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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絲帶

2018-02-27 20:19尹德朝
北京文學(xué)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律師

在那件并未在意的小事之后,廖偉東被捕了。這天是周末,他剛參加完民政局一個會議走進小區(qū),兩個穿便衣的執(zhí)法人員把他擋在單元門口,他們看上去很不耐煩,可能已在這里守候很久。他們向他出示證件并宣讀了拘捕令后,給他戴上了手銬,這事令他瞠目結(jié)舌:“我怎么了?”

“你會知道?!逼渲幸粋€說。“我能打個電話嗎?”他欲從包里取手機。對方回答簡短:“不能?!蓖瑫r抽下他腋下的牛皮夾包。時至下午6點,下班高峰期。他們從門口走到小區(qū)停車場,這段一百多米路程所幸沒有碰到什么熟人,這個時間點也是他的上高二住校的兒子周末回家的時候,他希望碰到他,給他交代些什么,諸如爸要出差,暫時去你媽那里住之類。他們沒有相遇,他可能又去網(wǎng)吧了。也好,孩子很聰明,倘若真要是碰到,一看這氣氛這架勢準(zhǔn)會明白三分。平時他最煩兒子去網(wǎng)吧,一個搞教育的,自己的孩子也管不好,里外還不能說得太多。兩年前家庭破裂,做父親的又犯事,一個只有17歲的孩子,咋能扛得???就要高考了,老天少給他一點刺激吧。唉……他人生太失敗了。

他們越過他的灰色寶來車,來到了一輛窗膜黑到極致的白色車前,車牌打頭的“O”字,打消了他對兩個司法人員的懷疑,同時感到事態(tài)的嚴(yán)峻和人生的脆弱。車上沒有閃爍的頂燈,除了車牌,它與私家車相同,整體看上去他們像是有意做得很低調(diào),這是不是在照顧一個政府小官員最后一點面子呢?兩人把他推進后門,便分別坐在他的左右。開車的是個穿制服的年輕民警。車內(nèi)煙油味很重。他本能地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車子,它像是突然有了靈性,窗口變得酷似一張哭泣的大嘴,若即若離尚可感到呼出的熱氣和號聲的分貝。它天天跟著他東跑西顛,或風(fēng)馳電掣于街道馬路,或靜如止水候于樓下憨態(tài)可掬,整整五年他們形影不離。此時,他將與這車這座城市漸行漸遠,不知何時還能再走近它們。

車上,他忍不住詢問他到底怎么了。緝捕人員大概告訴他,一個大學(xué)生報案,訴教育局招生辦副科長廖偉東性侵她。性侵?搞笑,他身邊并不少自薦而來的女人,一個大學(xué)生?他怎么一點也記不得了呢?他只記得一個中學(xué)生兩星期前在他家門前被車撞死,可這跟他也沒任何關(guān)系。這個孩子曾是他五年前在中學(xué)執(zhí)教時的一個學(xué)生,今年高考他考得不太好,三本的希望都不太大,他求廖老師能不能幫他進所好一點的學(xué)校。他說他很為難,一個單身,又沒有錢打點人家,不太好辦。事后他怪自己怎么會給一個孩子說這種窩囊話呢?三天后學(xué)生約他去一個餐廳吃飯。學(xué)生背著個書包親自來接他,他似乎感到學(xué)生應(yīng)該體悟到他那句話的含義。學(xué)生想上樓,他要他在樓下等,他正和一個女人在網(wǎng)聊。他要是叫學(xué)生上樓或是他早出來5分鐘,災(zāi)難也可能就錯過去了。臨出門時又覺得身上的西裝過于莊重,換了T恤后又在鏡前臭美一番。這期間學(xué)生站在樓下低頭看手機耐心等他,一個女司機在樓下倒車位,錯把油門當(dāng)剎車,學(xué)生被猛烈擠壓在一棵榆樹上,包里有很多錢飛出來,引來路人哄搶……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通知120急救中心。這件死訊發(fā)生后不久,廖偉東隱隱感覺到,每當(dāng)自己開口講話時,舌頭就變得沉重遲鈍,在紙上寫字時寫得歪歪扭扭難以辨認(rèn),同時他覺得自己失去了平衡力,變得十分健忘。眼前總覺得飄舞著許多黑色的帶子,深夜總是聽到榆樹下有哭聲……

他對市看守所的第一印象是那道高懸在磚墻上的鋼絲網(wǎng),它被卷成筒狀橫臥在墻上,看起來很像一條長滿茅刺的巨蟒死去多時。車子直接開進了高墻,監(jiān)獄門一打開,一股油漆和油地氈的氣味便撲面而來,幾個囚犯正在干活,提著銀色漆桶刷一處監(jiān)舍柵欄。在他被兩人帶進去時,好幾道門在他面前打開又在身后關(guān)上,一路上其中一人不斷出示有關(guān)他的卷宗。之后他手銬去掉了。在一張桌前,警察要他簽字按了手印,又給他照了相。最后要求他站在一個由鐵絲格柵圍著的柜臺式長桌前,把口袋里所有的東西全都拿出來。他的手機、錢包、鑰匙、手表以及皮帶一并放進一個棕色的牛皮紙袋里,然后寫上了他的名字、日期和時間。獄警告知他,一會兒可以用監(jiān)控電話給家人通話,并有聘請律師的權(quán)利。

他提著褲子走進一個放有一部老式座機的小隔間,先給兒子打了電話,電話接通后卻迅速被對方摁掉,再通再摁掉。這并不奇怪,兒子手機顯示的號碼一定是排陌生且古怪的數(shù)字,他是不會接的。他曾告訴過兒子,一般不要接聽陌生的號碼,身處招生辦這種敏感部門不乏處心積慮之人。朋友的電話一接就通,他便簡要說了一下自己的情況,朋友姓胡,是一個從事民事訴訟的律師。胡律師說,他會放下手頭的一切業(yè)務(wù),為廖偉東辦好這件事。

打完電話后,看守拉著他的手銬,帶他順著另一條廊道走進一個醫(yī)務(wù)室,戴口罩的法醫(yī)捋起他的衣袖抽了一針筒血,應(yīng)該是入獄體檢。雖然針扎得潦草隨意,嫌疑人也能享受如此待遇,體現(xiàn)了我們這個時代的進步。之后他們從一扇厚重的鐵門走進去,咣當(dāng)一聲鐵門鎖上,他想,此地應(yīng)該是真正意義上的牢房了。環(huán)顧四周,昏暗的燈光亮著,屋里噪聲很大并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變餿食物和排泄物的氣味。正在打牌的犯人們喧鬧聲很大,把他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不知所措。門前一個小窗口被打開,喊他的名字,他走過去,送進一盒飯。晚飯已開過,這是給晚到者的特例。他把飯端到墻邊并不想吃,透過鐵柵欄和玻璃窗,長時間呆望著發(fā)著一點白光的外界。眼睛適應(yīng)后,他在一把木椅上坐下來,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屋里的犯人。

有人湊上來,問道:“喂,一看你就是個當(dāng)官的,貪污?嫖娼進來的吧。有煙嗎?”

廖偉東拍拍自己的口袋?!皼]有,我不吸煙?!?/p>

犯人抬手就是一巴掌:“媽的腐敗分子,你就不能找找嗎?”

“問他有沒有錢。”正在打撲克的一個人大聲說。

廖偉東不想惹事,本能地摸兜,居然找出兩張十元,這應(yīng)該是交停車費時亂塞在后褲兜里的找零?!邦^兒,二十元,只夠買兩包紅河的?!贝驌淇说娜苏f:“媽的,讓這個腐敗分子面墻站立,不要睡覺?!睘槊馐芷と庵?,他乖乖服從。他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長時間地凝視墻上的同一地方,細節(jié)很多,每一個不同形狀的小點,都能夠巧妙地?zé)o限延伸成為故事。從關(guān)押他的條件上看,此案應(yīng)該不會牽扯到經(jīng)濟或政治問題上,那樣他會被關(guān)進單間的,別看這里亂糟糟地關(guān)著一些社會小混混,把他與其一視同仁,某種意義上講應(yīng)該是一般刑事或治安小案件,理應(yīng)是一件好事情。

第二天中午,一個獄警開鎖走進來,看了一眼盤子里昨晚和今早一動沒動的飯后,扭頭看著整齊站立于床邊的關(guān)押者,懶洋洋地問他:“他們打你了沒有?”他回答沒有。

“你還挺幸運,這幫畜生最看不順眼的就是官?!?/p>

他想,應(yīng)該是沒有被獄方收走的二十元錢起到了作用??词匕阉I(lǐng)出牢房時,發(fā)現(xiàn)沒有給自己戴手銬?!拔覀?nèi)ツ睦??”他大膽地問一句。“你暫時被取保候?qū)徚?。”警察回答他?/p>

會客廳里,他看見了胡律師,在這個人世隔離完全封閉的特殊環(huán)境,見到熟人倍感親切。廖偉東朝他走去,向他伸出手。

胡律師也伸出手,但他并沒有讓他握住,這里不是外界不是社交場合,各自不同法律的身份也不允許他們過于親熱,胡的手只是放在了他的肩上,正經(jīng)道:“保釋金已經(jīng)付了。我們可以離開這里了?!彼愀诤纳砗?,邁著拘謹(jǐn)而急促的小碎步走出監(jiān)獄大門。

胡律師跟他的年紀(jì)差不多,四十來歲。他們曾在一個宴會上碰過面,彼此留了名片。后來他幫過胡律師的忙,把他一個親戚的孩子跨學(xué)區(qū)送進本市最好的一所中學(xué)。廖偉東想,胡律師應(yīng)該還記得這件事,不然他也不會這么快就到了。

一到外面,廖偉東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遠處群山和市郊的高樓在秋季田野上投下深深的陰影,清風(fēng)夾帶著樹葉和荒草的味道沁人心脾。走到胡律師車前他停住腳,回過頭向監(jiān)獄望了一眼?;腥艚?jīng)歷了一次陰陽兩界的穿越一般。但他知道,這并非是最后的訣別,弄不好他還會進來。

鉆進車?yán)铮蓭煷蛉さ溃骸八闶莵磉^一次了。那里邊一點兒也不好玩吧?”

廖偉東嘆一口氣:“就像做夢,現(xiàn)在我似乎都還沒醒?!?/p>

胡律師哈哈笑:“如果你現(xiàn)在還沒有醒,麻煩就大了?!庇謫枺骸熬胁赌銜r,要你跟他們講什么了嗎?”

廖偉東搖了搖頭。“沒有。”

“你也沒有問為什么抓你嗎?”

“沒有,我就是問了他們也不會說?!?/p>

胡律師點點頭:“沒錯。很好,可能問題不會太復(fù)雜。你什么也沒說做得不錯,他們最善用的手法就是挖潛,你懂的?!?/p>

廖偉東凄慘一笑:“經(jīng)濟上政治上我都沒問題。”

“沒有這些問題就好辦多了,呵呵?!毙^后他正言道:“不過,你的問題可要比經(jīng)濟和政治丟人噢,在解決生理問題上。”他擰頭看他:“你的智商很低呀。你這么聰明,怎么會落得讓人家告你呢?那女人很誘人嗎?”

他只是一個勁嘆氣,不知該怎么說。因為要說很多話,胡律師索性把車停在路旁,用審視的眼光注視著他:“老廖,好好聽我說,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控告你性侵,這個案子的嚴(yán)重性并不在事件本身,而在于你是一個官員。好在這姑娘并沒有把視頻掛到網(wǎng)上去,否則你就是不蹲獄,也身敗名裂……”

“陰謀,她既然事先做了拍攝準(zhǔn)備,分明是想陷害我?!?/p>

“結(jié)論還不能下這么早。警方從她衣服上提取到了精液,經(jīng)DNA比對,是你的。”

他想到了入獄抽血,萬念俱灰。

“只是衣服上,不是體內(nèi)。你要挺住,首先自己不能垮?!焙参克?,“碰到這種事,只有律師能幫你。我看得出你是一個很容易動感情的人,這是優(yōu)點也是個缺點啊?!?/p>

他不置可否。大腦一片空白。

胡律師停頓了一下說:“拘留所副政委是我的老鄉(xiāng),昨天我已經(jīng)看到了警察的立案報告和女人的報案筆述,感覺有很多地方漏洞百出。你放心吧,一切都在咱們的控制之下?!?/p>

胡律師的那充滿信心低沉的豫南口音,讓廖偉東感到了安慰。他瞟了胡律師一眼,頭禿得很厲害,戴著副烏黑的墨鏡,陽光下那張胖臉紅光滿面,像個包工頭或便衣警察,也像黑社會,就是不太像律師。

車開到廖偉東小區(qū)門口,胡律師把手搭在廖偉東的肩上:“不管你有多少疑問或多么急切,最好不要以任何方式和借口去跟原告談,她會一字不落地錄下來,這個女人很歹毒。”

廖偉東深深點頭。

“我走了?;丶液煤盟弦挥X吧,盡量把這事丟在一邊,安心工作,不然身體會垮掉的。還有,別忘還我錢噢,保釋金一萬四,回頭我把賬號短信發(fā)給你,不著急,等案子結(jié)了再還也行。下車吧?!彼箘盼兆『蓭煹氖?,心情很復(fù)雜,只感到很委屈,鼻子一酸淚汪汪:“我很渾。謝謝,拜托你了……”

胡律師抽出手:“現(xiàn)在謝我還有些過早,先把錢準(zhǔn)備好,我說的不是保釋金。用它的地方很多?!?/p>

“我知道?!绷蝹|再次深深點頭,感覺人要是倒霉,看誰都是爺。

家里除了杯里的茶發(fā)了霉,桌上落滿灰塵外,跟三天前他走時的樣子一點沒變,兒子好像并沒有回來。他想給他打電話報個平安,他很想他,一看時間正是他上課的時候。手機黑屏,早就沒電了。廖偉東充上電,脫去外衣,鉆進衛(wèi)生間洗澡,希望那熱烘烘的水能夠沖去看守所里的晦氣。分明感到睡意濃濃,可是上床后剛打了一個盹,猛一激靈又醒了,噩夢重重。他知道他的事遠沒有完,前途聲譽級別乃至公職……這一切也許都會因此轉(zhuǎn)瞬即逝。無助與孤獨烏云一般壓上心頭,深感與妻子離婚是一個天大的錯誤。他一直以為自己很強大,仕途順利,處事平和人緣很好,業(yè)余生活也很豐富,還出過一本有關(guān)中學(xué)生心理方面的書籍,從不間斷的器械訓(xùn)練致使他體格健碩,因俊朗而吸引到身上的異性眼球,給他帶來無比的優(yōu)越和自信。恰恰由此,他喜新厭舊,在網(wǎng)絡(luò)社交等場合頻涉異性渾水頗有些得意忘形,哪里想到淫欲背后潛伏著巨大的災(zāi)難。

大腦在記憶之棍不斷攪動下慢慢復(fù)蘇,那女人的確來過這間房子。她叫蘇玉珊,很大眾化的名字。他們有過擁抱,還在沙發(fā)上翻來滾去,他并沒有進入,隔著她的裙子早泄了。之后她就走了,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以后他們再也沒見過。他們是在教育系統(tǒng)一個招聘會上遇見的,簡歷注明她省某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目前待業(yè),有時會做超市導(dǎo)購和家教之類的工作,她說她一心想做個中學(xué)教師。廖偉東問她學(xué)的是什么專業(yè)。

“數(shù)字化管理學(xué)。不過美術(shù)和舞蹈也行?!彼f。然后他們開始交談起來。她告訴他,白天在家樂福超市做導(dǎo)購,晚上給幾個小學(xué)生上美術(shù)和舞蹈課,每星期上三天課,一邊做一邊找工作。他看著她,不斷點頭,像這樣長得美麗又能吃苦耐勞的女孩子已不多見了。對她說他是教育局某科領(lǐng)導(dǎo),也許能幫她。

“我能看出來。典型的官員模樣,嘻嘻……”女孩的語調(diào)十分曖昧。

他們就這么交談著。他問起她每月報酬夠用么。這是他靠近女孩的開場白。

“你是可以想象到的,沒有正式職業(yè),掙得再多也沒有安全感?!迸⒀凵駪n傷并把上身往前伸了一下,很像是有意想靠近他。

清爽而溫?zé)岬捏w香撲面而來,忍不住讓他有一種想接觸下去的強烈欲望。他對她說,可以幫助她在中學(xué)找一份教藝術(shù)的工作:“如果你信任我的話可以來找我。”他給她留下了自己的號碼和地址,她笑得純凈燦爛,她說他一看就是個靠得住的人。

幾天后,她在上午十點鐘左右前來拜訪他。廖偉東在門前迎接她時,她穿了件麻色長裙和一件潔白的無袖衫,憑經(jīng)驗這應(yīng)該是一種暗示或召喚。頭頂上太陽光直射下來,很燥熱。她站在他的前面,吮吸著一罐可口可樂,典型的90后作派。他帶她上樓,她踮著腳尖走路,體型健美,舉手投足婀娜柔軟,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舞蹈演員走路的樣子。進屋后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她聽見他在她身后把前門鎖上了。他帶著她看了看屋子,起居室、書齋,還有廚房。他們還看了看一間臥室,不過她沒進去。他給她倒了咖啡。

“漂亮的房子……就你一個人住這兒嗎?你們官員的日子過得可真是瀟灑。一周主要的工作開會、剪彩和吃飯是這樣吧?住在這樣的房子里真好。這是你的書房嗎?”她歪著小腦袋瀏覽書柜上的書名。其中一本是他有意放在最為明顯位置?!斑@本書有你的名字,你寫的?”他點頭?!爸袑W(xué)生叛逆期心理分析?!彼畹馈!斑@書一定暢銷,你一定搜集了不少事例吧。女生方面的內(nèi)容很多吧?”

他笑一笑,隨便道:“主要是寫給家長看的,當(dāng)他們難受或害怕自己的孩子犯錯時往往束手無措,此書力爭使他們更為舒服些?!?他吃不準(zhǔn)她會不會理解,便不想說太多。

她點點頭笑說:“真不錯。你很高尚心地善良人長得又帥,一定有不少女人欣賞你。這是我的真心話,”她笑得特別燦爛,聲音中流露出的某種打情罵俏的嬌嗲樣兒令他心旌搖曳,應(yīng)該進入主題了。

他笑道:“希望你也算其中一個噢,呵呵。”接著,他說她有一副好身段,整個人顯得生氣勃勃。她坐在沙發(fā)上,對面是一排落地窗簾。他坐在沙發(fā)的另一端。他們什么都談,就是沒談工作的事。他問她是采取什么方法來保持這么好的形體的,她說是舞蹈,但后來她說她的背下半部一直疼痛,不打算再跳了。他告訴她可以做一些體位運動緩解疼痛?!氨热玷べぃ沁@樣?!彼摿松弦拢酒饋斫o她做了幾節(jié),然后建議她也試試。他明顯想用凸顯的肌群吸引她。她站起來,跟著做了幾下,笑說她不行。

等她重新坐下后,他們便坐得更靠攏了。閃閃發(fā)亮的窗下,蘇玉珊的身體散發(fā)出一股熱量。廖偉東再也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她身上移開了,他伸出手?jǐn)堊×怂难嬖V她,她相當(dāng)吸引他:“你身上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美?!比缓笏_始擁抱她。她聽任他這么抱了一會兒。他移動自己的身子,讓她在沙發(fā)上躺下,接著他全身覆蓋下去,撩起她的短襯撫摸她的乳房,還有下身。她突然請求他別這么干。他繼續(xù)壓著她,撫摸她。她決定不掙扎,而是等待著什么。他顯得相當(dāng)激動。這樣持續(xù)了一會兒。然后她感覺到他的激情達到了高峰。就在這時,她知道他已經(jīng)在射精了。她可以從他的身體上感到這一點。她把他推開,站了起來,看了一眼身上的遺留物。突然說:“你讓我想起我繼父。他曾經(jīng)強奸過我,之后弟弟堅持跟我一起搬出來,我們獨自生活。我要走了?!彼_始變得焦躁不安,顯得恍然不知所措。她走到前門,打開門,轉(zhuǎn)過身問他:“你是否真的給我找到了工作?”他懵懵懵懂,似未走出某種境地:“你說啥?”還沒等他作出回答,她就離開了。

廖偉東試著去單位上班,領(lǐng)導(dǎo)問他這兩天干嗎去了。他撒謊說父親病危,動身匆忙手機落家里所以沒顧上請假。他心中暗喜,看來單位并未知道他被拘留的事,他依舊可以和平日一樣正常生活了,高懸的心漸漸落下來。后來知道,組織上甚至比他知道得更早更多。

首先是一個星期前就安排他去省會的一個會議被取消了。他拿不準(zhǔn)這是否與出事有關(guān),隨后內(nèi)地一所三本大學(xué)尚有幾個名額下到本市來,事前他讓兩個不夠三本線的考生慢慢等待不要著急,現(xiàn)在錄取學(xué)校來了,應(yīng)該盡快通知學(xué)生家長是否孩子愿意去;緊接著還有一個某中學(xué)有關(guān)“實行走班制專題研討會”的邀請函,要求他做嘉賓主持。猶豫再三,最后決定去,不管人家認(rèn)為他干了些什么,他都該去做,不能耽誤分內(nèi)的工作是至關(guān)重要的。

然而,第一個學(xué)生家長不接他的電話,第二個家長很冷淡:“不必麻煩您了?!?連聲謝謝都沒有。嘉賓主持還有一位女同志,他電話叫她到辦公室來一下,核對一下主持稿。她倒是按時來了,不過是告訴他她不想?yún)⒓恿?,另有一個會議與研討會有沖突。她探尋地看了他一眼,想要說什么,遲疑了一下,還是轉(zhuǎn)身離開了。他開始感到周圍的環(huán)境不太對。

大廳里、辦公室里,職員們似乎都在回避他。開會時,他們均表現(xiàn)出一種對他在場的勉為其難的容忍。但沒任何人提起或暗示他些什么。專題研討會上,教師們均以好奇的眼光看著他。但是不管他說什么或做什么,他都沒法從他們那兒得到更多反應(yīng)。他盡可能在那里多待一會兒,然后悻悻地溜了出來。接下來的幾天里,他與別人打招呼,幾個人似乎裝作沒看見他。最后他干脆不再去注意任何人,他裝出一種全神貫注做事的樣子,形單影只關(guān)在辦公室里,避免外出甚至上廁所,但他無法集中心思工作,這種離群索居和遭人遺棄的滋味讓他生不如死。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健身訓(xùn)練中,每天太陽初升,沿著自行車道一直跑到市區(qū)的邊緣,市郊街景人稀地綠,置身于長滿野紅柳和垂葉榆的曠野中讓他感到放松。許多個下午,他都到戶外不停地慢跑,不再想看到任何人,一點一點熬著生命留給他無所知曉的時間。

夜里胡律師來電話:“老廖,昨天我給她打了個電話,就是告你的這個女人,我跟她好好談了談,爭取讓她撤訴,或許這件事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復(fù)雜,不外乎就是為了一點錢嘛,你有多少?”

“只要不是獅子大張口,還是有一些的?!彼f完后,心一疼,五十來萬的存款是準(zhǔn)備給兒子上大學(xué)買房子的費用。之后他等來不太好的消息。

一個星期后的下午,胡律師來到他的辦公室:“這女人堅持不撤訴。根據(jù)安排,后天出庭受審。我們提出無罪申辯。這對你來說,證明自己無罪是極其重要的?!?/p>

有一個同事探頭朝屋里望了一下又走了,胡上前把門狠狠關(guān)上。

胡律師把原告給公安的陳述材料遞給他看,有段話這樣寫道:“……從廖科長那里回來后,一直感到非常沮喪,無法入睡,也沒法吃飯,無法集中注意力。她一直反胃,而且再也沒法同自己的男朋友發(fā)生關(guān)系……”

“難道這也算性侵她的證據(jù)嗎?”他憤憤說。

“你往下看吧?!焙蓭燑c著煙,仰望窗外。

看過后,他覺得女人的陳述大體接近事實,但很多細節(jié)完全不對。他把材料遞給胡律師說:“有些地方她在撒謊,我根本沒把門鎖起過,她隨時都可以離開,還有她是主動進我房子的。她根本沒什么興趣談?wù)摴ぷ鲉栴}。沒錯,我是為她做過幾節(jié)類似瑜伽的體操,并沒絲毫性暗示。等我們重新坐回到沙發(fā)上以后,我們應(yīng)該是同時開始擁抱對方的。她還主動吻了我。我是有過一些充滿感情的觸摸,說不上摸在什么地方。她是推開過我一回,然后她又開始主動擁抱我。我是男人肯定有生理反應(yīng),我早泄了,但并沒有強迫她做什么,等她把我推開時,突然說,她繼父曾經(jīng)強奸過她。之后她就走了……”

“不用說了?!焙蓭煷驍嗨八钦娴匿浟讼?,那就更好了,錄像會證明一切的?!?/p>

被傳喚到庭的前一天,廖偉東坐臥不安。給胡律師打電話,始終無人接,他知道他的手頭上并非他一個案子。并沒有事先約定,他就驅(qū)車去了胡律師的辦公室,他不在,這是他料到的。晚上他打通了胡律師的電話要求見他。

胡律師說:“你見我解決不了什么問題,一切都要看明天了。再說我忙了一天,太累,明天早晨我們在法院門口見吧?!?廖偉東一夜未眠。

清晨,他在法院門口見到了胡律師,胡正和一個人說得沒完沒了。最后,他走到廖偉東的身邊道:“老廖,就我個人而言,不管法庭作出什么糟糕的判決,我完全相信你絕對是無辜的。這是一個可憐的色誘的案子,提出性侵的指控純屬無稽之談。不過根據(jù)眼下大環(huán)境,公訴人對官員敏感程度及民眾偏激的意識傾向?qū)δ悴焕?,他們總是將色與財捆綁銷售。作為你的律師,我建議你別提出任何抗辯。這是冒險?!?/p>

廖偉東張口欲言,胡律師抬起手:“請你仔細地考慮吧?!?/p>

蘇玉珊走上法庭。法官打量著這個漂亮的年輕姑娘。她正在極力表現(xiàn)出某種屈辱和掩飾不住的羞怯,想給眾人留下一個強烈的憐香惜玉的印象。法官提了不少問題,她作了許多回答。她顯得非常自信。之后廖亦作自述,提出了更多的問題。他們各執(zhí)一詞。

胡律師提出無罪的申辯,法官只是看著聽著。最后,法官問廖衛(wèi)東:“被告,你邀請她到你家去進行一次有關(guān)工作方面的面試,但實際上根本沒有這種面試?!?/p>

廖偉東張嘴欲言。胡律師和原告律師均舉手。

法官允許原告辯護人陳述。

“……我們從審判長的觀點不難看出,被告,那是你的家,而不是你的辦公室。你分明就是為了一件并不存在的工作,來達到你的實施獸欲的目的,你是官員,手里有權(quán)。你受過高等教育,為人師表,可你卻把骯臟的精液噴射在原告的身上。她不堪其辱,憤而離去,這就足夠了。審判長,陳述完畢。”

法院允許被告辯護人發(fā)言:“本案公開透明,我建議,是否能把原告作為證據(jù)所提供的影像資料公之于眾。”

被告辯護人的建議得到法院采納。圖像呈現(xiàn)在屏幕上。

……他在為她倒咖啡并放在桌上時,她做出了某種動作。她摟住了他的腰,在她坐下時挨著他的肩膀,那副樣子明顯有所意圖。她的神情有挑逗性質(zhì)甚至是輕蔑的,好似在說,來試試我吧。他經(jīng)不起誘惑,接近她,她用身子挨緊他,他很亢奮。之后,她抽回身子,低頭看裙上的漬跡。再之后,她走了……

旁聽席嘩然。法院判決:“……根據(jù)檢方取證,原告所提供的影像顯示以及辯護雙方各自陳述,被告以強迫性手段對原告實施非理性侮辱,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尚不構(gòu)成原告訴之性侵的基本要件。本院宣判如下:被告強奸未遂一案罪名不成立,免于刑事起訴。原告若不服,可于當(dāng)日起訴至中院,亦可進入民事訴訟及調(diào)解程序。宣讀完畢?!蹦鹃诚侣洌骸巴送ァ!?/p>

廖偉東看到,當(dāng)女人離開審判庭時,她毫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這眼光既明亮又暗淡,既豐富又簡單。他和胡律師一同走出來,他大聲問:“老胡,她到底想干什么?”

胡律師嘬著牙花:“她好像只是要你出丑?好像也沒這么簡單。我要好好查查她有無精神病史,可以反告她。”

“算了,得饒人處且饒人,都過去了,算了吧?!绷蝹|說。

“或許她天生習(xí)慣于制造這種轟轟烈烈的風(fēng)流韻事,演藝圈里此類不少見?!?/p>

盡管無罪釋放,單位還是給了廖偉東不輕的行政處分。男女同事們依然對他保持著一定距離。他開始認(rèn)識到,即便是無辜的,也已經(jīng)聲譽掃地,已無法在教育部門工作下去了。

廖偉東向?qū)W校提出辭職申請,得到了允許。并將自己的房子掛了出售的牌子,他接受了另一座城市一所民營學(xué)校的工作職位。房子是他離婚后新買的,原本打算讓自己的婚姻重打鼓另開張。 此時他覺得這屋子太晦氣。

他終于睡了個踏踏實實的好覺,第二天中午起床后,給兒子撥了電話,讓他過來吃飯,說有事要跟他談,“有事你就電話里說吧?!眱鹤诱f話越來越像個大人。他說:“明天我想請你和你媽吃飯?!彪娫捘穷^長時間無聲:“兒子,你在聽嗎?”

“在聽。爸,我媽夜里總哭,她挺想你,我們希望你能回來?!?/p>

廖偉東的鼻子發(fā)酸,一時說不出話來:“好,我會考慮的。”

冥冥之中,他似乎又聽到樓下有人低泣。他起身,慢慢地穿過客廳來到陽臺上,朝樓下探望,除了茂密的榆樹葉,他什么也看不到。不過,有一棵榆樹上總飄著一條黑絲帶。突然想起那個孩子,他是靠在那棵飄著黑絲帶的樹上嗎?遠處鐘樓鳴響,不知怎么他仍然有一種身負罪責(zé)的感覺,總像是踩在浮橋上緊繃著的畏懼感。不管他再怎樣努力,也擺脫不了……

一年后,廖偉東正和家人在超市購物,偶然碰見了蘇玉珊。兒子考進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放假回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他推著購物車哼著小曲慢步行走,當(dāng)走到衛(wèi)浴貨架時,發(fā)現(xiàn)一個導(dǎo)購在看他,覺得她很面熟,不用細想他便認(rèn)出她是誰。他站住了,心跳陡然加速,那些塵封在羞辱記憶里不愿再提及的諸多疑問,在已成風(fēng)趣往事并且在極為安全的環(huán)境下,突然迫切地想得到解答。沒等他先開口,蘇玉珊先是燦爛一笑:“是你兒子吧?真帥。”

“姐姐好。”兒子嘴甜也懂事,纏著他媽迅速離開了。

“跟我弟弟長得挺像的。”蘇玉珊說,“他要是活著,應(yīng)該上大二了。那天,他請你去餐廳吃飯,其實桌上只有我一個人。弟弟曾告訴我,廖老師是個單身,沒錢。我們拼命籌錢,心想,等吃完了飯,就和你開房。為了弟弟,我什么都會干。我等了很長時間,不見你們來,就給弟弟去了個電話,弟說老師讓他在樓下等。那天,你要是讓他進屋,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你為什么不讓他進屋,為什么讓他一直等,等了那么長時間……”

廖偉東不知道何時離開那姑娘的,手里的小貨車也不知啥時丟了,他不應(yīng)該知道這些,這會折磨他一生的。他莽莽撞撞走出超市。陣陣?yán)滹L(fēng)吹落樹葉,又進入深秋了。是啊,那孩子不死,該上大二了?;仡櫵闹埽l(fā)現(xiàn)他和家人也走散了……

作者簡介

尹德朝,男,安徽桐城人。1992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曾在《十月》《當(dāng)代》《作家》《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多家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并轉(zhuǎn)載中短篇小說百余篇,著有長篇小說《沙潮驟至》,中短篇小說集《鹽堿灘往事》《雪嘯風(fēng)城》等。曾獲第二、第三、第四屆中華鐵人文學(xué)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天山文藝獎等。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在新疆克拉瑪依市文聯(lián)任職。

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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