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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客棧

2018-02-16 11:46張爽
文學(xué)港 2018年12期
關(guān)鍵詞:二哥大哥

張爽

1

仰頭看著樓頂腫瘤康復(fù)中心那幾個紅亮的大字,父親良久挪不開腳步。他內(nèi)心僅存的一絲僥幸就此破滅,大限將至,父親的身子正在一點點矮下去。

父親被確診為肺癌。在縣醫(yī)院做副院長的老叔和我說,你爸腫塊位置不好,在肺門處緊貼主動脈血管,且癌細胞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手術(shù)沒有成功的可能,治療就是一種形式,基本上是管治不管活。老叔說,還是別折騰了,你們少花些冤枉錢,你爸也少受點罪。

大哥二哥執(zhí)意為父親治療。大哥是臨縣的一個副縣長,二哥自己有家小廠子,算個企業(yè)家,他們說,讓父親在家等死,上不和天理,下不和人情……他們最后決定:錢由他們均出,我沒錢出人,全程陪護。我們都想給父親治治,花點錢,圖個心理平衡,他拉扯我們也不容易,哪能眼巴巴地看著老父親等死呢。

門診大樓大門外圍著一群人,拉著一個大白橫幅,上面是血紅的字:榨干你的錢,再要你的命。掛號大廳的人非常多,像春運期間的火車站。住院大樓在醫(yī)院的最后面,奢華氣派,像一口巨大的文件柜。進入“文件柜”發(fā)現(xiàn)所有的病房就像一個個抽屜緊密地排列著,連接“抽屜”與“抽屜”之間的走廊,也住滿了人。我驚嘆醫(yī)院的“生意”竟如此地好。幸虧老叔通過他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把父親住院的事都安排好了。

省醫(yī)院給父親做了復(fù)檢,得出了和縣醫(yī)院相同的結(jié)果。我問父親的主治大夫:能手術(shù)嗎?大夫說:不能!我問:那該怎么治療?大夫說:按常規(guī),小細胞肺癌對化療藥物敏感,首選化療。我問:像我父親這種情況,大概還能有多長時間?大夫說:按臨床分析,大概是六到十一個月。具體到你父親,他的右肺、食道、肝、眼底等多個部位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移,估計不會超過三個月。我問:是不是治與不治,都會按時死亡呢?主治大夫說:理論上會延長生命的時間,但主要還是為減輕患者的痛苦,你也可以理解為臨終關(guān)懷。

父親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

病房里的氣氛陰沉壓抑,我們進來后,一床的病人睜開眼睛,漠然地看看我們便又閉上了,而后好像一直沒有再睜開。二床正在大聲咳嗽,呼吸急促,時斷時續(xù),一聲又一聲,中途卡住了,停止了……好久才緩過來;三床病人十分痛苦地掙扎著,用一只胳膊支起了身子,口中氣喘吁吁;只有四床的病人很安靜,直勾勾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天花板,目光好像一刻也不曾移動過。護士在靠窗的位置給父親加了一個窄窄的折疊床。我隱約感到父親內(nèi)心的恐懼,自打他走進這家腫瘤康復(fù)中心,父親的臉色就非常凝重,感覺能擰出水來。他的眼神也是絕望的、無助的、悲愴的。

我拉過父親的手,緊緊地握?。鹤阅赣H去世后,您不僅要還母親治病欠下的債,還要供大哥讀碩士二哥上大學(xué),您克服了多少困難?過去,您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戰(zhàn)場廝殺,槍林彈雨,您嚇退過多少死神?您怕過死嗎?

父親眼角閃過一絲亮光,而后便無奈地說:那次圍攻密云是謊,攻打山海關(guān)才是真,我們部隊從密云一天一夜急行軍趕到山海關(guān)助戰(zhàn),有如神兵天降,很快就勝利地結(jié)束了戰(zhàn)斗。那時我就知道,我早晚得死在肺上。

我說,您現(xiàn)在的敵人是癌細胞,您的任務(wù)是戰(zhàn)勝它們。父親看著我,就像我小時候無助時看著他的眼神一樣。我說:爸,您不是孤軍奮戰(zhàn),還有我,上陣父子兵,我們并肩戰(zhàn)斗。

父親“嗯”了一聲。

2

醫(yī)院規(guī)定夜間不允許家屬陪護,我只能去住客棧。

醫(yī)院的西邊是一條斜街,在高樓大廈旁有幾棟老樓,顯得十分寒酸,我想那里的客棧應(yīng)該便宜,最終一家名叫陽光的客棧吸引了我??蜅T诘叵率遥纸嘘柟?,白天黑夜卻一樣見不到陽光。老板娘是個年約三十四五歲的少婦,穿一襲旗袍,腰身線條凸凹有致,盡顯成熟女人風(fēng)韻。她見我進來就熱情地打招呼,我急切地問各類房間的價位。她溫和地跟我介紹,單間一天四十,雙人間一天六十,大間按床位計算,每張床位一天收二十塊錢。我盤算了一下,就說:假如我住一個月的單間,能不能優(yōu)惠點兒?她似乎知道我會有此要求,嫣然一笑,很爽快地說:可以,一天按三十塊算吧。

老板娘把我領(lǐng)到登記室正對著的一個房間,打開房門后把鑰匙給我,說:我叫楊玉芬,有事您招呼我。說完就離開了。

房間的長度正好放下一張單人床,寬度除床之外恰好放一個床頭柜,床頭柜上方有一副小畫,畫面是一個性感的女人穿著比基尼正在沙灘上賣弄風(fēng)騷,畫框旁邊是一排掛鉤,應(yīng)該算是衣帽架了,空間很小,我真有些后悔沒先看看房間。

這時老板娘敲敲門,給我送來一個暖壺和一個帶蓋的白瓷杯。她有些歉意地說:大哥,實在不好意思,我家這個小店條件差一些,你就多擔待吧。我忙說:沒啥沒啥,價格便宜嘛!接著她又問:大哥是來訪友的還是辦事???我說:陪我父親治病的。楊玉芬露出十分同情的樣子,說:病人對吃食很挑揀,若是不嫌的話,你可以在我這兒給老父親做些可口的飯菜。我說:不用了,現(xiàn)在老爺子能吃能喝的,就不麻煩你了。

奔波一天,除去坐車好像不曾坐下過,感覺非常疲憊,躺在床上卻無論如何睡不著。父親和那些不久于人世的患者住在一起,他會怎么想?我把他一個人扔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他將是怎樣的孤苦和無助?是不是太殘酷了?我想起老叔的話,有點后悔帶他來省城,真不如在家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雞犬相聞,會會親朋,吃點香的,喝點辣的,兒孫繞膝,其樂融融……

父親進來的第四天下午,二床的病人離世了,他的身體被放進一個黑色帶拉鏈的袋子里,兩個護工把袋子平移到一輛四輪平板車上,靜悄悄地將尸體推了出去,絲毫沒有大驚小怪。等在門外的一個穿白大褂的人此時走在平板車的前面,穿白大褂的人目光有些異樣,似乎和死人打交道的時間久了,有股陰氣,估計應(yīng)該是太平間的工作人員。他邊走邊拉著長音兒喊死者的名字,聲音不大,卻顯得陰森森的直鉆耳膜,當他喊到第三聲的時候,人和車已經(jīng)進了電梯間。我被眼前這一幕嚇得腿有些發(fā)軟,內(nèi)心兀自感嘆:人活一世就像一場夢,不知何時會來亦不知何時便去了?;蛟S他生前掛念的很多事,對現(xiàn)在的他來說,其實什么也沒有。這世間的一切,仿佛從來就不曾存在過,時光本身,只是一條流動的河,毫無感情,毫無知覺,只是這么無聲地,不停地往前流著,流著,人就像是一粒沙子,時而被卷入水底,時而被拋到岸邊,時而又被沖走了,顛沛流離,身不由己。

護士把床上的被褥收走了,換上一床新的,對我說:換床。我把父親扶過來,父親的身子有點發(fā)抖,剛才的一幕一定嚇到了父親。護士丟了父親一眼說:怕個啥?哪床沒死過人啊?!我不滿意護士態(tài)度,故意說,爸,您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九死一生闖過來的,咱還有什么可怕的?再說我們來是治病的,治好了就回家。父親看看我沒說啥,但眼角有些潮濕。

晚飯,我買了一個地三鮮,一個梅菜扣肉,父親大半輩子基本沒吃過肉,后來生活好了,父親對肉格外偏好,好像要把過去的損失全都補回來??墒墙裢?,父親沒有吃肉,只是吃了兩口地三鮮里的土豆。我覺得父親心里一定憋著什么事。我問,您咋不吃肉呢?父親說:我不餓,你吃吧。我不信他說的話,就死死地盯著他,過了一會,父親輕聲地嘆了口氣說:老大老二他們沒來電話吧?

我知道父親想知道大哥二哥對他生病后的心情和態(tài)度,就說他們天天都有電話來,詢問您的情況,還囑咐我一定要好好照看您,還讓您放寬心,心情好了,病才去得快。父親很欣慰,自豪地說:我就說嘛。我說現(xiàn)在可以吃肉了吧?見父親點頭,我就把米飯倒在梅菜扣肉上遞給他,父親吃了一多半,直到打嗝,才把盤子放下。

就像無法避開癌癥一樣,癌癥患者同樣無法避開放化療。治癌進醫(yī)院,這是思維定勢;治癌放化療,這是醫(yī)治常規(guī)。父親第一次化療是住院后的第六天。隨著化療藥水注入父親的身體,進入機體的所有系統(tǒng)、組織和細胞,父親的身體蜷縮成一團,他把臉埋進枕頭里,我看見他的頭不停地搖晃,牙齒咬得咯咯響,汗水順著脖頸往下流……

看到父親這樣子,我感到特別孤獨無助,父親獨自承受化療的痛苦,而我卻獨自承受心靈的煎熬。

我躲到病房外面的走廊里,給大哥打電話。我問大哥為什么一個電話也不打,大哥說這些日子忙得很,實在沒時間。我說你忙的連一分鐘也沒有嗎?大哥說,爸享受這么好的醫(yī)療,一時半會沒事兒,過幾天一定會來探望。我把父親第一次化療所遭遇的痛苦大致描述了一下,征求大哥意見,是不是別治了?大哥說,沒辦法,化療就是這樣子,只能忍受。大哥對我說,我們哥仨在家鄉(xiāng)是名頭在外的,那么多雙眼睛在看著我們,你想讓鄉(xiāng)親們戳我們的脊梁骨罵嗎?大哥說完掛了電話。

3

從醫(yī)院去陽光客棧路過一溜大排檔,看著那冒著泡沫的涼啤酒,忍不住找個座位坐下來,點了兩扎啤酒和一個蘸醬菜,自斟自酌。當杯子一次次向唇靠近,心頭一熱,想起我和父親在自家院子里喝酒的情景。我有些想家了。想我家的四合院,我媳婦,我的兩個兒子,還有那條通往家門的悠長胡同……人到中年,眼窩子突然變淺,屁大點事就能流出淚來。

回到陽光客棧,沒有開燈,和衣而臥躺在床上,心情苦悶。那天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感覺像在做夢,夢見了母親臨終前的一刻。那天是重陽節(jié),重病的母親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對著滿屋的親友,多日水米未進、形銷骨立的她毅然挺起上半身,盯著我們?nèi)值?,久久地望著。父親從背后抱住母親,說:放心走吧,三個孩子會有出息的。母親這才平靜地閉上眼睛。父親哽咽著說:你們再也沒有媽媽了。那時,大哥大二,二哥高中剛畢業(yè),我正讀高一。父親是泥瓦匠,天天給別人干活,家里的莊稼活都是父親起早摸黑干的,父親就像一只上滿了發(fā)條的座鐘,一分一秒也不消停。起初我在家操持家務(wù),推碾子、磨豬食、撿雞蛋、洗衣做飯……后來就跟父親學(xué)習(xí)農(nóng)活,慢慢地就把農(nóng)活大包大攬了,父親專心干他的泥瓦匠活,夜里可以睡一好覺了。后來,大哥考上了研究生,二哥也上了二類本科。我二十三歲的時候,父親教我喝酒,二十五歲父親給我操辦了婚禮,我娶了村長家的女兒,一個和我一樣的高考落榜生。

另一個房間里有人在唱《蘇三起解》:蘇三離了洪桐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內(nèi)慘,過路的君子聽我言……雖然唱腔不在調(diào)兒上,可里面的情緒深深地感染了我,心悠地一熱,眼淚便流下來。

第二天早上我見到了那個夜里唱戲的人,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她的頭發(fā)零亂得像堆爛草,衣裳臟得看不出顏色,瞅人的眼神直勾勾的,嘴里嘟嘟囔囔,像咕嘟著什么神秘咒語。老板娘楊玉芬說:這女人真可憐,三年前,她上大二的兒子與一個同學(xué),為了爭一個姑娘,兩人動起刀子,結(jié)果生生被人家捅死了,那個富家子弟只被判了五年徒刑,還是緩期二年執(zhí)行。這位中年婦女就到處上訪告狀,至今也沒個頭緒。

那天一大早,那位中年婦女背著一個大背包走了,楊玉芬說:她又到省政府告狀去了,包里頭是一套用白布做的孝服,還有一個大狀子。唉。

下午五點左右,一輛黑色小轎車突然停在了小旅館的門前,從車里下來兩個中年男子,連拉帶扯地把那位上訪的中年婦女拉下車來,很是生硬地讓楊玉芬打開她住的房間,把房間里的東西卷巴卷巴就扔到小轎車的后備箱里,又把那位婦女強行拉上了車,那位中年婦女歇斯底里地叫喊著:我哪也不走,我哪也不去,不把捅死我兒子的那小子槍斃了,我就死給你們看。住在小旅館里的客人們紛紛跑了出來看熱鬧。一個官員模樣的中年男子沖著圍觀的人群吼:看什么看,都給我躲遠點。這時楊玉芬急急忙忙地拉住那位維持秩序的官員說:她住了兩個多月,還沒給我錢呢。那位中年男子沒好聲地說:給你什么錢?沒追究你窩藏罪就算便宜你了。說完,上了車,小車飛快地開走了。

4

父親做第二次化療前,情緒非常抵觸,說治也死不治也是死,還不如不治,不治還能少受點罪。父親是個堅強的人,也有點偏執(zhí),他要不配合治療,還真一點招兒都沒有。母親去世二十多年了,父親沒再娶。但我知道父親有一個相好,是父親的兒時玩伴,叫山巧。后來山巧嫁到縣城郊區(qū)的一個村子。她的男人在解放戰(zhàn)爭中犧牲了,從此一直守寡。父親經(jīng)常去那個女人家,背后人都說父親是他們家拉幫套的。因這些事情,父母沒少打架。就在父親來省城的這些天里,她二兒子打電話告訴我老太太去世了。我和老太太的兩個兒子有人情往來。接到喪信兒,我沒告訴父親。想到這我心生一計,就對父親說:那個叫山巧的老太太病了,半身不遂,在咱們縣醫(yī)院住著,昨天她兒子給我打電話說,想讓您去看看她。父親眼里立刻閃過一線光亮,問我,嚴重嗎?不會死了吧?我說沒事,半身不遂活個七年八年沒什么問題,就是不能走路了。父親說:我說的呢,要不她沒準來看我。我說,是呀,人家走不了路,等著您去看她呢,可是您要是不好好治病,怎么去看她呀?你真想讓他看到您這副病歪歪的樣子嗎?父親說,我真的能治好哇?我說只要您真心想好,樹立必勝的信念,肯定能好。狹路相逢勇者勝,子彈看見勇士都轉(zhuǎn)彎,何況那幾個區(qū)區(qū)的癌細胞呢!

父親的眼睛又一次閃出了光亮。

那天高興,我就把這事和楊玉芬講了,楊玉芬感慨地說:愛情的力量真大啊。

時間長了,我和老板娘混得挺熟。從醫(yī)院到客棧,再從客棧到醫(yī)院,兩點一線的生活,還有病房里悲傷痛苦的氛圍,找楊玉芬聊天就成了我最快樂的事兒。漸漸話題多了起來,從談話中大致了解到,楊玉芬生活也挺不容易,男人活著的時候給人家開車運煤,勞累過度出了車禍,一眨眼工夫人就沒了,撇下她和一個上小學(xué)的兒子,禍不單行,就是那一年她所在紡織廠破產(chǎn)。無奈,楊玉芬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一位姓史的開煤場子的老板,史老板答應(yīng)把他買下的這片地下室租給楊玉芬開客棧,每年給他六萬塊租金,剩下的歸楊玉芬,條件是楊玉芬做史老板的情人。我說:你還年輕,長相也不錯,咋不再找一個呢?楊玉芬皺著眉頭說:大哥,你說得輕松,上哪兒找那么合適的去?條件差的,咱不愿意,咱愿意的,一聽說我還帶個半大不小的兒子,都搖頭走了。現(xiàn)在的人都現(xiàn)實著呢。

楊玉芬說著從抽屜里拿出一百塊錢給我,說,你閑著也是閑著,去市場幫我買點排骨,中午我請你喝酒。我說買排骨還用你給錢,我有錢。楊玉芬斜了我一眼說,你有錢?有錢會住我這地下室?

農(nóng)貿(mào)市場離小旅館兩站地,下了公交車,市場門外圍著一幫婦女在罵人,我本能地走過去,原來她們在罵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女子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五官標致,形容姣好,但臉色蒼白,一臉苦楚。女子跪在地上,她的眼前放著一塊白布,白布上一片紅字,仔細看,字是用血寫的,內(nèi)容大致是她母親尿毒癥需要治療,父親早逝,家里只母女二人,因急需救命錢,愿賣身籌款給母親換腎。這幫婦女罵現(xiàn)在還有這么不要臉的人,居然到大街上公開賣身了,真是世風(fēng)日下,罵完還往她身上吐唾沫。我走過去,把女子拉起來,大概跪的時間久了,女子雙腿一軟又坐在地上。我說,大家散了吧,人家有難處,大家不幫也就算了,何必難為人家。有個少婦,脖頸上掛著手指粗的大黃金鏈子閃爍著惡俗的光芒,對我出言不遜,說你是哪根蔥,你想要讓她給你當小三,就拉你家去,別在大街上臭顯……她邊說邊沖我指指點點,我一米八的大塊頭哪受得了這個,立刻鉗住她手腕,居高臨下說,你別放屁。她疼得呲牙咧嘴,說有本事你放開我。我就笑著把她放開。女人說了句,你等著,轉(zhuǎn)眼不見了。

我兜里有幾千塊錢,就拿出二千給了年輕的女人,女人眼淚汪汪地說,謝謝大哥,我叫小川,您把地址告訴我,今生,我當牛做馬,一定還你。我說你快走吧,說不定剛才那個女人會找人來打架,趕緊回家,你母親還等你呢。

眼看著這個叫小川的女孩走遠,我突然覺得她有些面熟,像我見過的一個人,是誰呢?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出是誰。

就在我低頭尋思的時候,那個女人帶著幾個兇巴巴的男人來了。我沒走,想能打一架也不賴,把別人揍一頓,自己可以出氣,或者被別人揍一頓,挨揍能夠敗火,正反都不吃虧。

5

買好排骨,覺得不能白吃楊玉芬,自己花錢買了一瓶好點的白酒。

楊玉芬把排骨放進高壓鍋燜上,又拌了兩個涼菜。在登記室,我倆就喝了起來。屋里有點熱,楊玉芬把上衣脫了,只剩一襲抹胸,楊玉芬毫不避諱,曖昧地問:大哥,離家這么久了,你也不想女人?我說:想,咋不想啊,昨天夜里做夢都夢到我媳婦了。楊玉芬就笑。笑了會說:夢到和你媳婦都干啥了?我說,夢到她給我掏耳朵了。楊玉芬撲哧一聲把嘴里的半口酒噴出來,嗆得連聲咳嗽:大哥,哥哎,想不到你還挺幽默。我說,你把衣服穿上吧,你這個樣子也太不厚道了,好人也得讓你給帶壞了。楊玉芬說,你就別裝了,男人有好人嗎?我說怎么沒有,我不就是一個?楊玉芬說那好,那我就再給你找個好的,兩好成一好,才是真的好。說完發(fā)了一條短信,不大一會,一個女人就來了,笑吟吟地站在門口。

女人看上去三十不到,身著藍色小抹胸,白色泡泡公主裙,膚色白,雙眉修長,一雙晶亮的眸子,頭發(fā)隨意散著。楊玉芬給我介紹:這是我小姐妹,叫紅袖,當年我們一個紡織廠的,也和我一樣,下崗了。說完把我推進了登記室里的小套間,說,這里隔音。

我和紅袖坐在一個狹窄的小床上,我心慌意亂,腦門沁出汗來,臉紅得像一塊紅布。紅袖掏出紙巾給我擦汗,身體離我很近,胸脯高聳如兩座山峰。我察覺到身體的異常,一把推開她,說你別費心了,我不行。紅袖低頭看了我一眼,說你還嘴硬。我說不是嘴硬,是干不來,我父親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躺著呢。紅袖說,大哥你別緊張,我給你講個故事。我僵硬地說,好,你講吧。紅袖說,這其實是個真事兒,我有一個客人,八十多了,平均兩個禮拜找我一次,前兩天被公安抓了。我順口答音,為什么???紅袖說,偷盜光纜。他沒錢,想找我了就去偷光纜賣,賣一次錢找我一次。我說你瞎編什么,八十多了,還干那事?紅袖說騙你干嘛,你不知道男人越老越不正經(jīng)?男人多老,那方面需求也是有的。

紅袖的故事不知牽動了我的哪根神經(jīng),我突然想起父親,母親去世時他才五十出頭,大哥畢業(yè)后,他想再續(xù)一個,大哥二哥沒意見,但我堅決不同意。因為母親活著時,父親對母親并不好,為了那個山巧,他們經(jīng)常吵架,父親有時還動手打母親,現(xiàn)在母親不在了,我得替母親做主,不能讓他如愿。死了你還想再找一個,門兒都沒有?,F(xiàn)在反過來一想,這些年父親也夠煎熬的,是我對不起他啊。

我突然萌生一個想法,迫不及待地和紅袖說。紅袖滿面通紅,說哥,這也太荒誕了吧。

6

第二天去醫(yī)院前,我找了一個旅店,定了一個標間,每天一百八十元,看看房間真不錯,還有一個大浴缸,比我那小旅館強百倍。

我跟父親說您看外頭的天多好啊,咱們出去走走,換換空氣,順便您也去我的住處看看。父親說,我也想出去走走,這里挺憋人的。我說好,您等著,我去和醫(yī)生說一聲。醫(yī)生和我說,出去走走可以,但不能走太遠,發(fā)現(xiàn)胸痛或呼吸困難,要立即就地休息,如果沒有緩解,就打電話給病房。我說謝謝。

父親對我住的地方很滿意,當然父親也一定認為我很奢侈,果然父親問我一天多少錢,我沒敢說一天一百八,只說離醫(yī)院近的旅館就數(shù)這家最便宜,四十塊一天,我住的時間長,給我算三十塊一天。父親說還真不貴,挺劃算的。

謊言真是個好東西,省去多少事兒?。?/p>

老爺子心情不錯,我跟他說,您知道我為啥讓您到這里來嗎?父親問為啥。我說聽很多人講啊這里有個七仙女,專門治療您這樣的老肺病,治好不少人了。父親說,我不大信那些神婆子,跳跳大神騙點錢罷了。我說不是騙錢的,人家這位七仙女不要錢,治好了看著給,治不好一文錢不要,這事不能讓醫(yī)院知道。父親說那倒是,人家給治的好好的,我們再找別人,人家會挑理的。

說服了父親,出來趕緊給紅袖打電話,不到半個小時,紅袖來了,一襲白色收腰寬袖的長裙,內(nèi)襯淡粉色錦緞裹胸,眼神清澈如同深山里的溪水,不染一絲世間的塵垢,還真有點七仙女的感覺。

一邊上樓我一邊把剛才騙老爺子的話簡單地給她學(xué)說一遍,我說可別說兩叉去。進屋后,我對父親說,這位就是人們傳說的七仙女,七仙女治病有個規(guī)矩,不許病人和她說話,您必須完全聽從七仙女的,她讓您干什么您就干什么,讓您怎么配合您就怎么配合。父親點點頭。

出了房門,我就想笑,心里既緊張又激動,想想沒讓老爺子續(xù)弦的舊債,這下可以一筆勾銷了。

也就十多分鐘吧,父親出來了,他滿臉通紅,走到我跟前,冷不丁的就是一大耳刮子,這一大耳刮子一下給我打明白了,父親肯定是沒從啊。我含羞忍辱上前攙扶他下樓,父親一把甩開我,說你個混賬小子。父親在醫(yī)院廣場的椅子上坐下來,還在呼哧呼哧地喘,最后一口痰吐出來一半是血。我腿一軟,蹲在父親的面前,扶著他的大腿,一連聲的道歉,我說爸您可別生氣了,是我錯了,要把您氣出好歹的我可怎么辦?我這么做就是想趁您健在,把欠您的債還了,我對不起您,沒讓您再找個老伴,現(xiàn)在后悔得撓腸子,要是那時我不攔著您和山巧那個老太太,您們快快樂樂的,您也許就得不了這病,老太太說不定也不會這么早就死了。

你說誰死了?父親急問。

哎呀,完了,我立刻意識到這個錯誤比剛才那個錯誤還大,我顧不上解釋了,氣得我自己狠著勁地打自己的嘴巴。

父親攥住了我的手,很平靜地說,死了好,死了省得她那兩個兒子給她氣受。兩個豬狗不如的東西,不養(yǎng)老人,那日子過得就差拿鍋當鐘敲了,兩個狗東西,可惜了那身人皮給他。父親喘了口長氣,對我說,你別怪爹,你大哥和老三沒少給我錢,大部分我都給了她,她也基本都給了那兩個混賬兒子了,要不是我這些年貼補她,她早就餓死了。我說爸您做得對,我不怪您,更沒想要您的錢,您還不了解我嗎?父親說可是今天這事,你是怎么琢磨出來的,真讓我對你刮目相看吶。我說,您就別諷刺我了,我想您單著這么多年,就沒多想,給您找了個小姐。父親說,你個混蛋,我都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了,還能干那事嗎?能干我也不能干,我干了對得起誰,對得起你死去的媽?父親說,你知道我為啥不去你大哥二哥那嗎?我說我不知道,父親說,你大哥你二哥就算能容我,你大嫂你弟妹時間長了能容下我嗎?不能。啥是好兒子呀,不是一年見不著、見面給幾個錢的老大老二,是你和你媳婦,天天圍著我,供我吃供我穿,冬天給我燒熱炕頭,我有病了,跑前跑后地給我求醫(yī)問藥,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也是你陪在我身邊。你是唯一讓我得濟的兒子,我心里不糊涂??赡阍傩㈨?,也不能讓我干這事啊,你這不是想丟光我的老臉嗎?!聽了父親一席話,我又羞又愧,像小時候那樣趴在父親的大腿上就哭出聲來了。

父親撫摸著我的頭發(fā),我感覺他的手還在抖,我覺得自己真是個混蛋。

7

我準備把房退了,發(fā)現(xiàn)紅袖還坐在沙發(fā)里,就奇怪地問,你怎么還沒走?紅袖說再坐一小會兒。我想她一定有話說,就坐在床沿上,歪著脖子看窗外,窗外是一排高大的杉樹,它們勾頭縮肩地站著,像是一群做錯了事的孩子,顯得局促不安。

我們干坐了半天,誰也沒說話。過了良久,紅袖拿過包,從中拿出四百塊錢放在茶幾上。我說你這是干什么?紅袖說,大哥,你不認識我,但我早認出你來了,那天在市場門外,您給那個賣身救母的女人錢,您赤手空拳嚇退了那些張牙舞爪的人,我都看在眼里。我說不會吧,有那么巧?紅袖說,你不信,不信你看看我手機里拍的這幾張照片,看看這個男人是不是你。紅袖打開手機讓我看她的相冊,那里真有我的照片。紅袖說,這回你信我吧,當時你可把我震到了,以為你是金庸筆下的大俠,來世上主持公平正義的。不過,我覺得那個女子就是一個騙子,這種女人我見的多了。

如果你知道她是騙子,你還會幫她嗎?紅袖問。

我說:應(yīng)該不會。

你一定會幫。紅袖笑著說:但你一定會勸她改邪歸正。

我看著紅袖,很驚訝,做這一行的女人,會有這樣的見識嗎?紅袖顯然明白我的困惑,說,其實我以前在紡織廠是個文藝積極分子,那時我也有自己的童話世界和夢想,但是現(xiàn)實讓我的夢想破碎了,破碎得那么徹底,我老公接受不了下崗的事實,整天喝酒買醉,最后染上了毒癮,沒錢買毒品了,他就割了手婉。紅袖的眼圈紅了。

8

我感覺今天好累,躺在床上很快就進了夢鄉(xiāng)。

大約午夜的時候,我旁邊的大房間的門被打開了,踢了撲愣地進去五六個人。從他們的說笑中我判斷這大概是幾個中學(xué)生,年齡不會超過十六七歲。這么一群孩子,男女不分地混居在一起,要干什么?正想著,大房間里就熱鬧開了,他們連喊帶叫,滿嘴下流話,不堪入耳……

我想沖進那個房間把他們挨個揍一頓。

總算是把這幫孩子盼走了,天已大亮。楊玉芬開始打掃房間,我跟過去說,楊玉芬,你過分了吧,掙錢也不是這么個掙法,你怎么能讓這幫孩子在你這干那個?楊玉芬看了我一眼,說:你是不是特別鄙視我。我沒吱聲,心里的確有點鄙視她。

9

快到中午的時候,外面下起了雨,我把凳子拿到陽臺上,讓父親來陽臺上透透氣。站在窗前,看絲絲雨線,聽雨一滴兩滴,有韻律地敲打著玻璃,奏出悅耳的曲子,這種感覺是多么美妙??!現(xiàn)在的雨下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看一場雨不亞于小時候看一場露天電影。父親的心情看起來和我一樣好,他和我聊母親的事,母親比父親小十五歲,左近村子的知名美人,父親從部隊逃出來,除了一臉的連毛胡子外一無所有,家里哥們多,兒子結(jié)婚連一間房子都拿不出來。父親能娶到母親,難度可想而知。父親頗有些得意,告訴我當初追母親時使了很多計策,看著母親一步一步地走進他設(shè)計好的圈套,父親很有成就感。還說下輩子再遇到我母親,他會有更好的招術(shù)讓母親就范。我有些不明白,就問,那個老太太算怎么回事?父親說,她應(yīng)該算是我的親人吧,我對她比對我妹妹親,比對你母親還用心,但是她既不是我的妹妹也不是我的妻子。我說是你情人。父親看了看我,說,我一生只有你母親,沒有情人。我說,照您這么說,您和那個老太太沒發(fā)生過男女關(guān)系?父親瞪了我一眼,說:換了你大哥二哥,他們不會像你這么問。我撓撓耳朵,那他倆會怎么問?

父親扭臉看窗外的雨,沒搭理我。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和母親的感情大多時候是好的,他們一起下地干活,回來一起做飯喂豬扎草喂驢,晚上父親喜歡在房檐下的長條板凳上看書,板凳的另一半放著茶壺茶碗,母親坐在臺階的蒲墩上,見父親的茶碗空了,就給他滿上。父親看書的姿勢很美,看書前他一定會認真地洗手,唯恐把書弄臟,他很端正地坐著,雙手托著書。有時父親會讀給我們聽,所以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七俠五義》、《水滸傳》、《西游記》,以及唐詩宋詞……后來,隨著父親去那個叫山巧的女人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他們之間的隔閡也就越來越大了。

父親說,省城不比鄉(xiāng)下,這里燈紅酒綠,擾亂人心,要心存畏懼啊。父親說:你媳婦是個百里挑一的好女人,有雅量,善良寬容,守著做媳婦的本份。你看你大嫂你二哥媳,一年來家一趟,挑五撿六,你媳婦一個人在廚房做飯,她們連個下手也不搭,姑奶奶似的等著你媳婦伺候,我都看不下去,但是你媳婦什么都不說,高高興興地伺候他們,直到他們走為止。你媳婦大度,有擔當,她是不愿意你們哥仨不好相處。自你母親去世后,誰是咱們家的核心?。坎皇俏?,更不是你,是你媳婦。你知道不?我點點頭,我知道父親夸贊媳婦的用意。

父親笑了笑,說,你看離下一次化療還有幾天,我感覺精神頭還可以,你回家看看,呆兩天,再來。我樂了:您是讓我回家找媳婦睡一覺?父親急了,說:老三,你不值錢就不值錢你這張嘴上,狗肚子裝不下二兩酥油,心里想什么嘴里必須得說出來,不說會憋死?

窗外越來越稠密的雨絲,悄悄無聲地飄落著,千萬條絲線蕩漾在半空中,像是給天地間掛上了一層紗簾,眼前的世界就變得朦朧而縹緲;對面灰色建筑的屋頂上,呆立著幾只流浪的鳥,小小的翅膀,在雨里變得更加沉重。

父親感嘆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之將死,什么都看明白了,老天爺給每個人的世界都是一張白紙,就看你自己想往上畫什么了。人這一輩子,功名利祿,榮華富貴,都不值得傾其一生去追求,重要的是做到心安理得。老天爺給你的是張人皮,不是狗皮、豬皮、驢皮……你就好好的做一輩子人,回去見到老天爺也好交差。你們哥仨,最像我的是你。我高興地說:我們價值觀一樣。父親說,最不像我的也是你,你心太軟。

雨停了,陽光很快地從云層里鉆出來,霞光萬道地照在大地上。父親說:明天肯定是個好天,聽說這里建了一個解放戰(zhàn)爭紀念館,我想去看看,可知道大夫會不同意,你能不能過去給我拍幾張照片讓我看看?

父親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官至副連長,不知為啥后來開小差回家了,成了逃兵,文革時沒少挨整??蓪@些事,還是那么上心,我怎么能不答應(yīng)呢!

10

回到陽光客棧,到處不見楊玉芬,晚飯前,看到楊玉芬從外面走進來,我忙站起來,說:你有好點的相機嗎?能不能借我用用?楊玉芬說我還真沒有,不過我能幫你找一個。

第二天上午九點,紅袖來了,脖子上吊著一個單反相機。我說怎么是你啊!紅袖說,楊姐打過電話我就來了。我說,可這種專業(yè)相機我也不會用啊。紅袖說,我也沒說讓你用啊,有我呢。我說,你的意思是陪我一起去?紅袖問:可以嗎?我說:那太好了。

紅袖穿得休閑,牛仔褲,格子襯衫,一雙純白的旅游鞋,手腕上扎了一條五彩斑斕的手帕。公交車上人很多,把我和紅袖擠得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我倆的頭都盡力往一邊歪,但還是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呼吸。紅袖看著我惶恐的神情,忍俊不禁笑了,干脆把頭放在我的肩膀上,右手攬住我的腰,我大氣也不敢出。

下了車,我彎下腰大口地喘氣,還夾雜著幾聲咳嗽。紅袖關(guān)切地問:你怎么了?我緩了緩說,我在進化??!紅袖瞬間笑得彎下了腰。

紀念館規(guī)模很大,我們轉(zhuǎn)了三個多小時。我一雙平足,時間長了,腳心拔疼,我說差不多行了,紅袖執(zhí)意要逛完,說你爸還等著呢,一定要給老人拍個全景。紅袖拽著我走,說:你真沉,拽著你就像拉一輛馬車。等我們出來已近兩點,肚子餓透了。我說我請你吃飯,地方你選。紅袖說你不怕犧牲?我說沒事,你可勁宰。紅袖招來一輛出租車,在一家大酒店門口停下,紅袖說你等我兩分鐘,我先去商務(wù)中心,等我們吃完飯,照片也打完了。

紅袖把我領(lǐng)到酒店西餐廳,找了個角落坐下。我偷著摸摸口袋,大著膽子說,紅袖,你點,想吃什么就點什么,甭跟我客氣。紅袖說既來之則吃之,保證不客氣。紅袖點了法式黑椒牛排,黑森林蛋糕,海鮮意大利面,香煎鱈魚,意式牛奶胡蘿卜,田園蔬菜湯,最后還點了一瓶紅酒。

我說,剛從紀念館出來就吃這么奢侈的午餐,我覺得特別對不住那些死去的先烈們。紅袖說,你錯了,那些先烈就是為了我們過上幸福生活才不畏犧牲的。我“嘿”了聲,說也對。

我以后不叫你大哥,叫你“嘿”吧。紅袖看著我,壞壞地笑著。我說我媽管我爸就叫嘿,我爸管我媽也叫嘿,咱倆變通一下,你叫我口黑行不?

你身上有一種味道?紅袖嗅了嗅說。

我這才想起今天沒換衣服,剛才又出了一身汗,沒味道才怪。我問:啥味道?

紅袖笑了,說:人味。你身上有人味,而且還是男人味。

我還以為我又酸又臭呢!我放松下來。

紅袖說:你說女人的身體值多少錢?

我說:那怎么可以用金錢來衡量呢,那是無價之寶啊。

紅袖說:你錯了,女人的身體就值個豬肉價。

我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可妄自菲薄。

紅袖把手放在心口上說,女人最值錢的是這兒。

我說:對,這倒對。

紅袖說,你想要就拿走吧,饞了,還可炒吧炒吧當下酒菜。

我說,行呀,不過先在你那寄存著,我什么時候想炒吧炒吧了,再去找你拿。

紅袖良久看著我,說,你騙我,你不是農(nóng)民,你說話都不像。

我說,我就是一山野村夫,只不過受父親影響,躬耕之余喜歡詩文。

紅袖說,怪不得,你身上有詩人氣質(zhì)。

我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在經(jīng)過匠心設(shè)計的光線下,紅袖眼睛撲閃撲閃的,我仿佛走進了夢幻般的仙境:在繁星點點的蒼穹下,她一襲白裙,月光照著她最純潔的身子,我們漫步在富有詩意的鄉(xiāng)村路上,四周是起伏的山崗,腳下是明亮的田野和芳草,嗅著她淡淡的發(fā)香,細細地端詳她嫵媚的容顏,每個神經(jīng)都在笑……

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就是一瞬間,在我回過神來看到現(xiàn)實中的紅袖,紅袖也在注視著我,她把手伸過來,放在我的手上:我美嗎?

我說,美。

紅袖說,你喜歡我嗎?

我說,喜歡。

紅袖說,你坐過來,抱一下我行嗎?

我說,不行。

紅袖眼神迷離,輕聲嘆口氣。

那天是紅袖結(jié)的賬,兩千多,我身上的錢根本不夠,慚愧得我臉都紅了。紅袖安慰我說,領(lǐng)你來這里吃飯,壓根兒就沒想讓你掏錢。我說可這也太貴了,你也不容易,哪來這么多錢?紅袖說,你忘了有一個段子說的了,兩腿一叉,一年一輛桑塔納。

紅袖慘淡地笑笑,像一團冰冷的月光。

11

父親戴上老花鏡,一張一張看那些照片。他流淚了。父親說,老三,我死后,把這些照片和我一起埋了吧,留著以后慢慢看。我點點頭。

父親的話越來越多,只要他醒著,只要我在身邊,他就不停地說話,父親說,昨晚上廁所,門板上有人寫字要賣心臟,什么人會賣心臟呢?又有什么人會買心臟呢?心沒了人死了還要錢干什么呢?什么人遇上了什么事連心臟都要賣呢?賣心臟不就是賣命嗎?父親說著拿出一個小紙條,遞給我說,這是我抄下來的聯(lián)系電話,你打一個,問問是怎么回事。

醫(yī)院廁所里到處都是小廣告,有開發(fā)票的、回收藥品的、壯陽打胎的、修復(fù)處女膜的、賣初夜求包養(yǎng)的、特賣人體器官的應(yīng)有盡有,但是賣心臟的倒是罕見。我說,爸,您老糊涂了吧?這電話可不能打,我估計這是人體器官犯罪團伙留下的電話,弄不好會惹禍上身,他們一般都是黑社會組織,咱們?nèi)遣黄稹8赣H顯得非常氣憤,說,全抓起來,統(tǒng)統(tǒng)槍斃。哈哈,我被父親老小孩似的幼稚逗得笑起來。父親自我在那感嘆:老了,老了。我說,不老您還拿槍找他們拼命去!父親無奈地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我暗想,大概那個心臟把他折騰得夜里沒睡好。

媳婦帶著兩個兒子來了。兒子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二年級了,倆孩子基本是爺爺帶大的,他們的感情很深,倆孩子撲在父親的身上,哭得鼻涕眼淚的。邊哭邊問,爺爺您咋還不好呢?我們天天盼著您回家呢。父親說,爺爺就快好了,爺爺就快回家了。媳婦坐在床腳,看著父親,也哭了,說爸,你感覺好些了嗎?父親說,嗯,好多了。媳婦說,爸,我和您孫子都很想您,你不在家,家里空落落的,每天夜里,我看到您那屋子黑燈瞎火的,心里就難受,我就把燈開開,就像您在家一樣。父親老淚縱橫。握住媳婦的手說,真不想走,天下太平,吃穿不愁,兒孫滿堂,兒子孝順我,媳婦也敬著我,你媽死得早,她那點福都讓我一個人享受了,不想走,該走也得走,人不能太貪心,我這輩子老天爺沒有虧欠我的地方,我家有你這么好的兒媳婦,我知足。

父親對我說,你把我那個黑皮包拿過來。父親從皮包里拿出一把鑰匙,遞到媳婦的手里說,這是我那口板柜的鑰匙,板柜里有一個包袱,包袱里有點錢,一毛兩毛的,一塊兩塊的都有,也有五十一百的,加起來差不多夠十萬塊錢,這錢是我留給這兩個孫子的,留著給他們上學(xué)花。媳婦說,爸,我不能拿這鑰匙,要給您給我大哥吧,有我大哥把柜子打開最合適。父親說,老大老二他們不缺錢,這錢叫你拿你就拿著。

那晚父親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很多話。父親說,小時候從南邊來個算命的瞎子,我給你們掐算過,瞎子說你們仨都是富貴命,我就問他們仨誰的命更好一點,瞎子說,老三更好一點,以前我想來就罵那個算命的——瞎子算命胡掄?,F(xiàn)在我信了,你瞧瞧,老大老二生一胎,都是丫頭,你也生一胎,一胎就倆,倆還全是小子。這倆孩子我也找人給掐算過,算命的說前程不可限量。我現(xiàn)在鬧明白了,啥是貴命呀?不就是老三這樣的嘛。

晚上,兩個孩子要和爺爺在一起,我說醫(yī)院不讓,兒子說我們明天就得回去,周一還要上學(xué),來一趟不容易,無論如何都要陪爺爺一宿。我也想讓他們爺孫多聚一會,就找到值班醫(yī)生求情,說了很多好話,醫(yī)生總算同意了。

我沒敢領(lǐng)媳婦去陽光客棧,去了上次給父親找的旅館。進了房間,媳婦把我抱住了,說這才一個月,你咋黑瘦黑瘦了,累壞了吧?我說沒事,想你想的。媳婦在我臉上輕輕地擰一下,說:沒羞。我伸手抱住媳婦。媳婦說,還早呢,我先給你捏捏腳,讓你過足癮。我聽懂媳婦的暗示,就暫且作罷。媳婦把那個大浴缸放上熱水,就拉著我一起去洗澡。

媳婦給我搓背的時候,我就想,這個女人心里裝的都是我,在她身上我有很多特權(quán),我可以和她做愛,讓她給我生孩子,一天到晚地陪伴我,給我洗衣做飯,我高興了她陪我笑,我遇到困難了她陪我一起承受,我生災(zāi)鬧病她守護在我身邊,等哪一天我死了,還要她百年之后和我埋在一起……這個女人就是我媳婦——上帝給每一個男人都配備了這樣的一個天使,我還有啥不知足的呢!

第二天媳婦孩子要走了,父親堅持送他們到醫(yī)院外。目送他們走出大門,眼淚又掉了下來。我知道父親的心思,他擔心這是最后一次見面。我扶父親在一張長椅上坐下,趕緊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我說,您看,您這倆孫子有點意思吧。父親說,都比你強。你們小時候就你最氣人,你大哥懂事,你二哥機巧,就你死擰死擰,死倔死倔的,我打你,你倒是跑啊,就在那等著,弄得我不打你都不行。我說,您看我這身子骨,多結(jié)實,哈哈,都是您打出來的。

12

回到陽光客棧,路過登記室時,看見楊玉芬身后站著一個男人,楊玉芬神情驚恐,沖我擠眉弄眼,她身后的男人我見過,是這里的一個住客,我來這里時他就在,很少見他外出,偶爾出去也大多是晚上,穿得嚴嚴實實的,戴著棒球帽,還戴個墨鏡,大晚上戴墨鏡讓我開始留意他,他出去就是購物,基本都是吃的喝的。我一直想和楊玉芬說說這人,又怕她笑我神經(jīng)質(zhì),這會兒看到楊玉芬對我使眼色,知道這個男人肯定身上背著案子,他想換地方了,估計身上錢不多,這是要打劫楊玉芬?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過登記室,回到自己的小房間,立刻報警。

警察來得很快,十多分鐘兩個警察就到了登記室,這之前那個男人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房間不隔音也有不隔音的好處,聽動靜是在收拾東西。我趕緊跑過去,對警察說明是自己報的警,楊玉芬很淡定地敘述那個男人剛才的言行,大致情形是這樣的:那個男人殺害了和自己老婆通奸的那個男人后四處躲避警察的追捕,現(xiàn)在該挪挪窩了,缺錢,說是和楊玉芬這暫借一萬塊,日后必定償還。楊玉芬說房費我不要了,借錢沒有,那人就拿刀子頂著楊玉芬的腰眼兒,最后楊玉芬通過手機銀行轉(zhuǎn)給了他一萬塊錢。然后警察就以查房為名逮捕了那個男人。

警察走后,楊玉芬問我,你干嗎報警?我說你擠眉弄眼地不就是讓我報警嗎?楊玉芬說我那意思是你別進來,你進來事情鬧不好就搞大了。我說合著是我多管閑事了?楊玉芬說那個人沒身份證,起初我就圖多收點房錢才讓他住的,這下警察知道了,輕者罰我錢,重者關(guān)我門。

躺在那張小破床上,心里憋屈,沒想到這里還有那么多的利害關(guān)系,但想到楊玉芬可能受到的牽連,又覺得心里有些過意不去,但轉(zhuǎn)念一想,那個男人可是殺人犯啊,就算警察不來,如果他要跑路,我也會抓他,有本事殺人,沒本事承擔后果,算什么男人?這樣想來想去,我覺得自己沒錯,心里也就釋然了。

13

轉(zhuǎn)眼三個月過去了,父親開始感受那無法忍受的疼痛,開始是白天沒事夜里疼痛發(fā)作,漸漸的不分晝夜地疼。這些疼痛主要來自頸部、胸部,頭部,有時父親抱著頭,感覺腦袋要裂開一樣,醫(yī)生說,是腦轉(zhuǎn)移,此時要病人減少走動,以免暈倒。醫(yī)生開始給父親打止痛藥,并對我說:隨著病情的加重,他的疼痛將更加劇烈,現(xiàn)在是每隔8個小時打一次,以后會慢慢地縮短時間,最后十幾分鐘就要注射一次。

我打電話把這些情況報告給老叔,老叔來了一趟,找到主治醫(yī)生,因為老叔是師兄,主治醫(yī)生對老叔非常熱情和尊重,臨走,老叔和我說,估計你父親還有一個月時間,家里給他預(yù)備棺材沒有?如果沒有,趕緊張羅置辦吧,別耽誤了。

快到中午時,我接到了紅袖的電話,說到醫(yī)院門外,讓我出來一下。原來紅袖特意在市場上買了一只老母雞燉了一大鍋雞湯帶來了。我心里一陣感動,說紅袖,真的很謝謝你,紅袖說,謝啥呀,你都是我的口黑了,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我說那這個湯罐用完我給你送哪去啊?紅袖說,放楊姐那就行,抽空我去拿。紅袖臨走時說,口黑,你爸也喝不完,你也喝點啊。

父親喝了一口,說真好喝,問我這是誰做的。我說,是一位朋友。父親感激地說,你這位朋友心真細,千萬別忘了人家。我點點頭。父親說:今天感覺舒服些,去陽臺坐會吧。我說好嘞,就一手拿著小板凳,一手扶著他來到陽臺上。父親看了一會兒,問我:咱家在哪個方向?我說就在您右邊。父親轉(zhuǎn)過半個身子看著老家的方向,他臉上露出向往的神色,喃喃地說:真想家了。我的心猛然涌上一股酸楚,呆立在他身邊,沉默無語。

過了很久,父親問我:你說咱家好,還是省城好?我說,各有各的好吧。父親說,我不這么看,你想,假如城市停水停電會怎么樣?我說那可太可怕了。父親說:老家好啊,山多高,水多高,永遠停不了水,如果停電,我們還可以燒火,做飯取暖還能照亮兒。老人古語說先占川,后占山,山里以后會是個香餑餑。就算天災(zāi)沒有收成,山里也餓不死人,野菜草根都能養(yǎng)人。農(nóng)村人有土地山場,只要人勤快,生活就不成問題,城里人不行,失業(yè)了就什么都沒了,沒有根兒。山里空氣好,病毒少,鬧不了瘟災(zāi),就是戰(zhàn)亂,山里也好藏身,圍山轉(zhuǎn),剩一半。人都說自由百姓,但是真正懂得自由這兩個字的人不多,在城市,沒錢活不下去,為了掙錢,有的人連臉都不要了,人要沒臉了,還有尊嚴嗎?不是他們不想要尊嚴,是沒得選擇,沒有選擇就是沒有自由,山里人怎么都能活,無非就是吃的穿的好點賴點,你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活著……像那些小草,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父親話說多了,咳了一會,仰頭看著我,說,你們哥仨,都上學(xué),累死我也供不起,你們其中必須要有一個人做出犧牲,這就是我不讓你高三復(fù)讀的原因。這些日子我想來想去,現(xiàn)在農(nóng)村人都往城里跑,你不要隨大流,踏踏實實地待在老家,你大哥二哥都是城里人了,你要給他們留條后路,讓他們有個大后方,有備無患。

我忍住心酸,強做歡顏,說您放心吧。

14

父親再一次抽了胸水,劇烈的疼痛,讓父親蜷縮著的身體不停地抖動,止痛針打進去不到一小時,劇痛再次出現(xiàn)……可憐的父親,看著他,真是一種煎熬。中午,我坐在父親的床前睡著了。睡夢中感覺手背被蚊子叮了一下,醒來才知是父親用指甲剋我,見我醒來,父親微弱的聲音喊:老三,老三。我趕緊把頭湊過去。父親問我,你說我還能活多久?能不能幫我找點藥,讓我早點走?我想回家……

面對著他我不敢流淚,因為我更害怕看到他的眼淚,可是我不知如何回答他。自從父親的病情加重,我是越來越不敢看他的臉了,由于迅速消瘦,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滿臉老褶,兇猛的癌細胞正在無情地吞噬著父親體內(nèi)的能量,劇烈的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嗎啡類的止痛藥已經(jīng)加大了好幾倍,然而藥物對他幾乎起不到止痛作用,而其他副作用倒無一例外地全部顯現(xiàn)出來:惡心、心慌、厭食、便秘……我想起電視上宣傳的那些高科技和一個個康復(fù)的病例,我真想把墻上的電視機砸了。我乞求地看著父親,說:算我求求您,您再陪我一些日子,忍著點,再多活一段時間,我和您還沒呆夠呢!

我給大哥打電話,大哥說,老叔也打電話給我了,老叔說,爸還能堅持一個月,我琢磨著過幾天去也來得及,到時我和你二哥一起去,順便商量商量爸爸的后事。

我說你心里想過父親嗎?他快死了。大哥說,三弟,說話別這么傷人,父親身患絕癥,我們誰也無力回天,老三的生意也很艱難,經(jīng)濟下行,大家都在勉勵維持,我在體制內(nèi),不能感情用事,總不能因為父親把大家都賠進去吧?我對爸的感情是深埋在心里的,我要和你一樣是個自由百姓,照顧他肯定首當其沖的是我。

我知道大哥的話是合理的,難道他們就真的忙到連一天的時間也抽不出來嗎?

晚飯后,護士長把我叫到她辦公室,說,有一個老干部下午過世了,那是個單間,相對安靜些,院長特意囑我和你商量一下,看看你有沒有意思把你父親轉(zhuǎn)過去,不過那里貴點,而且夜里由我們這里的專業(yè)護工陪護,這個錢也得你們自己掏。我毫不猶豫地應(yīng)承下來。不大一會,護工推著輪椅來接父親。我們就搬到了新的病房。

單間病房就是好,有三星級賓館的豪華。沙發(fā)電視都有,還有獨立衛(wèi)生間。父親說這得多少錢???我說多少錢也不用您掏,都這會兒了,還滿腦子錢錢的,不就是幾個臭錢嗎?

父親見我發(fā)了無名火,就乖乖地躺下了,唉地嘆了口氣。

我給二哥打電話,我說二哥,爸爸換病房了,是高級病房,明天也該給醫(yī)院續(xù)費了,你趕緊給我打十萬塊錢來。二哥說,三弟你辛苦了,明天我就把錢打過去。掛斷電話,我心情好了一些。

15

回到陽光客棧,把湯罐放在登記室,對楊玉芬說,這是紅袖的,她來時你讓她拿走。楊玉芬從椅子上站起來,把身子靠在門上,問我,你倆是不是好上了?

我沒說話。進了自己房間,感覺走錯門了。房間被打掃得干干凈凈,床上鋪著蘭花圖案的純棉床單,被子是印著梅花的絲綢被罩。我把杯子放進茶葉,端著杯子來到登記室,對楊玉芬說,太謝謝你了。楊玉芬沒好氣地說,謝我什么,要謝也得去謝你那個紅袖小妹妹。楊玉芬拿起暖壺,我伸手遞過水杯。楊玉芬?guī)е鴰追峙瓪獾乜粗?,狠狠地說:放那,燙著手別怨我。我乖乖地把水杯放在桌子上,嘻嘻地笑。楊玉芬剛要說什么,這時,從外面進來四個女孩子,各個穿戴得露皮露肉的,其中一個女孩把碩大的乳峰裸露得就差乳頭沒露出來了,讓人看了眼熱心跳的。

楊玉芬給這四個女子一人安排一個單間。

把四個女子安排好,楊玉芬小聲問我,知道她們是干什么的嗎?我說:不知道。楊玉芬說:她們都是“人間春色”里的小姐,省里要掃黃,這一陣子風(fēng)聲緊,就到我這兒避風(fēng)頭兒來了。

這幾個特殊女子的到來,陽光客棧熱鬧了,不管是白天還是夜里,人來人往,來到這里的人都是男性,我知道那些男人們都是沖著這幾個小姐來的,最讓我感慨的是,在這幫男人之中,還有個滿頭白發(fā)年齡差不多有七十多歲的老者,頭發(fā)及肩,一縷雪白的山羊胡子,一件花格襯衫,一條白色麻布長褲,手指上戴著一個大扳指,像個藝術(shù)家——后來才知道這個人居然是個鼎鼎大名的畫家。他每次來,都比較固定地找其中的一個女孩。在那個女孩屋里,一呆就是半天。

掃黃工作大概告一段落了,那些小姐們也都塵歸塵土歸土,這里顯得冷清不少,楊玉芬顯得有些失落說:咋不掃它個一年半載呢?我說,小心貪心不足蛇吞象。

這話真讓我給說著了,沒過幾天,省城的環(huán)境綜合治理又開始了,那一陣子挺緊張,什么公安、工商、衛(wèi)生、防疫、城管的人都身著制服對類似賓館、飯店、網(wǎng)吧的特殊場所好個查,好個檢,楊玉芬就每天坐臥不安,挖門子倒洞地托人免查。楊玉芬天天陪人喝酒,天天喝個爛醉,回來后哇哇地吐個沒完沒了。我對楊玉芬說,這是何苦呢?又是請客又是送禮的,不就是例行檢查嗎?讓他們檢查就是了。楊玉芬皺了一下眉頭說:大哥,你不懂,雖說我這個店小,但最怕那幫人折騰,現(xiàn)在開店的沒有這些爛事兒上哪掙錢去呀?我若是把客人都嚇跑了,誰還敢光顧呀?你看到?jīng)]有,在我這里住店的大都連個身份證都沒有,人家一查肯定出毛病。楊玉芬還真沒白忙活,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理,那條街上絕大多數(shù)的小旅館都被查得人心惶惶,還查封了幾家,楊玉芬的生意卻意外火了起來。

16

我決定離開這里了。我找到楊玉芬讓她給我結(jié)賬吧,說明天早上就搬走。楊玉芬挺驚訝,你爸出院了?我淡淡地說,快了。我爸的那個護工有事回家,醫(yī)院現(xiàn)在缺人手,我得親自照料了。楊玉芬嗯了一聲,說,是這樣啊。樣子有些失落。我說我去外面買幾個小菜,咱倆喝一杯,還你個人情,楊玉芬白了我一眼,說,好,好——想走就走吧,不過,外面的飯菜不干凈,我隨便弄個菜,你還去買瓶酒,怎么樣?我說,也好。

楊玉芬的晚餐弄得非常豐盛,雞魚海鮮一桌子。

楊玉芬說,你明天要走了,不知啥時才能回來,我有個主意,你現(xiàn)在幫我拿一下。我說,你說說看。楊玉芬說:我準備改行干點別的,不再干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小旅館了。我說:不干這個干什么?楊玉芬說:其實我早就干夠了,假如我繼續(xù)在這兒干的話,永遠也掙脫不掉史老板對我的控制,這個老東西,看樣子把我玩膩了,高興的時候怎么辦都行,不高興了就要賣房兌店,弄得我整天提心吊膽,我公婆上年紀了,身體不好,少不了求醫(yī)問藥,孩子還在上學(xué),我正是累窩子時候,要是哪一天沒啥干的了,我可怎么辦呀?更重要的是我上初中的兒子都瞧不起我,跟那個史老板不明不白的,算是怎么回事呀?我也不能再這樣不給孩子長臉了。前些日子我相中了一家前面的小包子鋪,老板娘的母親患了腦出血,半個身子不能動,回家照料去了,就開不成店了,我準備把包子鋪兌下來,掙多掙少圖個痛快舒心,你看行不?我說:可以,這才是條正路,等手頭寬松了再接著干個大一點的店。楊玉芬說:我也是這么想的。我說,就算我以后回鄉(xiāng)下,我也會為你祈禱,祝你的包子鋪生意興隆。楊玉芬笑了,在我猝不及防的時候,突然過來在我的臉上親了一口。

17

醫(yī)院已經(jīng)不再給父親做化、放療了。主治醫(yī)生跟我說,化療藥容易把血管打死 只能對癥治療,打點營養(yǎng)藥、保肝、保胃、消炎,并叮囑我一定要每天記鹽水或葡萄糖的容量,病人后期會出現(xiàn)水腫,而且不能亂用白蛋白和速尿,或多或少都會便秘,每隔三天大解一次,不要讓病人用力,多預(yù)備些開塞露。

父親每天的生活基本上就是睡覺、咳嗽、咳血、疼痛和捯氣,他清醒時有時看到我默默地垂淚,就抓住我的手,聲音嘶啞地說,兒子,別傷心,我現(xiàn)在心里可美了,我的命是撿回來的,早就該清賬了。老天爺不會讓我輕輕松松地去見他的,我必須受完我應(yīng)該受的罪。你爸殺人太多了,這是我的罪,我活著要贖。

我早就感覺到了,父親任憑怎樣治療,不再反抗,而是拼命地承受那些痛苦,他容忍一切治療手段在他身體上為所欲為,他不反抗,也不拒絕,他把一切痛苦都視為合理,他陷入了由于內(nèi)疚而引發(fā)的自虐心態(tài)。我勸他:兩軍陣前,你不殺他,他就殺你,誰都有權(quán)利殺別人,也有義務(wù)被別人殺,那是公平的,怎么會是罪孽呢?父親說,怎么說,那也是一條條人命。

離開陽光客棧的第四天中午,楊玉芬來了,提著一大串食盒,兩涼菜兩炒菜,最下面是水餃。父親最愛吃一兜肉的水餃。我向父親介紹楊玉芬,說是我住的那個客棧的老板娘,時間長了,大家都處成朋友了。楊玉芬一臉笑容地看著父親:伯伯,您嘗嘗,我親手做的,您要是覺得好吃,我天天給您做。父親,一個餃子一口咬下三分之一,剛進嘴便吐了出來,神情緊張地問:這是什么肉?楊玉芬回答:伯伯,人都說,天上鵝肉,地下驢肉,這是我特意為您買的驢肉。

聽楊玉芬說驢肉,心里立刻咯噔一下。父親立刻把筷子放下了,拿起床頭柜上的水,一口接一口地漱嘴,臉色陰沉。然后臉沖著窗外,閉上眼睛假寐。

楊玉芬非常尷尬,被父親的舉動搞懵了。我把楊玉芬往外推,邊走我邊解釋。我說,楊玉芬你別生氣啊,我們家曾經(jīng)有個大草驢,不僅干活,還每年都生個小驢駒,小驢駒能賣三四百塊錢,是我們家重要的收入來源,大草驢在我們家服務(wù)了二十二年,后來老死了,父親選了一塊地,把驢埋了。父親讓我們在驢的墳前磕了三個頭,告訴我們,我們上學(xué)的書本費生活費都是這頭驢給的,并從那時給我們定下規(guī)矩:今后誰也不許吃驢肉。以后的每年清明,父親都親自給那頭驢添墳。我對楊玉芬說:這不怨你,不知者不怪。我父親那么做也是想教會我們兄弟學(xué)會感恩,他對驢也確實有很深的感情,其實不光是驢,父親對那些會干農(nóng)活的牲口都很有感情,騾馬牛肉他都不吃。

楊玉芬點點頭,說我不怪你爸。怪就怪我,不懂老人心,最后她說她要走了,我說,你走吧,恕不遠送。我當時想,反正她還是會來的,那么客氣干啥,可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居然是我見楊玉芬的最后一面。

18

父親每次醒來,都用眼睛找我,他看我的眼神越來越慈祥,恨不得把我看到他眼珠子里。我知道此時的父親對我有多依賴??伤焐蠀s總是說,怎么還沒找旅館,這樣下去人會垮的,我一時半會還死不了,快去好好睡一覺吧。我心如刀絞,卻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沒事,吃得消。然后就拉著他的手,陪他說話。

大哥二哥終于來了。

父親正在睡著,或者說在輕度的昏迷中。大哥二哥坐在父親的兩側(cè)床沿上,一人握著父親的一只手,父親的手幾乎沒多少軟組織了,筋骨暴露,狀如雞爪,臉也瘦得走了型,眼睛像懸崖峭壁上的兩個山洞,幽深陰暗。

我一腔怨氣,你們看看吧,爸就剩這把老骨頭了。

大哥二哥哭了,哭得很傷心。我在一旁也掉了淚。

一個多小時了,父親還沒有醒來。我說你們有什么話想對爸說嗎?他快不能說話了。大哥說那也得等爸醒了啊。我說,我能讓爸醒。大哥二哥一齊看著我。我附在父親的耳根說了一句話:敵人來了!父親激靈一下,果然睜開了眼睛。

我不忍心看大哥二哥見到父親醒來后的場面,就去走廊里呆著。長長的走廊上,人來人往,人們或垂頭,或直視前方,表情大同小異,或悲戚、或陰郁、或毫無表情,彼此擦肩而過,誰也不會和誰說話,只聽見“嚓嚓”的腳步聲。壓抑的氣氛讓人呼吸困難。

時間不長,二哥出來叫我進去,父親把我們?nèi)值艿氖址旁谝黄?,說,我大限將至,你們都要好好活著,今后我惦記不著你們了。我死后,無父從兄,你們要聽老大的。父親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大哥,說,你要照顧好你兩個兄弟。大哥使勁地點頭。父親說,我死后把我運回老家,別火化,我最怕火,我要和你母親并骨,入土為安,人都是土里來土里去的。土是好東西,聚氣、生財、養(yǎng)人、埋人,人是離不開土的。我們不住地點頭。

父親松開我和二哥的手,握住大哥的手,說你是咱們這一條川在外面當官當?shù)米畲蟮?,當官要為民做主,古人都能做到,現(xiàn)代人應(yīng)該做得更好,要不人不就活抽抽了嘛!大哥說,爸,我明白,我懂您的意思。父親又拉過二哥的手,說,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錢財是身外之物,余錢多了,把老家的學(xué)校修繕修繕,給孩子們買點筆本啥的,讓鄉(xiāng)親們沾點光,莫要只為自己,更不可為富不仁。二哥抹把眼淚,說,行,就按您說的辦,兒子保證不給咱家抹黑。最后,父親對大哥二哥說:你們能再要個二胎嗎?要是再生個男孩,你們兒女雙全,不是很好嗎?大哥搖搖頭,說,爸,我懂您的心思,可是我在體制內(nèi),我認命了。二哥說,爸,我答應(yīng)您,我保證再給您添個大胖孫子,就算我媳婦不給我生,我雇人也要生一個。

我說,爸,您就別操這份心了,男孩女孩一個樣,您挺英明的,為啥在這件事上老是那么封建?

大哥說,三弟,順者為孝,你怎么老是嗆他?

我說,順者為孝?你回去生個兒子我看看。

父親搖搖頭,示意我們不要吵架,他一下子說了這么多話,已經(jīng)非常虛弱,豆粒大的汗珠從毛孔滲出來,頭一歪又睡過去了。

19

我和大哥二哥出去吃飯,吃飯是次要的,主要想找個地方議論一下父親的后事。大哥說,三弟受苦了。我說累倒是不累,只是壓抑得讓人發(fā)瘋。二哥也說,呆這么一會,我就難受極了,他現(xiàn)在的樣子和我心里的高大威武的父親相去太遠了,我不忍心看父親變成現(xiàn)在這樣子。大哥說我們?nèi)ズ靡稽c的酒店,好好犒勞一下三弟。

我們?nèi)チ艘患椅逍羌壘频?,二哥從車上拿了一瓶茅臺。二哥執(zhí)瓶給我和大哥滿上,他說我開車就不喝了。大哥說,三弟,二哥在家已經(jīng)請工匠打造棺槨了,木料是我托朋友弄來的上好楠木,兩百年也不會腐爛,再有個十天八天就完工了,耽誤不了爸用。我們家院子小,再說外喪不進宅,我還找人平整了一塊地,靈堂就搭在那里,以便老鄉(xiāng)、親戚、朋友們同父親的遺體告別。父親去后我們準備停棺五日……

我說大哥你等等,現(xiàn)在是夏天,天這么熱,遺體怎么可以放五天呢?

大哥說,回去后先把爸放在冰柜里保存,等下葬時再放進棺材。

二哥補充說,不擺點譜不足以彰顯咱家的門第,再說,我和大哥這么多年在城里沒少隨人情,正好讓他們來給爸奔喪,趁著爸的葬禮也能見點回頭錢。

我說爸都死了,我們不讓他入土為安,還讓他幫你們掙錢?

二哥說,三弟說的這是哪里話?從爸來省城治病我和大哥加起來花了四十多萬,辦喪事沒有二三十萬的下不來,再說爸還沒死,到死至少還得十幾萬吧,這些錢你不出,我們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二哥不愧是個生意人,剛才還滿臉傷悲,轉(zhuǎn)眼就把小算盤撥拉得嘩嘩響。我實在聽不下去,起身給了二哥一嘴巴,二哥急了也要動手,被大哥攔下。大哥瞪著二哥說,你是不是還想打三弟?二哥耷拉著腦袋,沒吱聲。大哥說三弟你也是,聽話聽音兒,你二哥就是打那么一個比喻,論孝心,老二不比咱倆差,論兄弟之情,老二也對得住你,如果爸治病的錢,由我們?nèi)值芫鶖?,三弟你不也得拿錢嗎?一下拿出十幾二十萬,你上哪弄錢去?。坎皇谴蟾缯f你,啥事都得一分為二。

二哥說,三弟你活在農(nóng)村,涉世不深,活得簡單,在我和大哥眼里,你就是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弱智小屁孩。咱媽去世的時候,我就立志將來要當個百萬富翁,我沒有一個百萬富翁的爸爸,但是我要讓我的兒女有一個百萬富翁的父親。媽得的根本不是什么絕癥,都是因為窮,該死的窮,挨千刀的窮,我們沒錢給媽治病,我們能做的就是眼睜睜看著她死去。

二哥的一番話,讓我們誰都說不出話來了,每個人的眼睛都通紅通紅的。

晚飯吃得很沉悶,酒也沒喝幾口,大哥說,你把酒帶回去留著你自己慢慢喝吧,挺貴的,別浪費了。二哥打開車門,遲疑了一下,走過來打開后備箱,拿出兩瓶茅臺酒,放進一個紅色的手提袋里,遞給我,說,二哥,睡不著的時候喝幾口。說完開車走了。

我看著他們拐進了車流,在酒店門外不遠處的花墻上坐下來,心里五味雜陳一起翻涌。此刻,我真想回到老家的大山里大喊一陣,發(fā)泄心中的巨大壓抑。我打開酒瓶子,直到一瓶酒下肚,才知道這茅臺的厲害,像得道成仙一般,騰云駕霧飄飄如風(fēng)。

我睡著了,手里拎著一個茅臺酒瓶子,在酒店不遠處的花墻上睡著了,過路的人沒人叫醒我,一個中年男人走過去又轉(zhuǎn)回來,把我身邊裝著兩瓶茅臺酒的手提袋拎走了。后來,紅袖走過來,她一眼就認出了我,她坐在花墻上,抬起我的頭,放在她大腿上,手臂輕輕揮動,驅(qū)趕著那些尋機下口的蚊蟲。天空中,疲倦的月亮躲進了云層休息,只留下幾顆星星像是在放哨。朦朧軟軟的月光灑滿了我的衣服,溫暖著我的心。我睡了很久。她輕微的呼吸像月光一樣漫過我的臉頰。

我是在夢里嗎?我坐起,揉了揉眼睛,你怎么會在這里?

紅袖用嘴努一下不遠處的酒店,淡淡地說,干老本行唄。

紅袖的話讓我感覺比這夜還涼,我無法忍住眼窩里的淚水,在月光里就像一個接一個的氣泡朝地面落去。紅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哭得更歡,一把抱住她,她的睫毛在夜風(fēng)中顫抖,她的心也隨著顫動。灼熱的氣息撲面而來,我毫不猶豫地襲向她的櫻唇,掠奪著她的甜美,吸吮著,反復(fù)著,溫潤熾熱的唇緊緊糾纏在一起,我的雙臂不自覺地在她的腰間用力,她也死死地箍住我的脖頸,我們就像快要渴死的人,互相吞咽著彼此的口水和流下來的淚水。

此刻的大街杳無人跡,偶爾有輛車,像夜貓子一樣瞪著兩只發(fā)亮的眼睛,孤零零地從馬路那端竄過來,很快又在馬路的另一端消失。巨大的城市睡得很沉。這座沉睡中的城市仿佛只屬于我和紅袖,我被這個叫紅袖的女人擁抱著,她卻是一個妓女,一念及此,我感到一陣刻骨的寒冷。

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上午九點。茶幾上有她留給我的字條:口黑,我得去一趟鄉(xiāng)下,我的一好姐姐今天回家了,我要送她一程,恕我不能陪伴你,我大概要晚上才能回來。你要急著回醫(yī)院,就把門幫我?guī)?,門是自動上鎖的。早點在餐桌上,如果涼了,放進微波爐里熱一熱,不要吃涼東西,一定要聽話哦,一定要乖哦。還有,夜里我睡在你的身邊,我擔心你燒不退,或者你口渴,我好方便照顧你。不許瞎想啊。嘿嘿。口黑,拜。

在返回醫(yī)院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和紅袖,注定是兩條沒有交集的線段、夜空中閃爍的兩顆永不相撞的星。即便如此,我依然心醉。

20

很多癌癥病人最后都是疼死的,護工對我說,最后杜冷丁、嗎啡都會失效,病人會更加痛苦。我問,你一直陪護這里的病人,有什么好法子嗎?護工說,我看見有的家屬給病人抽大煙,那玩意抽幾口就能止痛,病人還能說話。

我想到紅袖。那天紅袖送雞湯來,我給了她一萬塊錢,把情況說了,兩天后,紅袖把一小包東西交給我,我拿給護工看,護工說就這玩意兒。護工幫助父親吸了幾口。沒兩分鐘,就見證奇跡了。父親眼睛有神了,我問他還疼嗎?父親說這會不疼了。我激動得立刻撥通了紅袖的電話,對她千恩萬謝。

我征求父親的意見,想給他洗個澡。父親點頭同意。我把小皮筏一樣的浴袋充好氣,護工從洗手間接來溫水,確定水溫合適后,我們把父親放進水袋里,水袋有厚厚的氣墊,父親瘦得皮包骨的身體才不會被硌痛。父親看到自己只剩下骨頭的身子,眼淚緩緩地流出來。這一次,我給父親洗的時間略長一點,最后給他洗了頭發(fā),小心翼翼的,稍一用力,他的頭發(fā)就會掉下來,其實他的頭上已經(jīng)沒有多少頭發(fā)了,光禿的腦袋像雞蛋殼一樣的脆弱。

父親示意再抽一口,護工服侍他吸下。父親小聲對我說:有一件事,我必須對你說,再不說,也許真的帶進棺材了。

父親說:那次打完山海關(guān),又掉頭回密云,大家都沒想到,密云比山海關(guān)難打多了,那天夜里,我和連長去刺探敵人的火力點,結(jié)果被對方兩個哨兵發(fā)現(xiàn),連長打死了一個哨兵,但同時連長也中了哨兵的子彈,當場犧牲了,這時另外那個國民黨哨兵朝我喊了聲沖過來,我想完了,他要抓我活的,我下意識沖他開了一槍,他撲面就倒下去了,我想快跑,但總覺得那個哨兵的聲音很熟悉,迎面跑過來的樣子很熟悉,看再無敵兵,就上去查個究竟,把那個人翻了個身,我看清了,被我打死的那個人不是別人,就是山巧的新婚丈夫,他沒對我開槍應(yīng)該是他認出了我。我也知道他在國民黨部隊當兵,但萬沒想到自己會殺了他。從那逃出來后,我就開小差回家了。

戰(zhàn)爭勝利了,但是心里的戰(zhàn)爭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這大概就是一名戰(zhàn)士的宿命吧。我這樣想。

父親說,告訴你真相,是心病還得心藥醫(yī)。我沒幾天活頭了,我不能把這秘密帶到陰曹地府去,我到陰曹地府見到山巧丈夫,也可以盡釋全隙了,我?guī)退藫狃B(yǎng)了孩子,也幫他照看了老婆,我不欠他什么了。我渾身都輕松了。

你怎么不早說,早說母親也早原諒你了。父親咧咧嘴,我感覺他很開心。

又一個黃昏,遠處的斜陽漸漸隱去,暮靄沉沉中,滿眼盡是頹廢,心中那份傷悲怎么也無法把它抺去,它總是纏繞在心間,如同幽靈般如影隨形。仰望天空,一只鳥兒劃過天際,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卻打破了黃昏的那份寧靜。風(fēng)還在不停地吹,吹得心中亂亂的,更加重了心中的那份惆悵。這些天,我一直失眠,不由自主的傷悲纏繞著我疲憊的心靈??粗h方飄浮著的朵朵白云,心中也飄飄的仿佛已隨它而去,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夕陽仿佛已經(jīng)被用舊了,她正在變得臃腫,變得蠟黃,正在慢慢死去。

醫(yī)院對面是個體育公園,我在一張長椅上坐下,在我旁邊的另一條長椅上坐著一對母女,母親在耐心地教她的女兒數(shù)數(shù),奶聲奶氣的聲音吸引了我,扭頭望去,那是一個扎了數(shù)根小辮的可愛的小姑娘。我不由得想到:數(shù)十年后,眼前這個天真爛漫的小孩子會有多少人為了她的生老病死而傷心流淚——這大概就是人生吧。

我突然想起楊玉芬。那次送餃子之后,她再也沒來過醫(yī)院,她現(xiàn)在怎樣了呢?我拖著步子走向那條熟悉的街道,到陽光客棧才赫然發(fā)現(xiàn)房門被貼上了封條,這是怎么回事?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懾住了我的心。我用發(fā)抖的手撥通了紅袖的手機。紅袖哽咽著說:芬姐死了。我說是怎么死的?紅袖說那個殺人犯越獄出來,把她捅死了。

紅袖來了。我問她這是什么時候的事。紅袖說你走后四五天吧。芬姐遇刺時是在登記室里面的小屋,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報警,我接到她電話時趕過來她已經(jīng)快不行了,她把銀行卡、密碼和她的身份證都給了我,讓我轉(zhuǎn)交給她兒子,并囑他好好讀書。她最后提到你,說你是她見過的最重情重義的人,她讓我這個相框給你,說你看到這個小畫,就能想起她。她最后說了什么我沒有聽清。她的血流盡了,臉色刷白刷白的,我打電話叫救護車,救護車還沒到芬姐就沒了。那天,我說去鄉(xiāng)下送一個姐姐回家,就是送她。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醫(yī)院的,父親依然睡著,我趴在他的床邊,無聲地哭了很長時間。

21

楊玉芬留給我的這幅畫不大,畫面是一幅裸體女人的工筆,上面竟然蓋了四個章,其中有個章是“平陽畫字”。果不其然,真是他的手筆。我常聽大哥二哥說起這個人,據(jù)說這個畫家的畫作在中國工筆畫中是售價最高的。這幅被題為《槳》的畫,凝集了畫家對生命終極一生的感悟,博大深厚的生命蘊蓄像奔騰呼嘯的黃河在這塊宣紙上風(fēng)起浪涌。此時無聲勝有聲。我依稀記起,這畫上的女子和陽光客棧里的那四姐妹之間的某人非常神似。這幅畫肯定是老畫家為那四個小姐的其中一個畫的絕筆,那個老畫家在這個妓女身上傾注了他全部的熱忱,臨死前這幅畫送給了那個小姐,可惜小姐不知道這幅畫的價值,離開時把畫當垃圾扔到了楊玉芬的陽光客棧。

晚飯后,我去了夜市,買了香燭、冥幣和很多金銀珠寶,又到冷葷店買了一些涼菜和酒,天黑以后,來到陽光客棧的門外。

我把四支蠟燭一一點燃,我點燃紙錢,打開酒瓶,滿滿地倒上兩杯,將一杯撒向地面。玉芬,我給你燒錢了,你活著為錢所累,如今死了,我給你多多地?zé)X,我希望你到另一個世界,不再為掙錢而做那些違心的事。我能為你做的,也就這么多。你兒子,我以后會抽空去看他,你就安心走吧。

夜色無煙,我昏昏欲睡,卻又被清風(fēng)吹醒。我的身邊到處都是尸骨和野草,除去清風(fēng)明月,身邊再無知己。

夜幕降臨,月光姣白,楊玉芬飄然而至,她穿著一襲白衣,面白如雪,無一絲血色,只有純粹的白。她美麗的唇瓣,卻比往日紅,仿佛臉上的血都匯到了唇上。嘴角微微地揚起,掛著一抹譏誚,一頭美麗及腰的長發(fā),風(fēng)起時,發(fā)絲飄揚,掩住了嬌媚的臉容。她的美麗,她的哀愁,她空寂而沉重的心靈,讓我有一種站在時間以外的感覺。我伸手拉她衣袂,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穿過白紗在空中虛握。

她越來越遠,最后隱沒在這空蕩蕩的月色里。

22

父親病得再也走不了幾步,即使從床頭到衛(wèi)生間都非常困難,要氣喘吁吁挪動半天。稍微好點的時候,父親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我他的感受:頭暈、心慌、腿哆嗦,憋氣、無食欲、心煩、心急躁、大便特別干燥、前后背疼痛,眼睛看不清、惡心、嘔吐、尿火辣、嗓子疼痛、沒力氣,總也出不來氣,走路要摔跟頭。最后還說,經(jīng)常眼岔,有幾次,我把你看成是你爺爺了。

那天上午,老姑、舅舅、三叔等十余人一起來看父親,父親已經(jīng)不能認人了,他們報上姓名父親才會點點頭,父親沒說一句話,只是咧著嘴干哭。大家都埋怨自己來晚了,沒想到這么快就不行了,大家哭了一陣,也就散了。

下午的時候,又來了一個人。當時我正哄父親睡覺……父親突然抬起頭,眼睛完全掙開了,目光中充滿了無限柔情,嘴里輕聲喊:山巧。山巧。

山巧?我感覺后背直冒冷風(fēng),一個驚悚的想法涌上心頭:大白天的,父親難道活見鬼了?

我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來人已接近床邊,笑吟吟地在那站著。是小川!我在市場門口救助過的那個年輕女人,此刻我才猛然想起,她長得很像山巧年輕時的模樣。這個世界是怎么回事,難道冥冥之中真的有人做著如此精細的安排?

我驚訝地問:你怎么來了?你母親的病好些了嗎?

小川淡淡地說:她死了。

小川是找我報恩的。我不知她是怎么找到我的,她也沒說。她要還我錢,我不要。我不要,她就要留下來,說替我照顧父親。她說她一來,老人就和她說話。她和老人之間有緣分。

父親完全把小川當山巧了,父親清醒的時候,就攥著小川的手一刻也不松開,滿臉的幸福,滿嘴的笑意。小川將錯就錯,迎合著父親的意愿,還撫摸父親的額頭,父親偶爾能笑出聲。他就像一個初戀的青澀的小伙子面對他心儀的女朋友。晚飯,父親竟然吃了四個餃子,他已經(jīng)十多天不大吃東西了,平時最多就是半個水餃,父親邊吃邊努嘴讓小川吃,小川便吃下一個,父親就高興得像個孩子。

夜里,父親要大解。小川推開我說:我來吧。小川給他打了開塞露,順利地幫助父親完成了大便。便秘使他七八天不大便了,每次試圖大便都像要虛脫了一樣,渾身發(fā)抖,半天都恢復(fù)不了平靜。我感激地看著小川,小川笑了笑,我伺候母親很久的,這些對我不算什么。

如果父親的誤認和反常的表現(xiàn)還不算什么的話,后來發(fā)生的事已經(jīng)非常離譜了。凌晨四點左右,我醒來,準備替換小川,讓她在沙發(fā)上瞇一會。可是我看到小川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解開了,露出雪白的乳房,斜躺在父親的身邊,父親的雙手抓住她的雙乳,睡得正香。我不敢再看,臉紅心跳,心里很是內(nèi)疚,小川還是個姑娘,也就二十二三歲,我腦袋嗡嗡的,一時不知所措。

我拉過小川,紅著臉說,你這是做什么???小川說,你別想那么多,你父親根本不知道我不是山巧,他受潛意識支配,你父親也沒有多少時間了……再說,我的身子也早不是我的了,一個老板答應(yīng)包養(yǎng)給我母親治病,我傻,和他去了酒店,結(jié)果當我醒來時,他已不見蹤影,我的手機和幾百塊錢也被他拿走了。如果不是母親,我可能就跳樓了。

我騰地從沙發(fā)里站起來,旁邊的一個小方凳子,被我一腳把它踢翻在地。

小川拉我坐下,乞求說:你別這樣,沒有過不了的鬼門關(guān)……母親走后,本來我也想隨她而去,我希望走前見你一面,當面說聲謝謝。

小川堅持再伺候我父親幾天,她說,母親去了,我了無牽掛,回家去也是傷心,還不如在這里做一點有意義的事。

那幾天父親就像幼兒園的小朋友,他只要醒著,一定要小川在他身邊,他那幸福愉快的表情讓我心里酸酸的,我想替換一下小川,可是父親把我當成仇人一樣,拼盡力氣推搡我。小川說,你去歇息,我不累。小川坐在父親身邊,父親又高興起來。我心里一陣難過,但還是祈禱上蒼,讓父親的這種狀態(tài)能夠保持長久一點。

23

父親賴以止痛的大煙沒有了,已經(jīng)五天了,紅袖再沒聯(lián)系我,五天前我又給她三萬塊錢,但是五天過去了,紅袖沒有出現(xiàn),手機一直關(guān)著。父親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他已經(jīng)無法躺下,只是佝僂在床上,身體盡力往前傾,只顧捯氣,嘔血。小川手忙腳亂,吸痰,擦血,一刻也閑不下來。

我想,我該給老叔打個電話了。

夜里,母親來了,她還穿著那身去世時的衣服,模樣一點沒變,母親坐在父親身邊,打開手里拎著的包裹,拿出父親平時穿的秋衣秋褲,一套藏藍色的中山裝,一雙挺厚實的棉襪,好像還有一雙青幫白底的尖口鞋。滿臉是笑地看著父親,說,初秋了,天有些涼了,換上衣服,跟我走吧,我?guī)慊丶摇?/p>

第二天早上,主治醫(yī)生找到我,他說,就這樣吧,估計不會超過今天夜里,我和你叔叔溝通好了,我會給你父親注射一種藥物,保證他途中不會死亡,救護車會把你們直接送回老家,有護士陪護,到家后,我們就會拔掉呼吸機,你父親會在那一刻離開。我說,老叔和我說了,一切聽從您的安排。醫(yī)生說,好吧,你抓緊收拾一下,上午十點,準時上路吧。

臨行前,我握住小川的手,流著眼淚,感謝她在父親最后的日子給予老人家的臨終關(guān)懷和陪護,小川也流下了眼淚,說哥啊,真正應(yīng)該感謝的是我,是你讓我在絕望時感到了人世間的溫暖、希望和美好。

老叔和大哥二哥已經(jīng)在村口等了,老叔伸手攔住了大哥二哥。老叔親手拔下呼吸機和父親手臂上的管子,大約三五分鐘的時間,父親的身體劇烈地抽動起來,鼻翼大幅煽動,嘴張得很大,大口往里吸氣,卻不見吐出來,滿臉滲出大滴大滴的汗水……我彎下身對他說,爸,我們回家了。父親神奇地睜開了眼睛,四下看了看,點點頭,然后伸出五個手指,我的耳朵緊貼他的嘴邊,我聽到父親游絲一樣的聲音:給我五個棒餑餑。說完大口吐血,瘦得只剩下骨頭的軀體挺了一下,眼角流出兩滴眼淚,沉重地閉上了眼睛。

家里家外很多人,很熟悉的人,但我看他們時都有些模糊,像影子一樣進進出出地走動著,我在影子里穿行,徑直進了屋內(nèi),感覺身體重如泰山,腳下踩著云朵……一頭扎在床上……爸爸……爸爸……我恍惚聽見兒子在叫我,又好像是我自己在喊,夜已經(jīng)很深了,父親下地還沒有回來,我順著梯子爬上房,站在房頂上喊——爸爸——回家啦——喊聲傳得很遠,山谷中滿是回聲。

父親的葬禮辦得莊嚴隆重,送葬的隊伍有七八百人,大部分我不認識,他們下跪、叩頭,悲戚之情不亞于大哥二哥。下葬時,我把很大個的五個棒餑餑放在棺材頭上,轉(zhuǎn)眼,平坦的地面上便凸起一個黃土堆積的墳頭,送葬的人陸續(xù)回走,我在最后,在拐彎處,我回過頭,看見父親正貓腰撿拾散落在墳地上的貢品——糕點還有水果,然后坐在一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父親實在太餓了。

黃昏的暮色漸漸深濃,田野蒼翠,玉米已經(jīng)成熟。父親,我們的村莊,溫暖芬芳,就這樣,你帶著良辰美景,消失在黑暗中。父親,你的衣角帶著涉水而過的潮濕,我看到你在彼岸,和我一樣,抬起頭傾聽鳥群飛遠的聲音,你笑容純真,再無痛楚。

24

父親過了五七,我和媳婦說,我得去趟省城,打探一下紅袖的下落,順便去看看楊玉芬的公婆和她兒子。媳婦眼睛有些濕潤,沉吟片刻,還是點頭同意了。

我再次去省城的那天早晨,下了一陣雨。和父親去省城時是初夏,現(xiàn)在已是深秋了。秋天的田野,是一方急待播下小麥種子的田塊,正在耕地的拖拉機鉚足了勁,嘟嘟嘟嘟地前進,一只受驚的土褐色的兔子從黑黝黝的田地里躥出去,潛入遼遠的田疇,消失了。田野上跳躍著一只白肚皮的灰喜鵲,它在它熟悉的田地中、泥土間,搜尋那些個潛出土層的蚯蚓。還有一只烏鴉啄食了一珠草穗的種子,仰高著脖項,猶似嗜酒的人喝下一口美酒,眼睛迷醉地下咽。那些田地的主人,拿這些小動物一點辦法也沒有,趕幾下,嚷幾聲,見它們不走,也就作罷。父親生前從不像他們那樣大喊大叫,只是扎幾個草人,樣子搞得兇巴巴的,有的還叼著一根大煙袋,那些鳥啊兔子就遠遠地避開。田野里再也見不到父親忙碌的身影了,他的肉體和靈魂已歸于土地。想起和父親在省城的短短的三個多月時間,父親告別了塵世,我的生命也經(jīng)歷了一次蛻變。

我到省城后直奔看守所,我懷疑紅袖是因為購買毒品時被警察抓了。事實也確實是這樣,我打聽到紅袖在省第三監(jiān)獄服刑。我以紅袖同袍哥哥的身份,爭取到了探視紅袖的權(quán)利。

隔著厚厚的鋼化玻璃,我見到了紅袖。還沒說話,我的眼淚就下來了。

不要難過了,你父親好點沒有?

已經(jīng)死了,剛過了五七。

那就祝老人一路走好吧,我們誰都有那一天。

你為什么不申辯?你是受了我的牽連才進來的。

我感謝你還來不及,還說什么牽連!你不讓我買那些東西,我自己也會找個方法進來。我進來也是好事,我進來就是自我救贖……

你得好好活下去……

紅袖嘴角閃過一絲頑皮的笑:如果有來生,我想與你結(jié)伴,一起走云海,過高山。

我知道紅袖罪不至死。我想告訴紅袖,我已經(jīng)把那幅畫通過公證轉(zhuǎn)贈給她了,只等著她出來??晌易罱K什么都沒說。

告別紅袖,我又去了陽光客棧,想再看一眼這個讓我魂牽夢繞的地方。只是這城市的發(fā)展太快了,才幾個月時間,那幾棟老樓已被夷為平地,十多臺挖掘機怒吼著,把頭深深地扎進地下,一片片新樓將在這里像春筍一樣拔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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