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義霞

在金庸的武俠世界版圖中，眾多名山是其中特別耀眼的存在。它們不但是故事發(fā)生的舞臺、情節(jié)鋪展的線索、傳奇演繹的關(guān)節(jié)，還充滿著審美彈性，寄寓著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金庸創(chuàng)造性地把它們作為一種環(huán)境背景布設(shè)于其小說中，賦予大山以人格化，也賦予人格以自然化。在他筆下，每座山似乎都隱藏著江湖故事，見證著恩怨情仇，砥礪著血性膽識，呼喚著人間道義，承載著赤子情懷。多少神秘幻想、浪漫情愫，多少凌云壯志、俠義肝膽，都在雄偉、奇險、秀麗的山中隆重上演。

山，作為故事舞臺

奇險無比的華山、云霧繚繞的峨眉山、眾峰拱衛(wèi)的武當山、峻偉玄奇的昆侖山、神秘夢幻的五臺山、幽深壯麗的終南山、層崖刺天的嵩山、巍峨莊嚴的泰山、峰巒雄峙的崆峒山、雄曠崇高的恒山……金庸從山林中獲得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靈感。那些巍峨的、連綿的、奇秀的、神秘的、瑰麗的山，成為其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打造了豐富奇特的文學空間。

山中有神奇世界，也有兇險重重。正所謂，江湖自由，江湖也險惡，美麗往往伴隨著危險。金庸筆下的大山多位居偏隅、地勢險要、人跡罕至，奇異的自然景觀滿浸陌生化、神秘化、詩意化的想象，具有濃厚的浪漫色彩。《碧血劍》中，泰山莊嚴靜穆、雄渾厚重，泰山日出更是奇麗變幻：“或白或橙，緩緩地血線四映，一噴一耀，轉(zhuǎn)瞬間太陽如一大赤盤踴躍而出?！薄兑刑焱例堄洝分?，巍巍昆侖山連綿起伏、峻偉玄奇、易守難攻，神秘的光明頂點燃了眾多讀者想象的火花?！渡涞裼⑿蹅鳌分?，華山雄奇險峻、五峰環(huán)峙、絕壑千尺，飽蘸靈氣、仙氣和神氣?！渡竦駛b侶》中，終南山巍峨陡峭、亂石叢集、蒼松蔭郁，而山下的“活死人墓”像一個龐大的地下迷宮，與世隔絕，陰森幽閉。名山勝地的介入為金庸小說營造出一個充滿神奇色彩和冒險味道的江湖世界。這里，朝廷官府鞭長莫及，作為一種“異質(zhì)化”的審美營構(gòu)，可以為行走的人們提供自由馳騁的天地，令人心向往之；這里，遼闊、艱苦，充滿著無窮的未知與挑戰(zhàn)，也就有無窮的可生發(fā)性，為讀者帶來一種引人入勝的詭秘奇奧；這里，主人公揮灑著真性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縱情恣意、快意恩仇。金庸善于通過對自然景物的描寫烘托氣氛，創(chuàng)造富有審美價值的獨特情境。山，為故事的延展和跌宕提供了一處處別樣的舞臺——遙遠的天際、飄忽不定的處所、來去如風的大俠們、峭拔奇險的懸崖山洞、怪異的山中奇物，調(diào)動起人們新奇的感官情緒，能夠充分滿足讀者的獵奇心理與閱讀期待。同時，大山作為環(huán)境背景彰顯著崇高感，使江湖兒女更顯得豪邁堅強。

山中有刀光劍影，也有竹林琴音。江湖充滿火藥味，江湖亦有真情誼。金庸筆下的大山多為是非之地，也是傳奇之地?！侗萄獎Α返谑寤亍半U峽收萬眾，泰山回群英”，金庸以泰山為背景寫袁承志的義勇。迎接袁承志的，有金鐵交鳴的械斗、四面八方的圍攻，也有眾人推舉的際遇、歃血為盟的豪情。作者對泰山的描寫，使故事在整體上彌漫著一層英雄豪氣，也為小說構(gòu)建出一個廣闊、深遠的文學想象與文學表現(xiàn)空間?！缎Π两芬匀A山、恒山等為背景寫令狐沖承受的磨難與實現(xiàn)的成長，也涉筆劉正風、曲洋正邪之間高山流水、琴簫合鳴的情誼。金庸的江湖世界中，華山一直地位顯赫?！吧涞袢壳惫适碌拇蟊尘笆侨A山；《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中，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等眾多武林高手論劍于華山。這里彌漫著熱烈粗豪的英雄氣，也見證著江湖兒女的真性情?！兑刑焱例堄洝芬晕洚斏綖榧~帶，故事首尾與情節(jié)的轉(zhuǎn)折均在武當山?！堆┥斤w狐》中，胡斐尋苗人鳳為父報仇，終與其相遇并于雪山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決戰(zhàn)。一面是激戰(zhàn)正酣，一面是懸?guī)r冰雪，數(shù)萬斤重的巨巖搖搖欲墜；一面是血海深仇，一面是惺惺相惜。大山，變?nèi)粘Ｉ钪械牟豢赡?，為文本審美世界中的可能，早已深植在故事與人物的命運當中，成為一種無法忽視的存在。

山中有美麗邂逅，也有曠世悲情?！稌鴦Χ鞒痄洝分?，陳家洛在西域天山偶遇美麗不可方物的香香公主喀絲麗，兩人彼此相愛，性命相托。然而，喀絲麗被乾隆看中欲占為己有，陳家洛為光復(fù)漢人江山將其送與乾隆，香香公主最終為給陳家洛報信而自盡。有多少浪漫就有多少殘酷，美也愛情悲也愛情?！短忑埌瞬俊分校巫u在大理無量山洞邂逅神似王語嫣的玉女神像，從而情感一發(fā)不可收。其后，段譽救下跳崖自殺的王語嫣，兩人感情漸趨升溫?！渡竦駛b侶》中，終南山下，活死人墓，小龍女的祖師婆林朝英與所愛之人隔山遙望。《笑傲江湖》中，令狐沖于華山玉女峰絕頂?shù)囊粋€危崖面壁，岳靈珊每日黃昏送飯上崖。當令狐沖情根深種之際，岳靈珊卻選擇了師弟林平之。此時的愛情暖流有多洶涌，彼時被背棄的傷痛就有多深刻。大山，成為女主人公驚人亮相的美麗背景，成為愛情之花滋養(yǎng)的土壤，成為感情破滅的傷心地……

在金庸筆下，山不僅僅是自然的存在，它還是故事的舞臺，是比武的擂臺，是英雄成長的平臺，是自由馳騁的天地，是險惡叢集的淵藪，是刀光劍影的大帷幕，是兒女情長的見證者……

山，作為武林圣地

名山是金庸的情意結(jié)，深山幽谷與武術(shù)名派、武功絕技、武林秘籍、江湖奇遇在他筆下常常是渾融的一體。武林豪杰行江湖，亂世英雄定乾坤。英雄們得山之滋養(yǎng)，納天地之靈氣，蓄沖擊之銳氣，養(yǎng)破天之膽氣，練精深之劍氣，育浩然之正氣。如果離開了大山，那些江湖故事該是多么蕭索寡淡！

名山出名派，正所謂物華天寶、人杰地靈。金庸的新武俠小說中各門派林立， 這些門派多有自己標志性的陣地。而這個陣地，常常是各大名山，尤其是具備佛、道色彩的大山?！兑刑焱例堄洝分杏涊d，郭靖黃蓉夫婦的二女兒郭襄走遍名山大川遍尋楊過而不得，于四十歲時出家為尼，創(chuàng)立峨嵋派。郭襄創(chuàng)立的峨眉派，擁有回風拂柳劍、飄雪穿云掌、金頂綿掌等上層功夫，招式介于陽剛與陰柔之間。這些功夫，頗有峨眉山的神韻?！兑刑焱例堄洝分?，少年張三豐在武當山創(chuàng)立門派，最后成為中國武術(shù)史上的不世奇才。張三豐創(chuàng)立的武當派，包涉太極劍、玄虛刀、倚天屠龍功、太極神功、四象六合刀、梯云縱等頂級功夫。這些絕妙的武功，沾染著武當山的氣魄。何足道創(chuàng)立的昆侖派善于運用無色無聲劍、玉碎昆岡劍、雨打飛花劍、天山雪飄掌，一招一式契合昆侖山的氣象。昆侖遠處西部邊陲，悠遠神秘，金庸筆下的昆侖派多仙風道骨，武功超人，能挽江湖于狂瀾。令狐沖所在的華山派，以獨孤九劍、紫霞神功、華山伏虎拳、鷹蛇生死搏、華山混元功、奪命連環(huán)三仙劍等揚名，暗合華山“天下第一險”的氣勢。衡山派以飄湘十八劍、石廩劍、天柱劍、百變千幻云霧十三式揚名，這些功夫和衡山在精神氣質(zhì)上又是多么相像！金庸小說中其他知名的武俠門派還有青城派、泰山派、嵩山派、恒山派、崆峒派、五岳劍派、蓬萊派、武夷派、天山派等，多和名山息息相關(guān)。endprint

傳奇的大山給了主人公重要的人生轉(zhuǎn)折與成長奇遇。小說中多數(shù)主人公的大險境、大機遇、大悲喜，發(fā)生在深山、峽谷、幽洞、懸崖、山澗，這極大地豐富了故事的傳奇色彩。如《白馬嘯西風》之山石嶙峋，道路崎嶇：“眼見面前路程無窮無盡，雪地里的兩行足跡似乎直通向地獄中去?！比纭哆B城訣》之地勢高峻、遍地冰雪：“寒風徹骨是不必說了，最難受的是人心跳氣喘，除了內(nèi)功特高的數(shù)人之外，其余人均感周身疲乏?！边@樣的環(huán)境，常常是為“內(nèi)功奇特”的武俠人物設(shè)置，正所謂“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也”。磨難是大俠之所以成為大俠所必經(jīng)的功課。與雄奇險峻、神秘玄奧的高山相伴的，常常是主人公歷經(jīng)劫難后的大難不死、人生險境中的內(nèi)功精進。《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無忌被推入昆侖山底，卻陰差陽錯中獲得白猿所贈的《九陽真經(jīng)》；被強行帶上光明頂后，因緣際會獲取乾坤大挪移的武功秘訣。《天龍八部》中的段譽不幸掉入大理無量山洞中，卻因禍得福學會失傳已久的凌波微步與北冥神功，并化解了閃電貂、蟒牯朱蛤的劇毒?！缎Π两分?，令狐沖被啞婆婆綁在恒山懸空寺，后來竟做了恒山掌門?！侗萄獎Α分?，袁承志來到了華山，傳奇般地得到了穆人清的內(nèi)功、劍術(shù)與木桑道人的輕功、暗器以及華山山洞里金蛇郎君夏雪宜留下的寶藏與劍法，得以下山復(fù)仇與救國?！缎Π两分?，令狐沖被罰在玉女峰絕頂一個危崖上面壁思過，竟然發(fā)現(xiàn)了洞中之洞，從而與隱居于后山山洞中的風清揚相遇，得以學得精深武功，打開了人生的另一面窗。自然界的名山進入金庸的小說世界，與其人物、情節(jié)的發(fā)展共同建構(gòu)起一份傳奇。

各大名山的自然特征不斷激發(fā)著金庸的想象，使其神馳八極，想象奇特，構(gòu)思出相關(guān)的絕妙武功。青城山水秀林幽，金庸得靈感于此，設(shè)計了青城派絕學“松風劍法”，此劍法如松之勁，如風之迅。泰山作為五岳之尊，莊嚴、巍峨，金庸筆下的泰山派絕學“泰山十八盤” 威嚴厚重，由泰山石階化出；泰山派武學“五大夫劍”，源自泰山之五大夫松帶來的想象。衡山有一個回雁峰，傳說雁至此而回。金庸小說中的衡山派武學“回風落雁劍法” 比喻一劍落九雁，威力無窮，亦是從自然中獲取的靈感。同時，“百變千幻衡山云霧十三式”為衡山派三大絕技之一，和衡山自然環(huán)境之千變?nèi)f化、如夢如幻也有關(guān)系。金庸不僅在描寫華山自然時凸顯其壁立千仞、險峻峭拔、鬼斧神工，在設(shè)計華山派武功時也極盡象形之能事，如白云出岫、天紳倒懸、蒼松迎客、金雁橫空、狂風快劍、太岳三青峰等劍法都契合著華山地理。此外，《碧血劍》《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中反復(fù)提到的“華山論劍”也非金庸隨意而為，只因華山環(huán)境奇險、外形似“劍”，在“華山”之上論“劍”才耐人尋味?！短忑埌瞬俊分校焐酵盐涔π?，有返老返童之術(shù)。

山以武多了故事，武以山添了傳奇，兩者相互成就。英雄氣、兒女情在超常態(tài)情境中歷練，往往會演奏出動人的多聲部。中國是一個多山的國家，泰山雄，衡山秀，華山險，恒山奇，嵩山奧……重視環(huán)境描寫提高了金庸小說的藝術(shù)品味， 山的巧妙融入使其作品獲得了增值意義。

山，作為人文符號

山帶給人的美感，不僅僅在于驚險刺激與視覺沖擊，還常常在于其本身蘊含的文化視野、哲學思考和人生意味。在金庸筆下，它是自然的，也是審美的；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是工具的，也是人文的；是形而下的，也是形而上的。那些大山矗立在其武俠小說中，已發(fā)展成為獨具文化內(nèi)涵和文化特質(zhì)的精神象征。

山是載體，承載著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理念?！兑刑焱例堄洝分?，武當派祖師張三豐何其曠達超脫、適性得意。金庸在設(shè)計武當武術(shù)時，主要以太極為核心，挖掘修身煉性之要義，糅以道教思想和相關(guān)教義，其劍法、拳法融合著道家自然科學、人體科學和生命科學。他筆下的武當山、武當武術(shù)、武當?shù)朗拷欀暗馈敝耥崳?灌注著以柔克剛、以靜制動、以不變應(yīng)萬變、不戰(zhàn)屈人之兵，四兩撥千斤的技擊理念和深厚的哲學內(nèi)涵。作為“道家靈地”的華山被奉為道教的“第四洞天”，也是金庸筆下的重鎮(zhèn)。金庸?jié)饽夭式?gòu)的“華山劍法”，多取靈感于自然。他在《笑傲江湖》中借助華山派前輩風清揚的口提出“無招勝有招”的理論。風清揚對令狐沖傳“獨孤九劍”時說：“活學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無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金庸筆下的武俠名山多是道教、佛教名山，如武當山、華山、終南山、峨眉山等，體現(xiàn)了佛家、道家思想在作家頭腦中的深層意識。在作者筆下，習武與修為應(yīng)是一體的，正派武功道法自然，在天人合一中實現(xiàn)了大境界；邪派違背自然法則追求速成，常常走火入魔，如東方不敗、丁春秋、梅超風、任我行等，最終害人害己。

山是歸途，關(guān)聯(lián)著人性自由，象征著生命逍遙。金庸15部武俠作品中，9部作品中的主人公選擇退出江湖。他們選擇的歸隱之地多在僻遠的山間，與世隔絕的山林成為他們理想的棲息地和靈魂的歸屬地?！渡竦駛b侶》中的獨孤求敗在打遍天下無敵手之后，隱居深山；楊過厭倦了江湖紛爭與世俗理法，攜小龍女重返終南山。《笑傲江湖》中的令狐沖本不愿卷入江湖仇殺，也無意于武林地位，踐行了鐵肩道義后功成身退，謝絕了少林、武當?shù)慕ㄗh，攜任盈盈隱修深山。這些英雄們歷劫過，輝煌過，最終還是選擇隱身于白云繚繞的深山，享受生命的逍遙自在?！昂梢援斔?，青山可以健脾，逍遙林莽，敧枕巖壑，便不知省卻多少參苓丸子矣?！憋h蕩四方、行蹤無蹤、超然灑脫、無拘無束，彰顯著中國人追求人格完善和人格獨立的強烈愿望。金庸以名山，建構(gòu)起一種高度理想化的人生境界，寄托著國人積淀已久的古老的“桃源夢”。山既是生存的環(huán)境，又是人們的精神家園。

山是清靜，體現(xiàn)著淡泊自適，隱喻著文化人格。金庸作品中的主人公在完成復(fù)仇大業(yè)、熱血夢想之后情系深山，于人生巔峰之后淡出江湖，體現(xiàn)著“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審美。正如金庸在 《射雕英雄傳》 中引用的一首元曲：“青山相待，白云相愛，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一茅齋，野花開，管甚誰家興廢誰成敗？陋巷簞瓢亦樂哉！ 貧，氣不改， 達， 志不改?！庇⑿坌断鹿猸h(huán)，但“我不在江湖，江湖仍有我的傳說”。這是多么言有盡而意無窮的人生況味！

金庸以超拔神奇的想像力，對大山作了創(chuàng)造性的開發(fā)、運用和表現(xiàn)。山的險峻、山的青秀、山的崢嶸、山的幽深，在他的筆下躍動，體現(xiàn)著個性人格，寄托著審美追求。金庸小說中的武俠名山書寫，即源于考察和檢閱資料，也源于藝術(shù)想象。他在這想象中所呈現(xiàn)出的審美化敘事傾向，讓作品在故事性、娛樂性之外，多了一份耐人尋味的美學效果。

（作者單位：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痦椖浚簭V西師范大學2015年度博士科研啟動項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