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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上的黃昏(外一篇)

2018-02-28 00:12李穎
天涯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我在少年時代的幾個黃昏里遭遇了父親向同一條河流走去,他總是因為答應(yīng)借錢給某個老鄉(xiāng)或者戰(zhàn)友而與我母親發(fā)生激烈的爭吵。由于我的母親并不打算拿出他所說的那筆錢,我的父親遂準備投奔一條河流。他總是鐵青著臉囁嚅著說:我不過了,我死了算了。他向河流走去的時候,我的母親絕望而悲涼地望著他的背影,她不再跟他爭吵,并示意我跟在他身后。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理解了絕望和悲涼這類詞語。

像是去迎接世界末日般,我遠遠地跟著他。誰能想象一個孩子,在黃昏里眼睜睜看著去赴死的父親,周身彌漫著不可名狀的孤獨、涼薄和恐懼。我默默地跟著他朝河邊走去,他自顧自地朝前走,每一步都滿懷憤懣,不曾遲疑踉蹌,仿佛故意要讓身后的人看清他的決絕。然后,我的父親久久戳在河磡上,他穿一件勞動布做的藍色工作服,他瘦削而堅硬,面對河流一動不動,我就站在他身后十米開外的地方,不敢大聲喘氣,我生怕我一驚擾,他就為了證明自己赴死的決心而更快地撲向河流。事實上,他從未回頭看過我,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的存在。我無法揣測他的意圖,我不知道他是否下一秒就準備在我眼前消失。假如他頃刻消失,我該如何自處?我是應(yīng)該徒勞地伸出手抓向他脊背的方向,還是應(yīng)該原地不動?我是應(yīng)該哭喊,還是根本哭不出來?我唯有甩出我眼中驚懼的目光,緊盯他的背影,仿佛無論他跳不跳下去,我筆直的目光都能將他死死勾住,不至墜落??偸沁^了一小段時間,鄰居便會跑到河磡上來勸解,我的父親便在鄰居的拉扯中半推半就地回去了。我跟在他的身后往回走,我知道,接下來迫在眉睫的事,就是他要考慮如何面對我沉默的母親。

很多年后回想這件事,我慢慢明白,鄰居才是母親叫來的幫手。我的母親讓七八歲的我跟著他,肯定知道我沒有能力拉住父親,無非是希望父親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至于做傻事。我坐在往后的很多個黃昏,遙想著母親焦灼與悲愴的內(nèi)心,并試圖伸出雙手撫慰我們貧窮的1980年代。父親靠賣苦力掙來的每一分錢都交給母親,母親執(zhí)著于存錢的游戲,她似乎要把每一分錢都用于未來,她對現(xiàn)實生活的每一點開銷都精打細算。母親根據(jù)生活經(jīng)驗認為,借出去的錢是不會長腳自己走回來的,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而父親總是想著在老鄉(xiāng)們或者戰(zhàn)友面前打腫臉充胖子,并借此證明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在與母親的這個角力中,他總是失敗者,即便以死抗爭,也未嘗如愿。

父親面對河流留下的背影,成為我此生揮之不去的噩夢。這是我在童年和少年時代永遠不能抹去的黃昏。它看似越來越昏暗,內(nèi)核卻越來越明亮刺目,我整個一生的黃昏幾乎都被它的光焰洞穿,灼成灰燼。

父親從河流邊被鄰居拉回來了,卻并不說一句話。有一回,他整整一個夏天沒有說話。家里的氣氛燥熱,但是家庭危機的臨界點已過,我們姐弟緊張的情緒稍稍緩解后,竟已適應(yīng)這種氛圍,仿佛在看一場游戲一樣,都繃著一口氣,等著看父親準備什么時候開口說話。在我年幼的認知里,一生是那么漫長,一個人不可能從此一輩子不說話。那個夏天,父親是一個演員,一個蹩腳的演員,他首先出演的是一場啞劇,在這個劇中,他很敬業(yè),他一聲不吭,但他照樣吃飯、干活、睡覺。他進進出出,不與我們?nèi)魏稳苏f話,他時常變換表情,有時他保持一張冷酷的臉,間或保持一張受傷的臉,間或保持一張平靜的臉。他的表情包如此豐富,但全都是偏向悲劇。他悄無聲息在家里坐臥行走,連咳嗽都沒有一聲,仿佛也不用呼吸。他的妻子和孩子們都平靜地配合著他,不去打擾他傾情演出。除他之外的我們四個人彼此說話、逗笑,仿佛只有他是局外人。但是,毫無征兆地,在某個清晨,他突然開口說話了。他仍然鐵青著臉,他很響聲地喝了一口稀飯,放下筷子,在早上的餐桌上對全家宣稱,昨天他在河邊他種植的那片綠豆地里看到我妹妹的魂魄了。

這句話實在太駭人了。當(dāng)時妹妹尚小,不知魂魄為何意。她大聲哧溜著自己碗里的稀粥,仿佛父親在說著別人的事情。我的母親呆了一下,瞬間就哭了。妹妹是他們最小的孩子。按照民間的說法,被別人看到魂魄在外游蕩,則其人命不久矣。父親安慰母親說:不要緊,我有辦法。

我疑心父親撒了一個彌天大謊。我疑心他謊稱看到妹妹的魂魄,不過是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他的演技實在太拙劣了,他雖然很敬業(yè),但并不專業(yè),這一生他都沒有演好過,他明明是自己的主演,卻總是功虧一簣,讓人把他當(dāng)成一個跑龍?zhí)椎?。他等不及母親主動找他說話,便迫不及待地對我母親示好。他認為,只有“看見孩子的魂魄”這樣驚駭?shù)氖虑椋拍艹晒ξ夷赣H的注意,才能消解之前鬧的不愉快,才能重新與家人建交。他要找一個體面的臺階,以便不至于被自己憋死。他憋了那么久,終于想出這樣一個計謀。我當(dāng)年那么小都能領(lǐng)會這一點,聰慧的母親肯定明白。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我們誰也不想去說破,并盡量配合他把這場戲演完。父親開始在家里設(shè)法壇,他說他少年時曾經(jīng)在馬戲團呆過,他跑過江湖,他知道那些不可泄露的天機。他弄來一只公雞,拿剪刀剪去一點雞冠,妹妹在他的要求下,伸出了自己的十指,任父親悉數(shù)剪去了她的手指殼,用手帕包好,父親念念有詞后,將指甲殼連同一桿秤一起壓在了妹妹的枕頭下。他再次念念有詞后,畫了一碗符水讓妹妹喝下。母親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不動聲色。

這件大事辦完之后,妹妹自然是保住了性命。父親仿佛成了妹妹的救命恩人,他滿意于自己的法力無邊,他神色不再凝重,笑容重回到他臉上,他通過這個方式重新演回了那個卑微的自己,讓劇本回歸正軌。我的父母,他們又重新開始說話了,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他們繼續(xù)認真地出演著屬于自己的角色。

在這樣的氛圍里,我度過了難以啟齒的童年和孤獨恐懼的少年時代。我不愛與人說話,我總是在靜默地一點一點收集黃昏。每度過一個平安無事的黃昏,我就覺得如釋重負,直到長夜驅(qū)趕著我,我無路可遁,只好被迫接受第二個黎明。這樣的經(jīng)歷讓我覺得,我此生來這世間的真正目的,就是為了要把這么多黃昏據(jù)為已有。

擁有眾多黃昏的人,等同于擁有眾多秘密。

多年以后,我喪失了我的父親。我回憶那些日子的時候,對于那個耿耿于懷的夏天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我驚異于我年幼對父親的認識如此膚淺,他一定是在燥熱的綠豆地里產(chǎn)生了幻覺,才看到妹妹的魂兒。而我,而我們,竟在心底那么嘲諷地看著他表演,毫無愧意。秘密不屬于我一個人,它同時屬于我的父親、地里的綠豆,以及他們的竊竊私語。

又過了十年,我喪失了我的母親。與此同時,我?guī)缀鯁适Я怂械狞S昏。我早已搬離河流,住到了城市的最中心,車水馬龍中我再也沒有遇見過黃昏。我在母親的遺物中找到一封長信,時間是父親去世后第七天。在信的開頭,母親稱父親為“親愛的老公”,這個稱呼瞬間顛覆了我所有對父母的認知,在我的印象中,母親在外人面前一直稱呼父親為“老李”,在家里則直呼其名,從來不會更親昵。母親在信中回憶了他們婚姻生活中艱辛與幸福的點點滴滴,唯獨沒有爭吵與慪氣,她記住的,全部是父親的忠厚、勤勞,是他為這個家的付出,仿佛隨著父親的去世,她徹底遺忘了他的偏執(zhí)與狹隘。

母親歿后,我才感覺我們從前那個家真的不在了。我大病一場,每走的一步路都是踩空的,每吃的一口飯都味同嚼蠟。我看見整個塵世都傾斜著,仿佛隨時就要顛覆。如果它真的傾覆了,我會看見另一個世界嗎?我會重新找到我的父母,和他們一起回到河流邊,共度我們所有的黃昏嗎?

弟弟蓄起胡子了,滿臉蕭索。他說,服喪期間,三個月內(nèi)不能剃須。我仿佛看見,荒煙蔓草也圍繞我的周身。我頻繁地回到我們一家五口曾經(jīng)住過的那條河流邊上,我坐在黃昏里,試圖發(fā)現(xiàn)舊時的痕跡。河磡上亂石成陣,草莖在風(fēng)中搖晃,我再也看不到父親倔強的背影,我也再不能跟在父親的背后回到那個有母親等我們的家了。他們的一生都已悲愴地謝幕,那么多日子,都被河流上的狂風(fēng)吹得杳無蹤跡了。我不能自抑地悲從中來,在天地間長久痛哭。

假如我真的能夠回去,那么擁有前生記憶的我,站在河流邊的父親身后,或許再也不會恐懼,我會安靜地狡黠地笑著,等待母親派來的鄰居把他拖回去。我并不期待生活的表面會變得與此生有什么不同,這彼此糾纏的一生如此豐盛,又如此荒誕。我們?nèi)耘f會在這河流邊歡笑、吵鬧、因為貧窮而爭執(zhí)不休,直到老去。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內(nèi)心不再孱弱?;貞浀募敢欢〞创┪业膩砣?,我會成為一個高明的戲子,我會帶著前生幸或不幸的記憶,微笑地尾隨著我的父親去往河邊,然后回家。

父母走后,我做了一個又一個夢,夢里全是我們從前的生活場景,從前的老屋,從前的鄰居,沒有長大的弟妹,以及沒有老去的父母。夢里從來沒有我的孩子。我在夢里忘記了我曾生育過孩子這樣一個事實。這真是一件殘酷的事情。

殘酷。我有多久沒有用過這個詞語了。似乎我需要用到它的時候,我就會用別的詞代替。我總能想出別的詞代替它。比如,多年前我的孩子需要斷奶的時候,要把他硬生生地與我隔離幾天,他跟他的姑姑去了鄉(xiāng)下,我感覺自己的心臟某個部位被挖空了一塊,我不知道這種別離對一個不到一歲的孩子意味著什么,或許我在嬰兒時代就已經(jīng)忘記這種滋味了??粗还霉帽ё?,我哭過之后,就輕描淡寫地在日記里寫道:“他終歸是要離我而去的,所謂相聚,不過是一場錯覺,所謂離別,不過是一個命運與另一個命運的漸行漸遠。”一周以后,我與丈夫去鄉(xiāng)下接孩子,我滿懷激動,又一言不發(fā),孩子占據(jù)了我全部的心房,我知道,我將要與這個命運永遠糾纏,悲欣交集,這仍然不失為一件殘酷的事情。

從夢里醒來,朋友給我做了一個心理測試,題目是,假如你帶著五種動物進入森林,四周險境重重,迫于無奈只能將動物們一一舍棄,它們分別是猴子、老虎、大象、孔雀和狗。問題是你會按照什么順序把它們一一舍棄?你最先放棄的是誰?

答案讓我吃驚。我最先放棄的,居然是代表父母的動物。我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我?guī)缀醪徽J識自己。這才是那個最真實的我嗎?坐在黃昏里,聽著朋友剖析著我,我為這樣一個自己倍感羞恥。我知道,這種對自身的否定、羞慚、輕慢和蔑視,源自夏天的河流上那樣凜冽的黃昏。薄暮冥冥,虎嘯猿啼。這個測試里的老虎和猴子,都排在我的父母之后了,它們所代表的,真的是我的生命中更重要更值得珍視的東西嗎?我又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仿佛跌進了一個陷阱,我是真的要放棄那些動物,放棄它們所代表的這一切,僅僅為了保全森林中遇險的自己嗎?

我未曾珍惜的,我不再擁有。浮蕩在大地之上的那些心事,龐雜而混亂,它們最終厭棄了我松松垮垮的樣子,而凝聚成了一張沉默而蒼茫的我的臉。我質(zhì)疑著這個心理測試的權(quán)威性,同時也暗暗地對這個深藏不露的自我深懷恐懼。我到底是有多么冷酷無情,才能做出這樣的選擇?一個人,窮其一生,能最大限度地認知自己嗎?

多年以來,我絕不在孩子面前與我的丈夫爭吵、大聲喧嘩,這是那條河流給我現(xiàn)實生活中最大的啟示。而丈夫在任何時候從不與我爭吵,他仿佛就是那個擁有前生記憶的人,他的體內(nèi)住著一個虛無的自己,冷眼看著塵世間的一切,無論我如何任性,他都不急不躁,暗含笑意,他仿佛知曉一切的答案,他總是將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條,然后傾聽著生活背景里的風(fēng)聲,站在門口等我回去,就像等待一個淘氣的晚歸的女兒回家。

待業(yè)青年

從前,我常常根據(jù)自己或別人的生活經(jīng)驗得出一些隱秘的結(jié)論,譬如,把冰棒放在杯子里化成水后再喝掉,會比直接吃冰棒要過癮;譬如,怎么找也找不見的某樣?xùn)|西,某天它會突然出現(xiàn)在你面前;譬如,找不到工作就不應(yīng)該談戀愛;譬如,一部分四十歲的女人會突然變成潑婦;譬如,人們常常會在某一個瞬間感覺眼前的情境在以前的某個時刻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譬如,男孩在年少的時候會被某個年長的女性秘密誘惑或者引領(lǐng),極少數(shù)會做出驚世駭俗的選擇……有些結(jié)論后來被證明它就是真理。

根據(jù)我獲得的一條重要經(jīng)驗,我在某年夏天被沒有懸念地擠進一個令人窒息的熾熱通道。那年六月,岳陽的人們忽然發(fā)瘋一樣都往湖邊趕去了。我斷定那里等待著的是一湖滾燙的水。天氣實在太熱了,沒有人敢抬頭看太陽,因為太陽仿佛是一個懸念,假如不去抬頭看它的話,人們就彼此心照不宣,假意確信天上只有一個太陽。人們害怕抬頭一看,會造成人類無法挽回?zé)o法承受的后果。整個世界白花花的,馬路上遠遠地蒸騰著一種類似水汽的東西,它把遠處的車輛變得影影綽綽,但是走近,蒸騰的水汽又到更遠處去了——似乎這是一個魔圈,人們被一個罩子像蒸籠般罩著,永遠也別想走出去。我?guī)缀跽J定地獄也不過如此。我對地獄的理解不是什么肅殺嚴寒,而是:烈、火、烹、油。這顯然是一個褒義詞,它在曹雪芹的筆下是與“鮮花著錦”連用的。但是再好的光景,到最后不也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了么?所以,這個詞語經(jīng)常被我一步到位,省略了中間過程。

沒有什么是我能把控得了的。我唯一確定的是,在這個令人無法呼吸的氣焰逼人的酷暑,我對未來充滿惶惑。那時我剛參加完高考,我知道上大學(xué)于我毫無勝算,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得出了這條重要經(jīng)驗:一個二十以內(nèi)的計算還要靠扳指頭的人是不可能考上大學(xué)的。這簡直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時至今日,我二十以內(nèi)的計算仍然需要扳指頭,我從不與小攤販計較價格,因為我無論如何也算不清楚。我的兒子每次拿來數(shù)學(xué)作業(yè)向我走來的時候,我的頭或肚子就會突然產(chǎn)生劇烈病變,無辜的兒子不知所措,認為這個時候來打擾母親大人簡直是罪過,最后我只有告訴他真相:媽媽不會做,你去問爸爸吧。我把這蒙昧的腦袋歸罪于小時候喝米糊糊長大的。我從小實在喝了太多米糊糊了。

沐著熱風(fēng)從我家走上十多里,就到了南湖。這是岳陽首屆國際龍舟節(jié),人們得知日本、美國、泰國、意大利等多國運動員在岳陽參加比賽,人潮洶涌紛紛往南湖走。大家都趕去看洋人在岳陽城里劃船。這座熱浪逼人的城市讓人們做出愚蠢的判斷,他們認定湖邊一定會涼快一些,而高漲的競技榮譽感讓他們一頭扎進了去看熱鬧的路途上。我也裹挾在去看劃龍舟的人群中,我頭昏腦漲,我的腦子似乎仍舊被米糊糊混沌地塞滿。

頂著這樣一個渾渾噩噩的腦袋,躋身在燥熱的人群中,去看一湖蒸騰的水上競技,于我是完全沒有目的可言,那鼎沸的一天,湖面上綻放著五顏六色的煙花,那是我看到的最震撼的煙花,也是我看過的最無聊的煙花。它們不是我們平??吹降哪欠N在夜空散開然后寂寥落下的煙花,它們也不像那些靠著黑夜才能綻放的光束,它們是一排排屏障似的五彩的光焰,在明晃晃的太陽下騰地而起,擋住了湖對岸的人們。我覺得我的前路正像這眼前的煙火一樣,耀眼、遮蔽,被酷熱逼入絕境。我是被生活被動地推到了這里,綁架到了這里,狠狠地摔倒在了1991年的夏天。煙花灼熱,煙花虛無,而我正在被生活的熱浪融化、縮小,成為散落在南湖岸邊的煙塵,終至于無。

我就是在這樣一種窒息的氛圍下,從一個學(xué)生變成了一個待業(yè)青年。在那個時代,待業(yè)青年是專業(yè)名詞,特指沒考上大學(xué)的國企子弟,而不是現(xiàn)在滿大街這種念完大學(xué)仍舊找不到工作的倒霉蛋。

頂著待業(yè)青年這頂尷尬的帽子,我整天用一種邊癱的姿勢隨便把自己撂在家里的某個角落。我疏于見任何人,墻角的一只蜘蛛整日與我逼視。它明顯感到我的匱乏,它偶爾爬到我看不見的罅隙,然后又從容地繞回來,繼續(xù)假裝忙碌,或張網(wǎng)以待。它知道我無處可去。我也確實無處可去。我趿拉著拖鞋站到廊前的走廊上,一會兒便覺得熱浪襲人,快快而返。我的這種狀態(tài)對家人造成的傷害無疑是巨大的,但對世界造成的傷害幾乎為零,甚至給世界帶來了某種隱秘的歡欣。因為我終日這樣像個抽大煙的斜靠著,或者漫無目的地杵在走廊上,正合了隔壁那個滿臉橫肉的女人心意。她滿臉橫肉(自從我學(xué)會這個詞語以后,我很長時間都不能領(lǐng)會橫肉到底是什么樣的,我不認為肌肉會有方向感,直到我們搬到她家隔壁),且每句話都夾帶生殖器,并在前面加上各種貶損的形容詞,尤其是對她自己最小的女兒大呼小叫的時候。

我的母親不跟她說話,一是母親委實瞧不起這個整天臟話不離口的女人,我們共用一條走廊,那時候大家的房門白天都是洞開的。每次她一開口在門前走廊嚷嚷,我的母親就讓我和妹妹進去里屋捂著耳朵。二是因為她們吵過架,那次戰(zhàn)爭起因為何我實在是記不清了,我記得的是我的母親明顯不敵她粗鄙的女鄰,我的母親說不出口那些對方成天都掛在嘴邊的粗俗俚語,被罵得兩眼翻白而無還擊之力的時候,我沖動暴躁的母親索性放棄了罵戰(zhàn),她一言不發(fā)準備撲上去動手撕打那叉腰跳腳叫罵的潑婦。但是后者很快被她的丈夫呵斥著拖回去了,我的母親撲了個空。

現(xiàn)在,女鄰知道我沒考上大學(xué),在家待業(yè),她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狂喜,在門前坪里揮舞著粗壯的雙臂,一臉雀躍,大聲對其他的鄰居們贊嘆她的某個虛擬的遠房表侄考上了大學(xué)。我的母親被這個潑婦按捺不住的喜悅心情羞辱得三天沒有出門。母親沒有責(zé)罵我,但我心里沮喪得要命,正是因為我不夠用功,導(dǎo)致失落的母親要承受仇人的萬般羞辱。隔壁的女仇人一再強調(diào)那個想象中的孩子小時候曾經(jīng)被她抱過,言下之意,那個虛擬的小孩之所以能考上大學(xué),就是因為小時候曾被她抱過。

事實證明這是不科學(xué)的,兩年以后她自己一手抱大的兒子高考只考了一百多分,并在高考過后的暑假背著泡沫箱子開始走街串巷叫賣冰棒。緊接著,這個剛剛高中畢業(yè),與我同樣淪為待業(yè)青年的賣冰棍男孩,迅速和臨廠的一個寡婦——近五十歲、眼睛與嘴巴從小就被一場大火燒成一團糟、鼻子和耳朵僅剩四個空洞的恐怖女人在一起了。那是一張看了能讓人做噩夢的臉,但他們居然好上了,全單位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好到什么程度呢?有人在大街上看見他們手拉著手走路,那個女人用她空洞的鼻子哼哼唧唧地朝男孩撒嬌。看見的人嘖嘖地搖著頭議論:太惡心了,太惡心了!人們料定男孩會迅速離開這個不成體統(tǒng)的婦人,但是很顯然,他們已經(jīng)公開同居了。

他的母親、我隔壁的潑婦打上門去,她扭住這個比她還大幾歲的破相女人頭發(fā)一頓撕扯,據(jù)圍觀的人說,那個恐怖女人的臉被撕扯后似乎交得比以前稍微周正一點,這個暴躁的悲傷的母親還憤怒地砸掉了她準兒媳房間的開水瓶、鏡子,她不忘用她的常規(guī)武器——關(guān)于生殖器的惡毒咒罵來攻擊,她覺得這個丑陋不堪的婦人根本用不著鏡子,她說那張魔鬼臉照鏡子只能是污辱鏡子。潑婦明顯低估了丑婦的心理素質(zhì),因為后者并未跪下來向她求饒,也并未有絲毫窘迫的神色。丑婦用堅挺的脖子舉著她缺失的五官,大聲用辱罵來還擊。潑婦眼見勝算不大,她拿起衣叉把自己兒子晾曬在女人門前鐵絲上的短褲狂戳了下來。男孩正好賣掉了一天的冰棒回到女人的住所,他給女人帶回了粉紅色的蛋糕。他面對一地狼藉并不吃驚,他臂力過人,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護著他的“愛人”,并把他絕望的母親推搡了出去。這個頹敗的母親一邊往回走一邊哭號、叫罵,她對路上遇見的熟人哭訴說,她的兒子被鬼迷了心竅,總有一天他會醒悟的,總有一天他會離開那個長得像鬼一樣的惡心老女人。

但似乎沒有人能阻止他們的愛情。男孩已經(jīng)許久不回家了。很久以后我常常想,到底是什么讓當(dāng)年的他如此決絕,選擇一個這樣讓人匪夷所思的伴侶?也許,我稍能解釋的是,作為待業(yè)青年的我們,對未來擁有同樣的彷徨不安。我揣測,是丑陋女人溫暖的慰藉,或者僅僅是肉體上的安慰,成了他無望前程的微弱燭光,她召喚著他,成為他成長過程中不可或缺的引領(lǐng)者。

作為待業(yè)青年,我們得趕在暑假結(jié)束前去統(tǒng)一參加市勞動部門組織的職前培訓(xùn),我們得先交上一筆錢,然后裝模作樣地上一個月課,才能拿到培訓(xùn)證,才有可能參加工作?,F(xiàn)在想來,我和同樣沒考上大學(xué)的高中同學(xué)們一起,每天起早床莽莽撞撞地趕到離家二十里地的城里培訓(xùn),我已經(jīng)完全記不起我們都培訓(xùn)了些什么內(nèi)容,但我記得課堂上那只在窗臺上跳躍的小鳥,記得我和同學(xué)們下了課在街頭三五成群四處游蕩,我記得培訓(xùn)學(xué)校在老街的三角大樓,記得街頭拐角就是當(dāng)年最鼎盛的商業(yè)大廈。那是1990年代初葉,城里人剛剛興起喝礦泉水,商業(yè)大廈的礦泉水竟然七塊錢一瓶,有個家庭條件好的女同學(xué)每天買一瓶礦泉水,時至今日,我還記得我對她艷羨而壓抑的情緒。時至今日,商業(yè)大廈早已淪陷,成了本城最破爛的商區(qū),一兩塊錢的礦泉水廉價地擺在冰柜上覆蓋的破棉絮上;時至今日,我即使只聽到那位女生的名字,也依舊難掩我與日俱增的自卑。我深深地知道,盡管我們都是待業(yè)青年,但她的父親是領(lǐng)導(dǎo),而我的父親只是一名裝卸工。我們待的,是不同的業(yè)。

我參加工作很多年后,有一天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迷惘的人發(fā)起一個提問:“為什么我在中學(xué)的時候明明知道不認真學(xué)習(xí)將來會死得很慘,我還是不愿意認真學(xué)習(xí)咧?”我會心一笑,這實在是一個千古之謎。我在心里默默給了這個提問的陌生人一個深深的擁抱。這是對過往的深情作別,也是對少年時代的遙遠追祭。我也一直想不明白這個問題。難道,那時的我,那個因為看不懂?dāng)?shù)學(xué)書而直接放棄數(shù)學(xué)的我,認為即使將來要付出沉重的代價,也還是一定要伴隨罪惡感虛度光陰?

和我同樣待業(yè)的要好同學(xué)去城市最繁華的地段打工了。她給我?guī)淼南⑹牵乙部梢匀ニ齻兊牟宛^工作。那個餐館里有不少都是待業(yè)青年。我毫不猶豫地去了。只要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能有一份餐廳端盤子的工作,就算端一輩子盤子,也讓我感激涕零了。我開始了對新生活的展望,我掐指算賬,餐館包吃包住,我每個月能掙一百多塊錢,一年下來就一兩千了。第一天,在鬧哄哄的餐館里,我看見一個女傳菜員機械地來來去去,在廚師和服務(wù)員之間往返,她不直接接觸餐桌和客人。據(jù)那個介紹我來的同學(xué)說,店老板認為這個女孩的長相不適合直接把菜傳上客人的桌子,所以只能傳菜。我覺得我的長相也很不適合直面顧客,因此畏手畏腳,不知道該干些什么,主管穿過嘈雜的食客對我劈頭蓋臉一通大聲訓(xùn)話:“手腳麻利點!你以為你是來做客的嗎!”

我笨手笨腳戰(zhàn)戰(zhàn)兢兢,很快,我上第一盤菜的時候,毫無懸念地把菜湯潑灑在客人身上了,幸好那個慈悲的男人一邊拿紙巾擦著衣服一邊對我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如獲大赦。之后,我一輩子都想要找到那個溫文爾雅的男人,想要當(dāng)面謝謝他當(dāng)年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我知道我不可能在茫茫人海中再次偶遇他,多年以后我認識了另一個相似的男人,我和一群人吃飯的時候,服務(wù)員把我們自己帶去的紅酒打翻了,桌上一個男人的白襯衫報廢了,同桌請客的主人呵斥服務(wù)員說:“你怎么干活的,這紅酒這襯衫你賠得起嗎?叫你們主管經(jīng)理來!”服務(wù)員嚇得大氣不敢出,被酒潑到的男人趕緊攔下了主人:“算了算了,小事小事,小姑娘打工不容易,要是我將來的女兒在外面做錯事被人訓(xùn)斥,想想也太難受了?!?/p>

一年以后,我不顧我家人的阻撓,強行嫁給了這個農(nóng)村出身的男人,直到現(xiàn)在,我們沒有女兒,只有一個兒子,而倍受呵護的我,仿佛就是他獨一無二的女兒。

我僅僅端了三天盤子,母親就來餐館找我了,她說父親要退休了,我有機會回去頂職。這又是那個時代的專有名詞。頂職就是,國企工作的父輩退休了,兒女可以頂上一個職位。作為家中長女,父親這個職位自然落到我的頭上。但是頂職也是要排隊的,不是想上就上。我被叫到單位上,先實習(xí)幾個月。我的實習(xí)任務(wù)一開始是用汽油清洗機械上卸下來的生銹的螺絲螺帽。螺絲螺帽必須用汽油才能清洗干凈,不能用水洗,因為水會令它們更加生銹。這短短幾天經(jīng)歷,成為我職業(yè)生涯的開始。

我后來嫁的那個男人過不了多久就會跟我調(diào)侃一次:“第一次跟你吃飯的時候,桌上的朋友悄悄跟我介紹你,說你的工作是洗螺絲的。那時我不知道你洗的是鐵螺絲,我一直以為你洗的是我們田里的那種可以吃的螺螄。后來我們很熟了,我還以為你在餐館洗螺螄。其實那時候你已經(jīng)在宣傳科上班了?!被楹?,他像是得了健忘癥一樣,不斷跟我重提這件往事,我總是假裝他是第一次提起,照樣反問他:“可是那時候你都已經(jīng)出過好幾本書了哎,餐館洗螺螄的姑娘你也看得上嗎?”他永遠是笑著回一句:“螺螄也是要人洗的??!”我們不斷重復(fù)這段對話的時候,我仿佛覺得,這個場景似乎在從前的某刻經(jīng)歷過,他也是這樣笑看著我,我也是這樣笑看著他,在恍惚間,我們都忘了自己的來處。

洗過幾天螺絲后,我被師傅領(lǐng)著去開一種浮在水面上的吊車。這種吊車固定在躉船上,有著長長的臂架,坐在駕駛室里輕輕轉(zhuǎn)動操作桿,臂架就會上下起落或者左右旋轉(zhuǎn)。我負責(zé)把水運過來的貨物用浮吊吊到岸上的汽車上去,一件一件,來回往復(fù)。我跟師傅學(xué)了兩個月后,自認為掌握了吊車的精髓。第三個月我第一次單獨操作,由于緊張沒有掌控好力度,臂架上千斤重的鐵鉤卸下貨物后,沒有來得及抬起,就被我飛速地向船上平移,站在船上的人們一陣驚呼后紛紛逃竄。那個船的頂棚、桅桿,瞬間被巨大的鐵鉤橫掃一空。坐在我身邊的師傅用最快的速度穩(wěn)住了我的鉤子,師徒倆坐在駕駛艙里驚魂未定,久久沒有說一句話。我眼望著船上那一群剛撿回性命的碼頭工人,他們也仰頭望著我們的駕駛艙,恍若隔世。

就在這個時候,我迷上了一個出家人。我是開完吊車后回家的時候遇見他的。他出現(xiàn)在我家隔壁,他的姐姐就是隔壁那個粗鄙不堪的女人——就是這個女人,她竟然擁有一個這樣的弟弟——一個高高瘦瘦、斯斯文文、戴著眼鏡、穿著禪服的男人。他經(jīng)過我的時候我一下就被他的氣質(zhì)震懾了。我在瞬間對他懷有宗教般的信仰。

在鄰居的指指點點中,我很快知道,他從小就出家了,偶爾回來看姐姐。他在我們的公共走廊上出現(xiàn)時,我就像被一道光照亮了。我不敢跟他說話,我內(nèi)心惆悵,并重新開始了偷偷閱讀與寫作——這個我與世界隱秘的對話方式。我考不上大學(xué),蓋因我全部的熱情只在與世界隱秘對話,我只喜歡語言,沉默或者放肆的語言。語文老師喜歡我,英語老師喜歡我,因為這兩門跟語言有關(guān)的功課我毫無疑問地碾壓全校。只有在數(shù)學(xué)課上,我空洞地凝視著我親愛的數(shù)學(xué)老師唾沫橫飛,而我獨自思接千載視通萬里。

現(xiàn)在,因為這個出家人,我對自己身上油乎乎的工作服感到羞恥。如果說,以前只是對前途感到迷惘的話,那么這一次,我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自身的卑怯。我獨自與世界狂妄地對話,但我不能對他開口。我唯有躲進自己家里,用汽油清洗手上、衣服上沾滿的油污。我在那個碼頭上得到的另一個常識是,汽油不僅可以清洗鐵銹,還能清除油污。我從那時開始,沉迷于汽油的芳香,直到現(xiàn)在。清洗完自己,我找出一本從老師那兒借來的雜志,坐在書桌前,讀到一篇讓我至今讀來仍要流淚的文章《我與地壇》。這篇載于《上海文學(xué)》1991年第一期的“史鐵生近作”,成為我開始寫字的最初動力。接下來,我又重讀那本我在高中時代已經(jīng)讀過多遍的《紅樓夢》。那本《紅樓夢》是岳麓書社1987年第一版的,橘紅色漸變的封面。當(dāng)時我正念初中三年級,央求母親在家門前的新華書店買的。直到現(xiàn)在我還珍藏,雖已破舊不堪。

多年以后,我坐了一夜的火車去往北京,只為看一眼地壇。我在地壇公園轉(zhuǎn)悠閑坐了一整個白天,在公園門口的一個小賣店買了一件蠟染的盤扣藍底白花漢服后,又乘一夜的火車回岳陽。二十多年后,我輾轉(zhuǎn)到了長沙岳麓書社工作,一眼看到了書社的架子上那本橘紅色的老版《紅樓夢》,接下來,我就看到書架上傅小松的名字,唏噓不已:我嫁了他這么久,竟不知道,那個誤以為我洗螺螄的男人,十多年前,他的書就是在岳麓書社出的。前塵舊事奔來眼底,我瞬間淚濕。

我用浮吊把船砸了后不久,我見過出家人后不久,我的名字就頻繁在當(dāng)?shù)氐耐韴蟪霈F(xiàn)了。很自然地我被調(diào)入單位的宣傳科專門寫材料了。我不用再穿油膩的工作服,我覺得我終于有資格可以對出家人說話了,我就鼓足勇氣,在公共走廊上偶遇的時候,假裝隨意地對他一笑。就是這一笑,讓我們從此陌路。他不僅接受了我的微笑,還趁他姐姐不在家的時候主動邀我去我母親的仇人家跟我聊天。他說他喜歡書法,喜歡寫詩,并立刻熱情說要贈一首詩給我。他認真斟酌了一下韻律,若有所思地說,要用“上平三江”韻給我賦詩一首。在房中鄭重踱了七步之后,他揮筆寫下“贈李穎:一瓶一缽一詩囊,十里荷花兩袖香。只為多情尋故舊,禪心本不在炎涼?!甭淇钍撬姆ㄌ枴N夷康煽诖?,頓時整個心都涼了。是的,我沒有學(xué)好數(shù)學(xué),我考不上大學(xué),但我整個中學(xué)都在背詩詞,背古文,我能一眼看出這首詩是八指頭陀寫的,現(xiàn)在,他竟然抄了一代高僧的詩來糊弄我說是他自己即時寫的!他在一瞬間顛覆了我對他的信仰,他不可能是真正的出家人,但我沒有戳穿他,因為,我的媽媽在喊我回家吃飯了。

我承認,在我的待業(yè)時期,我與鄰居的那個男孩一樣,曾被一道耀眼的光芒引領(lǐng)過,所不同的是,我被一個貌似高尚的出家人引領(lǐng)著,而他,被一個破敗不堪的婦人引領(lǐng)著。這道光,它轉(zhuǎn)瞬即逝,終至消亡。隨之蕭索的,還有我頂職的那個港口,我先是離開了那座港口,未幾又離開了那座城市。

在后來的日子,回到父母的家,我常常問起那個曾經(jīng)住在我們隔壁的待業(yè)青年,問起他和那個年長女人的感情故事。我聽說,他在不久以后和我一樣當(dāng)上了碼頭工人,他的任務(wù)是用皮帶機把煤炭從船上抽到岸上。他早已被父母拒之門外。他和那個比他母親還大的女人在一起三年后,移情別戀,搬離了那個女人的房子。女人吃藥自殺了一次,被洗干凈了腸胃救活了。他和一個比他小的姑娘結(jié)婚又離婚了,他們沒有孩子,單位上的人都傳說他沒有生育能力。

男孩在那運送煤炭的皮帶機上坐了二十年后,變成了一個面容憔悴、過早蒼老的男人。他被檢查出得了肺癌晚期,他的肺部漆黑一團,如同那皮帶機上的煤炭。臨終前照顧他的,不是父母和妹妹。而是年近七旬、五官皺成一團、沒有鼻子和耳朵的他的初戀。這個長相可怖的年老女人,她宛如慈母般,送走了她愛過的,也曾深深眷戀過她的那個待業(yè)青年。

無論如何,我們都已逃離那荒謬的廢墟般的現(xiàn)場。我們仿佛從未經(jīng)歷那樣的過往,不管在塵世間或者塵世外的我們,都不再需要引領(lǐng),因為,我們早已脫胎換骨。

李穎,作家,現(xiàn)居長沙。已發(fā)表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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