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勇
天色還很亮,但氣溫已經(jīng)慢慢降了下來。
他沿著半山腰上的一條荒草路朝前面走,心里不停地想著,這個時候,有誰會想到來尋找自己?不時有一株開著球狀藍花的野蒜被踩倒,發(fā)出刺鼻的辛辣氣味。腳下的路時隱時現(xiàn),不過一直沒有斷。他判斷,若干年前,曾經(jīng)有很多人踏著這條路走進大山深處。但他無法想象他們來干什么,是朝拜,行商,還是另有其它目的?一個明顯的事實是,轟轟烈烈的行走后來戛然而止,野草像牙齒似的慢慢把山路吃掉。他想象著若干年后這條路完全被野草掩沒的情景,和山坡徹底融合到一起,看不出半點痕跡,就像它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一樣。路的生命,也像人的生命。
左手邊的山谷里水聲潺潺。這條溪流并不寬,一小時前他剛剛從上面橫穿而過。溪水清澈涼爽,喝進嘴里有一絲淡淡的甜味,讓他想起老家西山的泉水。他性格軟弱怯懦,小時候經(jīng)常是村里孩子捉弄的對象。每次父親和母親吵架,他就會嚇得從家里溜出去,躺在西山一片向陽的山坡上,嘴里嚼著野草,讓身體下面的草莖透過衣服扎在皮膚上,把自己想象成落難賣馬的秦叔寶,或者是被潘仁美陷害的楊延昭,故意不理母親呼喚的聲音。
這樣的時候,他就會覺得自己很重要。
西山曾經(jīng)讓他感覺無比親切。那時候,他一廂情愿地以為,父親“上山下鄉(xiāng)”上的就是西山。每次看到家里鏡面上寫著的那四個字,他眼前就會出現(xiàn)父親扛著行李,擺動著一只胳膊,從西山的山崗上走下來的畫面。從西山下來后,父親就走進了一個名叫雷家窩棚的小村子。幾年后,父親和三十里外一個農村姑娘結了婚,以此表明要扎根農村一輩子的決心。此后,他和妹妹相繼出生。他一度以為那個小山村就是自己的故鄉(xiāng),后來才漸漸明白,他其實并不屬于那里。他們兄妹是異類,不管精神還是肉體,都和村里的孩子格格不入。多年來他一直想找到一個讓自己有歸屬感的地方,直到最近才終于醒悟,其實根本就沒有那樣一個地方。從當年父親離開城市那一刻起,他和妹妹就已經(jīng)成了無家可歸的人。
這座城市也一樣。它是他妻子的老家,雖然已經(jīng)生活了二十幾年,他心里始終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抗拒,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客人。對它周邊的情況也遠說不上了解。他只知道它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海。海是渤海,山屬于黑山山脈,南連太行山脈,北連大興安嶺山脈,在這座城市周圍形成一個馬蹄形狀的屏障,阻擋住從西伯利亞南來的寒流。
早晨,先是大巴車載著參加活動的人在山路上開了兩個多小時,然后換乘直升機,又走了一小時左右。因為被蒙上了眼睛,剛一起飛,他就失去了方向感。在螺旋槳的轟鳴聲中,活動承辦方的工作人員仔細講解了注意事項。直升機時飛時停,不斷有隊友被放下去,最后一次停下來時,有人牽著他的手走下飛機。眼睛上遮擋的東西被摘掉后,他看見自己站在一片平緩的山坡上,腳邊放著一只背包,幾十米外有一條流淌著溪水的山谷,遠處是茂密的紅松林,頭頂上陽光燦爛。他判斷自己的位置在城市北部,應該還沒到黑山山脈深處。他看了一眼手上的電子表,上午九點三十五分。
那時候,他還半點都沒有想到,自己會被遺忘在深山里。
前面應該是西北方向。他覺得自己還沒有迷路。夕陽不時從遠處紅松林的縫隙間露出來,晃得他睜不開眼睛,但他能感覺到火力正慢慢弱下去。時間是下午五點三十七分,即便是盛夏時節(jié),用不了多久,太陽也會落到山的那一邊。從地圖上判斷,下一個補給點還有七八百米的樣子。他饑腸轆轆,心里的恐慌感越發(fā)強烈。即便準確找到補給點,也可能沒有食物和露營設備。這樣的事情中午已經(jīng)發(fā)生過一次,很難說不會再次發(fā)生。從小到大他都不是一個幸運的人。
他四十六歲,中等個頭,身材有些偏胖。工作能力說不上強也說不上弱,在一家工程公司里干了二十幾年造價師,一直沒有獲得升職的機會。單從他的年齡上說,算不上年輕,也算不上很老。但幾年前他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進入了暮年。不僅僅是心理上,生理也出現(xiàn)了變化,眼花駝背謝頂,手上和臉上生出老年斑,說話越來越啰嗦,像老年人一樣開始早睡早起。這些現(xiàn)象剛出現(xiàn)時,他心里一度有過失落感,但很快就消失了,像人生中很多次逆來順受一樣,他接受了自己提前衰老的事實。但他的妻子卻不這樣想,她一直打算給他換一份工作。
“樹挪死,人挪活?!彼恼Z氣不容辯駁,就像處理手頭的某筆交易一樣堅決果斷。
她是一家貿易公司的銷售主管,經(jīng)常在全國各地跑來跑去,千方百計把產(chǎn)品賣出去,收回買方欠下的貨款。妻子的收入是他的幾倍,如果沒有她,他們不會買車,不會搬進橋南的高檔住宅區(qū),兒子也不可能去德國讀研究生。妻子剛開始跑外的時候,坐在公司的格子間里他會不由自主地想象她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在一起,板不住就會打個電話或者發(fā)條短信。妻子警告過他兩次,讓他不要那么做,他就很少再主動聯(lián)系了。從童年時起,他就已經(jīng)習慣了服從別人。每次將要和人發(fā)生沖突時,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出父親暴怒的面孔,心中的勇氣頃刻土崩瓦解。小時候他從來搞不清父親為什么發(fā)火,總是很突然地,父親就掀翻了吃飯用的四方桌子,高粱米飯撒滿炕席,大醬順著炕沿流淌下去,大蔥大蒜和辣椒滾到屋地上。如今,那些細節(jié)已經(jīng)開始淡忘了,但巨大的恐懼感仍然像陰云一樣籠罩在心頭,讓他總是提心吊膽,覺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將要發(fā)生。直到多年以后,他才終于想清楚,父親的怒火其實是三個字:“不如意”。
二十五年前,他妻子給他調動過一次工作。當時,他的父母剛辦理了離婚手續(xù),父親終于搭上了知青返城的末班車,帶著母親和妹妹回到了當年主動離開的那座城市。有時候,父親喝了酒就會乜斜著眼睛和母親開玩笑,說從法律上講,她已經(jīng)不是他老婆,如果警察來查戶口,就可以辦他們非法同居。
母親撇著嘴回應,“那你就麻溜兒的,去找個合法的老娘們兒?!?/p>
那時候,他的父母已經(jīng)不再吵架,臉上整天都堆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借人家一鋪北炕結婚,過年的餃子里沒有肉,被當?shù)厝伺艛D,遭受隔離審查……等等那些不如意的事情,似乎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他中專畢業(yè)后分配的單位離家不遠,每個周末都可以坐一小時的火車回去看望父母。妻子曾經(jīng)是他的同事,她在辦理調動手續(xù)的間隙中開始和他談戀愛。她走后不久,就在信里提出要把他也調過去。他幾乎沒怎么考慮就同意了。原因很簡單,父親已經(jīng)漸漸失去了威風,女朋友成了新的發(fā)號施令者。父母很嚴肅地和他談了兩次話,告知他這么做的若干后果,最重要的一條是,兩座城市雖然在同一個省,但一東一西,相隔近千里。
“你這是把自己發(fā)配了?!备赣H說。
“咱等于幫人家養(yǎng)了個兒子?!蹦赣H說。
“你們就當我也是‘上山下鄉(xiāng)好了?!?/p>
他知道自己的話說得有些惡毒。他父親是1964年下的鄉(xiāng),當時還沒到全國知青大批下鄉(xiāng)的時候,初中畢業(yè)的父親不顧家人反對,毅然從城市去了農村。當年,父親豪情萬丈地為自己設想了兩種未來,如果不能成為政治家,就當一名作家。實際情況是,他在雷家窩棚當了二十幾年大隊書記。作家沒有當成,如果非要說當年的理想,可能還是離政治家更近些吧!
他結婚的時候,父親、母親和妹妹象征性地來了一下,和妻子的父母見了面。父親背著手在他的新房里轉了一圈,臨走時拍拍他肩膀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沒有根了,孤家寡人,就像我當年一樣?!?/p>
“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闭f出這句話后,他才忽然意識到,多年來自己其實一直都在等待這個機會,給父親重重一擊。這八個字和“上山下鄉(xiāng)”一起寫在那只鏡面上,一左一右,遙相呼應,在老家的西墻上掛了好多年。那是父親當年獲得的獎勵。十幾年后,他才領會到父親的話并非危言聳聽。因為相隔遙遠,他幾乎中斷了和父母雙方所有親屬的來往,每次聽到有關他們的只言片語,他就會感覺陌生又新奇。而他的生活,那些親戚也同樣毫不知情。
他委婉地向妻子表達過自己的感受。
妻子皺著眉頭好一會不說話,似乎正在仔細進行思考,忽然反問道,“這事情很重要嗎?”
他努力想了想,似乎也覺得沒有那么重要,就不再說什么。
妻子是不會想到要來找他的。
她兩天前就出了差。早晨出門的時候,他發(fā)信息說了這次活動,但沒說要在山里待多久。直到活動承辦方的工作人員把手機和其它電子設備全部收繳上去時,他仍然沒有收到妻子的回復。這也很正常,妻子有可能沒看到他的信息,或者看到了卻沒空兒回復。不管是哪種情況,她顯然都想不到他已經(jīng)被遺忘在荒山野嶺里。事實上,他自己也說不清事情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也許他的名字不在原定名單上,后來也忘記了加上去,公司人力資源部和活動承辦方交接時又馬虎了,因此忽視了他的存在?或者是活動策劃有漏洞,他所在的區(qū)域原本就不在活動范圍之內?就算把呼叫器按碎,也不會有人收到他發(fā)出去的信號。也可能問題出在呼叫器上。中午第一次按下時,他就覺得這東西有問題。里面的電池電量不足?或者他拿到手的這只干脆就是壞的,反正是無法把信號發(fā)射出去。
太陽已經(jīng)到了西邊的山崗上,眼前的景物被分割成明暗分明的兩部分,他所在的地方還很亮,腳下的山谷則顯得幽深莫測。他不時停下來把一株野菜放進嘴里。他是山里長大的孩子,對這些植物非常熟悉。他勉強吃下一株車前草——他小時候叫車轱轆菜——不是他喜歡的野菜,有一股淡淡的甜腥味,就像是味道背后藏著什么陰謀,讓人捉摸不定。葉片里隱藏的筋絡,很容易就會塞進牙縫里。倒是它成熟后的黑色種子,用手從挺起的莖桿上捋下來,吹掉干枯的表皮,放進嘴里細嚼,有一股黑芝麻似的香味。不過,那要等到深秋時節(jié)才行。他又吃了兩株莧菜和一株蒲公英,味道都不好。這都是需要用水焯熟吃的東西,最好蘸上些大醬。他看到了一種低矮的小葉植物,貼著地皮生長,形如蘿卜嫩苗,小時候村子里的人叫它豬牙草。母親把它切碎和玉米面和在一起,做成窩頭形狀放在籠屜上蒸,做成一種叫“半拉子”的食物。他忽然想起了剛剛灌漿不久的嫩玉米,啃在嘴里有一股清香的甜味,既解饑又解渴。中專一年級的暑假,父親去縣里開會脫不開身,騎著自行車去火車站接他的是一個他叫志叔的遠房叔叔。在自行車的后座上,他指著路邊的莊稼感慨“玉米已經(jīng)結穗了”。志叔當時沒說什么,回頭卻把他的話當笑話講給了村里人,說他出去讀了半年書變成了城里人,把苞米叫成玉米。從那以后,每次和村里人說話他都非常小心。他知道,在雷家窩棚那些人眼里,自己早已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成功的人——憑本事考了出去,在城里工作,娶妻生子,有車有房。只有他自己知道,日子過得并不如意,他還是從前那個怯懦的孩子。他在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一株龍葵——他小時候叫天天——黑紫色的果實已經(jīng)完全成熟了,一嘟嚕十幾顆像小燈籠似的擠在一起,掛在枝丫上。這是他最喜歡的一種野果,汁液豐盈,味道酸甜可口。
他找到第二個補給點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周圍的一切沉沒在夜色里。像第一個補給點一樣,里面沒有食物,也沒有露營設備。他在松枝搭成的窩棚門口發(fā)現(xiàn)了一些凌亂的足跡,分辨不出是人還是其它生物,不過顯而易見,對方再次搶在他前面,拿走了儲存的東西。
他腰酸腿疼,靠著一棵松樹坐下來。朦朧中看到,不遠處似乎有些類似建筑物的東西,但也懶得去探究。龜裂的樹皮硌疼后背,身下的松針蓬松柔軟。眼前是一面平緩的山坡,生長著大片的狗尾巴草、淡紫色的馬蘭花和黃色的野菊花。有幾只蜜蜂和蝴蝶還在花叢間飛舞。他從背包里拿出呼叫器,再次按下退出的按鈕,片刻后,又像惡作劇似的,不停地按下去,直到手指酸乏才罷休。
“只要決定好了退出,找到一個開闊平緩的地方,你們就可以按下呼叫器。”承辦方工作人員的要求他一直記在心里。按照對方的說法,不管人在哪里,飛機都會在二十分鐘之內趕到?!鞍踩珕栴}萬無一失,你需要承受的只是甘心失敗的沮喪罷了?!钡聦崊s并非如此。距離他中午第一次呼叫已經(jīng)過去了六小時,這期間他又按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升機卻始終沒有來。
這次他仍然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
野菜在胃里膨脹開來,饑餓感消失了。他把背包里的東西重新檢查了一遍。仍然還是那幾樣:一根三米長的繩子,一只一次性打火機,一把仿制的瑞士軍刀,一張地圖,還有一只鉛筆和一個本子——按人力資源部老孔的說法,可以隨時把自己的感受寫下來。他已經(jīng)在前三頁上畫滿了立方體。
背包里的物品是統(tǒng)一準備好的,加上手腕上的老式電子表,就是這次野外體驗的全部裝備。沒有電筒、睡袋之類的東西。按照原定計劃,他們只在山里吃兩次飯——中午和晚上,食物已經(jīng)放在補給點里,位置標注在地圖上。整個活動應該在天黑之前結束。這個時候,其他人大概已經(jīng)乘著直升機飛回了大巴車停放的公路上。大巴車開動之前,也許會有人點一下名,但他不知道會不會有誰想起缺了一個人。這事情很難說,分組的時候就已經(jīng)埋下了隱患,別人都是兩人一組,只有他自己落了單。當時他沒覺得什么,人家都是80后90后,只有他是70后,就像是羊群里的一頭?;蛘咭黄ヱR,而且還是老牛和老馬,自己也不好意思和年輕人往一起湊。參加活動的隊友很難想起他。老孔沒有進山,否則也許能想起自己,畢竟都是公司的老員工。他寄希望于承辦方的工作人員,正常情況下,把手機發(fā)放回去時,他們應該能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人,接著就會派出直升機進行尋找。但現(xiàn)在很多事情都變得不正常了,否則他也不會被扔在荒野里。
天完全黑了下來,仍然沒有直升機的影子。他的心穿透胸腔和腹腔,一直沉到了腳底,沿著山坡滾進了漆黑的山谷里。他知道這不是真的,但那種感覺卻無比真實,胸腔里空空落落,似乎什么都沒有。他沒有其它選擇,今晚只能睡在這只窩棚里。莫名其妙地,他腦袋里忽然想起一句話,“不管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边@句話毫無來由,但卻一遍遍想起,像車輪似的在腦袋里“呼呼”旋轉。他試圖強迫自己忘記它,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讓他無比絕望。有一瞬間,他已經(jīng)到了崩潰邊緣,只想抱住腦袋大哭一場。他突然非常想念妻子,如果有她在這里,一定會告訴他該怎么辦。
她一向都很有主見,遇事從來不會優(yōu)柔寡斷。
她已經(jīng)幫他物色了一份新工作。同樣是家工程公司,干的也還是他的老本行。說是過去后就能拿大項目,如果干得好還會升任技術負責。一周前,他們和公司負責人見過一次面,一起吃了晚飯。對方是他妻子的大學同學,在校園的四年里用盡了各種方法追求她,結果當然是沒有成功。這些年里,他妻子不止一次說起過那個人。他始終有種錯覺,那人的追求雖然失敗了,但并沒有真的退出,而是一直都存在于他們夫妻的生活里。不過,他們還是第一次見面。趕往餐廳的路上,他手握方向盤,心里一直想著該如何面對。他設想了好多種態(tài)度,最后覺得還是不卑不亢比較好。結果,剛一見面他就習慣性地堆出了謙卑的笑臉。妻子走在他前面,主動擁抱了對方。他看見那個男人肥胖的手在妻子屁股上拍了兩下,片刻后向他伸過來的正是這只手。
“這就是我常和你說的親同學,杜建國,杜總?!?/p>
“我老公裴果,造價師?!?/p>
妻子給他們互相作了介紹。說到他的名字時,他看到妻子臉上似乎有些難為情。畢業(yè)近三十年,大多數(shù)同學都已經(jīng)混出了頭,有人甚至當上了廳級干部,但他仍然默默無聞,這確實讓人感覺慚愧。但也可能是他過于敏感了,妻子其實并沒有那么想。
那家西餐廳名叫凱倫咖啡,就在他每天上班的路上,但他從來沒有進去過。他妻子和杜總相對而坐,不時舉杯碰一下,談論的都是他們讀書時的話題。整個晚上他幾乎沒說什么話,因為還要開車,酒也沒有喝。他吃得很少,一直保持著全神貫注的姿態(tài),別人把臉朝向他時,他就趕忙配合地笑一下。有一些時候,他覺得那兩個人已經(jīng)忘記了他的存在,只是在享受二人晚餐,這讓他心里忽然一陣輕松。他開始用目光在光滑的桌面上畫畫。這是他喜歡做的游戲。開始,手邊沒有業(yè)務時,在公司的格子間里他會用筆在紙上畫。后來不用紙筆,他也可以輕易讓畫面在眼前浮現(xiàn)出來。夜里失眠的時候他還可以在心里畫。每次都是一樣的立方體,錯落有致,明暗對照,不斷地累積增高。
飯吃到一半時,杜總主動和他搭話。但他沒意識到需要參與進去,事實上,他根本沒聽清對方說了什么。桌子上的立方體已經(jīng)壘起一堵墻,把他和另外,兩個人完全隔開了。他只是傻傻地笑了笑。他妻子和杜總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發(fā)出歡快的笑聲。他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葱?,不過也跟著咧開了嘴。杜總欠起身把手向他伸過來,他以為對方要握手,也把手迎上去。
杜總卻只是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眼睛望向他妻子,“老裴這個人,很可愛?。 ?/p>
那頓飯吃了近三個小時。他的立方體如同藤蔓植物不斷生長,從桌面抵達“枝”字形吊燈,又一直堆積到雪白的天花板上,這是他最龐大的一幅畫。跟著別人站起來時,他有些戀戀不舍,走出幾步,他聽到身后傳來一陣分崩離析的響聲。在收銀臺前面,他妻子和杜總爭著買單,他看見杜總的手幾次放在妻子腰上。他搞不清最后是誰結的賬?;丶业穆飞?,妻子情緒高漲,不停地回憶吃飯時的某些細節(jié),告訴他這份工作“八”字已經(jīng)有了一撇,下一步需要再盯緊一些。他不知道怎么盯,是否仍然需要自己參與,不過他也沒有問。他倒是有點想知道吃飯時杜總對他說了句什么話,但最后同樣也沒有問。
這次活動是公司組織的拓展訓練項目,帶有一點兒年終福利的意味。據(jù)說原本要去城西的天泉寺做禪修,因為兩天前有位女大學生在寺里蒙眼行走時不慎墜亡,公司人力資源部就臨時決定改為野外生存。他是昨天下午收到的通知,當時他正在格子間里做一個投標預算。二十幾年里,這類任務他完成了好多件,已經(jīng)熟練到惡心的程度。他原本就不喜歡自己的專業(yè)。當年是父親做主填報的經(jīng)濟類學校,如果讓他自由選擇,很可能會去學美術。但當時,這個想法只在腦袋里轉了一下,連說都沒敢說出來。父親經(jīng)過一系列分析后得出結論,經(jīng)濟類將會成為未來的熱門專業(yè)。事實也證明了父親的判斷。除了他自己之外,包括他妻子在內,所有人都認為他當年作出了一個正確的選擇。
他答應參加活動。放下電話才意識到,時間非常倉促,他甚至連一件野外穿的衣服都沒有。今天早晨在公司門前集合時,他穿的是一件米黃色的舊夾克。那是他幾年前的衣服,因為身體發(fā)福,已經(jīng)有些小了,穿在身上緊巴巴的。老孔宣布完注意事項,又提醒大家要好好表現(xiàn),最近公司想提拔三個中層干部,這次活動也帶有考察性質,會加分或減分。他看到好多人都悄悄握緊了拳頭,但他卻無動于衷,這么多年有過多次升職機會,讓他一次次燃起希望,結果卻證明,所有那些機會都只是別人的機會。
他認為這次也不會例外。
他最后一個登上大巴車。別人都已經(jīng)坐好了,按照老孔的要求結成兩人小組,坐在同一座位上。只有他落了單。這讓他判斷出,自己原本就不在活動之列,而是臨時增加上去的。不過,他也沒有怎么在意,這些年他已經(jīng)習慣了受到忽視,不管是被人遺忘,還是重新想起,對他來講都已經(jīng)不很重要。他穿過車廂中間的過道,一個人坐在最后面。
結果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事。
他借著月光把松針抱進窩棚里,給自己做成一張松軟的床鋪。時間是晚上八點零五分。天氣并不冷,鼻腔里充滿了松針和野花野草混合的氣味。他弓著身子鉆進窩棚里,把背包墊在腦袋底下,仰面躺下去。窩棚有些短,腦袋露在外面,他看到穹廬似的夜空很低,上面星光璀璨。這讓他有幾分驚訝。自從離開農村后,已經(jīng)好多年沒看到這樣的星光了。心情好了許多。肚子又感覺到了餓。他從背包里找出刀子,剛才抱松針時撿到了幾只蘑菇,新鮮的松蘑吃了往往會壞肚子,需要把上面一層黑色的粘膜刮掉才行。
這是父親教他的方法。不發(fā)火的時候,父親偶爾也會顯得很慈愛,向兒女們傳授一些生活技藝,甚至還會帶著他們兄妹玩耍。深秋過后,園子里的大白菜砍倒了,他們把一小段樹枝系在線繩上,在扔著白菜幫子的地上豎起幾只空瓶子,玩釣魚的游戲。多年以后他問過妹妹一次,父親在她心目中是個怎樣的人。妹妹那時候已經(jīng)結婚,剛生下了小外甥,邊給孩子換尿布邊說,“又愛又怕,各占一半”。
但他覺得,還是怕要更多一些,除此之外,應該還有恨。
他從家里跑出去躲進西山時,父親從來都沒有找過他,只有母親發(fā)出呼喚的聲音。有一次,他躺在山坡上不知不覺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看到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小青蹲在旁邊,不時用嘴扯一下他的褲腳。小青是他家里養(yǎng)的一條狗。在他上初中的第二年,它生下的四只狗崽全部死掉了,它用嘴叼著夭折的孩子,往返多次,把它們埋到了西山里?;貋砗?,小青就開始不吃也不喝,五天后,倒在了門前的楊樹下。如果小青還在,一定會來找他。
他的父親母親身體都很健康,單獨住在一處兩室一廳的房子里,目前還不需要任何人照顧。他妹妹每周會去看他們一次。正常情況下,他兩個禮拜會打個電話??偸歉赣H先接聽,說不上兩句,就急三火四地喊母親。給他的感覺,就像是非常討厭和他說話,或者是和他無話可說似的。最近一次電話是前天打的。他也不知道為什么,總是在他把電話打過去時,母親埋怨他又隔了好久沒有音訊,但卻極少會主動給他打個電話。
父母也不會想到要找他。
他下意識地把手伸進衣兜里,意外觸碰到一個圓球形狀的東西。是一個紙團,有指甲大小,估計先是被遺忘在衣兜里,洗衣服時又忘記了掏出來。他點燃打火機,小心翼翼地把紙團打開??瓷先ナ且粡埐势?,期數(shù)號碼都已經(jīng)看不清楚,勉強能辨認出面額是兩元錢。他想起來,自己確實買過幾年彩票。應該是體彩,每周五買兩注,一個月花費十幾二十元錢。每次把自己要買的號碼告訴彩票站老板時,他腦海里都會浮現(xiàn)出自己中大獎后神采飛揚的模樣。他設想過好多次,如果有一天中了大獎,他要把裝滿鈔票的皮包扔在妻子面前,理直氣壯地告訴她,從現(xiàn)在開始,再也用不著天南海北地到處跑了。他買的總是固定的兩個號碼,妻子的生日和兒子的生日。但不管是哪一個號碼,都同樣沒有中過。
他想到了兒子。在心里迅速換算出此時德國應該是午后一點多鐘。德國學生的課程表是自己排定的,沒有統(tǒng)一的午間休息。兒子大概剛剛下課,正在食堂里吃午飯。對兒子就讀的大學他了解得很有限,只知道是在德國西部,詩人海涅就出生在那座城市里。大學與城市同名,全稱是杜塞爾多夫海因里?!ずD髮W。自從兒子高中畢業(yè)后,他們之間的交流就變得越來越少了。兒子有什么事都是和他妻子說。
“和你說了也沒用,反正最后也要由媽媽作決定?!眱鹤拥脑捳f得直截了當。
他不以為然地笑笑,心里卻充滿酸楚。
兒子高考結束后的那年夏天,他們一家人去了一次長白山。乘坐越野吉普抵達山頂,站在古老的火山口邊緣俯視了天池。事情發(fā)生在游覽即將結束之前,當時天色已經(jīng)黑了下來,他們看完原始森林后,鬼使神差地走上了一條僻靜的林間小路。此后發(fā)生的事情充滿了荒誕感,一塊介紹棕熊的木牌,一截半人高的樹樁,還有不斷傳來的低吼聲——事后才搞清楚,那只是景區(qū)倒站車轉彎時的剎車聲罷了——讓他們懷疑一頭熊就在附近游蕩。他們先是快步前進,隨后開始奔跑,僅僅幾分鐘后,就看到了行駛著汽車的公路。一家人先是大笑一陣,隨后,母子倆調侃地指責他,一個人跑在前面,把老婆孩子扔在了身后。沒有任何理由辯解,他為自己的膽小怯懦而無地自容,在那幾分鐘里,恐懼讓他忘記了去保護家人。他總是有一種感覺,雖然家庭地位一直不高,但讓兒子真正開始輕視自己的,還是這次旅游。
兒子也不會想到找他。
為了抵擋恐懼,他開始在黑暗中作畫。一只只立方體累積成長方體,從右前方的山坡上矗立起來,像一棵大樹似的不斷向夜空生長。長方體下寬上窄,他想象著自己沿著臺階形狀的邊緣不斷向上攀爬。他感覺到了搖晃,覺得有必要做些補救工作。他把基礎擴大加固,把四條棱柱修改成馬牙槎結構。長方體繼續(xù)生長,帶著他抵達夜空。他用立方體搭建成一座橋,把兩顆星連接起來,讓自己能夠從一顆星走到另一顆星。然后,走向第三顆。立方體遍布夜空,任他在星斗之間自由行走??謶窒Я?,一陣困意襲來,他不知不覺閉上了眼睛。
他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徹底亮了,太陽升到了東邊山崗上。他忽然發(fā)覺,昨天竟然沒有留意到,這座山原來酷似老家的西山。他把目光投向西南山崗,但沒看到那棵高大的銀杏樹,否則他會認為自己就在西山里。西山那棵老樹據(jù)說已經(jīng)活了一千年,是村里人心目中的樹神。他發(fā)現(xiàn)自己半點都不覺得餓,重新上路時,腳步異常輕快。他看著手里的地圖,繼續(xù)向西北方向走,腳下的路始終都在,山谷里的溪流聲似乎比昨天更大了些。他腳下走著,心里有些猶豫,要不要先下去喝一點水?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了右手邊那條岔路。那條路看上去更荒僻些,隱約指向遠處兩座山峰中間的鞍部。他很快就在地圖上找到了它,但只有圖邊極短的一小段,也就是說,這條路指向的是不在圖紙范圍內的未知地帶。
他在岔路口站了片刻,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既然沒有人會想到來找自己,索性就沿著這條未知的小路走下去好了。他離開既定路線,果斷地向右轉彎。走出十幾米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情既興奮又激動,像年輕時一樣充滿了昂揚斗志。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做主,來決定自己的命運,不管結果如何,他都心甘情愿。他用不著再去見妻子那個同學,也不必每天面對那些枯燥無聊的數(shù)字,還有公司里那些勾心斗角相互傾軋,統(tǒng)統(tǒng)都不再和他有半點關系。讓路來作決定,它通向哪里,他就跟著去哪里。也許他會在深山里搭起一只窩棚,從此隱居下來??柿撕纫慌跸?,餓了采野菜、野果充饑,然后就躺在山坡上,自由自在地畫他的立方體。他要讓它們占領每一塊山石,掛上每一棵松樹,遍布整個山野,最后充滿他周圍的全部世界……他心里憧憬著,腳步邁得飛快。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穿過了長滿紅松的山坳,即將到達剛才遠遠望到的鞍部。陽光從兩座山頭之間照射過來,讓他睜不開眼睛,他心里有些詫異,按照常理,這個時間太陽不應該在這個方向。他瞇起眼睛,看到有一個人正站在山崗上。他認出是公司人力資源部的老孔,但想不清楚,對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老孔的身后還站著其他人,他們不約而同鼓起掌,做出歡迎的姿態(tài)。他搞不懂這些人在歡迎誰,下意識地轉身向來路望去。后面沒有人,只有一片松樹林。
“老裴,你真了不起,第一個從山里走了出來?!崩峡滓呀?jīng)握住了他的手,不停地搖晃著說,“如果死守地圖上的道路,永遠都不會擺脫困境。我們設計這個活動的用意,就是要讓大家打破慣常思維,置之死地而后生,走出一條新路,一條求變之路。恭喜你,老裴,鑒于你的優(yōu)異表現(xiàn),我宣布,你獲得了提拔的機會。”
他萬萬想不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結果。原本打算逃離人生和社會,過上一段輕閑日子,卻反而讓他更深地走入了俗世之中。面對這個升職機會,他不知該喜還是該憂,或者干脆就是喜憂參半。老孔催他表態(tài),他也知道自己該說點什么,但嘴巴卻像被粘住了,怎么也分不開……一陣嘹亮的鳥鳴忽然傳入耳朵,讓他一下睜開眼睛——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躺在窩棚里,十幾米外的松樹上,一只大山雀正歡快地叫個不停。天色真的已經(jīng)亮了。深山早晨清新的空氣像水似的洗濯他的肺葉。他終于搞清楚狀況,沒有老孔,也沒有升職,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罷了。
他從窩棚里爬出來,隨手采下幾株酸模放進嘴里。這東西他小時候叫酸娘娘,咀嚼起來有些發(fā)粘,最主要的特征是酸,往往用不著吃,只是看一眼,嘴里就會涌出酸水。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顧不得這么多了。他看到了一片榛柴棵子,摘下一把果實,把綠色的外殼咬開,里面已經(jīng)長出了小榛子,只是離成熟還遠得很,吃進嘴里有一股甜絲絲的清新味。
他邊吃邊向前走,忽然就看到了那個山洞口。它就在補給站后面,相隔二十幾米的樣子。昨天晚上,他模模糊糊已經(jīng)看到了它,但沒有心思去探究。此時此刻,山洞靜靜地站在晨光之中,洞口深黑莫測,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怪獸的嘴巴。他先是看到了洞頂正上方的一只五星,四周呈放射狀圍繞著幾條短線,做出光芒四射的圖案。水泥抹成的洞壁上,爬滿了藤蔓植物,各種形狀的蜘蛛網(wǎng)交織在一起,已經(jīng)把洞口完全封住??吹贸鰜恚@是一個被人遺忘了多年的所在。他向前走幾步,從植物和苔蘚的縫隙間看到一些字跡,再湊近一些,逐漸辨認出來,洞口左右兩邊分別寫著:深挖洞廣積糧,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走著的這條路,應該就是當年修建山洞的人踩下的。這樣的洞叫戰(zhàn)備洞,說起來他并不陌生,西山里也有一條。村里的孩子們偷了家里的煙酒,就會躲在里面邊抽邊喝,邊講起村子里男人和女人之間的秘密。但他卻從來沒有進去過,看一眼黑森森的洞口,他心里就會升起一種莫名的恐懼感。他正打算離開時,在洞口上面又發(fā)現(xiàn)幾個字,就在那只五星正上方,大概是用油漆寫上去的,因為年代久遠已經(jīng)褪色,但字跡仍然能辨別出來,寫的是八個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他從山洞前走開,忽然感覺渴得要命,嗓子就像是要冒出煙來,似乎能把一條河喝干。山坡有些陡,他矮下身子,慢慢下到山谷里,用雙手捧起水送到嘴邊。他連著喝了幾捧,口渴的感覺竟然絲毫沒有緩解。他一口接著一口不停地喝,直到肚子脹得像一口鍋,才不得不停下來。仍然還是渴,但再也喝不下了。
他挺著肚子,吃力地爬回到山路上,看著手里的地圖接著向前面走。每邁一步,都能聽到胃里水的搖晃聲。腳下的路變得越來越模糊,他忽然覺得,它很快就會斷掉,那樣一來,他就會無路可走。但這樣的情況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這條路像地圖繪制的那樣,始終都在。走出二十幾分鐘后,他看到了右手邊的一條岔路。在地圖上,它緊挨圖邊,只有非常短的一小段——在夢里,他就是沿著這條路,最終走出了深山,見到了老孔,并且獲得了升職的機會。
他使勁掐一把大腿,疼得直咧嘴,確認并不是在夢里。如果離開地圖上的區(qū)域,他很可能就會徹底失去被人找到的機會。他不知道自己是右轉,踏上這條陌生的路,還是繼續(xù)按原路向前走。
他不知何去何從,無數(shù)只立方體從腳下的岔路口堆積起來,把他包圍在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