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
承德:我的烏有之鄉(xiāng)
駱駝,這個緩慢的家伙,它與土匪和鹽巴共用一個術語,盡管它睡眠始終不足,甚至用假寐,在遼闊的行走中打著瞌睡,但它終于無法被巨大的清晨所原諒,它始終被判罰,因為它常常在黑暗中給出深呼吸和火種的屬性。
假設沒有人習慣夢囈和死亡,我愿意抓住一個盲歌手的衣袂,唱著歌,流著淚,走遍草原所有被遺棄的氈房,一直唱到男人們都慢慢走回家園,唱到少女突然撲進我的胸膛,唱到月光穿過倒塌的灶臺,和大地上黑洞洞的眼眶里露出濕潤的淚光。
如果羊群被刀光驅趕,如果女人沿著天空走散,如果我的敘述在興奮和顫抖之中上升為平庸的時間,我想說我目睹的大地已經(jīng)縮減為死亡、流水和火焰,逃亡的天鵝在飛翔中,才能居高臨下看清塵埃中的燈光和暴力之謎。
兩種力量的比較或多種力量的比較,是一種事物的行走和轉身,是兩種光芒完成的同一種轉換,我從它的碎屑里觸摸到遙遠的時間,觸摸到黑暗中的余溫和寓言里冷淡的鉛,我需要用舊心情來說出我的看法:歸來啊,你這流走的迷宮和天堂。
讓馬停下來,拔下一棵芨芨草洗滌三遍,那滴落的水中腥紅一片,那是肉體的秘密和血液呵,它幾乎讓所有的男人無力跨上馬,讓女人的歌聲重新凄婉,讓無法抵達的疆域再一次變得遙遠。
我心中的另一端是被風掀開的草原,現(xiàn)在春回大地,重蹈覆轍的跡象里是一片游人的笑聲和身影,他們還不習慣那太陽和湖水的反光、那花朵上空恐懼的藍,而我咬住嘴唇,堅守在山門下:鳥可以原諒,人不能放寬。
我在春天的夜晚看到它外圍的燈光,這無法解讀的秘密,還有信使一樣被古松樹和紅樟樹蓋住的避暑山莊,她優(yōu)雅的風聲低于天空下的陰影,但高于承德人的夢鄉(xiāng)。只有沉默像星宿一樣,不斷傳出大地上警覺的腳步和目光。
我看不出夜晚的天空有多么彎曲,我只聽見時間里跳動的心臟,從霧靈山到塞堪達巴罕,從七老圖越過茅荊壩,搖曳在巨大的墳冢和青松下的城市被月光所照耀,一個城市的人把門打開,另一個城市的人又把門關上。
那些占據(jù)了山崖的豹子大于童話中的山林,而那些匍匐在草地上的母鹿,卻正在產(chǎn)仔和發(fā)出細小的麝香。拿著一枝青艾、走過街頭的女孩,絕不是詩歌中的女神,我看見了她腳上的新泥和她身后落花的聲響。
我還聽到河流的聲音,那在琥珀里漫游的人,如同你愛著的少女和另一個世界的灰塵,我不能說出什么,這巨大的春天比一場誤會還要深,她幾乎占盡了月光下的人群,占盡了優(yōu)美的傳說和每一個晦暗的靈魂。
我要說出這個讓我心驚肉跳的名字:圍場。奔向她的車轍和道路,讓我的心變得彎曲。在高樓上睡覺,在瓜架下讀書,在草叢里傾聽,我愛過的葡萄園,像少年的紙船一樣飄過我的內(nèi)心。
我摸到的石頭已經(jīng)冰涼,顯然它已經(jīng)被遺棄多時;而我出生的村莊卻還在樹冠下隱姓埋名,包括我暗戀過的少女,和從未見她展示過的肉體,如同放棄了雷電的晴空和雪原上被壓抑的空曠。
在沉默中回應著一片迷茫。那座小學還是那么小,我用詩歌教育的學生,都已經(jīng)做了別人的新娘,現(xiàn)在坐在低矮的板凳上讀書的,都是我的子侄們,他們拒絕貧瘠的同時,也拒絕讀書,但他們并不拒絕幻想。
燈燭照亮新婚的馬廄,也照亮春雨里濕淋淋的牧場。只有空空的谷倉一片漆黑,像沉睡中隱士的憂傷,它保存了太多的勇氣,它容納的等待像夢一樣虛幻,它懷念的男人和女人,在流浪的中途繼續(xù)流浪。
錐子山的高度,讓我在夢中一直仰望,還有它俯仰之間不斷擴大的小城,像一片白玻璃,讓我始終無法面對伊遜河水,或者把它翻過身來,看到它蒼白的臉色,洗凈它落滿灰塵的心臟。
而我必須用母親來比喻她,比喻她被風沙吹過的夜晚,和順流而下的河水弄臟的兩岸,像母親枯瘦的雙臂,她已經(jīng)無法抓住一個白天和一粒真實的種子,無法說出她的疲憊、疑問和對一朵杏花的期望。
而我依然愛著我的母親,和家鄉(xiāng)那些愚蠢的女人,她們寬容了我的缺點,并且聽懂了我無聲的歌唱,被她們所抱怨的父親,和我都已經(jīng)遠走他鄉(xiāng),她們只把自己留在季節(jié)的陰影里勞動和生活,并且滿腹愁腸。
我的家園和城市呵,我乘著夜色向你靠近。我給你帶來敞開的心靈、愛和五十四張紙牌,帶來五十四片月光和五十四場夢,母親,你就握在手里吧,月光會給你火焰的勇氣,而夢可以讓你把一生的苦楚很快揮霍光。
對于我來說,我一直愛著你們,那延綿不絕的山巒,那些貧瘠的流失和消亡,那木葉紛紛的屋頂和秋光。傲慢的生命依然傲慢,而我們的家,她隨意安放于大地,她的身后需要巨大的懸崖做為屏障。
我從燕山一直向里走,翻過七老圖山,翻過陰山,翻過長城后邊的霧靈山,翻過都山、云霧山、冰郎山,這些山在夢里也許從不真實,但它們在我的身邊緊緊相連。
以至于我不敢脫開她們?nèi)ッ枋鲆恢机椀母叨龋蛘咦屗脺p少五十次俯沖去創(chuàng)立一個龐大的云團;而云團是謹慎的,她可以用靈魂的名義鑿穿大地,把一場尖叫的風雨和閃電,埋伏在任意一座山巔。
我即使掩藏下四季,也無法避開盛夏的天空里那些耀眼的雪光,只有站在塞罕壩的最高處,你才能看清心中的燕山,以及用生活的名義站在一起的人間煙火,和向四個方向分開的溫馨大地和田園。
這一片江山為美人所激動,美人的名字叫昭君或嫦娥。美人踮著腳涉過濡水,濡水以北的塞外開始大雪飄零。美人不喜歡沉默的大地和開闊的灌木,美人溺愛太陽下的宮闕和歲月。淚流滿面的美人使冬天來臨之前的草原,變成了愁腸百結的祖國。
而迎接我的垛口,直接在我的身體里聳起,汗血馬和勒勒車碾過迷宮一樣的界壕,但我在蒼涼的幻想中,依然想到一種英雄的生活,被阻止在一首詩里的時間,她本身就是墮落。
其實夜晚的胡笳,在草原上是用來賭博的,世界被分為三方:一方是黃金、一方是法典、一方是自虐者。而死亡和富貴都被賦予了飛升的翅膀,她經(jīng)過天堂也經(jīng)過煉獄,只有大地的眼睛看清了熄滅的烽火。
現(xiàn)在你要走了嗎?我要在月光里緊緊地抱住你不放,把你的馬頭插滿玫瑰,把你的眼睛用濡水洗亮。此去千里萬里,山是關山,月是胡月,穿越大漠你要快走,見到無血的彎刀,你才可以慢慢地對鏡梳妝。
四十歲的無題
四十歲,還不應該策杖,可以推一輛老舊的木輪車,與宋代的頹廢詩人一起,在黃昏的圖畫中漫步。
兩眼迷離,心中溫暖,車轱轆咿咿呀呀響。過一座漫水吊橋,落日正停在垂柳之間,而葦塘是村邊眾鳥的花園,也是我漸漸落敗的宮庭。
在虛幻的桉樹下,讀書郎的戒齋期與心中的秘密對應,與痛苦的萬物結成伙伴,平靜的天空是蘊藏著神話的遺址……除此之外,我還能看到什么呢?
一個父母雙亡的孩子,被遺忘在迷茫的人世間,他的眼睛,像打開的另一個時代:火車載著蒼老的春天向遠處開去,那列生銹的火車,多么陳舊,像一長串顛簸又沉悶的骨骼,它經(jīng)過我身邊,使我渾身顫抖。
但愿另一個世紀不再有陰暗。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另一個世紀也許就是明天,如果一個孩子對明天將信將疑,一個孩子肯定被欺騙過。
童年并不代表鮮花和成長,一個孩子在童年意外地遇見了父親的葬禮,一個孩子的心靈就充滿了整個世界的黑暗。一個孩子如果在童年,再次遇見母親的葬禮,一個孩子的心腸將堅硬如鐵,他直接就變成了世上的幽靈和黑暗。
他抱著衰弱而卑微的體質(zhì)蹲下來。他的哭泣像夜游鳥,使你永遠無法描述出他完整的聲音和臉龐。其實他更像一個受苦的郵差,扛著整個世界的郵筒,在黑夜里絕望地奔波,而你并不知道,他最終要到達哪里。
那個孩子是我嗎?推著一輛老舊的木輪車,在逆風的時光里行走。一雙疲憊的翅膀,包著一副耗盡氣力的身體和沉默的憔悴之心。
時間的速度
我已經(jīng)是一架最快的機器,時間住在我的身體里,它搖晃著我的骨頭說:快!快。我已經(jīng)超過了自己的皮膚。
時間是個打著白旗的妖精。它臉色黝黑,毫無倦意,它用榔頭敲著我的身體說:快!快!
它拼命驅趕我,讓我來不及回味心中突然涌出的一腔悲苦。時間在我的身體里奔波,它加快了心跳和血液的速度。它在沖刺。
這個魔鬼,它讓我橫著就飛了出去。像一支響箭,一閃即逝,連我的目光也不能追上我自己。
致茨維塔耶娃
愛不能陷于元素,而必須是她的全部和化身,或者幻影。
也許只有幻影才大于她的全部。施洗的手曾經(jīng)揭開她的序幕,但施洗者,早已死于孤獨之中。而嫉妒之心才是罕見之物,才能說明這一切和奉獻出自己。
我們知道,世界已經(jīng)準備了你的到來?!澳銓χ业亩鋵懽鳎阌枚溟喿x你自己”。把信箋放在海邊,波浪會讀懂她。把信箋放在沙丘上,草地將把她運走。
“我們彼此相觸。以什么,用翅膀”。我總是把軀體當成心靈,她那么空洞和抽象,又那么扭曲,像短命而幽深的陷阱,為千萬靈魂所愛,又為千萬靈魂所拋棄。
而天色越來越暗,這一切已經(jīng)無從表達。因為愛你,所以我不準備活在自己的嘴唇上。人本身就是深淵,是一切的界限,如果你想誕生,你就降落下來吧。
基督永遠都不會阻止愛的死亡和新生。你始終需要存在,并且停留在我的肩膀上,像一盞燈,“我們相互傳遞的只是征兆”。
夜晚在飛禽餐館就餐的心理經(jīng)歷
鳥的尸體,懸掛在大堂與廚房的過道里,白色的鳥尸體,比白熾燈還亮的肉光,讓我聞到了一股腥氣。
蒼白、松弛的鳥尸體,在眼前晃來晃去。白色的鳥尸體,使一個城市的夜晚,充滿欲望和眩暈。
我在與朋友分享野味的時候,鳥的尸體,被引申為一種幸福和高貴。而一雙竹筷子操練得多么圓熟,一雙筷子分開漂浮的菜葉,在死亡的間隙里,找到讓人垂涎已久的肉身,如同一條貪婪的蛇,被放大或燒紅的部分,迅速劈開眼前茂密的草叢,找到鄰居的血腥和呼吸。
而大片的雪花落在餐館的窗欞上,發(fā)出夜晚滾動的呼吸聲,鳥的尸體懸掛在小樂隊的頭頂。鳥的靈魂遭到音樂的輕薄和撞擊。無人統(tǒng)領的鳥鳴,在死亡的移動中輕輕浮起。
一個歌手突然雙手抽筋 、嗓子發(fā)緊,在食客的一片驚呼中倒下身去。這個事實無法讓我承受,那濺起的塵埃,肯定超過羽毛的重量,它們跟隨著星空,在虛幻的黑暗中,把命運的燈籠轉移。
這樣的遭遇讓我驚恐不安 而我看到的細節(jié),正通過夜晚的人群,把脆弱的鳥巢打開。整個鳥的家族慢慢舒展,翎毛潔白,修長的喙和月光緊緊地貼在一起,她致命的白色轉過雪地和夜晚,放縱的叫聲朝相反的方向飄飛。
而我挑選的這一片夜色,空間格外狹窄,像一個兇手提在手上的沾血的刀刃,呈現(xiàn)越來越小的自由。黑鸛、大雁、白鶴、野鴨或者麻雀……以及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兇猛的白雕。
它們經(jīng)過城市的時候,無法躲開人類的圈套,在夜晚的手掌中紛紛降落。而我首先發(fā)現(xiàn)這片背景的時間和容器里,擠滿了天使死亡的顏色。
而鳥們肯定是有意隱藏了藍天、白云和飛翔的情節(jié)。隱藏了舞蹈的靈魂和雪白的骨骼。只有一片猩紅的雉尾在虛空中插滿花瓶。只有音樂的鏟車在轟響著四處奔跑。杯盤刀叉滑下桌面的一瞬,任你用暗殺白鶴的速度,也無法把那些東西接到,這幽靈到來的光芒有誰能阻止住?
我在一片鳥尸體中奪路而逃。穿過昏昏欲睡的城市。漫天大雪,給我的全身插滿了骯臟的羽毛??帐幨幍拇蠼稚?,我聽見我用蝙蝠的嘴大聲尖叫,我用魔鬼的聲音像啞巴一樣竊笑。
在家門口的陰影里,我慢慢蹲下,吐出石頭、罌粟和一團惡劣的黑色,抬頭看到斷了線的風箏,在城市灰暗的樓脊上飄動。它像一只大鳥,在用自己的翅膀惡狠狠地砍著什么。
我知道我居住的這個城市已經(jīng)睡著了,絕不會有人在這徒勞的砍伐里從夢中驚醒,或者穿過夢囈的煙霧向城外逃離。所有的道路都已被大雪擦掉,只有細小的風聲在黑暗的街角,像寒號鳥一樣低聲傾訴……
落葉在飛
落葉在飛。秋天已深,它像迷霧中的閃電,照進了一個人的命運。此時,再大的山巒也顯得單薄,再廣闊的內(nèi)心也布滿陰云。
公園里的石凳和銅雕,也衰弱下去了。被加快的腳步如此凌亂,被期待的雙眼淚水紛紛。新落成的車站在風中顫抖,來來往往的人爬過站臺,想家的內(nèi)心已經(jīng)不堪一擊。
就這樣離散和歡聚。就這樣從枝頭起飛。在暗淡的謎語之中,飛過秋光照亮的廢墟。
遠處的家園
家園依然在遠處。我的心中潮水四起。那些與春天一起來到的喜訊,它們的結局卻與秋天的果實相悖。
而現(xiàn)在被騰空的村莊越來越小,沉默的樹冠下,依然站著讓人心慌意亂的身影:那是蹣跚的兒女和衰老的母親。
大雪和黑夜來臨之前,落日接過的燈盞,是風中虛弱的眼睛。而家園是命里的一枚苦果,只有我的鐵石心腸,才更像一把刀子,把它突然剝開,看著它,向遠處的風中慢慢墜去……
冬 至
和節(jié)氣一樣,這只是一種命運,無論你在哪,是命運就有報答。冬至了,你如何接受這風吹草動,你如何接受這命中的因果,你如何在風聲中等待,等到云層下面的鳥聲復活,等到紅顏薄命,人去屋空?
冬至了,你可以在心中安排另一種生活,把門窗關緊,把美夢收縮,把打谷場移入內(nèi)心。在泥爐上升出小火,你可以輕輕走動,但要保持低調(diào)的生活。
夜色下的麥田和山巒紋絲不動。波濤已被大地推遠。而一場大風雪,正在一幅畫中沉默。
冬至了,這絕處逢生的季節(jié),你可以在心中繼續(xù)感激這幾乎停止了的生活。
旅 行
把行囊放在陌生城市的一瞬,我特別不安和羞澀,像麋鹿來到了異幫,我憂傷而困惑,我欲言又止,我愧疚于月光下的大地和繁榮的花園,以及草地上謠曲一樣延綿的綠色……
那街道上的人群,像盛開的假花,對于我是多么陌生。而他們對我的靠近,始終保持著警覺和沉默,我的心一下子就慌亂起來。
漫步街頭,我的心中枯葉飛落,這緩慢的旅程也許要延續(xù)一百年。似近似遠,遙不可及,又不可觸摸。
其實你和我一樣,都是在風中成長,命里奔波。時分四季:春夏秋冬。象生四儀:喜怒哀樂。
而我身陷其中,迅速轉換身影:我是誰?誰是我,我非我?
綠 茶
在一杯清水中,出現(xiàn)了我在巖頭目睹的風景:童話在春天吐蕊的時候,停滯的大地,正好空穴來風;收留云朵的樹影,出現(xiàn)輕微的搖擺,而波光粼粼的春天,開始在山坡上沸騰……
一個盲茶女的心愿,在春天復活。一個收茶人的布袋,裝滿遙遠的旅程。一片山坡,可以允許很多人終生相聚。一杯清水,可以照見一個人的笑臉和淚滴。
并且可以一直接受一句問詢:你還好嗎?你是否一直陷入品味和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