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天琳
當中藥湯劑停止沸騰
他的手按在我的脈門上
一剎那接通了我的前世今生
病灶或深或淺,瞬息有了回聲
波動在他不露聲色的表情上
靈息拂動,草藥絢麗
經(jīng)絡里的風暴驟起,大雨滂沱
他的瞳孔里飄過幾團濕氣
我的脈象匆匆滾過,灰暗的洪流
沖決了周身的穴位,一些草藥
在他的召喚下開始集結(jié)
他默念著它們的芳名,茵陳,梔子,川芎
直到那褐色的湯劑停止沸騰
進入我們靈魂的事物并不多
除了中藥,或許還有愛情
一個養(yǎng)雪花的人
冬至午后,太陽仍然是金質(zhì)的
伸手就能把空氣敲響,埋藏在風中
的鼓聲,綻開了無數(shù)顆耳朵
遠處的山谷里,有一片空白的童話
我相信那是你一個人的曠野
無論相隔多長時間,父親
我依然聽得懂你抽煙斗后的喘息
看即將消隱的落日,怎樣一點點
把你的輪廓慢慢洇紅,還有
你翻書的時候看到魯迅頭像后
那種面對恩師的嚴肅
我要你用手動推剪,給我和弟弟
理發(fā),用嗩吶吹干最小的妹妹
臉上的淚水。你是家鄉(xiāng)令人敬重的
老師,他們都喜歡你寫在春聯(lián)上的
毛筆字,更多的時候你也認死理兒
常把吃虧就是占便宜掛在嘴上
生在北方,你有點兒偏愛冬天
守住家里的火爐,養(yǎng)育膝下兒女
收聽來自北京的消息,最喜大雪漫天
你把它們栽種到視野里,默默地
為它們培土施肥,修枝剪葉
我常常在家鄉(xiāng)浩蕩的悲風里
去見這個養(yǎng)雪花的人,聽到喊聲
父親回轉(zhuǎn)身,大雪鋪天蓋地落下來
此刻你身后的室內(nèi),曇花剛落
杜鵑盛開,龍血樹鮮活翠綠
病隙所見
身邊的病人陸續(xù)多了起來
許多從前沒見過的癥狀
紛至沓來,這些有聲有色的痛苦
如同上萬只螞蟻,從我的腳下
悄然升起,迅速爬滿我的全身
病房之外,還看不見太多傷口
床頭心電監(jiān)護器上跳動的曲線
像掙扎一樣好看,這殘余的活力
多么優(yōu)美,呼吸機代替歌唱
正在播放最頑強的美聲
急診室里的慢性病患者努力試著
把時間拖垮,過核磁的老兄一臉驚恐
他深知那可不是玩過山車游戲
電梯間里推出來滿身繃帶的傷者
他剛從一場車禍里發(fā)現(xiàn)幸福
在重癥監(jiān)護室,昨晚還一起喝酒的
晨報記者,仿佛一支失了聲的錄音筆
瞬間回到羊水狀態(tài),高溫是
這個時代的氣象美學,電視新聞里
不知疲倦的洪水不斷被勾兌成
人間暖流,它們沖進了我的胰腺
鄰床腰間掛泵的兄弟,久病成醫(yī)
“當甜蜜成為負擔”,我把它設計成
糖尿病專科的潛臺詞,獨有那位
癌癥詩人,他在落日里搭起一座小屋
隨手扯下一根常春藤,電話里
他說起南方的米酒,并告訴對方
寄居蟹依戀???,熱射病與太陽無關
有空陪外婆去趟泰國,想喝紅酒
要是有杯茶就好了,他說
青鳥有多殷勤
青鳥有多殷勤,李義山一定知道
百花知道,春蠶知道,我當然
也知道
彼時江山不再錦繡
黃昏尚遠,無力的東風
吹涼了他蒼老的心境
把歷史的鏡頭推遠,我感慨
一只青鳥的不易,它晝夜飛轉(zhuǎn)
從月亮中穿過,希望找到
心里的故鄉(xiāng)
它要卸下那該死的身份,落地成
一粒松塔,一塊頑石
一顆拒絕滑翔的休止符
它不需要站上枝頭,就能看清
眼前的世道
它必須讓翅膀里灌滿炊煙的節(jié)奏
誰的夢里都有一只殷勤的青鳥
人世間的許多離別,曉鏡不知道
月光不知道,青鳥自己
也不知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