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桂林
我人生的重大轉折點是從偷渡開始的,一九八九年一月五日我獨自一人來到珠海,我沒有帶任何行李,也沒有帶替換衣服。
按照我的朋友周寧的囑咐,我只要在拱北賓館203房等著,有人會來和我接頭。拱北賓館是仿皇城宮殿的中西式建筑,是當時中國最好的五星級酒店。我敲開了203房間的門,這是一個標房,兩張床夾一個床頭柜,兩張沙發(fā)椅帶一個茶幾,矮柜上放一個電視機。房間內已經有三個年輕女孩等在那兒:阿珍,莉莉,蒙娜。由于我的到來,阿珍和莉莉兩個人擠在靠廁所的床上,我則一個人占了靠窗的床。蒙娜不住203房,她住在305房,是一個長包房。我們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發(fā),也許今天,也許明天……我們白天等在房間里,晚上就和衣睡在床上。
當天晚上,吃過晚飯,我便來到拱北賓館對面的商業(yè)街閑逛,不料卻走進了一個我在上海從未見過的全新的商品世界。各種電器:大到彩電、冰箱、洗衣機、收錄機;小到剃須刀、圓珠筆、太陽能計算器、一次性打火機——清一色日本制造。各種服裝:男裝有槍駁領西裝、雙排扣西裝、毛滌半夾里超薄西裝;女裝有高支低密面料做的襯衣,色彩大膽,采用開刀、鑲拼、收腰的工藝,輔以肩墊,蕾絲花邊;還有女式長短肉色絲襪;各種玩具:變形金剛、魔方、電子游戲機……這些商品幾乎都是走私貨。我邊看邊欣賞邊感嘆:這哪里是商品,簡直就是燦爛的物質文明!
看看時間還早,我又來到用巨大的霓虹燈顯示店名的“南國歌舞廳”。門票二十元,歌舞廳談不上奢華,但音響不錯,大廳里煙霧繚繞,擺放著幾十張八仙桌。我進去時節(jié)目已經開始了,我要了一張桌子,點了一杯茶和一碟瓜子。遠處臺上是一位女歌手在唱《萬水千山總是情》,我第一次聽粵語歌就被吸引了,它既有歌曲的優(yōu)美旋律又有戲曲的委婉韻味。我發(fā)現,聽真人唱歌居然是一種難得的享受。我正意猶未盡,女歌手鞠了個躬,下去了。
這時又上來一位男歌手,打扮新潮,挎著吉他,“晚上好!我是阿宏,感謝大家來到南國歌舞廳”。下邊已經響起了一陣掌聲,看來阿宏是很受歡迎的駐場歌手?!拔医裉飓I給大家一首《一無所有》”,還未等他開口,吉他,貝斯,架子鼓,電子琴的重金屬交響樂已經灌滿了整個大廳的空間,空氣在顫動。
“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這也是我第一次聽到搖滾樂,如此蒼涼激越,如此振聾發(fā)聵。歌手用那嘶啞的嗓音唱到排比句,“一無所有——一無所有——一無所有——”
就在這一刻,我被喚醒了。我這半生走過的路猶如幻燈片瞬間清晰地展示在我的眼前。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當上了紅衛(wèi)兵司令,對校長,老師進行批斗,抄家。我自以為投身革命,現在想來所謂革命竟是對別人人性的摧殘和對自己人格的扭曲。我上山下鄉(xiāng)去了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十年,我從一個農工做到連長。返城后,我頂替我母親進了上海人民服裝一廠,又是十年,我從一個工人做到廠長。
我這一生都在拼搏。然而,到了本應“四十不惑”的年齡,我卻疑惑地發(fā)現我怎么會一無所有?我空灑了這一腔熱血?
這幾年改革開放,讓我看到中國之外還有一個私有制社會,個人的價值取決于個人的努力。我要沖出去,我要投奔新的世界。于是,我辭去了公職。我不相信在那個世界里我不能生存。然而,等待我的將是什么呢?
歌手在聲嘶力竭地吶喊,“一無所有——一無所有——一無所有——”這時,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淚如泉涌,我聽憑淚水打濕衣襟,卻沒有用手去擦一下,我不承認我在哭,因為我這一輩子沒有哭過。
我已不記得,我是如何離開歌舞廳的,反正,這一晚我徹夜未眠。
一月六日,下午。周寧陪泰哥來203房間看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泰哥,三十多歲,中等身材。穿一件淺灰色的水洗帆布西裝,白襯衫的領子翻出來蓋住西裝領,一條鵝黃色的圍巾從脖子兩邊對稱地掛下來,就像哈達。戴一副金絲邊眼鏡。一頭短發(fā)上了發(fā)膠,濕漉漉的,像剛洗完沒干,隨意地散亂著。
“泰哥,您好!”我大步跨上去用雙手有力地握住他的一只手。他的全名叫陳文泰,按我在東北的習慣應該叫陳哥,按上海的稱呼叫文泰。然而,我跟著周寧叫泰哥,還真有點江湖味道,頓時拉近了雙方的距離。
“儂好,儂好?!彼眉冋纳虾T捀艺f。周寧告訴我,泰哥的家族是服裝世家,他父親在四十年代從上海把服裝廠遷到澳門,在家庭內部都是講上海話。如今泰哥子承父業(yè),依然經營著服裝廠。
我對泰哥的恭敬,不僅是他那風流倜儻的外表讓我突然明白男人也靠衣裝,也不僅是我今天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一個同齡卻不同命的人手里,更是因為周寧對我說過泰哥的一段故事,“一次,泰哥駕車莫名被澳門警察攔了下來,警察出言不遜,雙方拉扯以致推搡。警察后退一步,拔出手槍對準泰哥,此時泰哥飛起一腳,把槍踢飛。槍掉在地上,警察彎腰伸手抓槍的一刻,泰哥一個掃堂腿把槍踢到很遠,同時撲上去,把警察按倒在地上……當然泰哥為此坐了一個月的牢?!?/p>
我無法把他如此敏捷的身手和他文靜的外表聯系在一起。在我眼里他簡直就是上海灘里的許文強。
泰哥對我說,這次偷渡的費用是八千元,“現在風聲緊,價錢上去了?!彼樎肚敢??!皼]事,我知道的……”我急忙表態(tài),我當場點好錢交給泰哥。
泰哥環(huán)顧房間里的人,“你哋都喺去對面的?”他用廣東話問道。
阿珍用廣東話回道,“嗨呀”。莉莉沒有聽懂。
周寧和蒙娜則靠在門口的墻上聊天。蒙娜抽出一支摩爾薄荷香煙,周寧適時遞過打火機幫她點著,還小心地張開另一只手掌圈住火苗,佯作擋風。我有點驚訝,他們第一次見面也可以聊得這么投機?
泰哥要走了,我送他下樓。他開一輛皇冠轎車,車上掛著兩塊車牌,一塊是澳門的白牌照,一塊是外商在珠海的黑牌照。我目送他駛向拱北關口。
我回到房間,周寧和蒙娜不知去哪兒了?我躺在床上,想看一會兒書。阿珍蹭過來坐在我的床邊,怯怯地說,“大哥,剛才的泰哥是你朋友???”“是啊?!彼宦暣蟾缃械梦液苁苡?,我連忙坐了起來。阿珍壓低了聲音:“他收你八千元太貴了,你以后要再去澳門,我直接介紹你認識蛇頭,只要三千元?!薄笆菃??”我開始認真地看著阿珍。
看來,阿珍已經是多次偷渡了,對這一行很熟。阿珍剪了個老式的童花頭,不施粉黛,像個村姑。她不算漂亮,但不失端莊。她穿一件麻灰色一字領的絨布套頭衫,異常寬大,卻依然藏不住春色,時時感覺到她胸前的顫動,猶如關在布袋里兩只跳動的兔子。阿珍的老家在張家界,父母種地為生,她有一個弟弟在讀大學,全靠她每月往家寄錢。
說起張家界,阿珍興奮起來,“你去過嗎?”她睜大眼睛。
“沒有,我很向往?!蔽译S口回答。
“我可以帶你去,我從小在山里玩,我是最好的導游?!彼荒樥嬲\地說,“你可以住在我家,我讓我媽燒灶頭菜飯給你吃,用萵筍葉子做的……”
我覺得她的真誠近乎天真,我打斷她說,“你媽沒有催你結婚嗎?”
“催!我想賺夠錢幫我家蓋新房子,也等我弟弟大學畢業(yè)——我再做兩年……”
“你多大了?”我問道。
“你猜?”她調皮了起來。
“十八?!蔽疫`心的往低了說,女人都喜歡聽好話。
“哪里啦?”她趁機裝作下意識地用手在我大腿上拍了一下,嬌嗔地說,“人家都二十二啦!”她果然笑得很開心。
“是嗎?看不出來!”我故作驚訝。
她挪過身來,用肩膀頂了我一下,直接說,“大哥,你有三十了吧?”她居然下口比我還狠。
“四十?!蔽覜]有笑。她仔細端詳著我,若有所思地說,“我爸和你一樣大,不過比你可老多了”。
我們正聊得無聊,外邊有人敲門,我去開了門,周寧站在門外沒有進來。他狡黠地笑了笑:“我把蒙娜弄掉了!”我錯愕道,“你們不是剛認識嗎?”“是呀?!薄叭思也皇怯欣瞎膯幔俊蔽揖o接著問?!澳怯猩洞罱纾俊敝軐幍靡獾匾凰︻^,示意我道,“走,吃宵夜去”。
周寧比我小幾歲,但出道很早。他成立了一家貿易公司,前幾年倒賣批文,弄點配額。后來做禮品,把香港的一些新奇的辦公用品弄進來,賣給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國營公司作送禮用。有時他也做服裝生意,不過他只是把訂單轉給別的公司,拿差價了事,自己絕不投入。周寧人脈很廣,三教九流都有朋友,為人海派,出手大方。平時看他并不忙,然而錢卻用不完。我自忖我永遠也達不到他這種境界。
我們來到賓館對面的排檔,剛坐定,蒙娜也過來了。她穿著蕾絲連衣裙,晚上還不忘涂上口紅,長波浪梳成清湯掛面。蒙娜天生明星相,人見人追。然而,她在我眼里猶如畫中人般不真實。蒙娜坐在我正對面卻始終沒拿正眼看過我,也許在她眼里,我這個男人去澳門無非是做一個建筑工人。蒙娜低著頭,幫我們把碟、筷、茶盅逐一沖洗了一遍,倒上茶,手法熟練。蒙娜是珠海當地人,在拱北一家海鮮大酒樓當迎賓小姐,被常來吃飯的一個澳門警察、葡萄牙人看上了。這個警察說要娶她,并在拱北賓館開了一個長包房。如今蒙娜剛懷孕兩個月,她急切地要去澳門投奔這個警察。蒙娜點了適合夜宵的菜式:姜蔥炒蜆和白灼生菜,?油炒面和每日例湯,還叫了兩瓶啤酒。她用握住瓶口的手指作支架,拿筷子竟能撬開瓶蓋。她還能用瓶口勾住杯沿,啤酒順著斜坡徐徐流入杯子而不起泡沫。蒙娜挨著周寧坐著,親熱而不輕佻,不時給周寧夾菜,儼然老夫老妻。
一月七日,從下午開始,大家都等在203房。我躺在床上看書,蒙娜和莉莉坐在沙發(fā)椅上看電視,阿珍朝著墻側身睡得很熟,電視聲也吵不醒她。
這時有個男人來找阿珍,看上去像澳門人。阿珍坐起來,用手捋了捋頭發(fā)。阿珍和男人并排坐在床沿,用廣東話聊得很高興。
坐了一會,阿珍拉著男人進了廁所。過了不久,里邊傳出一陣碰撞聲,接著傳出女人的喘叫聲,“嗷,嗷,嗷——嗷——”。叫聲中帶著哭腔和因窒息帶來的抽氣聲,阿珍肆無忌憚地狂叫,聲浪一陣高過一陣。我們被這叫聲震住了,大家面面相覷。蒙娜走過去,拍了幾下廁所的門,她說怕這叫聲引起人家注意,影響我們的偷渡大計。但是,拍門聲并沒有能夠阻止阿珍的叫聲。莉莉則斜著白眼,對我說:“不要面孔的,做雞做到房間來了”。我在胡思亂想:“他們在馬桶上?還是在臺盆上?要么在地上?似乎都伸展不開,浴缸就更不行了!”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他們出來了。男人有點羞怯,阿珍卻若無其事,濕頭發(fā)粘在額頭上,臉上泛著紅暈。他們也不看大家,男人拉著阿珍吃晚飯去了。
晚上十點多鐘,看來今天不會有行動了。我決定到海邊去散散心,我對房間里的阿珍和莉莉說了我的去向。
“我跟你去,”莉莉起身跟我出了門,忿忿不平地說,“跟一只雞睏一只床,齷齪死了?!?/p>
“都是天涯淪落人,何必呢?”我勸說道。我對阿珍并不反感,可能是緣于她的一份天真。
拱北賓館的邊上是一條濱海大道,叫情侶南路。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兩公里就是拱北邊防關口,過了中國邊防就是澳門關閘。遠望大海,一片漆黑,只有路燈照到的近處,才看到海浪拍打著堤壩。在這靜謐的環(huán)境中,人是很容易敞開心扉的。我和莉莉靜靜地走在堤岸上。莉莉一頭復古小卷發(fā)攏在耳后,有些凌亂。穿一件色織布兩用衫。上海人發(fā)明的兩用衫,夏天可以當襯衫穿,春秋天可以當外套穿,里邊用假襯衫領子翻出來,足見上海人的精明,愛面子。
然而莉莉卻不必要精打細算, 她原本有一個很好的家境,屬于先富起來的人家。她打開了話匣子,“我老公在方浜中路開了一家服裝店,專做絨線衫。后來做馬海毛,從早到夜顧客不斷,每天還有北方人來批發(fā),我老公每禮拜都要去廣東進馬海毛?!崩蚶蛟捳Z中有一種無法掩蓋的優(yōu)越感,她繼續(xù)說,“我們賺了鈔票,在田林新村買了兩套商品房,把我爸媽接過來住,我們有一個五歲的兒子,交給保姆帶。我整天就是白相,搓麻將。經常和小姐妹去希爾頓的‘滬江特快飲茶,或者到錦江飯店北樓一層的咖啡廳坐一下午。夜里去淮海中路弄堂里‘夜上海吃飯,和姚老板都很熟的——”
“你們家的店在方浜中路幾號?”我極有興趣地打斷她。
“109號。”
“我阿弟也開了一家服裝店在方浜中路120號,專做童裝。”
“真的???”莉莉驚叫起來,“喔——我曉得了,就在我家店斜對面。”莉莉用手指著我,越說越激動,“儂阿弟經常到我們店里來的,我老公叫阿王,你可以去問儂阿弟?!?/p>
我們好像一下子變成了故交。這時莉莉的臉色卻陰沉了下來,沉默了片刻,她長嘆了一口氣,“短命的稅務局說我們偷稅逃稅,還有走私,把我們的店封掉了。我老公只好逃出去,買了一本湯加護照,居住在澳門,幫人家弄湯加簽證。沒想到被澳門警察捉去了,講他做假證件,關在澳門路環(huán)監(jiān)獄。我這次就是去看他的……”
海浪不斷地拍打著堤岸,不時有浪花隨風刮到我們身上,莉莉開始激烈地抽泣著。
“你抱抱我好嗎?”莉莉突然面對我,用乞求的口吻說道,“我怕!”
我沒有猶豫,從后面抱住莉莉,我感覺她身體在不停地顫抖。我想安慰她幾句,或者鼓勵她堅強一些。但是,我實在找不出什么合適的話語,因為她面對的是無法預料的結果,其實我也一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地抱著她。直到她平靜下來。
一月八號,下午。蛇頭來電話說晚上十點出發(fā),讓我們等在房間里。這一天終于來了,我的心里忐忑起來,不知是希望這一刻早點來?還是晚點來?
晚上九點剛過,所有的人都在房間里等著了,蒙娜也退了長包房,我這才發(fā)現所有人都沒有隨身物品。
然而一直到十一點,電話才響起, 阿珍拿起話筒,“下來吧!”我們竟然都聽到了話筒里傳出細微的蛇頭的命令,大家同時站起身。
我們到了賓館門口,只有一輛破舊的豐田面包車等在那里。蛇頭搖下窗戶,向我們招了一下手,我們便魚貫而入。
車子行駛在柏油馬路上,憑方向我判斷是往香洲灣去的。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車廂內死一般寂靜。大約二十分鐘以后,車停在了一個漁港碼頭邊。蛇頭把我們帶上了一艘捕魚的舢板木船,十幾米長,沒有船艙,沒有駕駛艙。船老大已經發(fā)動掛在船尾的引擎,蛇頭數完錢給了船老大,便上岸了。
船帶著“突突突”的馬達聲,離開了港口。這晚一點月亮也沒有,船上也沒有點燈,我們好像蓋在一塊黑布下面,我甚至看不到在船尾把舵的船老大。海上風浪很大,也不知道是下雨?還是船頭濺起的浪花?不一會,我們的衣服就被打濕了。我這才明白,蛇頭就是在等這月黑風高夜,這樣的天氣。
船馳向了深海,開始劇烈地顛簸。我開始意識到了危險,我擔心船隨時會顛覆,若是翻了船,水性再好也是無法生還的。即便有救生衣,在十度以下的水溫中,也會凍死人。
這時三個女人都已吐完了胃里的食物,躺在地板上,聽憑風浪不斷把她們拋起,摔下,就像廚師炒鍋里的菜。唯獨我沒有暈船,獨身坐在船的中央,兩手抓住地板上的漁網。先是莉莉爬過來把頭枕在我的左腿上,接著蒙娜也坐過來,用背靠在我背上,一會兒,阿珍也挪過來,把頭搭在我的右腿上。這時我們四個人形成一個支撐體,猶如三腳架,增加了穩(wěn)定性。我挺直了身板,好比船的桅桿一般。在這種情況下,我被激發(fā)起了男人的責任感,忘記了身處的危險。
阿珍似乎感覺好了些,掙扎著撲到我的懷里,緊緊地抱住我,我們相互感覺到了對方的體溫。她仰起臉直視我的眼睛,我忍不住憐憫地用手抹去她臉上的水珠。突然,她抓住我的手引向她的懷里。我貼近她的臉說,“你那天叫得真好聽?!蔽也恢罏槭裁聪敫嬖V她。她大聲說,“我想要你!”在馬達轟鳴聲和風浪聲中,說話聲只有我們倆能聽到。
船行駛了大約兩個多小時,漸漸看到了遠處岸邊的燈光。風浪小了,進入了澳門的內港。
“你們看,這是澳門的葡京賭場?!泵赡戎逼鹕?,指著那片燈光。莉莉也坐了起來,抓住船舷。阿珍只是扭頭看了一眼,依然緊抱著我不松手。
我推開了阿珍說,“我的腿麻了,對不起?!蔽矣X得要作些準備。葡京越來越近了,我沒有想到我們會在如此繁華的地方登陸。漸漸地,我已經看到了葡京那圓柱形的鳥籠式建筑,聽人說過,葡京老板要把賭客像鳥一樣關在籠子里。我還看到葡京前面馬路上行駛的汽車。
大約離岸邊還有五百米左右的時候,“跳下去!”船老大第一次說話然而卻是不容置疑的。幾乎同時,我們都跳下了水,莉莉是被船老大推下去的。立定之后,發(fā)現水只到大腿跟部,然而雙腳已經深陷淤泥中,足有一尺深。當我拔出腿時,一個鞋子已經不見了。我回頭看時,船早已遠去,連馬達聲也聽不見了。
我們向岸邊靠近,這段路走得十分艱難,每一步都要用力拔出腳。到離岸邊還有一百米的時候,這是一片退潮露出水面的沙灘和巖石地。阿珍拉著我撲倒在一塊大巖石后邊,蒙娜和莉莉跟在我們后邊。阿珍說,這條馬路上是有警察巡邏的,也許他們就藏在暗處,我們不能上去,必須看到警察出現并且走遠了才能上。 我暗自慶幸阿珍具有偷渡經驗。
果不其然,兩名軍裝警察沿著海邊的馬路走過來,直到他們走遠了。我們起身沖向堤岸,沿著臺階上了馬路,這條雙車道的二十米寬的馬路叫沙格斯大馬路。我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越過馬路,鉆進兩棟大樓之間的小巷,又快速穿過兩條小馬路。
此時天色已經發(fā)白,我們截停了一輛黑色的出租車,司機看到全身濕透的我們也并不驚訝,阿珍用廣東話對司機說,“唔該,百德大廈!”并同時遞上去二百葡幣,從我們上車到目的地也就十幾分鐘,通常車資也就十幾元。
百德大廈只是蛇頭安排的臨時落腳點,我在屋里洗了個澡,換了一身借來的衣服。這時天已大亮,泰哥開車來接我去飲早茶。這是新馬路上的陶然居酒樓,沒有拱北賓館的餐廳大卻很精致。雖也同樣人聲沸騰,霧氣彌漫,但卻多了一份祥和,安逸。我在這里飲茶,和澳門人無異,誰也看不出我是剛上岸的。然而我卻自覺比他們多了一份自卑和壓抑。
飲完茶,我又特地來到沙格斯大馬路——我們上岸的地方,馬路上并沒有留下什么痕跡。我站在欄桿邊,這時海水已經漲潮,完全淹沒了沙灘和巖石。
不久,我又轉道去了香港,然后我又去了美國。
很多年以后,當我以合法身份再回到澳門時,我約了泰哥,還去那家陶然居酒樓。我預先來到酒樓,泰哥姍姍來遲,他一進門我便認出了他。我快步迎上去,張開雙臂本想擁抱他一下,卻沒有得到響應,我順勢擺了個虛抱的美國式歡迎姿勢。
泰哥明顯老了很多,或許是胡子沒有刮的緣故。他還穿著那件淺灰色的帆布西裝,不過皺褶很多。頭發(fā)沒有上發(fā)膠,脖子上也沒有掛圍巾。金絲邊眼鏡的架子腳用膠布裹著。來之前,我從周寧處已經得知泰哥的工廠倒閉了,并且也知道他整天泡在葡京賭場。但是我依然沒有料到他會如此落魄。
我為泰哥倒上茶,寒暄道:“你還好嗎?”話剛出口,我馬上覺得不妥。他低頭呷了口茶,囁嚅地說,“還那樣,嗯……”他抬起頭,眼鏡玻璃蒙了一層霧。他開始看著我說,“聽說你混得不錯,有什么可以幫幫兄弟?”我頓時語塞,“沒——沒有,做點服裝而已,不過,可以看看大家怎么去做……”我知道這搪塞太過明顯,我也知道泰哥也只是隨口一說,但,我還是不免語無倫次。
我覺得應該馬上改變話題,“泰哥,多謝你當年幫我出來,我一直沒有忘記。”沒等他接口,我又話鋒一轉,“阿珍,莉莉,蒙娜,她們怎么樣?”這是我最關心的事情。泰哥有些遲鈍,他托了一下眼鏡架緩緩地說,“阿珍,莉莉,我一直沒有碰到過。蒙娜后來沒有和葡國警察結婚,她生下了一個混血兒子,拿到了身份證?!碧└顼@得輕松起來,說話也連貫了。
“在哪里可以見到蒙娜?”我急切地問。
“她在葡京上班,做發(fā)牌手?!彼t疑了一下,急忙補充道:“如果你去找她,不要說和我見過面?!?/p>
“為什么?”
“咳,當初我和蒙娜同居過一段時間,后來她提出來要和我結婚……”
我倆會心地一笑。他見機岔開話題,怕我再談蒙娜,“你這次從美國回來見過周寧嗎?聽說他出事了?”
“沒有?!蔽沂缚诜裾J,其實我知道周寧出事了,他因為合同詐騙被上海南市區(qū)法院判了四年。他和一家國營公司合作到香港上市,結果市沒上成,活動資金用完了。國營公司沒法交差,把他告了。如果上市成功,周寧可能一不小心就當了一回上海首富。我來澳門前去了上海,我去探監(jiān)時,周寧告訴了我有關泰哥的事,我還問起蒙娜怎么樣?周寧竟然一時想不起來這個人。我否認見過周寧,是怕泰哥知道我了解他的近況而尷尬。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我叫了服務員買單。泰哥突然問我:“借點鈔票有?調調頭寸,工人發(fā)工資?!蔽覐陌锬贸鰞扇f元,這是我預先準備好給他的。他接過錢說:“下個月還給你?!蔽抑浪枇撕芏嗳说腻X沒還,就差借高利貸了。
我們出了門,泰哥上了一輛出租車,我聽到他對司機說:“葡京?!?/p>
隔了一會,我也去了葡京,我在二十一點牌桌上找到了蒙娜。等她換手休息的空檔,我們來到葡京一樓的茶餐廳。剛坐下,一個五十多歲的制服男伺應殷勤地走過來,“娜姐,今日要哋嘛嘢?”蒙娜已是一個地道的澳門人,她瞥了一眼伺應,“兩杯凍咖啡?!蔽乙灿脧V東話說,“我唔飲咖啡,凍水就得?!蔽液兔赡纫娒骐p方都有些拘束,盡管她已經從畫中走下來,她穿著賭場的制服,頭發(fā)也改成了盤頭。蒙娜開始用正眼看我,我卻反而感到不自在,我避開她審視的目光。我也不敢貿然開口,生怕不小心觸及周寧或者泰哥的話引子。
倒是蒙娜先開了口,她又改講國語,“你知道嗎?阿珍死了!”
“什么?死——了?”我懷疑她廣東國語發(fā)音的歧意。
“是的,”蒙娜語調有些顫抖,“阿珍在葡京接客,迷上了二十一點。開始倒還有輸有贏,只是后來不知怎么搞的,輸大了,借了高利貸,被黑社會弄了去。這期間有一個馬仔來找過我,說阿珍說的,我可以幫她還債,我哪里有錢?再后來,我看報紙,說在黑沙環(huán)發(fā)現一具女尸,我從照片上看到那童花頭,才認出是阿珍,真是作孽……”蒙娜用紙巾擦著眼睛。
我怔在那里回不過神來。蒙娜又告訴我,她倒經??吹嚼蚶?,莉莉走了阿珍的老路,也在葡京接客。莉莉的老公在監(jiān)獄關了一年,因證據不足被釋放了,但遣返回了大陸,又進了大陸的監(jiān)獄。
我和蒙娜分手,走出茶餐廳時,我警惕地掃視人群,生怕在走廊上碰到莉莉。
我?guī)缀跏翘映銎暇┑?,胸口像被壓了一塊大石頭喘不過氣來,欲哭而無淚。我又來到當初我們上岸的地方,我在那里站了很久,這片海灘還和以前一樣,但是在不遠處的孫逸仙大馬路外的海灘已經填海蓋了幾棟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