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大舅帶我玩過沖天炮。兩枚一大一小的子彈殼,大的鋸掉無用的上肢,下體作飽底,小的必然要磨瘦一點,跟大的相匹配,然后捏上紅布條子(好在飛行中平衡),墊兩片紅紙炮(一種小火藥),小的塞進大的,用力往天上扔,一碰地,嘭!能沖起二三十米高,影影綽綽地往下掉,有懸念。當時子彈殼很多,也不見有人犯什么事,許多時候人犯事,是因為自己心里有事。心炸了,人的魂魄就會彈出來。一彈出來,人就不好說了。
大舅到蘇南做小車司機之后,木場這一邊,再無人為圖個好玩,把手工制品往藍藍的天上扔了,都擺到集市上去賣。人變得聰明之后,沖天炮逐漸絕跡——并非日常中絕跡的東西都有人囤積收藏,像古董銀元——沖天炮就是一個例外,只留下記憶底片上那幾縷紅布條子飛動的灰影,不過,這并不表明我大舅短視腦拙。他為老板開了十年的奧迪,揣摩了他十年,也沉默了十年,只求一條,在老家搞一個分車間,繼續(xù)為在陸地上奔跑的各種車輛(包括高鐵)生產(chǎn)特種扶手。老板的總車間已經(jīng)為天上的飛機和大海里的輪船生產(chǎn)標準扶手了,地上跑的,分一碗湯喝吧,好關(guān)照關(guān)照他兒子大品。也就是我的表哥。
所以我那鬼點子奇多、又死愛面子、在木場浪蕩不羈的表哥在他二十三歲這一年,名正言順地當上了“正泰特種制品廠”的經(jīng)營廠長。當然,我眼紅,我的父母可能更眼紅。尤其父親。他雖然愛錢,但他從來口頭不提錢,他說人,需要機遇。就像保險柜需要一把專用鑰匙。而母親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你大舅,不是開車的么?他怎么能不開了呢。意思是,做男人,就得做一輩子,不能變性。當然,也不能續(xù)弦。對女人么,她倒沒有提過這一茬。
是啊,開車,在母親的眼里就得一輩子磨方向盤,如果磨到方向盤之外了,她就很難再認同原來的大哥。至于我表哥,他那副死皮賴臉的樣子,在我母親的眼里,就好比菜市場里滿地的爛菜葉子。而父親呢,一向與我表哥保持冷靜克制的距離,并非油和水,而是錢和乞丐的關(guān)系。自從表哥當上廠長后,我父母倒沒有勢利到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彎——難以想象,逆轉(zhuǎn)的是我表哥——忽然間對我極其親熱、周到、細致。
小時候玩沖天炮,表哥極少在場的,在場了,也只是觀看而已。在道南木場,他籠絡(luò)了一幫牛鬼蛇神。而現(xiàn)在,這幫人雖然時常聯(lián)系,但表哥的態(tài)度競與我父親有幾分相似:冷靜、克制。換句話說,清醒,絕不同流合污。
這是因為他的一位同學。
名字他沒告訴我。祖籍、家庭住址、姿色、身高、工作、父母等信息一概保密。哦,對了,性別我是知道的,是個女的,與他同屆同班。表哥說重復了,同班當然同屆嘍。他如此重復,我覺得是想強調(diào)一個重點:同。一起、一塊,或者趣味相投??傊系脕淼?。
“快畢業(yè)時,我倆偷偷聊天,她知道我跟我爸正鬧矛盾,就勸我,說這個世界上,對你最好的人、最讓你信任的、是和你流淌著一樣血的人?!北砀缯f。
這番話,我一回家馬上轉(zhuǎn)給我媽聽。我爸在一旁默默地聆聽。媽聽了之后,放下洗碗的手,長長地舒了口氣,望著昏黑無比的小院子說:“麥子結(jié)不出野果子,沒錯種啊。”我爸干脆倒了滿滿一碗白酒,那架勢好像要將我許配給“特種制品廠”。我呢,此后只要閑著,就往表哥那里鉆。與往天空里鉆的沖天炮不同,表哥非常熱衷于一種令平原地帶的人倍感困惑的水上運動:沖浪。
然而,表哥在家鄉(xiāng)從來沒有體驗過沖浪的樂趣。水面、風速等因素的制約,令表哥一時難顯身手。他以前在青島呆過一陣子,一次偶然到海邊,愛上了沖浪。此后大舅令他回來辦廠,沖浪設(shè)備也一并捎了回來:長板、短板、各種臘、沖浪衣、扣繩手套等,收在“牧馬人”吉普車的后備箱內(nèi),以備隨時下水——愈是狂風大作、暴雨肆虐的惡劣天氣,表哥愈興致高昂。有時候,我久久坐在車內(nèi),隔著水淋淋的鋼板車窗,看著他頭頂烈雨,在水壩邊的曠地上彈腿跳躍、收臂速跑。熱身約二十分鐘后,他戴上防水眼鏡,夾起長板,走向起起伏伏的水,將長板正對著前方,放平,躺上去撥水,撥到大河中央,有好一會就那么趴在水上漂浮著,等待合適的浪頭來。水面劇烈起伏的時候,他踩著長板,多多少少會扭幾分鐘。但是很多情況下,他空等了半天,搖頭晃腦的,失望而歸。
“家里的大河嘛,跟小女孩似的,老愛躺著,不動。沒啥意思。”他老愛這么總結(jié)。
我聽出他暗指什么,表哥呢,想說便說,毫不掩飾邪惡的觀點:
“站著吧,也累,是不是?”他飽含深意地瞄我,爆出那種炮仗般的壞笑。
是呀,別說大河站起來,哪怕蹲一下,也足夠讓人恐怖的了。我們打小熟悉平原,平坦、溫和,一眼可以望到天際邊的莊稼地和速生楊的灰影,山呢,其實只是逐漸隆起的茶褐色丘陵帶,弧度柔軟,大約是半臥的角度,絕對沒有站立的姿色。而表哥呢,對站立一直深情不止,新城的三條大河我都陪他去過了,用他的專業(yè)話說,都是躺著的,沒啥意思。逆來順受,容忍所有拉煤拖沙的水泥長蛇和突突突喝油的機駁船,對那些扎根在它腹腔內(nèi)永無止境喝沙的沙泵船,無論噸位多少,也一并接受。我們啊我們,多少年來都不以為然——表哥說,哪怕站起來一次,就一次,就夠他們受的!以后誰還敢怠慢它?唉,受苦都受慣了,怪誰呀?好像說的并不是一回事。
最后,我們打算去駱馬湖?,F(xiàn)在旅游業(yè)正旺,可以租一條快艇,接一根繩子試試?;I劃了一周,瞅一個周末的空檔,我隨表哥到超市買了些東西,像基圍蝦、牛肉丸、帶魚、面包和價錢不菲的進口零食。后備箱里還有整箱的純牛奶、方便面、白紅酒和兩件女孩毛衣。我有些奇怪,就我們倆,頂多天黑就返回,帶這么多東西做什么,要野炊?我們也吃不完啊,還有酒。表哥很少喝酒的。還有零食,兩個大男人,反正我是不吃,也沒見過表哥有興趣。我猜測,是送給租快艇的?他們更喜歡要錢。錢實惠呀。最令我納悶的是兩件毛衣,一個粉紅一個墨綠,紗裙邊,配黑絲打底褲,小女孩穿著一定新潮時尚。那問題是,誰來穿?
我什么也沒有問他,聽著車胎摩擦地面的沙沙聲,聽著呼了呼哧的風聲,一言不發(fā)望向前方,同時緊盯道路兩側(cè),期待著忽然減速、靠邊一停的時刻。女人。對了,女人才是表哥此番良苦用心的原因。我放松下來,心里竊喜,雀躍不安地在腦海里描繪著那女人穿著三點、黑發(fā)飛揚地穿梭在微妙的浪花間,與裹著薄薄一層沖浪衣的表哥在密不透風的蘆葦蕩間嬉戲、深情纏綿的情景,一雄一雌、一仰一合,一上一下,一前一后,這番美景妙極了,難忘極了,我也嫉妒極了,要透不過氣來。
吉普車一出城,忽然提速。提了足足十余公里,其間經(jīng)過兩個小鎮(zhèn)、一座不甚荒涼的小丘、黃草關(guān)水庫、火化廠和緊挨著它的殯儀館,而那山后、在沉寂風化的紅壤地里,擁擠著密密麻麻的黑色大理石墓碑,質(zhì)地堅硬,字體遒勁有力,顯然與人這一生有些不太匹配,但不要緊,地下長眠的人是看不到的。而正常人,無論看到或體驗到何等浪漫,內(nèi)心將愛情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或認為愛情可以超越生死進入永恒至極的境界,也斷不會曖昧在此處等待她的心上人。
我慶幸自己沒有主動去問,依我對表哥的了解,有事,他會主動告訴我。我的任務(wù)就是聽。他說,我聽,我倆的關(guān)系就如此。我還沒有考慮過,某一天我說,他聽。他接車的頭一天,就那輛“牧馬人”,四十二萬,送了一副旅行架,可以安裝在車篷頂部,載大件捆重物什么的。為了驗證車的負載性能,他給我錢,叫我去買一頭活豬。實際上豬不好買,我說實話,豬肉雖然常吃,但活豬真不好買。但我不能去說,讓他聽,這樣不合規(guī)矩。我求我爸,屠宰廠他有熟人,熟到殺豬不見血。豬一百六十五斤,熟人沒讓一分錢,讓給我爸五斤后腿肉。我又出三十塊錢,叫爸的熟人安排人送過去。活豬啊,活蹦亂跳的,深知大限將至,豁出命來蹦活,四五個人按住往卡車上拖。到了制品廠,又出二十,雙車并排,捆在“牧馬人”的旅行架上。當時表哥很奇怪地問我:
“你為什么不叫我開車過去?這樣不省事么,你也省了五十?!?/p>
我說,我沒有想起來。實際上我早想到了,我不敢說。我不想讓他聽。我覺得“說”不是我的特權(quán)。就像現(xiàn)在這種情況,吉普車一直往南開,就我倆,一路南行,我不敢說。一會到了一個生僻的十字路口,突然扭頭往東,可駱馬湖在西,我也不敢說。隔了一會兒,我意識到,我們沒有朝任何一條岔路上拐彎,看起來也不像隨便找個落腳點玩一玩。我更不敢說。
東向這條路十分僻靜,窄,鴨腸子似的,彎道多,兩邊的村莊時隱時現(xiàn),表情不一,卻未遇見一個男人,上午啊,太陽轟頭,空氣悶躁,那種濕迷迷的猶如發(fā)酵過的稻草和榆樹根的氣味四處彌漫,混合著焚灰的余韻,無孔不入。我也不敢說。
經(jīng)過一座1960年代的石橋,橋下竟然有溪水,溪水竟然潺潺,潺潺中竟然有婦人在洗衣服,洗衣服那三人竟然來看我們,竟然生得那樣白嫩,如淤泥中的白蓮藕——表哥笑淫淫地望著她們時,眼神好像在示意我說點什么。就是這種情況,我依然閉口。
“今晚咱們得住一宿?!边^了石橋,他終于說了。
“好的。”我回答。卻不去問哪兒、做什么、為什么。我就答應(yīng)了。
“你知道虞姬么?”表哥忽然問。
“虞姬?哪個?你廠里的啊?”
“虞姬!霸王別姬,項羽,東漢末年,哦,不對,是秦末,秦朝末年,項羽和劉邦爭天下,項羽四面楚歌,兵敗了,自殺……虞姬是他老婆。嗯……也可能是情人。我不知道他們結(jié)婚沒有……”
“劉邦我知道,不就沛縣的么,離我們這不算遠……表哥,你說的虞姬……”
“前邊就是虞姬的老家,這個地方很奇妙,方圓十里,凈出美女?!?/p>
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虞姬活著呢。其實剛才那三個女人就很白,美倒在其次,其實也美不到哪里,既然表哥說美,那就美吧,不過虞姬可能真的美妙絕倫,不然項羽怎么會看上她呢?表哥卻認為,美跟項羽看不看上沒關(guān)系,美就是美,不美就是不美,說完他連連嘆息,覺得今天的人無緣親眼目睹虞姬的美麗,簡直是一大遺憾。我卻覺得,表哥虛歲才二十四,心態(tài)怎么這么老?
他老單身,大舅都急壞了,我心里卻高興,因為表哥一旦戀愛了,我只好閃到一邊去,被冷落的滋味并不好受,因此當表哥句句提到“虞姬”時,我興致大減,不是去沖浪的么,神神秘秘的跑到這里來,還要過一夜。一夜多復雜啊,比兩夜和三夜都復雜,表哥若有了“一夜”,我還有白天嗎?
我看到了,虞姬像,大道正門矗立的一座五米高的漢白玉雕像。
我記得戲曲中虞姬常常拿著一把佩身寶劍,濃妝哽咽,悲戚戚的,然而家鄉(xiāng)的虞姬好像厭倦了戰(zhàn)場上的廝殺,素手素裝,一襲白衣站在花池中央,雙目低垂,嫻靜、安詳。我仔細瞅了瞅她的小臉蛋,發(fā)現(xiàn)她像一位沒怎么出過遠門的小學教師。如果照此推算,她還沒遇到項羽呢。聽說,項羽家離這兒也就三十公里。
池內(nèi)無水,亦無人打掃,積攢了一些廢料,月季花照樣開,有一朵沒一朵的,也不覺得孤單。四周靜寂無人,晾在太陽底下的東西都給曬啞了,能發(fā)音的蟬兒,也困乏得有一聲沒一聲,低拉拉的,在毫無欲望的熱風里自個兒享受。店鋪不多,只有兩三家開張,女人和男人大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然而有個老人,搖著蒲扇,在一家農(nóng)機門市前打瞌睡。幾只家雞又慢慢攏回來,表哥決定前去探問,我懶洋洋地轉(zhuǎn)身,摸到一塊樹蔭,漫無目的地四處看。沒有風景,只是呆看。
大約十分鐘,表哥手遮太陽走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穿著短T恤,配LEE牛仔褲和橙色棒球鞋。右手的浪琴手表好像針刺一樣——在這里,哪怕跟太陽比,也過于耀眼了。
“一會到了,你把東西提下來。”他說。聲音冷,可能另外思考著什么。
吉普車發(fā)動了,我朝身后瞅了瞅:“都提嗎?”
“全部?!?/p>
我已經(jīng)猜到了三成。只能三成了,另外的七成我永遠猜不到。
“這鬼地方,白白把虞姬晾在廣場上,你注意到?jīng)]有……”表哥忽然扭過頭,“沒有項羽,你發(fā)現(xiàn)沒有?怎么能沒有項羽呢?”
“虞姬不是大美人么,家又在這兒……”
“他們對虞姬又怎么樣?不就這樣嘛,好像看大門的……這里的人,對虞姬真不怎么的,擺設(shè)?!?/p>
也許表哥說得對,虞姬生來孤單,死后不該再孤單了,我覺得有了項羽會好受一點。
到了。表哥說。
我連忙跳下車,準備搬東西。表哥止住我說:“不急,又不是來送禮的,一會,你喊……喊……你就喊余姐吧,她姓余,人字頭的那個余。”
眼前這戶人家低矮又瘦小,門頭由稻草和幾根黑滾木混搭而成,歷經(jīng)風雨剝蝕,憔悴、失神。門邊是屋子的側(cè)墻,紅磚地基、硬泥墻、青灰色的翹頭屋脊,墻體坑坑凹凹的,嵌滿彈孔似的小眼,中心有一塊黑乎乎的小窗子,估計是通風口,描著一個白色的圓圈——其余部分涂滿了分辨不清的字跡,密密麻麻,類似兒童涂鴉。
敲門之前,我們特意到院子后邊走了走,正門這一側(cè)的墻體基本完好,另一側(cè)覆蓋著塑料布,開裂了,為了防雨吧。院后是一塊很大的空地,鋪了幾層稻草,很厚實,又充實了一部分沙子,耐踩。盡頭是一塊探出半身的尖角,末端懸空,底下是一面寬展的水塘,綠陰陰的,死水,汪著散漫無禮的浮萍。塘邊楊柳依依,掩映著紅磚瓷墻,有的兩層小樓,有的三層。表哥心情沉重,不住地嘆氣。
門怯怯地閃開一道縫,露出一張小女孩的圓臉,大約五六歲,眼睛清亮,下巴沾著木灰,手里拿著一根燒土灶的木棍,見我們很生,便揚了揚腦后的小辮子問,你們找誰?
表哥卻不回答,蹲下來,細細打量著,突然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子,呵呵笑著說:找你呀。她的鼻子,與表哥的挺像。
“我不認識你?!迸⒁稽c都不怕他,豎起黑乎乎的木棍,有點挑釁。
“現(xiàn)在不是認識了么?你叫楠楠,對不對?”
“對呀,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了?!?/p>
“撒謊,騙人?!?/p>
“我還知道你的生日呢……”
“楠楠!誰???”一個聲音喊。院子霎時很靜,腳步聲移來,女人的聲音聽上去急迫,不及表哥起身,忽地扯開大門,拉到身體全部敞開來,人就突然愣了,僵住了,欲掩上門,卻被表哥按住手,她只好縮回手,手足無措?yún)s不知從哪里開始整理自己,兩手胡亂地在胸前、圍裙和頭發(fā)上摸著,身子扭過去說:“你看你,你來個電話嘛!……楠楠,進屋來!你小妹快醒了?!笨觳竭M屋。
表哥雙手按著那塊烏黑的破門板,牙關(guān)緊咬,仿佛要借著門板的反作用力將體內(nèi)的疼痛逼出來,突然撤回手,摸出車鑰匙,叫我搬東西。
我抱著紙箱,在院子里四處找地方,就看到東首角落里擺著一大一小兩口未完工的棺材,旁邊雜亂地堆放著木工具,我不好放,只好折返,將就著擺在堂屋的門邊。表哥久久凝視著那兩具棺材,臉色抑郁,一言不發(fā)。
女人走出來,好像換了個人:束腰的碎花小衫,藍牛仔褲,圓口黑布鞋,正挽著頭發(fā)。楠楠一手拿著陶瓷缸,一手舉塑料袋,要求媽媽解開?!皝恚M屋喝茶,這菊花是打后山采的,無污染,降火……”她騰出手,接過袋子。
“我來吧,你梳頭?!北砀缯f?!澳隳眠@么些東西做什么?”她咬著皮圈,斜眼瞄他?!靶『⒆娱L身體嘛。”表哥把袋子又交給我,“我表弟,小名東子,東子,喊余姐。”我畢恭畢敬地喊了聲:余姐。余姐露出淺淺的笑,兩頰卻已經(jīng)飛紅了,領(lǐng)口那兒,脖頸依然很白,飽含著年輕的水分。我去泡茶。一只蝴蝶從泥墻后飛來,扇動著黑眼翅子,落在了一塊棺材板上。
“誰家里頭死人了?”表哥接過茶缸。
“村北頭的老汪家,濫酒,晚期了,成了石頭,昨天一早咽的氣……唉,五十五,年紀輕輕的,可苦了孩子。”
“那小的呢。”
“誰知道呢,這種事我不去問的。你怎么樣?發(fā)財了吧?”
表哥忽然有些惶恐,低頭搓著手心:“就那么回事……他呢?”
“誰知死哪去啦,一睜眼,沒了……沒事,他餓了就回來。楠楠!你跑街上買斤肉來——”
“我買了?!北砀缰棺∷?,“都買了,所有的……”
“那洗點花生!黃瓜和西紅柿!都洗了!還有山芋粉條——”
“我來洗,”表哥按住她的手說,“別讓小孩子做?!?/p>
余姐臉一沉,撥開他的手說:“你不懂,她妹妹這么小,她不洗,誰洗?指望她爸?他還不知指望誰呢……你呀,城里頭嬌慣了,不了解鄉(xiāng)里人的艱辛。”
“她,她才四歲不到吧……”
“你要心疼……”她脧了我一眼,“就帶她走,楠楠?楠楠?你叔叔要——”
這時門吱扭開了,一個身材粗短、圓臉禿頂、卷著褲角、穿著灰藍布工裝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與此同時,我看到余姐臉上剛剛泛起的一抹紅暈忽然間消失了。
午后,天開始泛陰。
表哥建議喝點紅酒,對身體好。老朱一手拿碗,一手拿玻璃杯,眼光在我和表哥之間忙碌著,小的喝白,大的喝紅,兩種規(guī)格把他難住了,不好決定,又不便當我們的面征求老婆的意見,當然也不愿馬上妥協(xié),便說:
“紅有什么好?我不喜歡紅。我八歲喝酒,第一口就是白的?!?/p>
“你第一口吃的是奶,現(xiàn)在還吃嗎?”表哥說完怪笑。
老朱臉上的皺紋開始往肉里縮了,縮得很實,是笑,他笑得挺自在,也因為家里罕有客人來,酒菜又豐盛,便捋起肌肉鼓鼓的胳膊,褲角拽到毛乎乎的大腿上,光腳踩著陰涼的水泥地,身子攢足了勁,一醉方休的架勢啊。
“這樣吧,”表哥深情地望著他,“先來紅的,喝喝再說。”
老朱立時一拍裂縫的桌子:“這樣還差不多!滿酒!我先敬老婆的廠長同學!”
表哥一邊抿酒一邊剝蝦,剝了半盤,紅酒只喝下一點,而老朱把紅酒當啤酒喝,一瓶已經(jīng)下肚了,我又旋開一瓶,老朱嚷嚷著沒勁沒勁,要白的。表哥把兩個孩子喊過來吃蝦,五香牛肉也端過去,說老朱啊,酒無所謂的,我陪你,你讓她跟孩子上桌一塊吃吧。在這個破敗的院子里,老朱顯得很權(quán)威,堅持女人和孩子不能上桌。表哥扭臉對我說,你看吧,立那個虞姬像,無非是做做樣子給人看,兩千年了,一點也沒變。老朱當然曉得虞姬,說自從立了像,生意就不太好。他是木匠,男人的職業(yè),祖訓傳男不傳女,現(xiàn)在,他只有兩個女兒,手藝面臨失傳,再者生意慘淡,哪怕做棺材,用上的也沒幾個。
“人那么容易死嗎?不容易的,總得活個六七十,沙塘對面的沙婆子,今年九十五啦,指望她?”老朱大嚼著一塊牛蹄筋說。
“除了棺材,你還會做什么?”表哥蹙著眉問。
“只要跟木頭沾邊的,我都會……你,有活兒?”
表哥點點頭,看了我一眼,我馬上給老朱倒白酒。聽過表哥的簡單介紹,老朱忙催上菜,豬肉燉茄子,茄子入口即化,他拉住老婆的手,命她立刻敬兩杯。余姐看孩子吃得正香,柔柔地擰了表哥一眼,攏了攏頭發(fā),輕輕坐下來,靦腆地笑著,慢慢端起玻璃杯,卻不知怎的,眼睛紅絲絲的,泛著霧蒙蒙的淚光。酒一觸唇,她立即停住,好像那酒燙嘴了,等了有五秒,她一閉眼,手一抬,又一抬,喝盡了。也許被突然而至的酒氣嗆得,她來不及舉筷,掩嘴往門外跑去,過了一會兒才回來,紅著臉,一邊抹眼角,一邊笑著解釋:
“這酒太嗆人了……”
“是好酒,烈!聞著烈,可喝著香!娘們不懂,凈知道哭……來來,我們繼續(xù)比掰手腕?!?/p>
我跟表哥輪流上陣,輪流輸。老朱的手腕太有勁了,五根手指一握,簡直是鉗子,讓你使不出勁,接著稍稍一帶,一勾,你就趴下了。舉,像石箕,碾麥子用的,也得七八十斤吧,他單手能舉十來下。表哥酒意正酣,一聽,笑瞇瞇地看著余姐,無聲地丟了幾個只有他倆才能意會的眼神,我還注意到,老朱說話已經(jīng)不利索了。這時,表哥從兜里摸出一副撲克牌,接著掏錢。兩個孩子,一人給五百。余姐堅決不要。表哥加一倍。余姐更不要。表哥又加了一倍。三千塊了。說你答應(yīng)要了,我就不再追加?!耙钡恼Z氣很重。余姐看了看他,很無奈地說:“那好吧……好吧,其實你沒必要的,拿了這么些東西來……”
表哥不再理睬她,我跟老朱一人三百,專心玩牌。輸了,不愿給錢的,用酒代,一直玩到淅淅瀝瀝地滴起雨來。這雨細,密而輕柔,我們聽到雨聲時,地面已汪起了一層水,啪啪彈奏著大小不一的水泡。偶爾三五聲犬吠,襯得整個村子和將來的夜晚愈加寧靜如初。而暮色漸漸隆起,由那種絲紗狀的灰霧引著,遮擋了田野、桑樹林、遠遠近近的屋脊和我們的清醒。各種植物氣味混合,已無心辨認,只聽得清一色純凈的雨聲寂寞地吟唱著,芭蕉和石榴樹翠色正滴,黑燕子一帶而過,塑料布也在低吟,正門的草檐下,雨滴啪嗒啪嗒。
老朱一輸便飲,再輸再飲,最后一醉不起,一攤灰泥。我們合力將他抬到偏屋的遠床上,他平時睡的一張?zhí)贄l床,余姐睡另一間房,中間隔著一道裂縫的厚墻,她摟兩個女兒。這時天黑下來,表哥讓我去鎮(zhèn)上找一家賓館,登記好之后回來吃晚飯。余姐正在煮香噴噴的鮮玉米稀飯,需要好久。楠楠帶著妹妹玩那副撲克牌,我也不餓,暈騰騰的,眼看雨勢不減,遮蔽了老朱的鼾聲,他們又好久不見,時機漸漸成熟,我躲開最妙。
我揣摩的情形大概如此:表哥和余姐同班時互有愛慕之心,因為機緣未到錯過了,那時候表哥混得不咋地,現(xiàn)在發(fā)達了,特地回來顯擺一下,以答謝余姐當年的一番情誼,再滿足一點小小的虛榮——因為她過得并不如意,于是接受了,以溫情回報,表哥再施以溫度,加熱、沸騰,在這樣一個意外而纏綿的雨天?;蛘咭阅P(guān)懷的方式,讓她看到單調(diào)貧乏之外的一絲曙光。為她,為老朱,為那兩個孩子,我相信表哥能夠做到的。
表哥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人。至今,他仍然珍藏著兩套沖天炮,小時候我們一塊做的,大舅帶我們玩過。他告訴我,大舅這一生,就是充當了一枚沖天炮的底座,轟!用盡平生所有的力量,讓表哥飛起來。飛到天上。炮底永遠留在地上。這也許就是炮底的命運吧。
坦白地說,如果不是我大舅,表哥的命運就是在貨場里做點小生意或者到哪個廠里打打工,指望一點工資養(yǎng)家糊口,最大的快樂就是和六七個工友喝喝酒打打牌,買買彩票,暗地里倒騰點不勞而獲,做做家務(wù)接送孩子,一旦某一天身體有變,則戒酒戒煙,蜷縮在小小的角落里驚惶度日,盼望著早點領(lǐng)到退休金,以免給子女們添麻煩。沖浪?哪怕終身免單,在洶涌狂嘯的大海面前,斷不會有那份興致和決心的。至于會不會腦細胞犯暈,冷不丁跑到虞姬的老家來看望一個曾經(jīng)的女同學——不論出于何種心思——也是不大可能的。
他以為自己真的是項羽那樣的亂世豪杰???狗屁。
我訂了兩間房。也稱不上賓館,農(nóng)家的小富樓,靠街,大雨淋淋的,難得看到亭亭玉立的路燈。雨大了,推開窗子,街面上已經(jīng)積滿了歡快多情的水泡,不見一個人影,偶爾,恍惚傳來車胎撥水的嚓嚓聲,以為在做夢。
我在床上躺了一會,看頭條新聞,不知不覺醉睡過去,一醒,再看時間,九點半啦。馬上開燈。第一個反應(yīng)是身體上的,口渴下急。第二個反應(yīng)才閃入腦子:表哥呢。去了趟衛(wèi)生間。漱了口就去隔壁。不見亮光,又試著敲門,亦無回應(yīng)。我所知道的是,平常,他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樓下,前臺電腦上的機關(guān)槍大如雷爆,從我下午一來到現(xiàn)在,房東還在玩,瞧我那個眼神,就像透著瞄準鏡。“沒別人來過。”他證實。接著暗示我和我虛空的身體,有野味。不知是動物還是人,或者兼而有之。外頭大雨如潑,這兩者,都令我無限好奇,卻又不得不忍痛割愛。
手機屏顯示,表哥把我遺忘了。五個多小時,他沒來電話。我詫異,到嫉妒,聯(lián)想到那兩具棺材時,不免感到驚悚。到最后,我又有點好奇。表哥總那么神秘,有時候雖然張揚、擺闊,比如拿旅行架綁活豬,也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他敢想,敢做,而且雨越來越大——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接下來我琢磨著,該差不多了吧??焓c啦。便試著拔過去??找?。
我向房東借了把傘,夾著文件包,把手機照明燈打開,往余姐家趕。有的地方積水很深,我不得不繞道,而小路實在太黑,兩邊的住戶大都睡了,那泥哦,黏在鞋底上,拽都拽不掉,雨點不知何故竟然又大又密,打得傘布砰砰響,我就覺得吧,像這樣的村莊實在毫無浪漫可言。
門鎖了,一把小鐵鎖,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接受雨點的敲打。有燈光溢出來,推了推門,從閃開的門縫里,我看到灶臺上方吊著一盞黃澄澄的燈泡,泛白光的是那兩具棺材,我才發(fā)現(xiàn)它沒有蓋子,大敞著,陰森森的白牙,像在等人來。我記得它是有蓋子的,中午那會,我親眼見到的,怎么到了夜里蓋子不見了呢?究竟有沒有蓋子呢,我的思維就在這里打住了。
房屋三間,黑漆漆的,不漏一絲光源,老朱一直在昏睡?他的兩個女兒也睡了?不是余姐摟著睡么……我真是迷糊了。
吉普車停在門口,耷拉著眼皮,在雨聲里沉睡。我伏近車窗朝內(nèi)瞅了瞅,敲了敲,忽然記起車鑰匙落在我身上,我們到了之后表哥就把鑰匙丟給我,叫我搬東西,我也一直忘在身上。一翻包,萬幸,沒丟。再看這條沉寂的巷子,實際上還挺寬的,空余地方能容納一輛平車,為什么始終覺得窄小呢。噢,才明白是余姐家房門的原因。它給我就是那種印象:低矮、瘦小,黑巴巴的。
我坐到車上,發(fā)現(xiàn)表哥沒帶手機。只好等啦,等余姐回來。她回來了,我想表哥也就回來了。其他可能性幾乎沒有。但面對消沉的雨天,以及慘淡的路況,在心情允許的情況下,他們又能去哪里呢?也許他們選擇了另外一種放松方式:故地重游。至于故地在哪里——我已無心猜測——扭開電源,按CD播放,音量調(diào)低,有點氣氛掩飾雨聲就夠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饑餓感一陣陣襲來,車內(nèi)又悶又熱,我摁下后座的車窗,另一邊也放開一半,讓清涼的雨風吹一吹,挺舒服的。接著翻車找東西吃,都怪表哥,非要把所有吃的搬走,一件不留,也怪我,就不能留一點給自己?啟開一瓶礦泉水,以水壓餓吧。等了近半小時,我看到有亮光接近。我本想下車照個面的,然后進屋,喝一碗噴香的玉米稀飯——估計早就涼透了,爐子也悶上了——何必麻煩余姐呢,忍忍也就過去了——更重要的是,我命令自己下車,可是身子就是不動,所以我也就妥協(xié)了??磥砦疫€是沒什么心情——對這個地方,對這樣孤清的夜晚,配以自己微不足道的角色——我感到麻木。
一把傘。表哥撐傘,余姐開的門。隔著濕淋淋的玻璃,我看到余姐似乎扭捏了一會,還是被表哥一手摟住了。接著他們都在黑影里了。多么奢侈的時刻,我渴望好奇,他們也不愿被我打擾呀。我看得耳熱心跳,唾沫發(fā)麻。此刻,我想余姐是沒有力氣開鎖的。
其實女人的可悲之處正在于,沒有力量。
激動之余,我也害怕車門被突然拉開。表哥的思想里,已經(jīng)沒有“鎖”這一說了。我悄悄地把車鑰匙往回扭,斷電。抬頭時,突然看到他們分開了身,余姐扇了表哥兩巴掌。表哥晾著自己,并不還手。余姐又扇了一巴掌,很脆,像鮮黃瓜:
“什么叫有性就結(jié)婚?我告訴你,他從來不喝醉的!”
“他知道?”
“你想呢?”
“那又為什么?”
“為什么,為了我們唄,為了楠楠,為了小英,為了讓你盡興……你回去吧,我到家了?!?/p>
“明天,我沖浪去,你不去啦?”
“你沖吧,你浪去,那是你們這種人玩的,我們只能做棺材。”
“這深更半夜的,你說什么棺材呀?!?/p>
“沒到時候,時候到了你也要一個。”
這時,隱隱滾來一陣噼噼的雨雷,而閃電早在天空里消失了。表哥點了根煙,探頭朝院內(nèi)瞅了兩眼,戀戀不舍地說:
“其實生活就是這樣,突然有一天,它沒有電了,不走了,停了?!?/p>
“你回去吧,我們不是上學那會了,沒事就跑到操場上抒情,不早了,走吧。”
“你不心疼???”
“有空你就來……看看楠楠,老朱是老實人,他知道我……我不是那樣的?!?/p>
“在這個地方,這個小鎮(zhèn)…“”表哥望著傘沿外黑洞洞的天空,“人長得美,好像犯了什么事……好像犯罪,我不大喜歡。”
我看到余姐將傘遞給表哥,過了一會,門輕輕掩上了。表哥沒有追進去,而是靜候在門外,扔掉煙頭,把雨傘丟在吉普車的引擎蓋上,活動了一會四肢,就像準備沖浪似的,脫掉T恤,擴胸彈腿,接著往大雨深處跑去。
我有一種感覺:他知道我在車里。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把傘留給了我。
我馬上收拾東西,下車,撐開雨傘去追表哥。他還不知道是哪家旅館呢。
剛走兩步,我聽到身后的異響,扭身看時,是余姐。她又把門拉開了:半身隱在黑暗里,另一半在院內(nèi)燈光的照射下,和雨水_起發(fā)亮。她正在以那種無限哀愁的目光望著我,我也清楚,這也許是我跟她的最后一面了。這世上,有許多人正等著我去認識、去交往,不久我會愛上某某人,最終我會和某某人過一生,把她刻在那塊近乎永恒的巖石上——但是我永遠忘不了余姐似要向我招手告別,又似向我傾訴一切的艱難樣子,最終,她藏回了一切,整片身子漆黑,永遠把那扇門拴上了。
第二天,表哥一直等著余姐來跟他告別。那架勢和信心,好像余姐不來,他就不走了。若是這樣,余姐是希望自己來呢還是不來?基于昨晚的一幕,我推測她該來,但不愿意來,怕被別人看輕。還有一個客觀原因是,這個村子很小,說不定房東與她相識,或面熟。再小的村子,閑話也不受約束啊。
表哥焦躁不安,接近中午了,竟然一點胃口也沒有。
“瞎忙什么呀,你余姐這人吧,就喜歡瞎忙……”他像為自己正名似的,“不過人呢,倒不賴…“唉,你也看到了,其實像你余姐這樣的,這輩子,也就這樣嘍……做棺材?真滑稽,我都覺得不自在……棺材是做給死人的,是為死人做的,你看,把人做死了吧?這個行業(yè)有前途嗎?靠死人賺錢,唉……”
“表哥,余姐不來啦,咱吃完飯走吧……你不說要沖浪的么?”
他在冥思中索取著什么,似乎沒聽到我的話。
“表哥?表哥?……”
他忽然回過神來,縮著眉問:“你剛剛說什么?靠死人賺錢?誰?”
“我沒說啊,是你說的?!?/p>
“我說的?是嗎?哎呀,我有點餓了……”
“對表哥,真餓了,你要下樓吃飯的?!?/p>
“是嗎?”他擠個鬼眼。
“是啊?!蔽铱隙ǖ卣f。
簡單扒過午飯,連同住宿費結(jié)清之后,表哥坐到駕駛位上,扭頭問:
“左還是右?”
旅館朝南,左是入村,右是出村。
我往右指了指。出村。
“項王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曰:‘左。左人大澤中……”表哥猛打方向盤,車往左扭去。
“我掉進去啦……”他哈哈大笑。
不過到了巷子頭,他把吉普停下了。我們步行。
我不得不佩服表哥,他對時機的把握真是絕妙:老朱剛走。余姐的態(tài)度頗為冷淡,從她潦草不整的衣服和暗藏在眉宇間的怨氣上判斷,原來的計劃可能被一場口角之爭打亂了。楠楠驚惶不安,只有兩歲的小英子玩得像只小喜鵲。
“你來得正好,”余姐放下菜刀,拿圍裙擦拭了手說,“這錢你拿回去?!?/p>
余姐拿著一只鼓鼓的信封,走到表哥跟前,把信封遞著,橫在他倆身體中間。表哥不接,往前邁了一步,正好將信封擠在她懷里,連同她的手。這樣一來,余姐只好將信封貼在胃部,好像胃疼似的,卻不退步,表哥再進一點時,她忽然抽出手,但馬上被表哥捉住了手腕,除掉她手里的信封,仍舊放回窗臺上。余姐又羞又氣,對于表哥的這種蠻橫無理,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表哥忽然想起什么,掏出錢包,抽出一張銀聯(lián)卡,塞到信封里,然后在信封上壓了一只破瓷碗:
“你在提醒我懂么?你提醒得很及時,很正確,我忘了這張卡才回來的,密碼是生日后六位?!?/p>
“我不知道你什么生日……”余姐走去欲退,被表哥一把拉住胳膊:
“是你的生日!我是給楠楠的,給小英的,老朱的意思是老朱的意思,我是我,我不是別人,我就是我!你是不是你我不知道,我,就是我……”
這些字像一連串呼嘯而來的子彈,把余姐擊暈了。
“好了……”表哥終于脫胎換骨似的昂起頭來,“我們該走了……”
太陽沒露頭,仍然被鉛灰的云層遮掩著,用不了多久,這些灰云就會自動消失,太陽重新炙熱。表哥默默掃了一眼破落的院子,指著一塊塌了半截、覆蓋著塑料布的土墻說:
“天干了,從這一圈打倒,屋子,該整的整整,?。俊彼┲钆_,“我們到后邊方便一下……”
就是那塊寬闊的水塘。大雨之后,水位升高了,水色渾濁,我們站在突出的尖角上,俯視著深深的坡底。幾只鴨子若無其事地戲水捉食,對面,一見便知,算是莊子里的富戶。表哥突然一扭頭:
“喂,我們沖個浪怎么樣?”
我探出柔軟的脖子:“往下跳呀,挺高的?!?/p>
“她家不是有兩口棺材么,拖出來,你一個我一個,我躺到里面,你往下推?!?/p>
“棺材?”
“啊。要不我蹲在里面,走走,拖棺材嘍……”
我知道表哥從小喜歡捉弄人,他的想法一時唐突、狂野,匪夷所思,每次做過了頭都要挨大舅一頓痛揍,他卻笑嘻嘻的,根本不當回事,氣得大舅有一回把他埋在滾燙的沙子里,八月的天,瀝青都烤化了,他褪掉一層皮,皮還沒好利索,狂病又犯了。到了今天還是老毛病。不過棺材不像沖浪板,輕,撥風,棺材太沉了,只會掉頭往下,直悶到水里。
我忽然意識到,或許在表哥看來,棺材就像鴨絨那樣輕,只要輕輕一推它便往空中飄去,飄來蕩去的,聽憑風的柔情,在水面上滑翔,他則站在棺材板上,尋找著魂牽夢繞的浪頭。一浪上來,一浪下去,一浪接一浪,也許最終,棺材里灌滿了水,又沉不下去,我只好找根繩子把他拖上岸。
我們最終沒有去沖浪。鄉(xiāng)間公路上,我看到一行行白色的水鳥從溪邊的柳梢上飛過,古老的農(nóng)具閑置在田野間無人問津,烈日撒下的余暉變得相當溫柔,給人一種季節(jié)錯亂的感覺。表哥默默地沉思,一句話也沒有,好像他的魂魄從吉普里飛了出去,飛到了更久遠、甚至永恒的純凈世界中。
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們哪也沒去過,所發(fā)生的事不過是打了盹而已。我往后備箱瞄去,是啊,幾乎空的,我跟表哥正在去沖浪的路上,什么也不需要買。我們只是去一會,跟著就回來了。
拐到省道上,車輛穿梭不止,表哥把車??吭诼愤?,點了根煙。余暉漸漸消沉,變得陌生——好像是那些暮色中的村莊、剪影般的樹林和流動的車輛讓它逐漸遠離了我們——直到眼睛再也觸不到,這個世界才可以讓我們接受。它一刻不下沉,我就一刻不認它,直到它沉下去,黑夜涌來,我才認得它。
這時候表哥似乎清醒過來,玩著手里的ZIPPO火機說:
“有天晚上,我爸又訓我……我心煩,突然想到畢業(yè)都一年了,真快,有點小傷感,想找個同學聚一聚……找了一撥人,都他媽有事,心想最后撥一個拉倒,管他是誰,結(jié)果是她,聽我一說,居然答應(yīng)了……”
“我完全是開個玩笑,試探著玩的,我說我們喝點酒吧,她說行啊,你知道完全不像上學那會純情,簡直就是在引誘我……然后我說咱們唱歌去吧,她說好啊,她喝了很多酒,說她這一生已經(jīng)死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可能遇到什么大事了,我真不知道我不痛快、這世上還有比我更不痛快的人,而且是女同學!我頭一暈,管她呢,既然要死,大家一塊死算了……”
“真沒想到,這么多年,我居然活過來了,活得比一般人都要好……你知道這是什么感覺么?……你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個特殊的人,是一個能讓人死而復生的人。你懂我意思吧?”
說實話,我似懂非懂。
表哥長舒一口氣,如釋重負般地說:
“其實一個人,明明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還要掙扎著強活下去,明明知道沒有希望,還要想盡辦法,給自己找一點希望……我是很佩服的,我的生活也一樣,到了某個階段,如果不動彈的話,也就等于死了,我覺得這倒不重要,如果我能讓別人動一動,他不就活過來了嘛,如果每個人都這么做,你看,多好?!?/p>
表哥結(jié)婚那一天,我又看到了余姐。
迎喜的一萬響鞭炮一響,人們紛紛舉杯動筷,大廳前的婚慶舞臺上,司儀洪亮的噪音響徹整個酒店,因為美麗和奢侈,服務(wù)員都忘記了上菜,我只得一遍遍催。有人要紅酒時,我去外間的禮臺上取,接著,叫服務(wù)員拿開瓶啟子。
回來時,走廊上,一通紅色耀眼的彩亮,我看到一個黑衣人站在衛(wèi)生間外,安靜地望著斜對面的心形舞臺。有點眼熟。
當她的臉稍稍側(cè)過來時,我認出來了。是余姐。心里不由得一凜。
分明有一朵紙質(zhì)的白花悠然地伏在她的右臂上。那宛如白蝶一般的花色讓我頓時紛亂了方寸,險些將紅酒灑在如血一般殷紅的地毯上。
劉東衢,作家,現(xiàn)居江蘇新沂。主要著作有《灰錫時代》《飛翔》(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