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去世了。相隔兩年,我外婆也去世了。我奶奶去世時九十五歲,我外婆去世時九十二歲。從此,我們螺山鎮(zhèn)的大士街上,再也沒有這兩位小腳老太的身影,并且,永遠(yuǎn)也沒有那代表一個時代的小腳了。
外婆家和我們家只隔著一條流水溝,相距五十米左右,水溝上鋪著不知哪個年代的石碑,成為一座小橋。外婆和奶奶,這對老親家,通過這小橋,不是你到我家來就是我到你家去。這小橋,見證了這對老親家的幾十年風(fēng)雨陽光的平凡生活。
在那個時代,外婆家算得上富裕,而我們家卻十分貧寒。聽外婆講,當(dāng)初我媽是不愿意嫁給我爸的。最早外婆的一個兒子和奶奶的一個女兒定了娃娃親,結(jié)果這定了親的兩個人還未成年就都早早夭折了。那時的人生得多,活得少。我外婆生了十多個小孩,活下來七個,我現(xiàn)在有兩個舅舅,四個姨媽。我奶奶也生過九個小孩,活下來三個,因此我也有一個大伯和一個姑媽。既然這一對早夭的人開了聯(lián)姻的先例,外婆接下來就將自已的四姑娘許配給奶奶的小兒子了。任憑我媽如何的不愿意,最終還是在我們家過起了清苦日子,并一口氣生下了我們七個兄弟,除了排行第二的中途掉隊(duì),在一場平常的發(fā)燒中死去,其余六個均已長大成人。后來外婆常說,要不是她當(dāng)初的辣蠻,哪有我們這一幫五大三粗的小子。
外婆家有三間磚瓦房,中間是堂屋,兩邊是廂房,共四間。外公有兩兄弟,我們稱為大外公和小外公,同理,兩個外婆也就叫大外婆和小外婆。大外公和大外婆沒有親生孩子,一輩子也沒有和小外公分家,共同養(yǎng)育著小外公的小孩。一直我都不知道我大外公沒有小孩,因?yàn)閮蓚€外公外婆我們都是一樣的親,并且以為大舅是大外公的兒子,小舅是小外公的兒子。直到十幾歲時和村里的大孩子吵架,在他們不懷好意的話語中我才得知這些情況。
相比外婆,我奶奶過的日子就清冷許多。我爺爺在我爸九歲時生病去世了,我大伯比我爸要大十多歲,當(dāng)時已分家了。我奶奶就這樣守寡,拉扯著我爸和我姑長大,過盡了苦日子。
從我記事開始,奶奶和外婆就是兩個老太太了。外婆家皇是外婆當(dāng)家,所有事務(wù)由她打理。因?yàn)楦舻媒?,并且?dāng)時我舅舅還沒有結(jié)婚,我們家的小孩都是兩家共養(yǎng)的。我們兄弟沒少沾我外婆家的光,特別是我哥和我。我們那里的房子都是三間或兩間的,門前有一屋檐,大門縮在屋檐下,這種門口叫生子口,我們家因?yàn)橹挥幸婚g房,平平的構(gòu)不成生子口。而偏偏是這沒有生子口的房子,我媽卻一口氣生下了七個兒子。
當(dāng)父母的床實(shí)在容納不下我們兄弟時,我們就轉(zhuǎn)移到外婆家去睡了。那時父母床上平時都有五六個人,也就是說一般都有三四個兄弟和父母同睡,共蓋一床被子,可以想象那是一幅什么景象。冬天,一床棉被蓋這么多人,不是這個的手伸到外面來了就是那個的腳蹬到人了,父母一個朝南,一個朝北分頭而睡,照顧著這些不老實(shí)的男孩,母親懷里還有吃奶的弟弟,有時伢哭崽叫,應(yīng)接不暇。父親身子很熱,我們都愛抱著他睡,抱著他就如抱著一個暖爐,這也是我童年親切的回憶。最先離開這個大床的當(dāng)然是老大,接著就是我這個老二。反正外婆家離得近,起床后再到自己家吃飯,遇到外婆家菜好吃,就在外婆家吃,有時我們也端著飯跑到外婆家去吃菜。大外公有洪湖深處的漁民朋友,偶爾有人送新鮮的魚過來。炎熱的夏天,那魚從湖里送到鎮(zhèn)上,用魚簍裝著,里面鋪著厚厚的水草,保持濕潤,那些坐板鯽魚的背烏黑發(fā)亮,嘴巴一張一合,尾巴一翹一翹的,新鮮生猛。外婆將魚拿到后面灶間收拾干凈,先將魚煎得兩面焦黃,再加上新鮮的青辣椒一煮,香鮮撲鼻,味道不知有多好。我們端著飯碗走過去,外公會用筷子夾個魚尾巴放到我們的碗里,說,來吃個魚尾巴。記得小時候,最美味的就是那魚尾巴了。
外婆家最熱鬧的時候是過年,外婆每年都養(yǎng)一頭豬,到過年時殺了,肉賣給生產(chǎn)隊(duì)分給每家每戶,豬內(nèi)臟和下水就留給自家享用。大外公很會弄吃的,他最拿手的就是做鹵豬腸,八角、桂皮加醬油,把豬腸鹵成醬紅色,當(dāng)時聞到香味就會流口水了。再用豬骨頭來煨湖藕,湖藕煨出來粉粉的,一樣的誘人。還有臘魚臘肉等等。晚上,接到通知的我爸媽還有其他的姨父姨媽們會聚到外婆家里,美美地吃上一頓。外公會和幾個女婿喝酒,外婆會給我們盛菜盛飯。那是外婆家最紅火的時候。
農(nóng)村里的家務(wù)事,經(jīng)常是需要兩個人配合的,如推磨、絞把子等等,外婆和奶奶便成了最佳搭檔。生產(chǎn)隊(duì)里收割什么莊稼,我們的灶膛里就燒什么莊稼曬成的柴火。黃豆收完了,每家就會按人頭分多少不等的黃豆梗,芝麻收了,就分芝麻梗,還有棉花梗、花生藤子等等。谷草是最多的,谷草也是一切柴火的包裹物。分柴火時,隊(duì)里按每家人頭分,在隊(duì)里的大曬場上,將各家的柴火堆成一堆,上面放一張會計(jì)寫的薄薄的紙,寫著每家戶主的名字和柴火的斤數(shù)。然后有專門喊人的,一般都是保管員之類,到每家門口喊一聲分柴火了,我們便拿著扁擔(dān)急急忙忙跑到曬場里找到自家的那一堆,一趟一趟挑回家,直到挑完。柴火到家,分得多,就碼成一個柴草垛,成為儲備柴。如果少,就當(dāng)時攤開在屋前的空地上,讓太陽曬干。到下午,便將那些柴草收成一個柴堆,蓬蓬松松的,外婆和奶奶便開始配合了。一個站著拿絞筒,一個坐在柴草邊喂草。一般坐著的是外婆,站著的是奶奶。奶奶轉(zhuǎn)動著絞子,那柴草便順著外婆的手柔順地成為一條粗粗的柴繩,差不多一米五左右時,便結(jié)束喂草,然后將那柴繩往回拉,奶奶往回走,那柴繩便被折成三段,這時奶奶手里的絞子頭從草繩里拔出來,外婆將繩頭扎進(jìn)卷起來的草繩里,順勢扭為一個草把,像條麻花,適合放進(jìn)灶膛的大小。一個兩個,不厭其煩,我們家的絞完了,再絞外婆家的。多少汗水,多少希望,多少陽光都滲進(jìn)了把子里。并不是一定要把柴草絞成把子才能燒火做飯,有些人家就不絞把子,可能是沒有時間。因此,我也認(rèn)為絞把子燒飯是對生活的一種講究,哪怕是窮苦的日子,生活也要多些認(rèn)真,多些尊嚴(yán)。在時間的河流里,那一個一個的草把,沒完沒了,無窮無盡,生活的路有多長,那把子就要挽多長。我們小時候,總愛在灶膛里留連,一是灶間可以最快吃到香香的飯菜;二是冬天那灶膛里射出的溫暖。有時我們會把紅苕放進(jìn)灶里,用柴火的余燼將紅苕燒熟,那味道要比現(xiàn)在的烤紅薯好吃多了。坐在柴把邊上,總能聞到各種莊稼和太陽的味道。
推磨和絞把子都是我認(rèn)為最枯燥的事情,而這兩件事情又是無法避免的。單調(diào)的生活里有了這些事情,就會變得有滋味。外婆家有一副石磨。我們那里雖然生活清貧,但一年四季卻能將糧食變化著吃出很多花樣。所有需要磨細(xì)的東西都要經(jīng)過磨眼,然后變成想要的。把秈米炒熟了,放進(jìn)磨里去磨,出來的叫粉子,放糖進(jìn)去,可以用開水沖著吃,幾勺干粉子,要放很多水才能調(diào)濕,成為糊狀,一邊調(diào)一邊散發(fā)濃濃的香味。也可以干吃,抓一把往嘴里放,干嚼,用口水把粉子拌濕,一樣的滿嘴飄香。當(dāng)外婆和奶奶磨粉子時,我們會用手伸到磨子底下的簸箕上抓粉子吃,每抓一下,那簸箕上就會留下我們的手印,就像雪地上留下的鳥爪雞爪的印子。我現(xiàn)在可以歷數(shù)每年分季節(jié)要磨的東西。正月十五要吃團(tuán)子,就得用半濕的米磨成半濕的粉,這樣包出來的團(tuán)子有咬勁。端午節(jié)要吃湯圓,得用糯米泡過后磨成米漿,然后用很細(xì)密的布壓在上面,放上灶里的地灰,把那米漿襯干,再把那襯得半干的米漿曬干,成為細(xì)粉,到時拌水調(diào)成湯圓料。吃不完可以保存很久,想吃時就拌水調(diào)制。中秋也是這樣,但吃法不同,那湯圓做好不是用來煮,而是用來油炸。上面灑一些芝麻,炸后膨脹得很大,吃起來很香。到過年了,磨子簡直就沒有空過,除了自己家的東西磨,沒有磨子的家里也會來借磨子用。這時磨黃豆,做豆腐;磨綠豆,做綠豆皮子;磨麥芽,做麥芽糖。只有端午節(jié)的粽子不需要石磨。
五月還沒到,就會有人從洪湖里打好蘆葦葉,在街上賣,有的賣生的,就是那一束束的青葉子;有的賣熟的,就是將葉子用水煮過的,葉子碼成一摞一摞的泡在水里。這時每家都會買幾摞粽葉回來,繼續(xù)泡在水里,那粽葉因?yàn)榕菟l(fā)出一種特殊的氣味,并不太好聞。包粽子時一定要清洗很多遍,用抹布抹干凈才可以用,糯米也需要泡漲。小時候奶奶讓我們猜一個謎:“生在青洲葉裸裸,搖船駕槳來接我,又給糯米飯我吃,又用繩子來捆我?!敝i底就是粽葉。包粽子時,要先淘米,那糯米淘洗后要泡一段時間,再瀝干,放在燒箕里。粽葉也是洗凈抹干的。外婆和奶奶分別在自己家里,開始包粽子。前面放一把椅子,面朝椅背,椅背上放上了蓼草,還有一根細(xì)索子,用來把粽子預(yù)先捆緊。先將粽葉彎成一個椎形,放進(jìn)適量的糯米,把粽葉折幾下,完成造型,再用索子綁一下松開,然后用蓼草捆好,一個粽子就包好了,吊到椅子的正面去。一個接一個,不緊不慢,一會就有一掛粽子吊在了那里,一般是十個一掛。粽子都在端午前就準(zhǔn)備好了,到端午節(jié)前夜,家里就會用大鍋煮粽子。因?yàn)轸兆影镁o,加上有粽葉,所以要用很多柴火經(jīng)過很多時間才能煮熟。一般是黃昏時分,我們守在鍋邊,等著粽子出鍋,熱氣騰騰中,扯下來了一個,顧不得滾燙,吃了再說。
煮粽子后,還要煮鹽蛋,也就是咸鴨蛋。當(dāng)時大隊(duì)里喂了鴨子,鴨蛋攢到端午,分給每個小隊(duì),小隊(duì)再按人頭分給每家每戶,年年一樣,每人分十個蛋。我記得我們那里做鹽蛋要先用泥巴放上鹽,攪拌均勻,然后直接敷在蛋上,完全涂滿,再放進(jìn)缸子里,端午節(jié)拿出來,洗干凈,煮了吃。我小時候很不喜歡吃鹽蛋,只喜歡在端午的早晨拿著鹽蛋跟小伙伴們?nèi)ヅ龅?。蛋蛋相碰,必有一破,不破的就成了蛋王,碰著碰著,街道上就熱鬧起來了。不知現(xiàn)在老家的小孩還會不會玩我們小時的游戲。
外婆沒有奶奶的幫助可以找大外婆配合,而奶奶沒有了外婆的幫助就不行。奶奶在外婆面前,永遠(yuǎn)只是一個配角。在我們家,奶奶也是弱勢群體,能夠庇護(hù)她的人,就是父親,父親是有名的孝子,他和奶奶相依為命那么多年,自己可以受委屈,但絕不讓奶奶受委屈。從我記事開始,我就對奶奶不好。父母每天都在外面干活,生產(chǎn)隊(duì)基本是沒有休息日的,只要我們在家,讀書回來得有飯吃,飯做晚了我們就要罵奶奶。我們兄弟之間就是以大欺小,奶奶要是幫小的,我們大的也會罵她。但這些賬奶奶都會記著。等到父母晚上回家,奶奶會把這天發(fā)生的事告訴父親,父親便會根據(jù)我們的情節(jié)輕重,進(jìn)行處罰,有時就放過一馬,有時會痛打一頓。轉(zhuǎn)天,我們又忘了,照樣會對奶奶不恭。有一次我在學(xué)校里學(xué)了一句歇后語,回來看到奶奶在太陽底下洗腳,奶奶洗解要解開很長的裹腳布,把腳放在熱水里泡,那三寸長的腳,變形得厲害,腳趾頭都彎在腳底下,尖尖的像粽子,她洗完腳,還要用剪刀剪腳趾甲。我外婆也是這樣,老太太洗腳都會花很多時間,像個儀式一樣。我奶奶姓王,這時我就脫口而出:王婆婆的裹腳布,又長又臭。
長久這樣,我習(xí)慣了欺負(fù)奶奶。奶奶從來不吃無鱗魚,例如鱔魚泥鰍之類,烏龜甲魚和青蛙也不吃。我們星期天或放假,會到河里摸魚捉蝦,能夠抓到的多是泥鰍鱔魚之類,有時我們會去捉青蛙,拿回家里,改善生活。這時奶奶最難受了,她絕對不會配合我們,也不會沾一點(diǎn)這種腥味,實(shí)在沒辦法時,只好跑到我姑媽家去過幾天。還有一次,奶奶在曬黃豆梗子,我又打了弟弟,奶奶要追我,我說,老子不要你管,并且拿起揚(yáng)叉朝奶奶扔過去,捅到了奶奶的嘴巴,一下子打掉了她一顆牙齒,滿嘴鮮血。奶奶在外面,向周邊的人血口哭訴,外婆跑過來教訓(xùn)我,其他別家的老人也過來罵我沒規(guī)矩,說要等我爸回來收拾我。我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不是挨一頓打而能消解的。有時父親打我們打得厲害,母親就會心痛,并且會埋怨奶奶喜歡告狀。對奶奶的不敬,就像是接力棒,我們大的懂事不欺負(fù)奶奶了,弟弟們卻又開始欺負(fù),一個接一個,直到全部長大。想想我們小時候,簡直就是幾只小野獸。
我們長大,奶奶就更老了,很久以來,奶奶的眼睛都不太好,應(yīng)該是白內(nèi)障,我們走過她身邊,她看不太清楚,便會問我們是哪個,我們心情好會告訴她是誰,有時遇到我們心情不好,就會惡狠狠地朝她吼一聲。聽到聲音她會知道是哪個,便會說一句:是你這個化身子呀?;碜釉谖覀兡抢镆彩橇R人的,意思你是鬼的化身,但奶奶說出來反而是怨中帶愛,成了一種昵稱。要是我們沉默,她就只好那么落寞的一個人在那里嘟著嘴。
外婆也有同樣的待遇,我們是不敢跟外婆耍橫的,但有人敢跟她對著干,就是她的孫子們。漸漸地,舅舅的小孩,我的表弟出生了,外公外婆四個老人共同呵護(hù),合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飛了,抱著表弟,一個勁地叫“金殼子表,是我的兒,銀殼子表,是我的兒”,可能當(dāng)時金殼銀殼的表是最值錢的吧。我的表弟對我外婆外公也重復(fù)我們對我奶奶的那一套,表弟很聰明,可能是三四歲吧,把全村人的姓名都搞清楚了,誰要是惹了他,就會罵誰父母的名字。有時外婆得罪了他,他也會當(dāng)街叫外婆的名字??礋狒[的人越多,他叫得越響也叫得越得意。通過他的叫罵,我們才知道平時叫熊婆婆的外婆真名叫熊金玉。我奶奶的名字我知道,叫王蘭英。這都是小時候的事情,想起來,心痛、心酸,也有時光不能重來的無奈。
雖說外婆和奶奶關(guān)系很好,但她們有時也會暗中較勁和攀比。過年過節(jié),姨媽們會給外婆做新衣服,并且買糕點(diǎn)給她吃,姑媽也會給奶奶做衣服、買糕點(diǎn)。只要有新衣服,倆親家會穿出來,你摸摸我的衣服,我摸摸你的衣服,看是什么料子,聊上半天。家里有什么新鮮事,都掩不住,生怕對方不知道。有時兩個老太太還互相別氣,幾天不來往。別氣的多是外婆,外婆個性較強(qiáng),要是奶奶不理解她,她就不到我家來,并且說你們這家沒有我,怎么會有今天?可是過不了幾天,外婆又到我家來了,因?yàn)樗环判奈覀兗疫@些小孩。外婆一來我們家,奶奶和外婆又好得不得了,比以前更親熱了。
看到我們有成績,外婆比奶奶更開心,我們可能繼承外婆家的遺傳更多一些。外公家里人讀書都聰明。我大舅是大學(xué)生,同濟(jì)醫(yī)科大學(xué)畢業(yè),很斯文,我哥就模仿我大舅,別人一看我哥就說他像個大學(xué)生。果然我哥恢復(fù)高考時考上了大學(xué),當(dāng)時能考上大學(xué)就像中了狀元一樣,十里八鄉(xiāng)也就一兩個。我小舅應(yīng)該說更聰明,讀書成績非常好,當(dāng)時要務(wù)農(nóng),初中畢業(yè)就回家了,后來到大隊(duì)里教書,我初中畢業(yè)時他教我們語文。再后來當(dāng)隊(duì)長,當(dāng)大隊(duì)干部,干了好幾屆。他們家每年春節(jié)的對聯(lián),都是他自擬的,年年不同,年年有新意,為我們那里人津津樂道。我表弟更是了得,用天才來形容他都不為過。他讀的是南京航空航天大學(xué),本科碩士博士博士后,一路讀下來,三十來歲就當(dāng)上了正教授,現(xiàn)在是華中理工大學(xué)博士生導(dǎo)師、長江學(xué)者。我沒有什么本事,但我心氣比較高。我在農(nóng)村種了四年田,分田單干后,和父母一起種四十多畝地,起早摸黑,十六歲開始,干著農(nóng)村里成年人的活。當(dāng)時我恨自己為什么干不過成年人,后來才明白,當(dāng)時我還在青春期,正在長身體,力氣還沒有長滿榫。
當(dāng)時是苦悶?zāi)甏?,那時我仍睡在外婆家。每天干完活,就坐在外婆家門口的石墩上,和外婆說幾句話。我要是說累了,外婆就說年輕人沒關(guān)系,做事不要惜力,力氣去了有來的,睡一晚就又有力了。有時外婆會給我下碗面,打個荷包蛋。那么多的外孫中,外婆說她最喜歡的是我,可能是我和外婆相處的時間長,她看著我長大。后來我開始教書,再當(dāng)校長,再后來我到了海南。每次回老家,先要告訴外婆,除了帶些海南水果,還會塞給外婆一些錢,要她買東西吃。這時外婆早已不當(dāng)家了,給外婆的錢,外婆會放在床褥下面,壓得平平的,根本舍不得花。但她會告訴別人,我又給她錢了。每次見到外婆,她都說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說什么時候帶個媳婦來呀。這時我會說你放心,肯定會帶給你看的。
隨著我們兄弟成長,我們家的經(jīng)濟(jì)狀況好一些了,1980年代我們家蓋起了樓房,全家再也不需要擠在一起了,我們曾經(jīng)生活的房子,只是用來栓牛。奶奶也有自己的房間了,天氣好,奶奶會搬把椅子坐在朝南的大門口曬太陽。再也沒有人欺負(fù)她了。反過來,我們會提醒母親,讓奶奶過得好一點(diǎn)。母親這時對奶奶也比以前客氣了。因?yàn)槟棠踢€在,所以我們在海南多年,父母一直都沒來過海南,每天都要侍候奶奶。奶奶眼睛更不好了,看人只能看到人的影子,要用聲音來辨別來人是誰。
我終于找到女朋友了,終于結(jié)婚了。我?guī)Ю掀藕⒆踊丶?,奶奶高興得不得了,外婆也高興得不得了,奶奶和外婆了解我們的信息并不全都是從我們口里得知的,很多是周邊的人告訴她們的,她們說:小春(我的小名)帶了一個媳婦回來了,說是浙江的,在上海那邊找到的,長得蠻塑麗(好看),生的一個伢(兒子)也好。外婆會說,王婆婆,你的福氣好呀!奶奶會說,也是你的福氣呀!外孫也是孫呀!外婆這時就會表功了,說,看你們現(xiàn)在,要不是我當(dāng)初辣蠻,哪有你們這一家人呀!說完,兩個老太太就會笑一笑。為了奶奶和外婆開心,我們也會把兒子抱過去,給她們抱一抱,冬天,穿那么厚的衣,又怕老人抱不住,只不過是意思到了。這是血脈的延續(xù),在我們的身上,奶奶和外婆的血流在了一起。
老人們看著我們出生和長大,而我們看著他們衰老和死亡。
1976年,我大外婆去世,我記得是夏天,當(dāng)時剛興起火葬,當(dāng)時的老人都怕火葬,說燒死人時,燒到笑筋會笑,燒到哭筋會哭,還說可以把人燒得坐起來。有些人死了悄悄埋起來,政府發(fā)現(xiàn)后會把死人挖出來再去燒。大外婆就是第一批火化的逝者。
接著我大外公、小外公都相繼去世。都是七十多歲,壽終正寢。
2000年,奶奶九十五歲,我們希望她活一百歲,因?yàn)槲覀兡抢镞€沒有誰家的老人活過一百歲。2000年3月16日下午,接到老家電話,說祖母去世了,我們在海南的兄弟馬上回家,飛機(jī)加汽車,晚上九點(diǎn)多鐘到家。當(dāng)時奶奶已經(jīng)躺在靈堂里了,家族里的人都在幫忙,請的道士已準(zhǔn)備好了明路念經(jīng)(超度亡靈的儀式)。我們馬上穿上孝衣,白白的衣服,頭上綁一條白布,跪在奶奶的遺體后面。跪下去的同時,我的眼淚流出來了,并開始痛哭。我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不與我相干的人哭時,我都會流淚,而自己的奶奶去世了,并且我小時候?qū)δ棠淌悄敲吹牟缓?,面對再也不能接受我悔意的奶奶,我只有長跪不起,長哭不止。我們那里的規(guī)矩是道士念經(jīng)時我們要跪著,道士做法事時要站起來,再念時又跪。但那晚我一直跪著,我要讓奶奶知道我并不是不愛她。我在家一直是兇神惡煞,長期以來,我對親人表達(dá)愛意也是那么的惡狠狠,這時,我也要惡狠狠地跪在奶奶身邊,惡狠狠地哭。明路要兩個晚上,并且是通宵的,我就這樣通宵地跪著,看著奶奶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
因?yàn)槲覀冃值芏啵@樣朋友也多,加上我們李家本來就有很多族人,奶奶是族里的老祖宗,輩分高,父母人緣也好,喪事按我們當(dāng)?shù)氐淖罡咭?guī)格,辦得很熱鬧。外婆來送奶奶,這兩個相伴幾十年的親家分手了,外婆也很傷心,但并不悲哀,因?yàn)樗齻兌际菂⑼干赖娜肆耍t早會有這天的。外婆有時會在奶奶身邊坐一會,跟邊上的人說一說我奶奶以前的好。外婆很羨慕奶奶有這么熱鬧的葬禮,跟我說:不知我死后有沒有這么熱鬧,要是有你奶奶的葬事熱鬧就好了。我要外婆放心,她死了也一樣會這樣熱鬧的。這時,外婆仍在和奶奶比,很可愛。
2002年10月26日,外婆去世,享年九十二歲。我們兄弟仍是馬上趕回去。在外婆的葬禮上,我一樣也是長跪不起,長哭不止。我思緒倒轉(zhuǎn),想起外婆對我的那么多的好和愛。我兩個舅舅還有那么多的姨媽,加上我的表兄表弟表姐表妹,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也是一個龐大的隊(duì)伍。因此,外婆的葬禮豪不遜色于奶奶的葬禮。
奶奶的墳和外婆的墳相隔不遠(yuǎn),在我們螺山的山上,朝著南邊,向陽,看得到長江,風(fēng)水應(yīng)該是很好的。想必這兩個老太太在陰間也并不寂寞。每次我們回老家,會用相同的方式來祭奠她們。
李再明,詩人,現(xiàn)居海口。已發(fā)表文章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