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
馬可用三天時間,找遍了柳青在樅陽縣城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然后相信她是真的逃走了。他決定還是先回藍橋村去。盡管離開那里已經(jīng)兩年,再和馬紅兵見面卻仍然可能拔刀相向,但他又覺得也許不會發(fā)生,因為他不是一個人回,而是帶著一個嬰兒,一個才出生四天的棄嬰。到達藍橋村時是日落時分,馬可遠遠看見母親在門前廣場上收起稻谷,一袋袋背進屋去,他猜測馬紅兵尚未回家。他藏在槐樹的陰影里等著。要怎么對母親說,他還沒想好,但如果馬紅兵在,也許就不用解釋,馬紅兵會想出所有可能中最卑劣的那種。母親就會為他反駁。這種開端相比其他的似乎還不賴。屋里的燈亮了,天空像是一瞬間壓下來幾千尺。五月傍晚的風(fēng)貼著地面跑,從褲腳直往上鉆,馬可開始咒罵自己的性欲。他找到第九顆星星后,看見馬紅兵終于在山丘的轉(zhuǎn)角出現(xiàn)了。馬紅兵大聲唱著葷歌,一蹦一跳像只直立行走的螞蚱。他以前是個木匠,在偷著給母親的電話里馬可得知,右眼瞎了之后他開始打起臨工,七里八村有什么活就干什么,收割莊稼、碎石、攪拌水泥、抬棺材、頂替分不開身的道士,甚至扮演送終的孝子。馬可給母親電話是想問她是否受到馬紅兵的欺負,但一年過去了,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后來馬可每次拿起話筒時,內(nèi)心似乎都在渴盼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那樣就有了回去的借口。他厭惡這個念頭,但驅(qū)逐不去。
背包里的嬰兒動了一下。馬可想起來,剛才好像有那么一刻,他希望嬰兒被悶死了。他解下包,盯著嬰兒紅撲撲的臉蛋,最后一次警告自己是以和解的心態(tài)回來的,只要能承受的都必須承受,盡管他并不確信已作好了準備。他把嬰兒舉在胸前向家走去,就像抱著一塊敲門磚。屋內(nèi)相比兩年前更灰暗了,但吊在屋梁上的燈泡換成高瓦數(shù)的,所以和他離開時又似乎沒什么兩樣,一切物品都還站在它們原來的位置,馬可想,那么馬紅兵和母親之間也應(yīng)該是。
馬紅兵轉(zhuǎn)過身來看見了他,但像一個對厄運早有預(yù)感的人那般神情平靜,渾濁的眼光在他臉上撕扯了幾個來回,然后悶聲喊,“你瞧,誰來了?!?/p>
母親從廚房里走出來,喊他名字的聲音像一句沒有詞匯的尖叫。
馬可站在原地,還是不知道第一句應(yīng)該說什么。
“你抱著什么?不是一個炸彈吧?!瘪R紅兵說。遲來的緊張緩慢穿透了他的聲線。
馬可又在內(nèi)心里重溫了一遍自己的設(shè)想,把嬰兒丟給他們,然后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但嬰兒哭了起來。
“是個孩子?!蹦赣H說?!澳銚靵淼模俊?/p>
馬可聽不明白母親是不是希望他這么回答。
“他偷來的。”馬紅兵看著母親說。
“我的?!瘪R可等著他們提問,但沒有人說話。他只好接著說,“這是我的孩子。”
母親后退了一步,眼光掠過馬可的頭頂看向門外,最后一抹殘霞在她眼睛里閃了一下之后,就被幽閉而惶恐的夜色淹沒了。馬可直愣愣地盯著馬紅兵,如果聽到他說,你把他丟掉吧,那么他就可以把懷里的東西當(dāng)成隨便什么扔到門外去。那樣,仿佛拋棄一個嬰兒的錯誤就不是他犯的,即使是他犯的,也已經(jīng)獲得了允許。
馬紅兵突然奔過來搶走嬰兒,粗魯?shù)貏內(nèi)雰荷砩系陌?,像拎一只毛被拔盡的雞那樣拎著嬰兒,左眼湊近掃視了很久,然后哈哈大笑說,“沒錯,是個孩子?!?/p>
“他還沒有名字。你給他取個名字吧?!瘪R可說。他希望這就是一種低聲下氣的示好。如果馬紅兵從中聽出這意味著他對所有過往的認輸,他也沒什么好反對的。
馬紅兵像是沒聽見,看著母親。
“這也是你的孩子。”
“怎么能這么說。”母親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馬紅兵!我回來不是向你認錯的?!瘪R可喊完后才感到一股要將自己吞噬掉的怒火。
馬紅兵把嬰兒攤在桌上,像細菌學(xué)家在審視一堆狗屎,“就像你一樣,是她的孩子。但跟我一點關(guān)系沒有。但我還是你名義上的父親。盡管我從來不想承認這一點?!彼氖终朴帜7率中g(shù)刀給嬰兒開膛剖肚,“如果你還記得,從你會說話起,我就警告過你,聽著!不要喊我的名字?!?/p>
夜里,馬可想和給他鋪床的母親聊聊柳青,為什么有了這個嬰兒,他的遭遇和她不一樣,所以她沒必要因為他而再度陷入當(dāng)年的羞辱。但母親始終背朝他,很快整理好,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便慌忙走了。房間還保持他離家前的模樣,孔雀牌電視機還架在墻角矮柜上,母親陪嫁的座鐘仍然滴滴答答在走,他感覺時間誤差不超過一刻鐘。他終于發(fā)現(xiàn)嬰兒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他對嬰兒說,“你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p>
有一刻很靜。他躺下來與嬰兒對視,他覺得嬰兒的眼睛里充滿了憂傷。他說,“九個月前我就該下狠心殺了你,不給柳青反悔的機會?!眿雰洪W動著眼簾認真地瞅著他,然后慢慢合上了,馬可等待了一會兒,確定他睡著了。
“我也不想來這個世界上,特別是一出生就成了沒母親的孤兒?!币粋€軟糯的童音突然響起,把馬可嚇了一跳,半天他才明白是自己在模仿嬰兒說話。
“你就這樣成了我的負擔(dān)。”馬可憤怒地說。
“你畢竟是一個父親?!眿雰旱穆曇粽f。
“可是你知道嗎,我也才二十歲。”馬可說。
嬰兒的聲音在斷斷續(xù)續(xù)地抽泣,座鐘的時針走了半個圓周后才重新開口說話,委屈的氣息里既有害怕又有渴望,“你也有一百種方法拋棄我,把我扔在醫(yī)院里和那個女人一樣一走了之,你能做到的?;蛘邅G在街角、公安局門前,隨便哪個公益機構(gòu)的走廊都是一種選擇,可沒有任何一個垃圾桶拒絕過你啊。你隨時都可以掐死我,就現(xiàn)在,你掐死我吧?!?/p>
“如果能做到我早做了?!瘪R可聽到自己的聲音里傳出壓抑的癲狂,“你竟然還來嘲笑我。我絕不是不敢那樣做,你相信吧,還不到時候,我要先找到那個女人,把你扔在她腳下,或者干脆把你塞回她肚子里去,我要好好問問她為什么。然后我把你們一起干掉,無論她說什么,怎樣求饒。你別這么挑釁地盯著我,我真擔(dān)心現(xiàn)在就控制不了自己?!?/p>
嬰兒確實又在看著馬可,面容沉穩(wěn),眼神仿佛有一種吸力,把他所有的怒氣都吸進去,然后悄悄地融化了。他們又開始長時間對視。接著,這樣的事竟然真的發(fā)生了。嬰兒的嘴貼上他的胸脯,摸索到他的乳頭,而后開始吮吸。
和柳青的愛情就是從吮吸乳頭開始的。馬可在理發(fā)店的同事唐威為追求一個叫陳燕的女人,請她去酒吧,拉上了他。那是馬可第一次進酒吧。陳燕帶來了柳青。四人擲色子,規(guī)則是點數(shù)小的喝酒。都喝不動后不知誰提議改成脫衣服。男人都光了上身,而女人只剩下胸罩時,唐威看著陳燕建議來最后一次,贏家親吻輸家的奶頭,不準棄權(quán)和拒絕。沒有人反對,結(jié)果點數(shù)是柳青最大馬可最小。馬可成年后第一次被女人貼得那么近,柳青的頭發(fā)摩擦在他的胸脯上,身上的香味混合著酒直往他鼻孔里鉆。他的手無處安放,碰到了她的胳膊,冰冷,他覺得這一刻她是冷靜的。柳青似乎只是為了增加游戲效果,在唐威酸澀的喝彩聲中含了很久,并且吮吸,然后猛地推開他說,“男人這玩意太小,咬起來真費勁?!彼麄冸p雙離開,當(dāng)晚馬可和柳青就睡在了一起。第二天早晨馬可醒來時發(fā)現(xiàn)柳青已穿戴好準備離去,他請求她一起吃早飯,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乘機說些什么,道歉或者告訴她自己是認真的,聽上去都像過氣的玩笑。但他們坐在人來人往的小餐館里一句話沒說,街頭告別時,她用警告的語氣說,“我留下來,只是想有個機會正式告訴你,昨晚只是一個游戲?!?/p>
柳青暑假來樅陽服裝廠打短工,籌備大學(xué)入學(xué)的費用,這就是唐威告訴馬可的全部。他不再問,而且很快就把她忘了。但一個月后,柳青又出現(xiàn)在他面前,告訴他自己懷孕了。馬可起先認為這可能是個騙局,她學(xué)費仍然不夠想從他身上補齊,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她沒撒謊。他從來沒問過那是不是他的。在他租來的地下室里,他們在熱氣騰騰中瘋狂做愛,有那么一些片刻,馬可甚至覺得他們默契地想通過劇烈的搖動和叫喊,把某個男人在她腹腔內(nèi)扎下了根的種子拔掉、融化,讓它消失。她的肚子逐漸隆起,九月快到了,在一個精疲力竭的凌晨,她說,我們?nèi)ゴ虻舭伞T缟?,他們爬起床就去了最近的醫(yī)院。一個魚泡眼的男醫(yī)生例行公事地問了幾個問題,馬可漲紅臉說不出一句話,他準備的答案無一匹配。柳青冷漠而簡練地應(yīng)付著,馬可覺得她比自己勇敢。幸好醫(yī)生很快讓他去門外等著。但沒一分鐘柳青也出來了,邊跑邊拋給他的理由是,“是個男的,我做不到?!瘪R可像個犯錯的小孩一樣跟在她身后一整天,在天空逐漸暗下來的縣城街頭,柳青停下來,等他走近,定睛看了他很久,像是想用眼光把他漸漸由陌生變成熟稔,然后說,“我們都得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p>
“如果我們能不把它看成一個錯誤就好了?!彼肓讼胝f。
她半張著嘴咬著手指,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他認為自己就是這么想的,這話打動了他自己,那么也該打動她。這一刻,看著她的模樣,他愿意全身心地愛上她,不管她對他有沒有愛,也不管她的過去,甚至他們的未來?!澳峭?,我相信,”他說,“你也不是在尋求刺激?!彼婚_始以為自己是,但在后來日復(fù)一日的相處中,他慢慢否定掉了。
她仍然沒有離開樅陽去上學(xué),偶爾來看他。在他的地下室里,她長時間盤腿坐在椅子上,膝蓋抵著下巴,盯著橙紅而斑駁的地面一聲不吭。他拉她出門,漫無目的地在街上從白天走到黑夜。他已經(jīng)不反感她看見醫(yī)院就邁進去,把已經(jīng)只屬于她一個人的傷口展現(xiàn)給隨便一個醫(yī)生看,但又總像第一次一樣奪門而出,仿佛只是在玩一場又一場宣泄仇恨從而求取心安的游戲。他小心避免提及任何一個與她學(xué)業(yè)有關(guān)的字眼。初秋的風(fēng)鼓蕩在街道上的一天,她掙脫他的阻攔跨進一家醫(yī)院,卻不料面對的竟然是那個魚泡眼的男醫(yī)生,他顯然還記得他們,盯了她肚子一眼,用不耐煩的語氣明知故問,新的舊的。在得到回答后,他立即說,那不可能了。他驅(qū)趕他們的手勢就像讓他們趕緊回去準備后事似的。
在醫(yī)院門前的臺階上,她看著滿街的樓房說,其實在這里生活一輩子也挺好。他點點頭,剛想說什么,她眼睛就看向了別處。他仍然說出口,“等孩子出生后,我們還是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我會盡一切努力讓你完成學(xué)業(yè)。而且,你隨時可以不要我,只要說一聲再見?!彼读似?,然后在晚霞中回頭朝他笑。那一秒,他感覺她的笑容像森林中的夏日晨光,柔情而滿懷希望。
然后,孩子出生了。第二天,她消失了。孩子就像從她身上掉下來的皮屑,被波瀾不驚地遺落在醫(yī)院的病床上。
直到現(xiàn)在,馬可仍然愿意相信,柳青只是還沒準備好做一個母親,才逃跑的。她一定還躲在樅陽縣城的某個地方,等著自己下定最后的決心,離開或者回來。等著他找到她。
馬可打開電視,還能播放,他調(diào)到無聲狀態(tài)。這是他多年來的習(xí)慣,但顯然與母親的初衷相違背。母親和馬紅兵一開始還隱蔽他們的爭吵,后來不再隱蔽,馬紅兵似乎只選擇他在場時才開啟戰(zhàn)端。母親買來電視機的那天對他說,“這樣,你就不用聽到?!彪娨暀C就此把馬可釘在房間里,在他認為自己應(yīng)該沖出去的時刻,因為那顯然是母親不想見到的。馬可關(guān)了電視,從矮柜里翻出起子,打開電視機后殼。兩張照片還在。上面的那張站著一個一手叉腰一手撐在樹干上的青年軍人。它就是當(dāng)年的母親給馬紅兵的全部解釋。母親和馬紅兵婚后,外出打工兩年。然后帶回來一個嬰兒。母親堅持說,嬰兒的父親在執(zhí)行抗洪任務(wù)時犧牲,母親舍棄他回原籍去了。馬紅兵從未信服過這個理由。在馬可成長的歲月中,他越來越看懂了馬紅兵看向他的眼光里只有仇視。也許出于想忘卻的本能,馬可對童年沒什么記憶,但一些恍若會自動保存的場景依然根深蒂固地留了下來。馬紅兵用稻草把他裹嚴實,架在高高的柴垛頂端。他被倒吊在晾衣繩上,和風(fēng)干的臘肉一起在風(fēng)中晃晃悠悠。有一天,馬紅兵在他的臉上畫上各種古怪的圖形,烏龜、手槍、冒著熱氣的屎、符咒、蛇、無頭的小雞,又拽他到鏡子前一起欣賞,并逐一給他講解圖形的惡意。正好有個走村串戶的照相師路過,于是馬紅兵定格了這張臉。他偷藏了它后,馬紅兵傷感了很多天,像是丟失了保護仇恨的盔甲?,F(xiàn)在,馬可從軍人照片下面抽出來,用眼光一寸一寸撫摸它。
兩年前的夏天,馬可高考落榜,馬紅兵再次找到了尋釁的正當(dāng)理由。他裝出一個從未真正體驗過的父親做派,在藍橋村四處追打馬可。把他綁在豬圈的立柱上,三日不給吃喝。母親解救了他,引發(fā)了馬紅兵的瘋狂。他把母親踢到墻角,又想把她踢進墻里去,他大聲罵,“偷人的臟婊子,你只配生頭豬,你生的就是頭書念到狗肚子里的蠢豬?!贝迦藝^在門口,母親的頭埋到了腳底。夜里,母親叫醒馬可,要他一起逃跑。他拒絕,沉靜地看著面容失色的母親說,“無論我是不是你的孩子,我都不能允許他這樣污辱你。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孩子?”母親沒有回答他。他掄起椅子,兜頭朝睡著的馬紅兵砸下去。馬紅兵右眼的眼珠噴濺而出。他強拉母親一起逃。在車站,母親從已開動的車里跳下去,邊往后退邊朝他喊,“總要有人承擔(dān)罪過。如果我不回去,他可能會天涯海角追殺你?!?
上午馬可醒來時發(fā)現(xiàn)嬰兒不在身邊,與世無爭的陽光透窗進來把室內(nèi)的一切照得明亮無比。他覺得今天也許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他走出房間,看見母親坐在門口,正拿什么東西喂嬰兒。他告訴母親想去縣城買點奶粉?!按孱^那家雜貨店還在開著,”母親說。“我還是想,去縣城里種類多些,而且他還需要其它東西。”母親沒再說什么,只是看著他。他明白母親的心思,他說,“我會回來的?!?/p>
馬可不認為自己是在尋找,所以專門挑陌生的路走。在樅陽縣城,暮春的陽光穿不透塵埃,一切都蒙上了灰幽幽的色調(diào)。他仿佛已經(jīng)離開這里很久,此刻是在疲倦的夢中偶然路過。虛浮的腳步拖著他走了半個縣城后,他終于看清前方有家童裝店。
他不知道要買什么尺碼,動靜很大地挑揀著。裝扮得像個少女的服務(wù)員終于走過來,馬可確定她至少有四十歲,滿臉雞皮一般的雀斑。
“先生,您孩子多大?”
“五天?!瘪R可悶聲說。他感覺任何關(guān)于孩子的問題都令他反感。
“你是說之前你們一直沒準備?”女服務(wù)員全身都表現(xiàn)出夸張的驚訝,“那么小家伙五天都光屁股?我的天,出生前就該買好,有的懷孕初期就開始張羅了,我還見過買好嬰兒服等著懷孕的呢。爺爺奶奶呢,他們有經(jīng)驗,不能不管這事。你愛人……”她注意到馬可陰沉著臉,咬斷話頭,轉(zhuǎn)而想開個玩笑,“要不一定是我猜錯了,您孩子特別會長個兒,才五天就發(fā)現(xiàn)準備好的衣服全都小幾號了?!?/p>
馬可對自己聲音里的冷靜感覺滿意,“正常的小孩。幫我挑幾件。”
女服務(wù)員的語氣很真誠,“不管怎么說,買嬰兒服的男人總令人親切?!?/p>
“如果我是恐怖分子,”馬可說,他突然萌生出一股自己都要相信了的惡意,“如果我是個拐賣嬰兒的壞蛋呢?”
女服務(wù)員邊向柜臺跑邊說,“我給你打包?!?/p>
“我有個嬰兒要賣,你要不要?”馬可追上一步問,“你要不要!”
現(xiàn)在馬可站在車站廣場上。已是午后,陽光似乎從軟綿無力的狀態(tài)里掙脫出來,熱辣了些,在拉近事物距離的同時也把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更為緊張。片刻前,他買了一張最遠程的火車票,但剛走出售票廳就撕了。他左手捧著衣服,右手提著一只購物袋,里面裝著畫筆、顏料和紙,像個逃難到陌生地方的人一樣四顧茫然。他不知道接下來要干什么。他看見一些人慢慢匯聚到廣場南側(cè)的樂天超市門前,有人在復(fù)讀機似地喊著什么口號。他走過去,安靜地站在他們中間。他感覺有些餓了,突然想起來應(yīng)該給嬰兒買點奶粉。他擠進超市,背后傳來喊打聲,他回身挨個怒視所有人,等待他們進攻上來,但他們沒有。他在貨架前徘徊,不知道應(yīng)該買哪種奶粉,超市里沒有其他顧客,找不到人詢問。他隨便拿了兩袋。在收銀臺前,一個粗壯的男人搖晃著滿臉的絡(luò)腮胡子朝他吼,“你應(yīng)該多買點。別怪我沒提醒你,明天就關(guān)門,媽的。”他的左邊顴骨上有道新鮮的傷口,血紅的顏色像是畫上去的。
“他吃這么多也許就夠了。你對我要禮貌點?!瘪R可找到收銀員的眼睛對他怒視,指望發(fā)生口角,然后打斗。但收銀員的眼中快速蒙上一層怯懦。他只好接著說,“他媽媽難產(chǎn)死了。”
收銀員像是沒聽到。
“他們在干什么?”過了片刻馬可問。
“誰他媽知道。棒子家里裝個薩德干他們鳥事,都他媽的找存在感?!笔浙y員向他指指員工通道,“如果你不是其中一份子,就要記得遠遠躲開他們?!?/p>
天黑前馬可趕到家,一路上都在擔(dān)心有什么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但馬紅兵和孩子都睡下了。這正好有了準備的時間。嬰兒看上去睡得香甜,無論他前世為誰,似乎都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今生的生活。馬可覺得自己本可以和所有人一樣,假裝從某一刻就突然忘了過去,但現(xiàn)在面前的這個小東西卻像個他的小號復(fù)制品,提醒他只要曾經(jīng)有過痛苦它就終究會重新來臨。他拿出畫筆,鋪開紙,細心調(diào)制顏料。
他又坐了很久。沒有去想這樣做的目的,但它是唯一的辦法了。他終于從口袋里掏出那張臉譜照片攤上桌面,屏住呼吸,開始在紙上描摹它。烏龜、手槍、冒著熱氣的屎、符咒、蛇、無頭的小雞,他對每個筆畫都很熟悉。他堅持畫完。他廢棄了一張。接著又廢棄一張。第三遍他更為耐心和細致。他撕了第三張,裁剪出嬰兒臉龐大小的第四張紙。這次較為滿意,他相信在嬰兒臉上動筆效果要更好些。他下定了最后決心,開始在嬰兒臉上落筆。世界慢了下來。然后時間往回旋轉(zhuǎn),每一筆他都像重新走過童年。
第二天早飯時,馬可抱出嬰兒走到桌邊,等著喝粥的馬紅兵抬起頭來,然后緩慢地把嬰兒的臉遞到他眼前。馬紅兵卻驚愕站起來,差點帶翻了桌子,慌亂向后退,米湯沿著他的嘴角往下滴。馬可希望這是一種馬紅兵能看懂的道歉,對他自己來說也能將馬紅兵過去所做的一切一筆勾銷。馬紅兵鎮(zhèn)定下來了,瞪大左眼慢慢掃過嬰兒的臉,像重新?lián)崦ザ嗄甓鴱?fù)得的寶貝。他似乎確實從中看明白了馬可的愿望,偏過頭用空洞的右眼盯著馬可,而后突然抬起手來,一下一下用力戳著左邊太陽穴。
“我原諒你了,然后呢,他長大了?!瘪R紅兵說,“他又要把我的左眼砸瞎嗎?”
“那只是一個意外?!蹦赣H說,“我們誰也不想……”
“呸,這里沒你什么事。哪怕你背叛了我,你也從來不是我真正的仇人?!瘪R紅兵說。
“如果我這樣做還不夠,”馬可覺得自己又一次站到了絕望又憤怒的懸崖邊,“那你還要我怎么做?!边@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他本指望嬰兒這張臉可以讓他們從此在一起生活下去,那樣他似乎就能遺忘柳青的存在,也會為嬰兒想好媽媽消失的理由。但看來他低估了什么。他曾想,如果馬紅兵的右眼沒被砸瞎,也許一切還不至于不可收拾,但它好像是生活進行到那時候勢必要發(fā)生的,不是身體傷害,也會是其他事件。
“你什么也不用做,從你進入這個家開始,我們的仇恨就注定了?!瘪R紅兵說,“絕不會因為你做了什么就能改變?!?/p>
馬可想也許確實如此,內(nèi)心的裂痕比身體殘疾更難復(fù)原。他說,“對不起?!?/p>
“我畢竟沒有殺死你,你畢竟還活著。憑這個你就應(yīng)該感謝我。就憑這個你現(xiàn)在是不是該感謝我呢?”馬紅兵在喊。
“我不要聽!”母親捂住耳朵尖叫起來,“如果你們還不想我死,就不要再說了。我不要聽?!?/p>
“我想是該謝謝你。真的。”馬可說。他覺得這個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男人的話不能不說接近真實。他誠懇地捕捉馬紅兵的眼光,但失敗了。他埋下頭,不知該如何繼續(xù)道歉。
馬紅兵突然摳下假眼珠,用手指慢慢捏碎。他把碎末撒進米湯里,“吃吧,你們這些劊子手?!?/p>
馬可決定最后再去樅陽縣城尋找一次。他帶上了嬰兒。在兒科醫(yī)院,他謊稱嬰兒低燒不止,然后趁醫(yī)生檢查時逃了出來。他用整個白天沿著環(huán)城河繞行縣城兩圈。黃昏時,他站在渡口。漁船正在進港,召喚和應(yīng)答聲此起彼伏,一只孤單的鳥驚慌地掠過紫色的天幕,月亮像太陽留下的影子印在半空。馬可打算回醫(yī)院去,夜里就帶上嬰兒隨便乘坐一輛火車去遠方,然后,他能履行一個父親的責(zé)任吧?他邊走邊想要給嬰兒取個怎樣的名字才能表達他們的命運。一個嬰兒有了名字才像是真正有了生命。等到發(fā)現(xiàn)站在一條偏僻的長巷里,他知道迷路了。前方是很長的一段黑暗,但黑暗盡頭,有模糊的霓虹燈在閃爍,隱約傳來音樂聲。他決定繼續(xù)往前走,穿過黑暗后他看見一家酒吧。他感覺來過這里。他走進去,客人很少,稀稀拉拉散座在舞臺四周,一位紅衣歌手正在低頭唱著邰正宵的《千紙鶴》,不時胡亂地撥下吉他弦。馬可確定這是哪兒了,那晚,柳青伏在他耳邊大聲說,你看,那個穿紅衣的邊跳邊唱真像動物園里的猴子。馬可想起來,那晚在脫衣游戲的中途,他為柳青唱了一首歌,王杰的《回家》。她后來咬了他的奶頭。那是他們第一次相見。他認為以后再也見不上了。他在舞臺上對著話筒說,這就算給她送別了,祝愿她回家后好好讀書,再也不用交他這種只會理發(fā)的朋友。馬可現(xiàn)在盯著炫彩的舞臺,覺得其實從第一眼起他就對柳青有好感,和后來發(fā)生的事情無關(guān)。
馬可坐到離舞臺最近的空桌邊,要了一瓶啤酒。隔著兩張桌子有個背朝他的胖女人,正搖頭晃腦地和一個一臉嚴肅的男人調(diào)笑,滿頭小辮子胡亂顫動。馬可一口喝完啤酒,高喊服務(wù)生再來一瓶,胖女人扭過頭吃驚地看著他。是陳燕。從那晚之后,馬可再也沒見過她。柳青每次都是單獨來找他,唐威口邊也沒有出現(xiàn)過她的名字,七月還沒結(jié)束唐威就不聲不響地辭職了。曾有一些時刻馬可回想那晚的場景,覺得它簡直像一場噩夢的開始,其他人都無緣無故一個接一個走失了,是他非要把噩夢繼續(xù)下去,才拖著柳青一起在他的夢中跋涉。但現(xiàn)在看來,又不是他,而是那個連名字都還沒得到的嬰兒。
陳燕和那個男人說了幾句,然后向他走來。馬可從她邁出的第一步就斷定她已經(jīng)有些醉了,歪歪倒倒的樣子就像一個患了神經(jīng)官能癥的玩具娃娃。她遠遠就朝他喊,“嘿,馬可?!?/p>
馬可不知該如何打招呼,待她落座后,他聽見自己說,“你好,陳燕,我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你?!?/p>
“很奇怪?”陳燕左臂伏在桌面上,手指玩弄著一根小辮子,“我也很奇怪。從那夜后,我?guī)缀趺刻焱砩隙紒恚淮味紱]看見你。那夜你還記得嗎?”
“我回老家了?!瘪R可說。
陳燕右手伸過來非要跟他碰杯,“我和唐威分手了。那天晚上我們一出酒吧就鬧掰了。等會我要給你介紹一個人?!彼せ仡^朝那個正襟危坐的男人望望,再看向馬可的眼睛里仍然充滿了調(diào)情的意味,她打了一個酒嗝說,“柳青,柳青你還記得吧?!?/p>
馬可仰起脖子向嘴里灌酒,裝作沒聽到。他不想搭理她了,他告誡自己最好馬上離開這里。
“她多認識幾個字,就覺得和我們不是一路人?!标愌喾路鹪谧匝宰哉Z,“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說是不是。是不是?假清高的嘴臉我早看透了,偷用我的化妝品,大街上一看見時尚服裝就邁不動腳。我能說我和唐威分手有她的功勞嗎,啊,你說!當(dāng)然有,她功不可沒,從她嘴里我就沒聽到一句唐威的好話,全他媽的惡劣得要上天了。”
馬可說,夠了。他沒聽見自己的聲音。
“什么一個理發(fā)的有什么出息,我竟然喜歡一個理發(fā)的真是瞎了眼了,反正就是這類的話。你都想象不出一個還自我標(biāo)榜為知識女性的女人能說出多么羞辱人的話來?!标愌喑麚u著一根指頭說,“喂,你也理發(fā)的吧,對不起,你和唐威是同事吧?那你一定很氣憤了。但我要告訴你,柳青這種女人一看到有錢的男人,最好是有錢又有文化的男人就蒙頭蓋臉地貼上去,我親眼看過幾次。幾次呢……你能想象出來吧?!?/p>
“夠了!聽夠了,換歌?!瘪R可朝舞臺喊。
“是的,不知羞恥?!标愌喑吓e舉手指聲援他。
紅衣男子問換什么歌。
馬可大喊,“《回家》,王杰的《回家》?!?/p>
“我要給你講個秘密?!标愌嗤蝗淮笮ζ饋?,很長時間才勉強停下,聲音因為興奮而顫抖,“我聽一個朋友說,她前幾天離開樅陽了,但走之前,她留下一個私生子在醫(yī)院里。這事你知不知道,喂,你到底知不知道?!?/p>
馬可感覺目光無處安放,只好又扭頭看向明亮的舞臺。他看見一個人跳上舞臺,音樂停了下來,那人說了幾句什么,紅衣歌手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要開始了?我唱完這首馬上就來?!?/p>
“他們在說游行?!标愌啻舐晫︸R可說,“抵制韓貨的全縣城大游行,就在今晚?!彼只仡^望望那個男人,他也正看著她,這次露出了笑容,但眼神里充滿急切。她手指著身后對馬可說,“他也要去。這種事情太無聊,還不如喝酒。我擔(dān)心他出事,就拉他來酒吧。這里是必經(jīng)路線,看看熱鬧我還是允許的。畢竟人生哪遇得到幾次大游行呢。”
“那是我,”馬可突然說,聲音聽來并不像出自他的口。他感覺自己的表情一定比對面的陳燕還要茫然,“我是說,你說的那孩子是我的。”
“柳青的私生子是你的?”陳燕急促地笑起來,“你怎么那么蠢!”她又站起身劇烈地揮動手臂,滿頭小辮子像颶風(fēng)中的蚯蚓,似乎希望即便他聽不見她的聲音,也能看清她嘲諷的動作?!痘丶摇芬呀?jīng)接近尾聲,但憂傷的旋律似乎要被拉至無限,馬可第一次覺得它表達的其實是告別和遠離。
陳燕在向那個男人招手。
男人快步走過來。陳燕介紹他叫李卡,“在縣圖書館工作。這是馬可,你記得我跟你講過的柳青嗎,柳青的私生子就是他的。”
李卡的表情像一條深不可測的河,圓鼻子像一粒冰冷的彈珠嵌在面團上。馬可站起來正準備伸出手,李卡朝他略微點頭就徑直坐下了??赡苁且虼俗屗麤Q定提起唐威。
“我勸你也把那可憐的孤兒丟到醫(yī)院里去吧。你真正的人生還沒有開始呢?!标愌嗾f。
“我就是這么干的?!瘪R可差點說出口。
“那構(gòu)成遺棄罪。那么他的人生就不用真正開始了?!崩羁ㄕf,語氣病懨懨而不耐煩。
“唐威怎樣了,他辭職后我就再沒見到他。”馬可說。
陳燕和李卡對視了一眼,然后說,“他灰溜溜地跑啦,被我拒絕他早該預(yù)料到,竟然還因此很悲傷?!崩羁ǖ氖州p撫在陳燕的小辮子上,又繞過頭揉捏著她的耳朵。這似乎更給了陳燕勇氣,“像他那種人能干什么,他只有頭發(fā)。他送我無數(shù)條小辮子。我要這么多小辮子干什么?”她邊說邊一根接一根把黏在頭上的小辮子揪下來,在桌面上排成一排。李卡隨即一根接一根掃到地上?!拔覀兘裢韥磉@里,就是要舉行告別過去的儀式,”陳燕像是在向馬可解釋,但同時憤恨地瞪了李卡一眼,“我只想過那樣的生活,每天我都可以把當(dāng)天沒花完的多余的錢扔進垃圾桶。”她的眼光像傳播花粉的蜜蜂似的在兩個男人之間來回穿梭,“但能帶來那種生活的男人一個也沒出現(xiàn)。我只好找個還有點文化的男人了,你要知道,沒文化連柳青這種女人都能羞辱你?!?/p>
李卡看上去無動于衷,眼睛直盯著門外,像是在等待一場事故恰巧在那里發(fā)生。
馬可說了聲對不起,起身去洗手間。
他把自己關(guān)在洗手間里。對著鏡子干嘔了很久,終于平復(fù)下來后,他感覺外面的音樂好像停止了,但從更遠的街上傳來的動靜像春夜里滾過天空尋找攻擊目標(biāo)的悶雷。他在想,下一個春天,他會在哪里。他決定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多待一會。他突然想起陳燕說一個朋友認識柳青,此人可能知道柳青去了哪兒。他立即決定出去問。他回到酒吧,卻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走光了。他坐到舞臺上,在孤獨流蕩但依舊炫彩的燈光下又慢慢喝了兩瓶啤酒。然后他突然起身沖出酒吧。
馬可來到大街上。他辨別出游行隊伍前進的方向,尾隨上去。五六個人在前方鉆出迷蒙的夜霧向他奔來,擦肩而過時撞倒了他。馬可躺在地上,又看見兩三個警察舉著警棍呼喊著沖過來。一個警察邊摁住他邊吼,“游行就游行,你們竟敢趁火打劫?!瘪R可掙扎中感覺手里抓到了一塊石頭,他向警察兜頭砸去,“他媽的,老子除掉搶劫還能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