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題目時面對著灰沉沉的天空,在PM2.5爆表的北京回憶起十五年前的過去,就好像是做夢一樣,夢境跟眼前的城市一樣不清晰。不同的是,曾經熟悉的感受卻是揮之不去的,它提醒我,此夢非彼夢,就是籠統(tǒng)的心理情境也是有溫度的差別的。
特定的感受有關于另一個世界里的“氣候”。
十五年前剛剛出國的時候,印象最深刻,感受最直接的一點就是北美截然不同的物候——還有什么,能夠如此直接地將一種夢境和另一種區(qū)分開來呢?當然,不同的城市是不一樣的,不同的天氣更是隨著時間千變萬化,但是總體而言,在中國灰蒙蒙的陰天好像總要多一些,出國前的記憶像是富士膠卷,帶著一點陰郁的青綠調子,象征著不夠潔凈的生存環(huán)境。而這里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陽光澄澈的,可以搭配上柯達,或是AGFA——一種現(xiàn)在已經在國內銷聲遁跡的德國品牌,適于表現(xiàn)金色棕黃的暮色。最美的是“天高云淡”的秋日,去郊外青山上遠足望見的風景,百里如眼前,真真就像電影里的一樣。
可是不知為何,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北美的“冷”,似乎只有這些才能構成異國情調的核心部分。即使是最酷暑的夏日現(xiàn)在想起來也有點“酷”(cool),這也許是湊巧,我待過的幾個城市,芝加哥、波士頓、紐約,實際溫度確實不高——據說世界上大多數(shù)的城市文明都落腳在北緯37度上下。也許是高緯度地方早晚的溫差有點大,也許是郊區(qū)住處的樹蔭往往吸收了多余的日光熱量,總之一年之中酷熱的日子不算多,天看上去實際很低,厚重、大塊的云朵,空氣涼薄。
與這種涼薄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說不清楚的清冷的寂靜,這已經更像是一種心理的社會的“溫度”。這里的大城市和鄉(xiāng)村仿佛是用漿糊強行粘貼在一起的,從文明中心的鬧市移動到人跡罕至的城郊,并不需要花上很多時間,如此的轉換就好像是掉進了另外一個世界。方圓數(shù)英里之外,不一定有多少人煙;即使在城市之中,也不少見因為種種原因衰落下去,漂亮卻乏人氣的廣大無人地帶,是十九二十世紀的那些“花園城市”夢想的遺產,如今這些一廂情愿的投資計劃破產了,曾經的花園都是冷酷現(xiàn)實的墓園。
剛剛從居委會小腳偵緝隊的注視中逃離,一開始我還欣賞這種似乎難得的寂靜,但是很快,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慢慢地在這種寂靜里滋長出來……在這里,你和世界之間只有一根電腦網線,一個電話號碼,一部隨時可能電池用光的手機——對這種脆弱的感性和理性的聯(lián)系,你需要格外小心照料,遵從邏輯。膽敢蔑視它的后果,是我這中國小城市長大的人所不熟悉的:在還沒有普及GPS的多年前,有好幾次,我只是憑著模糊的印象出了門上了路,結果,根本無法在極為相似的高速公路兩旁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轉了一圈,一圈,再也找不到出路,甚至也很難找到一個不是呼嘯而過的人問詢……同樣美麗的風景,地名都差不太多,道路固然四通八達,但是在有限的時間內獨自找到想到的去處,不靠地圖,只憑經驗,在茫茫黑暗中真是個大問題了。
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和我一樣,有過在異國的黑夜中獨自漫步的類似經歷。那是一些星光黯淡的夜晚,無邊無際的大地,現(xiàn)在回憶起來,也時常自問是不是想岔了時間,還是把夢魘中的某些時刻錯認成了現(xiàn)實?
無論如何,這茫茫的天地間怎么會沒有燈光呢?我還記得那些美國鄉(xiāng)村的小路,在白天它們是那般的顯眼,可是在晚上居然什么都看不到了一一大概一般人都有些經驗,在弱光下人的眼睛需要幾分鐘時間習慣,慢慢地你就會辨別出眼前的一切了,可是,我面前的黑暗是如此廣大,走了多遠,居然也久久不能散去,正像英文里說的那樣“pitch black”——它們像一團瀝青糊在你的眼前,以至于每一步都是那么的如履薄冰,因為你已不在熱騰騰的日常“路”上,不屬于人造自然的安全秩序,你是在無數(shù)的陷阱、起伏、坑洼的中間,以少得可憐的一點信息在向前挪動著。雖然你的面前并不一定是萬丈深淵,可是那惶惑的感覺同“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沒有什么兩樣,即使是百來米的路程,也足以驚心動魄了。
這恰恰是我在近距離觀察異國的一些感受——在這樣的夜晚,人心不是城市里無聊憊怠的大團,但也絕不是高高在上抽象的星辰,而是彌漫在山野中的空氣,無邊無際的厚重、詭譎、黏滯的暗物質。我曾經告訴過幾個朋友,無論夜與晝,其實都是相對的。太陽之光明已經超過了人眼直視的能力,太遙遠不必討論了,反過來,人的世界卻可以幽晦直入深淵,因為每個人的心思、心緒、心機都可能是這深淵的一部分。美國的大城市一度直抵人們所熟悉的物質世界的高潮,可是美國清教徒的鄉(xiāng)村也許更能代表西方文明的另一種堅守:廣大、陰暗、幽晦、孤獨。這樣的現(xiàn)實也是各種恐怖片能夠流行的基礎,法律和理智都在保障你的獨居,但這里并沒有理性一般的堅實樊籬的護衛(wèi),“鬼魅”和“幽靈”會隨時打擾你。
我常好奇,那些喜食生冷,屋宇閑靜,卻反復強調他們熱愛生活的人們,他們如何能夠在這陰影中的室內活下去?
即使城市中也未見得更好。除去那些歡快的表面,大城市都不乏衰敗的后巷、陰暗的室內和天然發(fā)育不良的街區(qū),它們同樣需要堅強的神經去默默地承受。我待過很長時間的波士頓就是這么一個地方,雖然號稱美國的大都市,街上卻沒有亞洲城市習見的人潮,哈佛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所在的大學城劍橋市更是一個空心的文明島。在那,流水般營盤里的臨時居民來去太匆匆,而那些有能力改變這里的高等人類——名教授、銀行家、精英文化人、高級白領,大多住在寂靜的鄉(xiāng)下,也不吝惜城市中心高昂的停車費用,因為他們腳不點地的生活方式,他們對自己偶然才會涉足的城市環(huán)境卻又是漠不關心的。
在那里的歲月,我所感受的城市氣候的一個關鍵詞好像就是:冷。
除了東北部漫長而寒涼的夏季,波士頓的寒春和嚴冬也是非常特別的,它好像是我在中國待過的幾個不同氣候區(qū)的集大成者。也許是因為靠近大西洋的緣故,那里冬月溫度變化時不僅下雪,同時也下使人生畏的凍雨,一場帶點詩意的雪世界,很快就被轉瞬而至的冷雨澆得濕透,凍得冰涼。在這樣不甚如意的轉換中,厚厚的積雪很快融化成滿大街的積水,流淌滿地,浸濕了毫無保護的腳底,連帶心也空洞洞地冰冷……有時,奇怪的,毫無道理的天氣恰恰趕在繁忙的工作里,讓被各種最后期限搞得毫無準備的人們進退失據。畢竟,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名教授、銀行家、精英文化人、高級白領……因錢包鼓鼓而備的雍容,就算你有備換的鞋襪,要在不長不短的距離上步行過好幾條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走很長的路才能到有熱氣的地方,進了門,才感到人間的存在。endprint
無論城市的過客出身多么迥異,無論他途經了多少嘈雜與紛亂,大多美國人最初的生長環(huán)境和最終的歸宿是類似的:綠蔭下的陰影里一幢白色的鄉(xiāng)村小屋,一個獨自坐在床上的人,就像愛德華·霍柏《早晨的陽光》中的主人公一樣,茫然地注視著窗外一無所有的天空,在室外的草坪上,他的媽媽大聲叫喊著什么,但他們離得太遠,他聽不見……這是一個建筑在農業(yè)社會的空間關系上的現(xiàn)代文明,它歡快卻平靜,它充實,但是從未懂得什么叫擁擠。
西方人像是天生就有抗拒這種人世涼薄的能力。羅伯特·索莫和薩拉·懷汀引用美國兩個電影演員羅伯特·米徹姆和羅伯特·德·尼羅的表演風格,說明“熱”和“酷”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加熱是各種期許沸騰攪拌的進程,冷卻卻帶來理智和感性的分離。就像多普勒效應一樣,波源和觀察者遠離時,駛去的火車鳴笛聲從尖細逐漸變得低沉(頻率降低,波長變長),這是“酷”的效應,而“熱”卻是差異中的抗拒被誘發(fā)和增大,“酷”似乎是放松和自在的,一切界限分明,但那發(fā)生在“熱”之后,對一個不習慣寂寞和自持的人來說,它隱含著相當?shù)睦щy、艱辛、勞役和復雜。
不知有多少我的同胞,自覺自愿地同樣經歷了這些困難、艱辛、勞役和復雜,去換取他們也許并不欣賞的那片異國的寂靜。
就這樣,在北半球高緯度的城市住了許久,很久沒有長時間地停留于南方了,也很久不曾在中國體驗季候的轉換。因為江南的雨季和冬寒都曾經給我留下過不太美好的回憶,異國的北方曾經對我來說反而是溫暖的。但如今,我對于那種熱燥卻缺乏新鮮空氣的冬季室內似乎已經厭倦。所以偶然回到成長過的地方時,陡然生發(fā)出了一種親切感。北美深秋入冬的風實在是過于嚴酷了,漫漫長夜的呼嘯使人著實心悸。相形之下,無論是上海、香港、廣州還是蘇州的嘈雜街道——滿滿的人流,觸目可見的,稠密不成行列的綠色——反倒顯出一種使人繾綣的、濃濃的生機。對我而言,瑣碎而庸常的生活本是一種不能承受的累,但是,如今我和這一切關系畢竟不大了,而正是在鬧市街衢中偶然閃現(xiàn)出的一襲清雋的身影,正是聽慣了粗聲大氣后再次聽到悄言說出的吳儂軟語,不能不使人感到怦然心動……
有一次回到香港工作小停,隔著摩天大樓整扇的大玻璃窗戶——絕對隔音但又絕對透明,使你“入畫”——望下去,我忽然體會了別人評論紐約的那種情境,當你有足夠的幸運不用總是直面苦惱人生,在三四十層的高度上,這些可望不可及的俗世的囂擾就是一種音樂了。
在寂靜里反觀熱鬧的來處,那種感覺讓人感到脫卸而溫暖。
唐克揚,學者,現(xiàn)居深圳。主要著作有《從廢園到燕園》《樹》《長安的傳奇》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