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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吹奏到天涯

2018-02-28 19:40但及
山花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老太太兒子

但及

1

我的手一揮,聲音就從各種孔穴、弦絲里鉆了出來,高亢,嘹亮,充滿了力度。我們在演奏《在希望的田野上》。

這是我們的經(jīng)典曲目,每回必演,經(jīng)久不衰。每當演奏時,總有小孩圍著,嗑瓜子,摳鼻子,也有大人木然地站著,好像在聽,也像在走神。我們不受影響,依舊吹著,敲著,拉著。這支由薩克斯、二胡、笛子、小號和大鼓組成的混雜樂隊,總把村莊攪得熱熱鬧鬧,一愣一愣,也把喪事辦得路人皆知。

我吹的是薩克斯,洋管子,聲音響亮,有穿透力。我是“海角天涯”小唱班班長。憑什么當班長呢,除了文化程度高點,就是吹得好。我說一不二。樂團有六條槍,都聽我的。我們的區(qū)域已鋪開了,三鎮(zhèn)十鄉(xiāng),有時還到了鄰縣。哪個村莊沒有我們的聲音呢?男女老少都喜歡,一有喪事,馬上就想到我們。好多墻上、電桿上、橋欄上,甚至廁所門板上,都寫著我們的小廣告。廣告語是我想出來的:一路吹奏到天涯——“海角天涯”小唱班為您服務(wù)。然后,是我的手機號碼。毛筆字也是我寫的,魏碑,別人說有力。

現(xiàn)在,我的兩腮一會兒鼓起,一會癟下。臉漲得通紅,但我不費力,我的肺活量驚人著呢。每次演奏《在希望的田野上》時,就仿佛走在綠油油的田埂上,呼吸到清涼的空氣,腳下是軟軟的草,還有油滋滋的土。這樣一想,感覺靈了,神了,吹得也更好了。以前死個人都靜悄悄的,現(xiàn)在變熱鬧了,也變豐富多彩了。這也是為死人好,為他送一程,再送一程,就像古人說的十里送別?;钪娜擞寐曇舭阉麄兯偷奖税?,送到遙遠的我們看不到的地方。這有什么不好呢?

我們總是在鄉(xiāng)鎮(zhèn)奔波,難得有清閑的時候。死人是隔三差五的,一接到電話,我們就會分頭出發(fā),騎摩托或三輪,王新則開了輛破面包車。我們六個人背著各自的吃飯家當,叮當作響,匯到一起,一路風塵進村子。這是個好活,比種莊稼省力,也省心。我們總共有二十一首曲子,就在這些曲子里來回地吹。我們也沒想過要變曲目,客人也沒提。大家都覺得挺好,我們也認為挺好。就這樣,我們吹得順風順水,錢袋子也吹得鼓了起來。

這天,天氣晴爽,白云在田埂上悠閑地散步。伴隨著屋里的哭聲,我們吹著《在希望的田野上》,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吹得起勁,邊上站了個年輕、白嫩的女人,她飄忽的眼神令我愉悅,也讓我賣力。我一直讓手機響著,不理會。待吹畢,走出那片希望的田野,才從褲袋里掏出手機,一看是個陌生號。我的手機是小唱班的客服電話,承接活兒都依賴于它??吹侥前装椎呐穗x去的背影,我走到院子外,吐了口痰,點了根煙。

這家死的是一個中年人,中風以后,搶救不回來了。我只瞥了一眼,就再也不看了。死人總是帶著晦氣的,我們吃死人飯,但也避死人?,F(xiàn)在,我就踩在花圈里,花圈密集得把路都隱沒了。我推開一個花圈,重新?lián)茈娫掃^去。電話很快就通了,“是海角天邊吧?”是個女聲,衰老的聲音。我想準是死人了。我就盤算起這幾天的日子來了。有時,連著兩三個死人,我們就忙不過來。我們分身乏術(shù),遇到這樣的情況,只能看著生意白白跑掉。

“是天涯,不是天邊。你說,死了多久了?”

那邊好像愣了愣,歇了一下,又說了。聲音有些顫?!皼]死,還沒死呢?!?/p>

“沒死啊,沒死打什么電話呢?我們都是人死了,才叫的?!?/p>

“沒死,就不能叫嗎?”她依然有疑惑。

我想了想,噗地笑了一下。“至少以前沒有過,我是從來沒接觸過的?!蔽姨拱椎卣f。

“那……那,那能不能這樣,能不能先預(yù)訂一下?”

“你說什么?預(yù)訂?……這沒聽說過呢。”

“是想預(yù)訂,我死了以后想叫你們過來。你們來替我辦這個事?!?/p>

“你是為你自己預(yù)訂???”我更疑惑了。

“是啊,我不為自己,為誰呢?我老了,快不行了。我隨時都……都可能走呢。這樣,我想訂一下,跟你訂一下?!?/p>

我倒吸了口涼氣。我們小唱班快三年了,跑東跑西,可從來沒遇上過這差事。盡管我心里有些嘲笑著她——肯定是個古怪、難弄的老女人——但同時,她引起了我的好奇。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不過,聯(lián)想到有人提早為自己買墓地,我也好像想通了不少。不奇怪,不奇怪,這也可以理解。

老人給了我她的地址,讓我空的時候,過去一趟,會一會?!叭绻阌X得可以的話,我們簽……簽個協(xié)議?!彼嶙h。這更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決定去會一會。無論如何也要去會一會。

打完電話,回到座位。同伴在喝茶,抽煙。他們把小號、二胡放在腳邊。地上都是紙屑、瓜皮和煙蒂。一只狗在腳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抬起憂傷的眼晴打量著我。王新架了二郎腿,我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頭。

“遇到怪事了,天下一絕?!蔽掖舐暤匦肌?/p>

2

這是一條小巷,城鄉(xiāng)接合部。房子密密麻麻,讓人透不過氣來。

巷子不干凈,陰溝里有污水溢出,樹葉、塑料袋扔了一地。有人在陽光下拍著被子,也有人把咸菜晾在地上。有一家,打了圍墻,青磚上居然長了一撮長長的草。草在陽光里搖頭晃腦,污水的氣味一陣陣撲來。我在這一片里轉(zhuǎn)了好一會。

來到那門牌號前。

門上貼著春聯(lián),紅色已褪去不少,毛筆字也像是浸過了水。伸出手,猶豫著,敲了敲。里面沒有應(yīng)答,又敲了敲,然后喊了起來:有人嗎?

好一會,也沒有應(yīng)。我只好悻悻地走開,走了沒幾腳,后面的門嗒的一聲,開了。露出一個老婦人的臉來。我折了回來,告訴他是海角天涯的。她打量著我一會,才噢出一聲,是天涯,是天涯呢。她像是自言自語。

跟著她進了屋子。屋子破舊,潮氣從過道里泛起,連空氣里都能感受到。中間有個小院子,旁邊是個小天井,邊上栽著花,一盆太陽花獨孤孤地在一條破凳上,開得正旺。她把我引到客廳,所謂客廳也就是一張桌子,三張椅子,一條布沙發(fā),還有墻上一大張的鐘馗像。她說她在燒肉,梅菜燒肉,已經(jīng)加了三次水。說著,她就轉(zhuǎn)到另一間。我聽到她打開鍋蓋的聲音,梅菜的香味迅速也跟來了。

客廳不亮,陽光被隔在外面,她在白天還開著燈。燈很暗。桌上放了一本書,打開著。我瞥了一眼,是《第二次握手》。她居然還在看如此老舊的書。這書我知道,年輕時讀過,不過早忘了,好像是講什么戀愛的。我點了根煙,在屋子里巡游。布沙發(fā)上堆了一疊報紙,報紙上還放著一副假牙。窗很小,向外撐著,陽臺上有一只空了的牙膏。我又朝天井看了眼,看到了兩只烏龜。他們在天井中央,一只在爬,另一只躲在缸的陰影里。

“老房子,一直漏雨。我要叫人來翻一翻屋頂,叫了好久了,也沒人來。”她用鏟子翻動著,香味更濃了。

“這里沒拆遷嗎?拆遷的話,你就有好多新房了?!蔽以诳蛷d里噴了口煙說。

“拆遷嗎?沒有。再說,我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這里好,住久了,也有感情。我在這里住了五十年了?!彼鰜砹?。手里捏著抹布,擦著手。

“五十年?”我不禁有些吃驚。

“小白就生在這里的。小白是我兒子,就一個兒子。”她指了指里面,“就這一間,他就生在這里。一生出來,就哭,哭得兇。街坊都聽到了,說這個小孩氣大,以后有出息。他們就是這么說的?!蔽页傅姆较蛎榱嗣椋抢锟罩?,里面疊著紙箱,有歪著頭的電扇和一堆零散的鞋子,還有一個滿是灰塵的花瓶。

“你一個人???”我想到她那個電話,突然有了這么個念頭。

“一個人。老伴去年死了。他死了,我就一個人。沒有什么,也挺好的。我也習慣了。只是年紀大了,今天不知明天。我燒點梅菜,可以吃十幾天。梅菜香,香,很香。我從來就喜歡的?!崩蠇D人看上去八十多了,背駝,口齒模糊,但聽力好像不錯。

“老伴在的時候,不孤獨。我們也吵架,隔幾天就吵一次,也習慣了。吵過,就好了。我老伴脾氣不好,可是個好人,他就臭在脾氣上。他是貧農(nóng),我是資本家女兒,解放了,資本家女兒嫁給了貧農(nóng)。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彼@樣說時,我看著鐘馗像,好像鐘馗也在聽著我們

“他走了,我也快了??晌也慌滤馈K浪闶裁?。人總要死的,總要的。我那些同伴、姐妹,還有那些認識的人,多數(shù)已經(jīng)不在了。他們就在那邊等著我,就在那邊,好幾次托夢給我了,讓我快點去呢?!彼俸僖恍Γ冻瞿菦]有裝假牙的嘴,里面空蕩蕩的,有點異樣。我跟著笑了。我覺得老太太有點幽默的,其實,是在笑她那沒牙的嘴。

這時,聞到了焦香味。我說,快看看,燒干了。她的臉一下子兩樣了。

我和她一起走進了小廚房。廚房狹窄,兩人轉(zhuǎn)身都會擠到。她關(guān)了煤氣,翻炒著,嘴里說著還好還好,沒有焦。她把肉盛進了一個盆子,“怎么樣,嘗一塊吧,香的,好吃的。”說著,用鏟子挑起一塊肉來,遞了過來。我猶豫了下,還是接了。我用手捏起來,塞進嘴里,頓時一股肉香在嘴里化了開來。“不錯,不錯,挺好呢?!?/p>

她高興了??吹贸?,你表揚了她。其實,那肉一般般,我自己燒的話,會燒得更好些。

水龍頭在滴水。下面裝了塑料桶。“漏了,你的龍頭好像不靈了?!蔽遗牧伺凝堫^。

“好幾天了,一直關(guān)不緊,一直在滴。”

“我看看。”我讓她從廚房出來,自己鉆了進去。

是個老式龍頭了,邊上有一圈污垢。我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現(xiàn)是松了。里面的閥門與橡皮圈之間松開了?!坝邪忸^嗎?我修修看?!?/p>

“能修嗎?你真是個好人。扳頭應(yīng)該有的,老頭子以前也用的,不過,我要找找看,找找看,應(yīng)該找得到的?!?/p>

過了一會,她找來了扳頭?!八氐煤?,他把破東西都藏好,好像什么東西都是寶貝。家里堆得像小山,都舍不得扔,都是一些破爛貨。不過,話又要說回來,這些還真是用得著呢。有時候就用得著,你說是不是?”

關(guān)了總水閥,我把龍頭缷了下來,鋪到臺板上。折騰了十來分鐘,我把龍頭修好了。

“你真是聰明。很聰明。小白有你這樣聰明就好了。小白不會動手,他只知道看書,做學問。他連生活自理都不行。不過,大家都羨慕他,說他厲害,說他了不起。”

我噢了一聲。每個母親都會說兒子好的。

“你兒子呢?我是說小白,小白呢?”

“他,他出國了。他在美國呢?!?/p>

她的話讓我怔了一下,然后,我就笑了。

3

她好像累了,在凳子上坐下。一只手背靠著桌子。

“他在美國,美國,去了六七年了。大家都說他聰明?!边@樣說的時候,她又站了起來。拉開一個抽屜,翻動著,然后取出一個冊子來。冊子用布包著,取下布,打開,原來是本相冊。

她指著一張照片。那里有三個人。一男一女,還有個學生模樣的少年?!澳鞘俏覂鹤?,長得不高,還留了點胡子。他喜歡留,我可不喜歡。這是我兒媳,東北的。是我兒媳先去的美國,后來嘛,后來我兒子也去了。這邊這個,對,就是我的孫子。兒子起先是不想去的,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有時候,也是沒辦法。你說呢,同志。他爸是反對的,一直反對。但他還是去了。我們就這么個兒子,就一個?!?/p>

我翻動著相冊。

“那他應(yīng)該很有錢了,在美國,不比在中國,錢比我們多多了?!蔽艺f。

“他也沒錢。他是這樣說的。前幾年還住在地下室里,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模樣。去年好像搬了,不過,也不大,很小的一點地方。不像我這里,舊是舊了點,但寬敞。我這里好多房間都空著呢。”說著,她指了指周圍。

她兒子的事,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坐了下來。手里翻動著相冊,不過,里面新照片不多,美國的更不多。都是些老照片。我也看不出誰是誰。

“你應(yīng)該驕傲,有個兒子,而且在美國。這個了不起的?!蔽衣柫寺柲粗浮?/p>

“大家都這么說。我也高興,真是這樣的?!闭f著,她竟擦了擦眼角,“但他爸不這樣想。為了這個事,這個事鬧大了。他爸起先一直忍著,后來不行了,一直要他回來。家里沒個人了。他爸那會兒生病,住院,就給他寫信,讓他回來。后來還打電話。就這樣鬧著了。兒子先是答應(yīng)的,后來就不答應(yīng)了,再后來就不理我們了,不理了?!?

“噢,他沒有兄弟,或姐妹的?”我好奇。

“沒,沒呢。他也是我三十五歲那年養(yǎng)的。原先以為養(yǎng)不出了。我們一直很寶貝,一直像心肝一樣護著。不說了,說說也是傷心。他爸為了這事一直鬧別扭,身體也不好。去年走了,也可能跟這事有關(guān)。不說了,說說我心情也不好了。同志,不說了。”

老太太含著淚花。這讓氣氛有點尷尬。我也不知道怎么說好,說什么好像都不順口,于是我就沉默了。心想,人家兒子出國,都歡天喜地呢,都恨不得把胸脯拍得嘣嘣響呢。老太太的話讓我想到了她那個電話。我已經(jīng)隱約感到了,這事和那事有關(guān)嗎?有關(guān)吧,我猜著。

屋子大,墻上的潮氣像幽靈一樣泛著光。我抬頭望了望日光燈。那燈暗乎乎的,很不舒服。燈的兩頭都變黑了?!澳愕臒舨恍辛?,該換了,有新管子嗎?馬上替你換上。

老太太搖了搖頭。

“沒有啊。沒有的話,我這就出去買一根?!?/p>

老太太擦著眼,噗地笑了出來。“沒事的,還能熬一段時間?!?/p>

我站了起來?!澳愕鹊?,馬上回來。很快的?!闭f完,我就出了門,騎上摩托出去了??吹竭@樣的事,我不能不管呢。

過了一會兒,我扛著根燈管回來了。是在前面小集市買的。

我用報紙在桌上墊了一下,然后,脫鞋,站到了桌子上?,F(xiàn)在,我能俯視老太太了,她抬著眼,皺著眉,模樣古怪。她的頭頂已稀疏,露出淺色的頭皮。我把舊管子取下,她顫巍巍地就把新管子遞了上來。下來后,我用抹布擦了擦桌子。一按,燈亮了。屋子里一下子變了模樣。這白,還竟有些刺眼了。

“小白能像這樣就好了。小白什么也不會。他爸生病后家里亂七八糟了。家里總要有男人,有個男人就像個家了?!彼卣f著。

她的眼神里有對我的感激。但這對我來說算什么呢,這些都是舉手之勞。

她打開抽屜,翻騰一會,取出一個鐵盒子。像是個舊的餅干盒。

“言歸正傳吧。今天請你來是想問一問,海角天邊的價格。不對,又說錯了,是天涯。辦一場喪事,需要多少錢?你們會演奏多久?我關(guān)心這個,就給你打電話了,還讓你親自來了?!彼昧恕坝H自”兩字,聽起來怪怪的。

“吹一天,從早吹到晚,晚上到九點。九點以后,我們不管了。我們每人是五百,總共是六個人,也就是說,總價錢是三千元?!?/p>

“吹一天也挺累的。”她摸著餅干盒說。

“是的,那是肯定的,一天下來,脖子都僵了。我們掙的也是辛苦錢。阿姨,叫我來是什么意思,你把意思跟我說說吧?!?/p>

“我啊,我也沒別的意思。我是想,我死了以后,你們能來,為我吹上一天。一天也夠了。多了也沒意思,你說呢?第二天就燒掉了,變成灰了。死了嘛,總要熱鬧一下,否則別人也不知道。就熱鬧一下,熱鬧一下。”老太太的話還是讓我有點不舒服。我有點不相信這是從她嘴里說出來的。

“你,你……你的意思的是……可是……還沒有死啊?!蔽艺f出這個“死”字,就有點后悔了。但說出來的話,是追不回去的。

她又嘿嘿笑了,沒有反感我的話。“好在沒死,可以預(yù)訂。先要把這事說好。我怕來不及,我是今天不知明天啊。你說是不是,同志?我想,有些事,想到了就要做。等我死了,就不能安排了,不能了。”

我被她逗樂了。我想,跟她開玩笑也沒關(guān)系。

“急啥呢,別人會給你安排的。一般都是別人安排的。嘿嘿,你真是有點那個那個……那個超前了?!边@樣說完,我笑開了。

她也跟著笑。笑后過,她打開了餅干盒。取出一疊錢來,開始點起來。

“你是個好人,我看得出來。好人,你為我做好事來了。我要謝謝你。這是三千,先預(yù)付,算是預(yù)訂。等我死了,你們就過來。我侄兒會通知你們的。你們?yōu)槲液煤玫卮瞪弦惶?。我聽過你們的,吹得好。我死了,就你們來吹。”

她就把一疊錢推到我面前。

“你寫個收條,算訂好了。我相信你的,是好人。還有,你剛才買燈管的錢,我也要付。這燈管多少錢呢?”

4

從屋子出來,心里喜滋滋的。這老太太有點傻,沒人會這樣做的。但今天遇到了。我不認識她,可她卻把錢給我了。天下竟有這樣的事。我把錢放在衣服內(nèi)袋里,那里一下子凸起了。

會不會神經(jīng)有問題?我被這個問題折磨著,但看起來,她言語正常,思維清晰?;爻痰臅r候,我邊開摩托邊想這事。風往我衣服里層鉆,我越開越快。

回到家,有點不相信,又把錢掏了出來。放在手心里,翻來覆去地看。還伸出手來摸了摸,錢上有點毛糙,但是真錢。我又把錢放進了口袋。我還是沒說出來,我怕說出來錢就會飛走,連老婆也沒說。

這事,第一天稀奇,第二天就平靜了。一個星期后,我覺得理所應(yīng)當了。我不再覺得奇怪。平時的事很多,小唱班走村串戶,家里的農(nóng)田還要施肥、松土、除草。還有兒子,馬上要考大學。家里上上下下都在為兒子忙,給他殺雞,裝空調(diào),買腦白金。過了些天,我居然把老太太給忘了。吹拉一天,頭昏腦脹,回到家已近半夜,還看到兒子房里亮著燈。年輕人好像要真拼了。我躲在門縫邊,努力看一看兒子的背影,心里在盤算他讀大學的情形。

夏天到了。知了一個勁地在窗外高唱,到了晚上還有蟬聲,那些聲音沒完沒了,一個勁地嘶叫。我用塑料紙把兒子的窗戶一一釘上,好把那些聲音給隔絕開來。這天中午,沒喪事,我在躺椅上打盹。突然手機響了。我一接,居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捌婀职?,你肯定奇怪,我怎么還沒有死?我錢都給了,就在等著死,但老天爺好像一下子還不想收我呢。”

她這樣說,真讓我想不到。我遇到一個老頑童了“你越是這樣,閻王爺可能越不收。你也可能長命百歲呢。”

我跟她調(diào)侃,心里卻在打著小鼓。我想,會不會是來要回這三千塊錢?如果是這樣,也沒那么容易。我會告訴她,錢派其他用場了,要還,也得過些時候?;蛘?,干脆告訴她,這錢是還不回去的。如果還回去,我心里就不舒服,到手的錢就飛掉了。我不甘心呢。

“你真會開玩笑。你是個好人,我上次就說了。我看得出,你心地怎樣,我看得出。我只是要告訴你,你別急,這事可能要拖,拖些時候,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可能是明天,也可能還要過幾年。我只是想把情況跟你說一說,你別急,急不來。”

我急什么?我最好什么事也沒有。但我又在想一個問題,如果我剛才不接她的電話會如何?她會不會很急,會不會覺得白白地扔掉了三千塊錢。盡管有個收條,可條子算什么?

知了還在叫,停在外面茂密的樹叢里。這電話再次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想再去探一探的念頭又冒了出來。我也說不清為什么。就像鬼使神差一樣,我想再去一下。

月中的一天,我去了。這天,既熱又悶,氣壓也低,讓人喘不過氣來??諝饫镉泄蓧m埃的味道。到的時候,快臨近中午了。

“噢,好人,你又來了。”她打開門時,臉上滿是驚訝。她走在前面,腳步拖拉,我跟在后頭。“好像黃梅天了,連墻上都是水了。我的關(guān)節(jié)在疼了。老病了,每年總要發(fā)一發(fā)的?!彼盐乙搅四莻€客廳。燈一直亮著,就是我買的那只燈管發(fā)出的。

“你到美國吧。美國沒有黃梅天的,應(yīng)該是這樣的。你兒子,我是說小白,會把你接到美國。你到美國去享福好了?!?/p>

“享福。是的,到美國去享福。小白也這樣說,他是叫我過去??晌也蝗?。我去過一趟了,再也不去了。那里都是車,他們吃那個硬硬的面包,還有好大的牛肉,我咽不下去?!?/p>

“美國比中國好,大家都這么說。”

“好是好。小白也這樣說,文芬也這么說。文芬是我兒媳。不過,我也不覺得好。我住在他們小屋里,一天到晚住在那里。還是這里好,這里住了五十年了,有感情了。每個角角落落,都熟悉。知道藥放在哪里,烏龜?shù)戎椅故常仓劳饷婀物L會不會下雨……”這樣說的時候,她的手就撫摸著桌子。手指上青筋一根根露著,看上去就像雞爪。

電扇在對著墻壁吹。我掰了一下,把頭對著自己。涼風吹來,但還是熱。我背上都有汗了。

“兒子回來嗎?”我點了根煙問。

“回來,兩三年回來一趟。他也回來的,來看我,還帶蜂膠?!闭f著,她拿起一個瓶子揚了揚?!八f,美國的蜂膠好。我也不知道。他還是惦念著我的。他跟我還好,跟他爸就是死對頭。兩個人談不到一起。為了他回來還是不回來,他們一直吵,沒完沒了。他爸那時候就坐在這里,每天盼著,等他回來。他爸說,我生個兒子來干嗎?他那個時候已經(jīng)得癌了,是肺癌。他還說,要到法院去告兒子,不過,那是他說的氣話,怎么可能告呢?人家也不受理。人家還在后面笑話呢。他爸真是不爭氣,丟人哪?!?/p>

她嘆著氣,眼睛里有血絲。她有個酒窩,我想,年輕時應(yīng)該還是標致的。

電扇咕咕地轉(zhuǎn)著,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音。天一下子變了,竟下起了雨。黃梅天就是這樣,時晴時雨,地上、桌上都還黏乎乎的。雨像梭子槍似的落在屋頂上。我看到地上放滿了臉盆和罐子,地上還有一攤攤的水跡。

一落雨,屋子更燥熱了。“這怪天,前面還出太陽呢?!彼f著,就進了廚房。不久,她泡了一杯茶出來。茶葉末子浮在上面,水像是不開。她把茶遞到我面前。

“我還沒有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死。我想最好早點死,死了就可以和老伴在一起了??衫咸鞝斶€不想收我,我真不明白,還讓我活著干嗎?我是一個廢物了,死了比活著好。死了,就可以省心了,我省心,我那兒子也省心??删褪撬啦涣耍阋悬c耐心,好像一下子死不了?!?/p>

這個奇怪的老太太。我心里不知怎的,生出了些同情。

“我死了,你就來吹上一天。這里太安靜了,平時一點聲音也沒有。他們說死的時候,熱鬧點好。這樣就不會孤單。我活著的時候孤單,我不想死了也孤單。我想熱鬧點,就這樣,就這樣好了?!?/p>

“死不了,你活一百歲呢。”這話說出來,我自己也覺得別扭。

“你真會說話。不過,我愛聽這樣的假話,我知道是假的。我明白著呢。”

她把手伸進抽屜,掏了一陣,取出兩個大的塑料瓶來?!斑@是蜂膠,美國的,兒子寄來的。我吃不完,你拿去吃吧。小白說,這是好東西。他說是好東西,我想應(yīng)該是好東西吧。”說著,她把兩瓶東西放到我面前。

“你自己吃?!?/p>

“我吃不了,也吃不下。我老了,只想吃點粥。你拿去吃吧,你吃得壯了,吹起來也有力?!彼檬肿鲋底嗟臉幼?,顯得滑稽,也有幾份可愛。

蜂膠是好東西,這我知道。我心里已經(jīng)默默地收下了這兩瓶東西。心想,這老太太倒是大方的。看來今天來對了。

“好人,我的床倒下了,你來替我來搭一搭吧?!闭f著,她就領(lǐng)著我走到她的臥室。吱吱地推開門,房內(nèi)陰沉沉的。床歪在一邊。有蚊帳,蚊帳也落地了。我靠近,察看,是張老式的雕花木床,床腳斷了。木頭斷裂處,露出不一樣的木頭顏色和紋理。

“斷了幾天了。我弄不好,只好睡在沙發(fā)里,腰酸背痛的。我讓侄兒來,喊了兩天了,也沒見人影子。床也老了,是我父母留下來的唯一的東西。跟我這個老骨頭一樣。我也像這個床一樣,可能哪一天,就嘎拉一下,倒掉了?!?/p>

我過去,拎了拎,結(jié)果,床腳徹底斷了?!斑@床不能用了。”我說。

“搭一下吧,搭一下用。我想好了,用凳子,另一頭用凳子架一架,應(yīng)該行的。應(yīng)該可以用的?!闭f著,她找來了一個方凳子,讓我把床架子的一頭放到方凳上。

“買個新床吧。不貴的,買一張新的。”我說。

“不用。比起那會兒,好多了。我那會兒挨斗,懂挨斗嗎?就是他們給我戴很大的牌子,掛在胸口,去游街。那真的是丟臉啊,我的臉都沒地方放了。我是資本家的女兒呀,說我們剝削,誰叫我是資本家的女兒呀。他們還扒了我們家的墳地,家里的東西都沒收了,什么也沒了,就剩這張床了。其實想想,這些東西也是沒用的。好好想想,這些要來干什么呢?不過,那時是想不通的。想不通,也要想通啊。”

“你是大家閨秀?!?

“才不是呢。我落難的時候,什么都不是了。連老伴都嫌棄我,他對我態(tài)度也不好。他脾氣臭得很,他摔東西。家里又窮,他還摔東西,連臉盆都摔破了。不過,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不提了,再提也沒意思。都過來了,老伴后來對我還好。沒有他,我也不知道這輩子怎樣了。所以,我就想早點見到他,床啊,屋子啊,這些都可以不要了……”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她的話。只能照她說的去做。我先拆了蚊帳,然后,再取下被子和被褥,再挪棕幫床架子。我把床拉出一點,然后取下那壞了的床腳,把一條方凳子襯了進去。

忙了一會,終于,用方凳子把床架了起來。不過,那床是歪的。

“行了,這樣就好了。很好了。我總是想,小白如果像你就好了。不過,也沒關(guān)系,人嘛總有個長短。想他倒是真的,現(xiàn)在年紀大了,越來越想了。我會把他的舊衣服舊毛巾拿出來,還有他的玩具,都是灰了。噢,還有那些老照片……”

窗外,雨還在下,里面也在漏水。我洗了手,用衣服后背擦了擦手。天井里,兩只烏龜都出來了,伸著頭,在迎雨水。它們好像很喜歡這雨天。

我背上都是汗,連額上都是。我又抽了根煙。

臨走的時候,她把那兩瓶東西塞進我的手里,又遞來一個紙包。我說這是什么?她說你回去打開吧。我隱約感到是什么了,是直覺告訴我的。我想拒絕,但又有點猶豫。最后,我還是沒拒絕。

“有空,多來轉(zhuǎn)轉(zhuǎn)。好人,我知道的,我喜歡你這樣的好人?!?/p>

雨停了,西邊灰蒙蒙的太陽冒了出來,冷冷地看著我。我手里拿著兩個塑料瓶,還有一個她讓我回去才能打開的紙包。她送到門口,瞇著眼。

我又在想一件事了,她年輕的時候應(yīng)該是好看的。我想象不出她被批斗是什么樣。

5

這以后,我又去過三次。每次去,她會顫巍巍遞給我一個紙包,是用報紙包的。紙包里的東西,是同一種,但每次數(shù)量不一樣。有時候是五百,有時候是三百。有一回,她居然給了八百。

我承認,我有點貪小。她塞我錢,我也不推諉,每次都接了。我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心想這老太太是爽快的,也有點蠢。但每次心里冒出那個蠢字時,又立馬剎住。我想,老太太是需要我的,她要我去替她做點事,沒有事的話,聊個天也好。當然,我也不是那種小氣的人,有一回去,我也拎了東西。那是我家地里種的葡萄。那些個葡萄又大又甜。

老太太拿到葡萄,眼睛里流出明亮的光,握著我的手不放?!昂萌?,你真是客氣,叫我如何是好呢?”

與老太太之間的事,我一直埋在心里,誰也沒有說。我拿了她的錢,我怎么說呢?但有一回,在喪禮過后,小唱班幾個吹拉手在喝小酒,我也喝多了,就忍不住了。不想說,但好像忍不住想吹。于是,一不留神,就把三千塊錢的事給說了。

“有這么傻的傻老太嗎?不會吧,是你瞎編的吧?”

“是啊,現(xiàn)在這個社會,誰還會這樣無緣無故給錢。是在夢游吧?”

我急了,站了起來,“我騙你們是烏龜,就是烏龜,這樣行了吧?”

“老太太是不是看上你了,是不是要讓你做她的面首???”王新突然這樣說。

我一下子氣惱了,一把拍掉了他手里的煙??磥磉€燙到了他的手指??次艺鎼懒耍蠹疫@才收住了聲。不過,每個人的臉上都恍惚不定。我第一次覺得他們像看動物一樣看著我。

我知道我不該說,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轉(zhuǎn)眼,天就酷熱了。今年比往年更甚,氣溫直逼四十度。越是熱,生意就越忙,有時一天就要接到兩三個電話,老人都被活活熱死了。我們有四條腿也忙不過來。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她,忙里偷閑給她撥了個電話。我想問候一下,畢竟,我們已經(jīng)熟悉了。我想問問她,需要幫忙嗎,家里有沒有壞了的東西。我想象著她來接電話的模樣,她聽到我的聲音可能會笑一笑,會說一句:“啊,原來是你啊,好人……”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稱呼。

電話響了好久,沒人接。我又想象著她走出門,去了小菜場。手里拎著蔬菜,或者是一條長長的帶魚。她動作緩慢,走路時會不停地回頭。我又想到了那兩只烏龜,它們此刻可能又在探頭探腦了……到天黑,月亮升空的時候,我又撥了一個。電話依然嘟嘟地響,沒人接。我想,會不會她去了美國,抑或是她美國的兒子孫子回來了呢?……或許這會兒正在飯店熱鬧呢。美國小孫子可能還抱著她,給她講美國的故事呢。

兒子高考的時間到了。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兒子身上,甚至連小唱班的事也不管了。小唱班變成了五個人。我也沒有時間去過問了。我在學校附近給兒子找了個賓館住下,為兒子燒菜,燒飯,送茶水。那時,每天的神經(jīng)都是緊繃的,我一直在祈禱,讓兒子進一個好一點的名牌大學。我把蜂膠給兒子吃,讓他每天進考場前吃幾顆,考完后,再吃幾顆。兒子說,這東西好像很靈,吃了精神好,不會打瞌睡了。

我說,那當然,美國貨嘛。

三天后,高考結(jié)束,我又想起了老太太。于是,又撥了一遍電話。電話依然如故,沒人接。我決定去一趟。

那天熱得發(fā)燙,連樹葉也好像有些發(fā)蔫。盡管一路上摩托開得生風,但我還是熱得像罩在一個東西里。門閉著,褪色的門聯(lián)對著我。我伸手敲門,一邊敲還一邊喊。“阿姨是我,阿姨快開門,是我!”門里一點聲音也沒有。我突然被一陣不祥抓住。這種感覺一下子滲入我的皮膚里,令毛孔都張開。一只貓窺了一眼,轉(zhuǎn)身從圍墻上跳開了。

敲門的聲音驚動了鄰居,有人從隔壁探出頭來。這里住了好多外來戶,門口堆著收來的舊物,舊洗衣機、塑料瓶,還有各種各樣的紙板箱,它們堆著,像小山一樣。

“好幾天沒見到,好像是有些日子了?!蹦侨苏f。

“她沒有走出去吧?沒有到美國吧?”我問。

“不知道。她神出鬼沒的。只有一個親戚會來轉(zhuǎn)轉(zhuǎn),我們都不清楚??赡茏≡谟H戚那里,要不就是病了呢?”

于是,我擂得更響了。敲門聲引來了更多的人,他們好奇地盯著我和那扇緊閉的大門。會不會出事呢?會不會呢?……誰也沒有回答我。看來,她跟鄰里的關(guān)系不怎么樣。我的心揪得更緊了。闖,闖進去。這個念頭牢牢地抓住了我,我無法擺脫這個念頭。

“能進到她那里嗎?有什么方便的地方?”我問。

一個胖女人,看來像鄰居,指了指旁邊的一條弄。“有個窗,我家那邊有個窗,通他們院子。不過,我看到她家的燈一直是亮著的,應(yīng)該沒事。昨天半夜里也是亮著的。要不,你爬窗去看看?!?/p>

于是,我,還有后面跟著的幾個人,都來到了那位鄰居家里。窗不高,舊的,木窗子,一推,就開了。我踏著一條凳子就翻了進去。剛到院子里的時候,我就聞到了一股味道,那好像是咸魚的味道,又好像是化工廠的味。我也說不清是什么味,只覺得惡心。我用手捂住了鼻。

走了幾步,那幾步是艱難的。因為那味道實在太重了,令我快要吐出來了。就在這時,我看到我裝的那個燈還在客廳里亮著。燈下的布沙發(fā)上,躺著一個人。

應(yīng)該是她。是她,不是她是誰呢?

但好像已經(jīng)僵硬了。

我一下子驚得不知所以。更濃烈的氣味涌來,那個味,把我團團包圍住了。院子里,那兩只烏龜,只看見一只,它正躲在缸旁,閉著眼。我快要吐了,真的要吐了。

我有些膽怯。我見過那么多死人,也不知自己為什么會膽怯。只看了一眼,我就往窗口跑。那里還有好些眼睛圍著,連他們的耳朵都是高聳的。

一到窗邊,我就嘔吐了。

6

我們撐起了太陽傘,在院子里。同伴們一個個都坐在椅子里,地上都是石灰。

我的手一揮,薩克斯、小號、二胡等一起演奏開了。門口,不時有人在探頭和張望。吹的是《在希望的田野上》。樂聲在這片老住宅里游蕩。老人已經(jīng)被送去火化。房間里噴了消毒水和石灰。給她兒子的越洋電話,也由居委會打了過去……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我想的是自己第一次跨進這里,和最后一次翻墻跨進來的情形。

這個活我想了好久。起先,我是不想做的。我甚至叫不出她的名字。盡管我吹過牛,小唱班的人都知道我收了三千塊錢,但那是我跟她的事,跟小唱班無關(guān)。我可以賴掉這個錢。我是掙扎的。掙扎的結(jié)果是辦,要辦,一定要像老太太希望的那樣辦。這是她的本意,我要滿足她的本意。我不辦,良心上過不去。

我清楚地記得,爬窗進來,看到她的情形。她就在不遠處,在沙發(fā)上,但她的眼是睜著的。她沒有閉眼,她是睜著眼離開這個世界的。我那會兒,被嘔吐折磨得快要瘋了,但看到她這雙眼卻讓我震驚。這眼是我陌生的,以前她是笑呵呵的,但那會沒有。這是一雙恐怖的眼,眼白很多,幾乎整雙眼都是眼白。

眼白?。?/p>

我們這會兒就在狹窄的院子里。這是我們第一次這樣吹奏:沒有尸體在身邊,也沒有家屬在身邊。我的堅持引來不滿,還與王新吵了一架。王新說,“人都不在了,吹給鬼聽啊。這錢大家分,你可以多一點。”

我說,“不要提錢。要吹,要吹上一天,整整一天。我會分錢的”我也豁出去了。

“你又不是他兒子,這是他兒子的事。”王新說著,就推了我一把。

我火起來了,一把把薩克斯砸到了他頭上。厲聲地說,“你懂個屁,王新,你給我記住,從現(xiàn)在起,給我閉嘴。再不閉嘴,我揍你!”

他也被激怒了,朝我沖來,就這樣,我們兩人推推搡搡起來。邊上的人看鬧大了,都來勸,把他拉到一邊。他甩著鼻涕,擦著手,一副委屈的樣子。我也覺得詫異,自己會有這樣大的火氣。這是我們小唱班成立以來,第一次這樣臉紅耳赤地吵。

后來,我們還是吹奏了起來。吹啊,奏啊,但我知道大家還是三心二意,吹奏得七零八落,比任何一次都差。門外的人,都好奇,不明白怎么會來這么一支莫名其妙的小唱班。他們覺得吵,有人在嚷,不要吹了,不要吹了,還有人在罵她的洋兒子不像樣。這些,我統(tǒng)統(tǒng)只當沒聽見。實際上,我已經(jīng)不去想她兒子了。他來與不來與我無關(guān)。即使他來了,又能怎么樣呢?老娘已經(jīng)臭了,淌水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火葬場里的一把灰了。

跑調(diào)的《在希望的田野上》穿過院子,飛出弄堂,奔向外面的陰溝、小河和密不透風的層層房屋。院子里的烏龜不知去向,可能,它們被這些聲音嚇壞了。

吹著,吹著,我的眼睛開始濕潤。我告訴自己不要,不要這樣,但眼淚還是很丟人地下來了。我的雙手都在鍵上,沒空來擦眼淚。只能讓眼淚一點點地淌。我后悔一件事,那就是我收了老太太的幾個紙包。

此刻,我感覺到了,她沒有走,還在,就在這間屋子里。她還在看著我。在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看著我。一想起那眼白,我就渾身不自在,她好像在鄙視著我,也鄙視著這個世界。淚水落到了薩克斯上。我側(cè)過身,不讓別人看到。我知道,我不僅在為她哭,更在為自己哭。完全跑了調(diào)的曲子,彎彎扭扭,一塌糊涂,蕩漾在小院那片狹窄的空中。

那晚,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像是王新的緣故,也像是老太太的緣故,我也說不清。好像這張睡床一直在礙事一樣。

這之后,就不一樣了。以前我做人做事都干凈、利落,也不東想西想,但自那以后,我猶豫,膽怯,有時還直犯迷糊。兩個月后,我提出,我不做這個小唱班的班長了。

大家都說我變了。真的變了嗎?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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