲音很輕,學生嘮完了,一瞅臺上,咦,人沒了,什么時候走的不知道。
趙衛(wèi)東講課呢,好像比劉濟南強不到哪去,劉濟南雖然是老徐的大舅子,因為實在上不得臺面,調到了后勤。趙衛(wèi)東講課基本就是念教案,對著教案寫板書,教案是對著教參抄的,一字不差。他的字可確實挺好,能看出學過歐陽詢,有章法,筆筆見鋒,就是寫在黑板上慢了些。學生也正好趁著這個工夫說說話,或是同桌在下面玩編繩的游戲,有的抽抽撲克牌比比大小。一堂課下來,同學們很快樂。endprint
老徐聽課,學生們礙著校長的面子,倒是不作不鬧,一半學生開始打瞌睡。老徐聽著趙衛(wèi)東不緊不慢的語調,上眼皮也直和下眼皮打架。旁邊的學生偷偷地笑,老徐摘下眼鏡,用手掌從左眼睛抹到右眼睛,又從右眼睛抹回左眼睛,大拇指和食指揉了半天睛明穴,戴上眼鏡,使勁卡巴卡巴眼皮,瞪大眼珠子,看著趙衛(wèi)東。
趙衛(wèi)東面無表情。
老徐奇了怪,這樣的人,沒相貌,沒水平,居然是黨員,是學生會副主席,能分到企辦校來掙工資拿福利,他憑什么呢?
老徐找趙衛(wèi)東談話。
趙衛(wèi)東還是面無表情,老徐說了半天,趙衛(wèi)東啥也不說,臨走時對老徐說,校長,再過一個星期,就好了。
老徐納悶兒。
不多不少一個禮拜,趙衛(wèi)東進班級,拾掇得板正的,頭發(fā)上抹了頭油,像讓貓剛舔過。學生看了覺得好玩兒,放肆地笑了一陣,趙衛(wèi)東站在前面,面無表情地看著大家笑,漸漸地,學生覺得不對勁兒,突然就沒人笑了,好像一個音符被生生掐斷了,一個弦突然就崩了。趙衛(wèi)東環(huán)視,從左邊瞅到右邊,從后面瞅到前面,瞅了每個人的臉,最后瞅著后墻的黑板,黑板上寫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毛主席說過的話,紅色描著黃邊,宋體,很醒目。
趙衛(wèi)東開口了。
聲音粗了些,大了些,雖然還是語氣平緩,但是每句話尾部拖了長音,著重強調兩遍。
半個月的時間,讓你們充分表現(xiàn),表現(xiàn),就是充分暴露,暴露,我們不怕亂,亂了,才能知道誰好誰壞,啊,誰好,誰壞,只有創(chuàng)造環(huán)境讓某些人原形畢露,原形畢露,我們才能有的放矢,對癥下藥,才能一擊即中,一擊即中,才能讓你們得到深刻反省,反省,啊,現(xiàn)在開始總結。
趙衛(wèi)東開始說了,某月某日某某在某地說了什么話,做了什么事,這件事是怎樣的,然后又是誰誰在里面起了什么作用,前因后果擺得明明白白,這件事是屬于什么性質的,是該請家長啊,還是該記過啊,還是該開除啊,分析得清清楚楚。趙衛(wèi)東一個一個地說,學生在下面大氣都不敢喘,誰都不敢瞅誰,都在尋思著,這些事是怎么被人知道的呢?時間,地點,人物,時間,環(huán)境,原因,過程,結果都他媽的真真亮亮,用腳想都知道是被人告了密。那他媽的是誰告的密呢?告密人的那些事又是誰告的密呢?前面那個小個子是怎么和他們聯(lián)系呢?忒他娘的可怕了。
趙衛(wèi)東講完了,下課鈴早就響了,可是誰也沒聽著。
趙衛(wèi)東最后說,咱們這個班級,永遠不設班級干部。啊,干部,每個人都是班級干部,都要負起班級干部的職責,職責。前一個階段,我們就哪說哪了,既往不咎,不咎。如果再犯了類似的問題,我們一定嚴懲不貸,嚴懲不貸,該請家長請家長,該記過就記過,記過累積到一定次數(shù),次數(shù),該開除的就開除,開除。
學生老實了。
老徐來聽課,課堂紀律出奇地好,趙衛(wèi)東還是面無表情,聲調依然沒有抑揚頓挫,因為安靜,老徐更想睡覺,看著學生好像也挺困,可是沒人睡覺,齊刷刷地把趙衛(wèi)東說的每一句話記下來,老徐服了,繼而怕了。
老徐每個星期找趙衛(wèi)東談話,了解學校的動態(tài)。
老徐有次喝酒,對大舅子劉濟南說,可千萬別得罪趙衛(wèi)東,他的記性好著呢!
又說,你知道你什么時候說過的話,辦過的事,讓他叨出來,你都忘了,他都記著,比你還清楚,你都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嘆口氣說,這樣的人,得用,更得防著。防著,還可能是防不勝防,就是他媽一顆定時炸彈,誰知道什么時候響。當初怎么請了這么個爺?
趙衛(wèi)東喜歡上了艾紅。
像他們那一代,文革前后出生的人,很多人都是這類名字,叫衛(wèi)東的男性得用車皮拉,叫愛紅的女性也得從安祥區(qū)站到太平區(qū)。姓艾,就解決了很多麻煩,直接叫艾紅就得了。艾紅確實是愛紅,《街上流行紅裙子》電影還沒演的時候,她就在學校穿上了紅裙子,電影上映的時候,艾紅看了好幾遍。
艾紅個頭也不高,比趙衛(wèi)東高半頭,小巧玲瓏,穿上紅裙子,更白。
艾紅死看不上趙衛(wèi)東。
艾紅找過老徐,跟老徐談,靠打小匯報、甚至告密來管理班級,培養(yǎng)不出品德優(yōu)良的孩子,在壓抑的環(huán)境中生活,培養(yǎng)不出積極向上的學生。
老徐笑瞇瞇地聽,看著艾紅白皙的脖子,聽完,老徐不肯定,也不否定,慢條斯理地說,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吧。
又說,我們要看結果,結果好,不就好了么?
可是,過程是錯的呢?
可是,過程是對的,結果不好,不也白搭么?老徐問。
艾紅想說什么,覺得自己好像說不過老徐。
艾紅也當班任,艾紅開班會時對學生說,我知道你們背后有的人議論老師,甚至是罵老師,可能就和我們背后議論校長,甚至是罵校長一樣。你們可以罵,只要別讓我聽見就行。另外,如果有人罵我,別的同學不要跑我這傳話,我討厭打小匯報的人。
學生很高興。
艾紅班的學生很鬧,甚至很吵,操場上大聲說笑奔跑打鬧的肯定是她班的學生,教導主任跟艾紅說,管管你班學生,組織性紀律性太差了。
艾紅說,如果你的孩子也這么大,天天在教室里打蔫,天天不說話,你覺得正常嗎?
教導主任不說話了。
艾紅經(jīng)常跟別人說,你們怕他做啥,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他有個小本,隨便記唄,穿紅裙子犯法還是戴紅絲巾犯法,我就想不明白了,這種人還恭敬著干啥?你們就是太老實了,總說寧得罪十個君子,不得罪一個小人,我就得罪了,怎么了?
這話趙衛(wèi)東都知道,趙衛(wèi)東笑笑,見著艾紅的時候主動打招呼,問好,艾紅就當沒看見。
很多人都說趙衛(wèi)東有涵養(yǎng)。
就說艾紅很小氣。
幾年后,小氣的艾紅結婚了。
丈夫是退伍軍人,轉業(yè)到慶達廠保衛(wèi)科,方臉,長得高高大大,艾紅站在身邊,像小鳥依人。
結婚那天,趙衛(wèi)東沒去,跟著別人隨了二十塊錢的份子。endprint
趙衛(wèi)東一直沒結婚,熟悉的人說,誰家的閨女敢嫁???
也沒見趙衛(wèi)東著急,他的臉始終是這樣,不陰不晴,不哭不笑,看不出喜怒哀樂。他買了輛摩托,雅馬哈,大家都很驚訝,哪來這么些錢?想想也就釋然,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平時還沒什么花銷,應該能攢下錢吧。繼而想想,那也不會攢這么多錢啊。有人說,你累不累啊,累不累啊,總琢磨人累不累啊。大家都明白說的是什么意思,就都笑了,說,買就買唄,我們騎自行車,挺好的,摩托車太快,容易出事。
趙衛(wèi)東騎著摩托車,從眾多自行車里躥出來,彼時太平區(qū)四個輪子的車不多,沒車爭道,視野很開闊,雖說道路修得并不平坦,有的地段坑坑洼洼的,還有的地方是土道,一跑一溜煙,土直往嘴里鉆,但還是很惹眼。
趙衛(wèi)東很得意。
艾紅生了個小女孩兒,小女孩兒看著誰都不認生,張開小嘴笑。艾紅把孩子抱到學校來的時候,大家都圍著看,趙衛(wèi)東站在最外面,瞅瞅,小孩穿著一身紅,和艾紅一樣白,小鼻子小眼兒鼓鼓溜溜的,瞅瞅,轉過身走了。
艾紅丈夫出事的時候孩子兩歲,晚上保衛(wèi)科值班,碰到一伙小偷。以前這樣的事也出過,奸點的保衛(wèi)就當看不見,你就一兩個人,人家一大幫,拿能拿多少?不是自己家的,出去不是找死么?犯不上。小偷也明白,不囂張,盡小偷的本分,偷偷地進村,打槍的不要,摸完趕快走。這伙小偷四個,動靜大了點兒,艾紅丈夫還是個較真兒的人,結果剛出來,就挨了一悶棍,誰都沒看見,人家騎摩托跑了,軋斷了一條腿。
在醫(yī)院病床上躺了小一年,出來時拄著拐。
艾紅瘦了,顯得更小了,臉白得可憐。
這個時候,慶達廠開始走下坡路了。
其實,從炮彈炸膛那天,慶達廠已經(jīng)開始往下出溜了,只不過是下坡的道路通常都很長,很緩,中間還得拐幾個彎,偶爾還得爬幾個坡,給人造成向上前進的感覺。慶達廠做了一陣洗衣機,后來又改做啤酒,有一陣兒啤酒賣得還挺火,后來有人在啤酒罐里發(fā)現(xiàn)了死耗子,啤酒就賣不動了。
這輛大車就開始往下滑,這個時候,大家還覺得黃不了,這么大的工廠,好幾千人呢,不單有工程師,技術員,工人,還有廠醫(yī)院,醫(yī)院里有大夫、護士,還有圖書館,圖書館里有圖書管理員,還有俱樂部,俱樂部里有售票員、電影放映師,還有子弟校,子弟校里有好幾十個教師,真黃了,上哪去?不添羅亂么?所以黃是絕對不可能的??赡軙钜恍@倭?,買不了洗衣機了,不分啤酒了,但是吃飯還是沒問題的。反正天塌大家死,有高個頂著呢,誰也別害怕。等到后來,都不用踩油門了,隨著慣性自己就下去了,到站了。大家驚訝,咦,怎么到底兒了?誰能想到國有企業(yè),原來還是軍工企業(yè),這么大的廠子說黃就黃了?雖然落套了,不還保留了一部分軍品的生產(chǎn)線么?都不要了?這些人怎么辦?工程師,技術員,工人,大夫,護士,圖書管理員,售票員,電影放映師,幾十個老師,上哪去?怎么辦?聽說要改制,當官的什么事都沒有,可是下面的人怎么辦?原來想天塌先砸高個的,沒承想繞過高個的,直接朝矮個的拍下來,砸了一地的血,碎了一地的肉。
子弟校沒人有心思上課了。
只有三個人不慌不忙,一個老徐,吳大胖子雖然已經(jīng)喝酒喝魔怔了,但是清楚的時候也給他安排好了。劉濟南,老徐說怎么也讓你有個地兒。趙衛(wèi)東,不慌不忙地該干啥干啥。
奇了怪了,老徐有吳大胖子,劉濟南有老徐,你趙衛(wèi)東有什么?
艾紅找老徐,邊說邊哭,孩子還小,孩子父親是殘疾,什么也干不了,自己除了會教課什么都不會,兩口子都下了崗,怎么辦?日子怎么過?
老徐很有耐心地聽,聽完語重心長地說,改革,就是陣痛,不改革,社會就不能進步,經(jīng)濟就不能發(fā)展。改革,就是要損失一部分人的利益,打破現(xiàn)有的僵化的體制。表面上看對這部分人是不公平的,但其實是能夠激發(fā)起人的創(chuàng)造性,主動性,使人們更加積極主動地適應社會,適應市場,做出更大的貢獻。日子雖然會短期苦一些,難一些,但是會好起來的,而且會越來越好的。眼光要放長遠一些,要為國家分擔困難,要有大局觀念。
艾紅冷著臉,走了。
操場上,被趙衛(wèi)東攔住了。
趙衛(wèi)東說,求老徐沒用,你找到吳大胖子也沒用,這事,只有我好使。
你?你憑啥好使?
憑啥?趙衛(wèi)東冷笑著說,憑他們什么時候說的什么話,什么時候做的什么事,和什么人在一起,我都知道。
艾紅眼睛瞪得像鈴鐺。
我知道你們瞧不起我,可是我總得有生存的手段吧,我就是憑著這個活下來的,而且,我還活得不錯。
趙衛(wèi)東順著艾紅的胸脯往上看,看到白皙的脖子,沒有血色的嘴唇,精致的鼻子,趙衛(wèi)東失望地發(fā)現(xiàn),艾紅已經(jīng)不年輕了,自己呢?
趙衛(wèi)東踮了踮腳,把嘴湊近艾紅的耳朵,紅色的絲巾蹭在自己的臉上很癢。
我可以幫你,晚上你到我家去。
趙衛(wèi)東走了。
艾紅的身子抖,手也一直抖,艾紅以為自己會抽趙衛(wèi)東一個嘴巴,事實上沒有。
艾紅哭了。
二十多年以后,當時這個城市的市委書記已近八十高齡,我在安陽中學還能聽到很多教師不惜用各種華美的甚至是很奢侈的詞匯對他進行贊頌,要不是當時他老人家力主子弟校統(tǒng)一歸到公辦校序列,由當?shù)亟涛y(tǒng)一安置處理,變成事業(yè)編制,這些老師怎么辦?說真的,我在這個行業(yè)做久了,深刻地體會到,我們除了會教課,什么都不會,我們手無縛雞之力,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真把這群人放到社會上自謀生路,開玩笑。
子弟校的教師們買了很長很長的鞭,剛點上捻,準備捂著耳朵躲起來的時候,就被慶達廠憤怒的工人一桶水澆滅,然后攆得四散奔逃,他們撒丫子沒命往家跑的時候,也是開心的,有的人邊哭邊跑。
可是,艾紅沒到安陽中學上班,她帶著丈夫,孩子,走了。
趙衛(wèi)東也沒來報到,他騎摩托的時候死了。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事件,在趙衛(wèi)東下班回家有一條路,路不寬,是條土道,汽車肯定是進不來。道兩邊是木棚子,住家在里面放些雜物,有的人家就在兩邊釘了釘子,拉了鐵絲,天好的時候曬被,晾衣服,不晾衣服的時候就撤下去。結果那天晚上不知道是忘撤了還是怎么回事,這條鐵絲就橫在道中間。按理說趙衛(wèi)東一般都應該早回家的,結果那天和人喝了酒,回來天已經(jīng)黑了,騎著摩托,鐵絲橫在脖子上。
這個高度,不偏不倚,就像是專門給他定做的。
鐵絲很緊。
見著的人說,好慘。
公安局立了案,查了很長時間,不了了之。晾衣服的人家嚇尿了褲子,但是腦子很清楚,斬釘截鐵地說自己那天肯定是撤了鐵絲,沒晾衣服。因為洗衣機壞了,好幾天都沒洗衣服了。
可是誰知道,誰也不能證明,誰也不能否認,擱誰都得這么說。
如果要是謀殺呢,一調查,有動機的人太多了。好像趙衛(wèi)東熟悉每個人的事情,好像每個人都有殺趙衛(wèi)東的嫌疑,公安局懷疑,就是喝酒喝得魔魔怔怔像傻子似的吳大胖子清醒過來,都有作案的可能性。
排查了很長時間,其中艾紅是主要對象,理由是,你為什么要走?整個廠子都黃了,就給你們安排了工作,天上掉的餡餅你不撿,你非要在地底挖煤球,為什么?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艾紅說,改革給了我這么好的機會,我要抓住機會開啟另一段人生,不行么?警察失語,再查,時間不對,地點不對,都有人證明,排查了一溜十三遭,定性為意外事故。
定性為意外事故,大家都好下臺。
那個時候沒有監(jiān)控,沒有攝像頭,很難查。
也許真的就是意外。
原來子弟校的老師,現(xiàn)在安陽中學的同事到另外一個城市出差,居然碰到了艾紅。她回來時很興奮地用港臺腔說,挺好哎,艾紅過得挺好哎,她老公也挺好哎,孩子好漂亮啊,她還請我吃了飯,飯店好高檔哎。
這個時候,校長老徐中了風,嘴歪了,自然是沒聽見。
好人有好報。
責任編輯 韋健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