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成
(西安文理學院 國學研究所,西安 710065)
王通在中國學術史上和儒學發(fā)展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對后世的思想界產(chǎn)生的影響是人盡皆知的。他生前即被奉為“王孔子”,對唐宋儒學都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視之為道統(tǒng)中上紹揚雄、下開韓愈的賢者。不過人們對王通文學思想的研究涉足不多。
關于王通詩學思想的研究歷程及貢獻,近現(xiàn)代以來雖然缺乏完整的研究,但在一些文學著作中有所涉及,如謝無量的《中國文學史》、曾毅的《中國文學史》都略有涉及。2001年賈晉華的《唐代集會總集與詩人群研究》,在研究河汾作家群中,以文中子講學地河汾為區(qū)域,涉及王氏兄弟、門人弟子及河汾一帶其他作家,從另一個視角觀察王通,給我們研究王通帶來了一股清風。鄧小軍的《唐代文學的文化精神》也是從這一視角出發(fā),[1]他認為文中子是整個唐代文學發(fā)展的理論基石,其影響是方方面面的,索隱其作,他對王通做了更為深入的研究。在對王通文學思想研究方面,許多文學理論史的編著者都有大量的篇幅介紹,在古代文學批評的著作中,羅宗強的《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就有專章講述;王運熙、顧易生的《中國文學批評通史》(隋唐五代卷),亦有對王通文學思想的專門詳盡的論述。在拙著《文中子考論》中,也涉及《詩經(jīng)》與《續(xù)詩》的關系,指出王通續(xù)《詩》目的在于凈化社會風氣,有益于王道政治,強調(diào)“詩以正性”和“四名五志”。李偉的《王通文學思想中的文儒特征》亦有一定的價值。
本質(zhì)是指事物本身所固有的根本的屬性。詩的本質(zhì),即詩固有的屬性亦即本源究竟是什么?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認為,文學的本質(zhì)是人的一種活動,文學是一種“人學”。王通對詩歌的看法是:“詩者,民之性情也,性情能亡乎?”[2]1328人都是有感情的,有感情就有詩,所以詩是不可不有的。他所敬仰的孔子就非常重視詩。在孔子給學生開設的六門課程(六藝)中就有《詩》,雖然《詩》在先秦時期并沒有當文學來看,當時也沒有文學的概念,但是這種對文學的認識和思想是存在的。在孔子弟子所編撰的《論語》中,孔子多處講到《詩》?!蛾栘洝吩疲骸白釉唬骸∽?,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就充分地說明了文學的社會作用?!短┎芬嘣疲骸芭d于《詩》,立于《禮》,成于《樂》。”這里更明確地認識到詩的情感,詩不但有認識社會人生的外部功能,亦能純化人的情感。
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文緣于情的觀點是儒、道的“通識”,六朝文論家更是形成普遍認識。但是先秦的儒家以“詩言志”為總綱,強調(diào)文學的言志功能,至漢而要文學服務于政治現(xiàn)實,對人自然而然產(chǎn)生的情感不能壓制,而是要疏導,對“情”的抒發(fā)提出限制,人的情感被規(guī)定在禮義的范圍內(nèi),這樣整個社會就穩(wěn)定和諧了。道家重視和強調(diào)道,即自然物理,以自然無為觀照一切,社會倫理和個人情理皆著自然物理之色彩。道家認為“性”與“情”的表達以自然為最高境界,不要有人為因素的過多干涉,對文學本質(zhì)的認識是極為深刻的。西晉陸機的《文賦》提出“詩緣情而綺靡”,對文學本質(zhì)的情感有了充分的認知,文學的文辭之美就顯得格外重要。魏晉時期佛道盛而儒學衰,傳統(tǒng)思想的禁錮松弛了,人們超越《毛詩序》“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界限,對這種情感是否合乎儒家并不看重。王通雖是儒家思想的捍衛(wèi)者,但也認識到了詩的本質(zhì)在于情感性,人有情感,借詩以達之。那么要達到明道的目的,詩就是一種重要的手段。隋之時,李諤、王通的普遍觀點是強調(diào)文學的政教、明道作用而不應徒事華辭,但有貶低文學審美的傾向。詩歌是較為純粹的文學體裁,初唐陳子昂無愧“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詩人,時人稱他“一掃六代之纖弱”,這與他主張詩歌的政教、明道作用是分不開的。他憧憬著文學改革,希望能摒棄六朝侈麗文風,上追漢魏風骨。于是他的詩歌思想極力強調(diào)風骨而不提辭采,有質(zhì)樸的美感,形成風靡一時的新審美趨向,似乎也有輕視藝術技巧的傾向。但是他提出的興寄,即詩歌中應飽含詩人深刻的感慨,這與王通的詩之性情觀如出一轍。這種說法雖然仍是強調(diào)現(xiàn)實內(nèi)容,但顯然比風骨和政教、明道的觀點進了一大步。《北齊書·文苑傳》曰:“文之所起,情發(fā)于中?!盵3]《周書·王褒庾信傳論》云:“原夫文章之作,本乎情性”[4]599《南齊書·文學傳》史臣曰:“文章者,蓋性情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盵5]可見,王通是繼承了《毛詩序》和陸機的詩學觀點,更近于對文學本質(zhì)的認識。
王通秉承了儒家《毛詩序》“發(fā)乎情,民之性也”的思想,認為性情是每個人都有的,是不分上智與下愚的。文學反映了人們的情感,而人們的情感卻反映了時代的盛衰和風俗。正如《王道篇》所言:“吾欲續(xù)《詩》,考諸集記,不足征也,吾得《時變論》焉?!涫觥对姟芬?,興衰之由顯,故究焉而皆得。”王通認為詩是記錄社會發(fā)展變遷的,能反映時代的興衰更替。王通所撰《續(xù)六經(jīng)》之一的《續(xù)詩》,選錄了魏晉六朝時期的詩作,凡三百六十篇。據(jù)楊炯《王勃集序》言:“文中子之居龍門也,……甄正樂府,取其雅奧,為三百篇以《續(xù)詩》?!盵6]1932王通編撰《續(xù)詩》這一詩歌總集,是要秉承孔子編撰《詩三百》的目的,以觀民風的思想,觀教化風俗之推移,故以《時變論》為其指導思想?!锻醯榔吩唬骸案覇枴独m(xù)詩》之備六代,何也?子曰:其以仲尼《三百》始終于周乎?余安敢望仲尼?然至興衰之際,未嘗不再三焉,故具六代始終,所以告也?!蓖跬ㄆ髨D以《續(xù)詩》反映這一歷史時期各王朝政治的興衰得失,體現(xiàn)孔子和《毛詩序》的認識功能,察民情、觀風俗、慮興亡、思成敗,追其源頭,在于孔子的“興觀群怨”說。
王通撰《續(xù)詩》本身就體現(xiàn)了以詩為史的思想?!锻醯榔吩疲骸拔羰ト耸鍪啡?。其述書也,帝王之制備矣,故索然而皆獲,其述詩也,興衰之由顯,故究焉而皆得,其述春秋也,邪正之跡明,故考焉而皆當。此三者,同出于史,而不可雜也,故圣人分焉?!蓖跬ㄕJ為圣人之《書》《詩》《春秋》三經(jīng),皆為“述史”之作,亦當以史視之。[6]1317這也是后世“六經(jīng)皆史”說的最早源頭,后來明代王世貞步其后塵,他在《藝苑卮言》卷一說:“天地間無非史而已。三皇之世,若泯若沒;五帝之世,若存若亡。噫!史其可以已耶!六經(jīng),史之言理者也?!鼻宕聦W誠在《文史通義·內(nèi)篇·易教上》也說:“六經(jīng),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jīng)皆先王之政典也。”[7]經(jīng)本乃圣人之言,儒之大道,王通一反傳統(tǒng)認識,把周公、孔子之言視為一般的材料,去掉其神圣化的外衣,這是多么大膽的革新。不過,王通對《詩》的認識并沒有脫離它的本質(zhì),認為詩本于情,詩的本根在于抒發(fā)個人的情志,《周公篇》云:“《大風》安不忘危,其霸心之存乎;《秋風》樂極哀來,其悔忘之萌乎?!痹娛且憩F(xiàn)人生理想和幽怨情懷的,然王通是要直承周公仲尼之教而弘揚王道,故其論要“上明三綱,下達五常”(《天地篇》)。
功利主義(utilitarianism)本是西方的一種哲學理論,是由英國哲學家邊沁和米爾提出的,代表人物亨利·西奇威克(Henry Sidgwick)認為功利主義來自對“常識”的道德系統(tǒng)的反省。功利主義就是以個人為中心來思考問題,思考問題是站在個人和一個集團利益的角度和立場來審視一切的,而不考慮其行為的動機與手段。簡單地說,就是對自己有利就好,反之即為惡。先秦墨家提出的“夫愛人者,人必從而愛之;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惡人者,人必從而惡之;害人者,人必從而害之?!?《墨子·兼愛中》)這是中國的功利主義思想的提出,墨家鼓勵人們“兼愛”而其結果則是利己,功利主義完美理想實現(xiàn)的理論依據(jù)是“己所欲,施于人”,從這一點來說,它與西方的功利主義名異而實同,皆以仁愛為個人能夠謀取社會更大福利的最佳手段而已。從某種程度上看,功利主義與實用主義倒有幾分相似,雖說實用主義是哲學觀,但實用主義是要忠于事實,以實踐為基礎,這與從孔子以來儒家的文藝觀比較相似。
首先,王通之功利心看重詩歌的教化功能?!妒鍪菲吩疲骸啊对姟芬哉浴?。他認為詩有功于政治教化、是實現(xiàn)王道的輔佐,即有益于和諧社會的實現(xiàn)。王通繼承了《詩經(jīng)》的古典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注重文學的社會功能。他認為自己的《續(xù)詩》“可以諷,可以達,可以蕩,可以獨處。出則悌,入則孝,多識治亂之情。”(《天地篇》)無論是詩表現(xiàn)的是什么,它的重要價值還是經(jīng)世致用,要使文學對“齊家治國平天下”起到實實在在的作用,這是從更高的理性政治文化層面看待文學。從其源頭來說,是秉承了孔子的“興觀群怨”說,而且,“夫子以《續(xù)詩》《續(xù)書》為朝廷?!盵2]1324很明顯,王通所致力的是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建設,要用詩凈化心靈,陶冶情操,最終目的還是要服務于王道政治。由于受到他自身所肩負歷史使命的制約,王通對于詩文的理解是王道政治的工具、是儒學復興的附庸,這與魏晉六朝以來的文學自覺發(fā)展進程有著很大差距,當然我們不能把王通當文學家來看,看不到詩文的非功利性審美特征也是在所難免的。作為一個儒家學者,對于詩文體現(xiàn)的思想內(nèi)容,王通所關注的是綱常名教和國政民俗等本質(zhì)性的東西。如《天地篇》所云:“李百藥見子而論詩,子不答。百藥退謂薛收曰:‘吾上陳應、劉,下述沈、謝,分四聲八病,剛柔清濁,各有端序,音若塤箎,而夫子不應我,其未達歟?’薛收曰:‘吾嘗聞夫子之論詩矣!上明三綱,下達五常。于是征存亡,辯得失,故小人歌之以貢其俗,君子賦之以見其志,圣人采之以觀其變。今子營營馳騁乎末流,是夫子之所痛也。不答則有由矣?!庇纱丝梢?,李百藥與王通持論不同,故而分歧很大。王通論詩顯然是秉承沿襲了漢儒的詩教觀,與《毛詩序》所言的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觀點幾無二致。他認為李百藥論詩,未中其要,大而無當,故不理睬。因為王通與李百藥立場不同,一個是站在儒家正統(tǒng)的角度對文學外部特征實用性認識的結果,一個是站在文學發(fā)展史的角度,故而看到了文學的自覺成果,那就是對文學內(nèi)部規(guī)律的重視,看到了建安風骨和永明體等詩歌審美方面的新變。而王通因與李百藥的出發(fā)點各異,忽視了文學自身審美性是可以理解的。
其次,王通的功利之心,體現(xiàn)在他對詩歌匡扶時政、教化世道人心作用的重視。從《中說》可知,《續(xù)詩》中有“四名、五志”之說,《事君篇》云:“一曰化,天子所以風天下也。二曰政,蕃臣所以移其俗也。三曰頌,以成功告于神明也。四曰嘆,以陳誨立誡于家也。凡此四者,或美焉、或勉焉、或傷焉、或惡焉、或誡焉,是謂五志?!边@完全是《毛詩序》中“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翻版,難怪朱熹說王通處處模擬圣人和前賢。四名、五志,前者為詩之分類,對前人的分類做了些手腳;后者是講詩的作用,它能給人以美的享受,有美感作用,詩有勸勉的功用,詩有表達情感的作用,詩有抨擊現(xiàn)實、干預政治的作用,詩也有警示世道人心的魄力?!睹娦颉吩疲骸笆且砸粐?,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續(xù)詩》的化、政,即相當于雅和風?!妒戮吩疲骸啊独m(xù)詩》之有化,其猶先王之有雅乎?《續(xù)詩》之有政,其猶列國之有風乎?”王通所言之化,乃朝廷政教之詩,政為列國地方之布教。猶《詩》之有大小雅,化亦仿佛。羅宗強《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言:“這實際上是孔子的詩言志和詩可以興、觀、群、怨說的部分內(nèi)容的復述,加上漢儒的詩六義說,而更加狹隘,唯及風、頌,無及怨、刺。且明三綱、達五常之說,去掉了言志說發(fā)抒個人懷抱的積極意義,純以詩為封建倫理道德觀念說教的工具,比孔子的詩教說和漢儒的詩教說,要落后得多?!盵8]仔細比照,羅宗強所言不無道理,王通畢竟不是文學家,所談亦有門外之嫌。究其《續(xù)詩》之“五志”,對漢儒之詩教是繼承的發(fā)展,有秉承又有己之新解。首先,“五志”認識到詩要有美感,確定了文學的美學原則。以前晉之陸機也曾言及美,但沒給予應有的地位,這一點是前人所忽略的。值得大書一筆,王通所撰《續(xù)詩》就是要達到這個目的,體現(xiàn)出詩的美學原則。然王通所言之美,亦具善的因素。其次,“五志”認識到詩歌本質(zhì)的情感性。王通《續(xù)詩》所言之“傷”,即為文學的感情性,不能說像有些人說的王通是文學的門外漢,“五志”之“傷”,不就是講詩的情感問題,這與漢儒“發(fā)乎情”一樣。王通首先認為人性本善,這和孟子的觀點一致,而儒家“五?!敝荆K歸于善?!扒椤北緹o所善惡,若任其泛濫,不加約束則走向反面,是為不善,故情感須以禮節(jié)之,“止乎禮義”,必須“以性制情”,情隨性動,這樣情感的抒發(fā)就不至于走上歧路。[9]
其三,王通的功利之心,體現(xiàn)在他認為詩歌是服務于王道教化。《立命篇》云:“興衰資乎人,得失在乎教,其曰太古不可復,是未知先王之有化也。詩書禮樂復何為哉?”詩本來自有其凈化心靈的非功利性特質(zhì),到王通這里,詩就是要為紹復先王之道去做貢獻,這而正是詩歌作用的極致與終點。這是作為儒學革新家的王通對詩的理性而片面認識。
考察隋以前的南北文學,不難發(fā)現(xiàn),北方文學往往重視其實用價值,故以現(xiàn)實主義為特色;南方文學多浪漫、尚玄虛,故以浪漫主義為特色。自先秦以來就是如此,《詩經(jīng)》之于《楚辭》兩相比較,其特色不言自明。隋之李諤極端功利,甚至說:“文筆日繁,其政日亂”[10]1543,直接把文學的審美性與政治對立起來。當然在朝為官,不免要“指陳帝王之道,兼述申韓之要?!盵4]556貴致用而貶文華,繼承了儒家重質(zhì)樸的傳統(tǒng)。王通早年亦懷大志,曾給文帝獻《十二策》,然冷落不納,于是“許由避地,張超成市”[6]1317,退居河汾,教書授徒。他要實現(xiàn)周、孔的王道,就要靠傳習經(jīng)典。比之于李諤,王通的功利主義詩學觀透著一些空疏,卻別有一番冷靜。他與孔子一樣,處亂世而無能為力,退而求其次,習圣人之業(yè),以另一種方式拯救社會,作《續(xù)六經(jīng)》而興王道,從根本上改變?nèi)藗兊乃枷?。從文學方面來說,就是要以詩歌特有的功能,教化感染人們,潛移默化,讓文學以潤物無聲的方式完成教化。以看似無用而達到現(xiàn)實的有用,而文學的美正在于它的無功利性,這也是對老子哲學的化用。王通的目的是要實現(xiàn)王道政治,詩看似虛而無用,然其用不可小覷。當然,對文學來說,若太功利了,便是詩道大壞,令人痛心疾首了。
對南北朝時期的玄學思潮,王通的認識極為清醒。如《周公篇》所云:“虛玄長而晉室亂,非老莊之罪也;齋戒修而梁國亡,非釋迦之罪也?!兑住凡辉疲骸埛瞧淙?,道不虛行?!眹d亡,不能怪罪于道家和佛家思想,關鍵在于行王道、得民心。與李諤不同的是,王通認為文學可以為王道政治所用,在這一點上是有功用的,其致用價值不可低估。
王道思想是王通哲學思想的核心,一切皆圍而繞之?!吨姓f》第一篇就是《王道》,文曰:“言文而不及理,是天下無文也”。理就是道,在王通看來它是一切言論的主干,文不及理,萬象皆空?!短斓仄酚衷疲骸皩W者博誦云乎哉,必也貫乎道;文者茍作云乎哉,必也濟乎義。”他認為文須貫道,方才為文。郭紹虞說:“唐人主文以貫道,宋人主文以載道……貫道是道必藉文而顯,載道是文須因道而成。”[11]應該說唐代的文學思想源自于王通,古文運動的精髓非韓愈自創(chuàng),此言不假。其實,早有阮瑀《文質(zhì)論》,以道家為標準而去文取質(zhì),然應玚則秉持圣人“郁郁乎文哉”的原則,認為“知質(zhì)者之不足,文者之有余”[12]。王通也是有承前人、看到了文學有審美的一面,只是出于目的需要,借助于它來實現(xiàn)周、孔之道而已。王通的基本主張是以道統(tǒng)文、文以貫道。他認為詩賦應以道為宗,文章應以達理為本,詩賦學問皆應以貫道明理為要。王通所論之文范圍與內(nèi)容比較廣,主要是詩賦文章,所言之道則為儒家的政治理想,其中也有帝王之道、伊尹圣人之道、周孔之道、中國之道等等,王通所言之道是廣闊開放的,如《朱子語類》卷一三七所言:“王通極開爽,說得廣闊。緣它于事上講究得精,故于世變興亡,人情物態(tài),更革沿襲,施為作用,先后次第,都曉得;識得個仁義禮樂都有用處。若用于世,必有可觀。”[13]他講的道不僅是儒家的王道,也有道家之道,起碼在行文和論證方法上借用了老莊的一些東西,如辯證和發(fā)展的思想?!白釉唬好麑嵪嗌?,利用相成,是非相明,去就相安也?!?《問易篇》)這與老子講的事物之間是相互依存的統(tǒng)一的,是那么的相似。還有《魏相篇》所說的“火焰上而受制于水,水趨下而得志于火,故君子不欲多上人”,就是道家講的世間一切皆有聯(lián)系,且為之相互制約。
王通所處時代,佛、道二教均處上升階段。此時儒家想依舊維持傳統(tǒng)的思想體系,一個簡單的道理就是《易經(jīng)》講的“變則通,通則久”。只有轉變觀念,施行革新,給儒學融入新的思想觀念,以其固有的包容精神,取佛、道之長,補儒學之短。王通以儒家革新者的面目出現(xiàn),提出“三教可一”的思想,就是適時而變,以包容的心態(tài),渴望儒學的復興與重振。他所謂的“一”就是利用、吸收和憑借釋道二教的智慧資源,以實現(xiàn)佛、道歸儒的最終目的,重建儒學的新體系。如《周公篇》所云:“子謂史談善述九流,知其不可廢,而知其行有弊也,安得長者之言哉。子曰:‘通其變,天下無弊法;執(zhí)其方,天下無善教。故曰存乎其人’?!蓖跬橙×吮背錅绶鸬慕?jīng)驗教訓,認為信仰的問題只能靠改變信仰來解決。事實上,王通認為儒、釋、道三家各有長短,但儒是最重要的,比其他兩家都要好。從“通其變”的角度出發(fā),揚各家之長,而不是“執(zhí)其方”,歷史的發(fā)展、社會的進步皆是如此。故王通之“貫道”觀在既承認三教各有自身的價值,又恪守不變的儒學立場,為發(fā)展的儒學真正融化、吸收釋道思想因素提供了理論上的可能。這種思想波及于唐代的韓愈,他的道統(tǒng)和援佛入儒理論對宋代理學有著重大影響,人們在評價宋明理學時對王通思想的潛在作用有些忽略。
由于“道”是王通思想的核心,一切皆為“道”之用。詩的本質(zhì)是言志抒情,是要表達人們內(nèi)心的思想情感,而王通認為詩是為道服務的,應該揭示人事物理。正如前面所提到的李百藥大談詩的外在藝術形式時,王通并未發(fā)表意見,足見他并不看重這些外在形式,反感對詩的低層次追求。正如《王道篇》所言:“言文而不及理,是天下無文也”。說得再好也沒用,關鍵在于及理,原則是要以文達理,文只是一種工具、是理的載體而已。若文不及理,文就毫無價值可言。房玄齡問與文相關的問題時,王通道:“古之文也約以達(簡練而達理),今之文也繁以塞(繁瑣而不通理)?!?《事君篇》)王通對魏晉六朝以來的形式主義的綺麗文風極為不滿,力圖革新,這也符合當時的思想潮流,也是出于一位肩負承續(xù)周孔文武之道的他,對儒家在新時代發(fā)展下義不容辭的責任。所以王通以文以達理為本,對當時社會上盛行的理不勝文、文理相悖的現(xiàn)象進行了有力抨擊。尤為不滿的是六朝以來的駢文重視形式,堆砌典故,靡麗華彩,使讀者目眩于五彩,不務理路,遂致風教冷落。王通極力反對以文炫耀、嘩眾取寵的學風。《周公篇》云:“劉炫見子,談《六經(jīng)》。唱其端,終日不竭。子曰:何其多也!炫曰:先儒異同,不可不述也。子曰:一以貫之可矣。爾以尼父為多學而識之耶?”從這里不難看出王通的文以明道的思想,也具體表現(xiàn)了他一貫倡導的務實求本、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王通終生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撰著了《續(xù)六經(jīng)》,而撰著的目的是為了明周公、孔子的王道;論詩的目的,在于明三綱、達五常。這與魏晉南北朝以來的靡麗文風、注重形式而不注重內(nèi)容的文學思想形成了明顯的反差。到韓、柳時發(fā)動的古文運動,響亮地提出了“文以明道”的口號,至宋代理學則走向極端,特別重視明理的思想而排斥文學作品的形式美。這是一個有機的發(fā)展過程,王通則是這一新的美學觀點的開創(chuàng)者。[14]
由重“道”而帶來了王通對簡約文風的重視。他說:“吾師也,辭達而已矣?!?《天地篇》)王通繼承了孔子以來儒家為文的簡約風格,在對前代作家的評論中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點。他對曹植、顏延之、王儉、任昉“深以典”“約以則”(《事君篇》)的文風十分欣賞,《事君篇》:“古之文也約以達,今之文也繁以塞?!薄秵栆灼费约八摹独m(xù)書》之“策”,也是“其言也典,其致也博,憫而不私?!薄锻醯榔焚濏炂渥娓杆鞯谋氖恰暗湟赃_”,他最為不滿的是“傲”“怪”“怨”“淫”之類的浮靡文風。隋初學者對文壇歪風早有不滿,李諤在上書中云:“江左齊、梁,其弊彌甚,貴賤賢愚,唯務吟詠。……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據(jù)茲擢士。祿利之路既開,愛尚之情愈篤。于是閭里童昏,貴游總角,未窺六甲,先制五言?!园琳Q為清虛,以緣情為勛績,指儒素為古拙,用詞賦為君子。故文筆日繁,其政日亂,良由棄大圣之軌模,構無用以為用也。損本逐末,流遍華壤,遞相師祖,久而愈扇?!盵10]1544隋煬帝對改變文風亦起到了一些積極作用,其文雖談不上清新質(zhì)樸,但《隋書·文學傳序》言煬帝的作品“并存雅體,歸于典制”。王通之后,初唐學者論文學時多以政治為重,也能注意到文學本身的發(fā)展特點。到令狐德棻認為文學的理想風格就是“麗而能典”[4],重視典則、簡約風格,也是文學發(fā)展的一種必然回歸。李華、蕭穎士對文學要求綜經(jīng)合道,更近似于王通,風格亦要“簡質(zhì)易煩文而便之”[6]卷三十一。由此可見,王通的貫道觀念對后世影響很大,尤其是對唐代文風由浮華轉向樸實起到了扭轉作用。
在衡量作家標準時,王通是先德而后文,作家的道德至關重要。重德是儒家的最高理念,也是為人的基礎。《大學》教導讀書人“以修身為本”,而且是“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妒戮吩唬骸肮啪又居诘?,據(jù)于德,依于仁而后藝可游也?!边@其實是孔子言論的翻版,《論語·述而》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痹谥尽⒌?、仁、藝四者中先是“道”,是理想目標的樹立,“德”排在第二位,它在君子高尚人格的養(yǎng)就完善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后來孟子講的“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中,正義的德是浩然之氣的主干,無此則會軟弱無力,所以作家的內(nèi)在精神品格之美不可或缺。王通亦尊圣人之言,將道、德、仁等倫理人格的因素置之于先,而與文密切相關的藝則為前者之必然結果,這一觀念影響深遠,宋儒的“文以載道”思想其源在此。朱熹《論語集注·述而》言:“此章言人之為學當如是也。蓋學莫先于立志,志道,則心存于正而不他;據(jù)德,則道得于心而不失;依仁,則德性長用而物欲不行;游藝,則小物不遺而動息有養(yǎng)。學者于此,有以不失其先后之序、輕重之倫焉,則本末兼該,內(nèi)外交養(yǎng),日用之間無少間隙,而涵泳從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賢之域矣。”[15]朱熹所說是從內(nèi)而外的,即道、德、仁要高于藝,這和孔子、王通的論述是一脈相承,皆有先后之序、輕重之倫。這種思想在《事君篇》得到了具體體現(xiàn),其文云:“子謂文士之行可見也:謝靈運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則謹。沈休文(沈約)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則典;鮑照、江淹,古之狷者,其文急以怨;吳筠、孔珪,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謝莊、王融,古之俄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誕?!痹趯α@幾個文人的評論中,王通以文德對應,即德之不修,為文必野。這幾個人在王通眼中是小人、狷者、狂者、夸人,其為文則非雅正之體。首先作家應該修德,這是根基,而這一點正是他們的缺陷,其次忽視了他們在文學方面的貢獻,有時人品與文品是不對應的。原因在于這幾個人都不合于儒家的君子之道。在王通看來,文德合一,文士應該是儒雅含蓄的謙謙君子,有此前提,為文方能雅正。不過,王通對作家的評判不見得準確:一是具體分析、評價有待商榷,二是衡量作家“德”與“道”并重。他認為“至德其道之本”,“要道其德之行”(《王道篇》),他認為阮籍之“慎”、山濤之“密”、劉伶和陶潛之“閉關”都值得肯定,若論及他們是否“仁”或是否“道足”,王通則以“不知也”予以否定。宋代的朱熹更顯示了對王通重道輕文的延續(xù)傾向。
在作家人品與文品的關系上,王通更為關注作家對儒學的貢獻。儒家向來注重人生境界的提升、道德品質(zhì)的完善。孟子的“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即言作家具備了崇高的精神美、人格美,他筆下的言辭才能理直氣壯。所以孟子強調(diào)一個作家首先要從人格修養(yǎng)入手,只有具備了高尚的道德品質(zhì),才能寫出好的作品。儒家所有的工夫都圍繞一個核心,達到一個有為目的,就是完善個人修養(yǎng),把人提升到“君子”的人格境界。自孔子以來,人品與文品相一致,是學界的共識。王通把道德與審美標準混而為一。從《事君篇》來看,他把人品與文品相提并論,君子有德,其文必美;小人、纖人、鄙人、貪人、詭人無德之徒,其文則劣,不足觀也。他對謝靈運、沈約等人的評價就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點。其后韓愈倡導的古文運動是儒學在文學界的復興,這種古文在內(nèi)容上言之有物,具有實用價值,在宗旨上要文以明道。唐代古文運動之先驅孤獨及曾言“必先道德,而后文學”(梁肅《常州刺史獨孤及集后序》),李華亦言“有德之文信,無德之文詐”(《贈禮部尚書清河孝公崔沔集序》)。韓愈把作家德的修養(yǎng)放在極重要的地位,在《答李翊書》中,韓愈發(fā)揮了孟子的養(yǎng)氣說,強調(diào)德對氣修養(yǎng)的重要性,他還把德與文的關系比之為樹根與枝葉、燈油與光亮,足見對作家道德的重視。宋代以后的文學批評步其后塵,也是強調(diào)道德先于文辭,而且把作家的人品納入審美評價。在人品與文品的關系上,絕大多數(shù)批評家認為兩者完全一致。這是在人品文品說中占統(tǒng)治地位的觀點。王通所表彰的顏延之,對劉宋的儒學振興有一定的貢獻,他的《庭誥》一文,對儒學的弘揚不遺余力。任昉亦為心往儒學之人,人稱“行可以厲風俗,義可以厚人倫”[16]。把有爭議的王儉,歸入“有君子之心”的作家行列,雖讓人有些不解,但也體現(xiàn)出王通重德標準是有靈活性的,那就是看他是否對儒學有所貢獻。
從儒家詩學思想發(fā)展史來看,王通的觀點體現(xiàn)北朝人多實用的詩學思想,在整個文學理論發(fā)展過程中起到一種橋梁作用,把先秦兩漢和唐宋儒家文學思想連接了起來,這是他對中國文學批評史的貢獻,其地位與作用是無法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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