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薇
這本名為《天生有罪》的書,由美國蘭登書屋2017年9月19日出品,是一部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作品,榮登美國《時代》周報評選的2017年度百本重要圖書排行榜,位列暢銷書榜單的榜首。
吸引我注意的不是榜首暢銷書,而是書名以及作者的身份。作者系美國當紅脫口秀《小崔每日秀》的主持人特雷弗·諾亞。諾亞1984年2月20日出生于南非約翰內(nèi)斯堡,曾擔任電視臺、廣播電臺主持人和脫口秀演員,聲名鵲起之后于2014年底赴美國發(fā)展,擔任美國“喜劇中心”電視臺著名脫口秀節(jié)目《每日秀》的通訊員,后在2015年成為該節(jié)目的主持人。特雷弗·諾亞目前生活在紐約。
書的扉頁上,只在中腰有這樣短小的兩行字:“獻給我的母親,我的第一個粉絲。謝謝你讓我成為一個男人。”很顯然,這是很重要的兩行小字,根據(jù)以往的閱讀經(jīng)驗,這會是此書的線索。事實也的確如此。普利策評論獎得主,被譽為“英語世界里最有權(quán)勢的評論人”谷美智子這樣評價此書:“《天生有罪》不僅是一部在南非種族隔離制度下的令人不安的成長史,更是一封寫給作者那位了不起的母親的情書?!?的確如簡括的評論所言,“南非種族隔離制度”“成長史”“母親”等幾個詞構(gòu)架起整部書的脈絡(luò)。作者的書寫,既家國又天下,溫情承載了沉重,消減了成長中的苦楚。
Ⅰ
書中的小特雷弗是南非原住民黑人母親和歐洲白人父親所生的混血兒,在種族隔離時期的南非被判歸為有色人種。在當時的南非,原住民和歐洲人的結(jié)合本身就是犯罪,其性質(zhì)的嚴重程度甚于叛國罪,父母會面臨五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懲罰,出生的嬰孩將被送進孤兒院。所以小特雷弗一經(jīng)孕育,基因里自帶“罪”的屬性,一出生便難逃“罰”的命運,這不單單是他和他父母的個人命運,而是種族隔離時代的南非人的集體命運。這是一場蓄意的大型人間悲劇。身在其中的人們除了憤怒、茫然和無奈之外,所剩的選擇并不多,活下去的人們要么茍活于眼前,要么在充滿惡意的規(guī)則之下尋找縫隙,輾轉(zhuǎn)騰挪地在規(guī)則之內(nèi)用智慧對抗無邊的傷害。在規(guī)則之外誕生的生命就是在規(guī)則之內(nèi)的人們最本能的原始輕蔑與對抗,是一種帶有希望的選擇。規(guī)則制度本身的終結(jié)最終也許需要借助暴力革命,但其松動瓦解一定始于思考,依靠思想的革命。種族的融合,代際的不息傳遞,終將讓一切變?yōu)榭赡?。作者用文字用親歷者的視角讓普天之下的讀者體驗了一次種族隔離制度之下異常艱險的成長,讓不明真相的人們意識到:種族隔離制度是人類歷史上繼奴隸制度之后又一摧殘人性的暴政發(fā)明,是奴隸制度的一奶同胞。因為這一制度,生活在一方土地上的人類被毫無邏輯地人為歸類,而且可以隨意更改因為膚色而被規(guī)定的身份等級和歸屬,從而制造仇恨:
如果你申請成為白人,他們會往你的頭發(fā)里插一根鉛筆,如果鉛筆滑落,你就是白人,如果卡在頭發(fā)里,你就是有色人種。政府說你是什么人你就是什么人。有的時候就是一個職員盯著你的臉打量一會兒,就能快速得出結(jié)論你是哪種人。根據(jù)你顴骨多高,鼻子多寬,他在隨便哪個選項上打上幾個勾,就能決定你可以住在哪個片區(qū),可以和誰結(jié)婚,能得到怎樣的工作,擁有怎樣的權(quán)利,享受怎樣的特權(quán)。有色人種不光能提拔成白人,有時候他們也能變成印度人。有時候黑人可以提拔成有色人種,有時候有色人種會被降級為黑人。當然,白人也有可能被降級為黑色人種。
這一制度的愚蠢荒唐昭然若揭。整部作品,作者用毫不費力的嘲諷的敘事語言風平浪靜地把種族隔離制度撕開給我們這些“局外人”看:荒唐、丑陋、無恥、殘忍至極。作者用文字為讀者還原了南非原住民的境遇——時時生活無著,接受愚民教育,就業(yè)艱難。黑人和有色人種沉入社會底層,即使在南非迎來民主的勝利之后,白人以外的人種依舊深陷于貧困、暴力、盲昧無知的怪圈中動彈不得,同為世人,卻顧全不到生而為人的尊嚴,一生無望。作者的母親是虔誠的基督徒,故而書中少不了宗教穿針引線,每每提到上帝,都不禁讓人暗自思忖:如若真的有上帝耶穌存在,那么南非一定是被遺忘的角落。
彩虹之國、黃金、鉆石、暴力、種族隔離、曼德拉……這些是概念中的南非標簽,又周知又不詳知。這是一個因遙遠陌生而神秘又讓人望而卻步的一個地理和心理上的存在。沒讀此書之前,關(guān)于南非的經(jīng)驗多是來源于影視渠道,支離破碎,模糊不清;讀罷之后,南非的社會結(jié)構(gòu)和屬性逐漸清晰起來,這與我們的生活經(jīng)驗天壤之別,不時讓人暗潮涌動。無疑,這本書是對種族隔離制度的一種冷峻拷問,不過它讀起來卻冷靜克制而又諧趣橫生,幽默的語言風格一覽無余。這正是此書的珍貴之處。不同境遇之下,生活日常之種種很多時候已經(jīng)讓人黯然疲累,再去承受人間苦難的訴說需要用到積攢的心力,顯然是件辛苦的事情,不知是天性使然還是有意為之,作者向前來的讀者展現(xiàn)了最大的溫柔和善意,用幽默輕撫了人們的心,使得苦難讀起來非但無逼仄之感,反而很可能不經(jīng)意間疏散了世人心中的淤積,給了一個意外的機會。
Ⅱ
該書的一大關(guān)鍵詞是母親。生長在南非,被標記為有色人種,這是不幸的,但小弗雷特又是幸運的,因為他有個了不起的母親。帕特麗莎·努拜因賽羅·諾亞,拋開母親的身份,僅作為她自己,她已然了不起。她了不起到仿佛塵世并不能傷她毫發(fā),仿佛真的一直有神靈在護佑一般。在尚且需要原生家庭庇護的年紀,父母讓她失了望,食不果腹的時候甚至以河土充饑,讀來讓人心酸,她總算獨自一人千辛萬苦地活下來,卻不曾有半句怨天尤人,在有經(jīng)濟能力的時候繼續(xù)幫扶母親養(yǎng)家。也許這個早慧倔強的少女對于貧民世界里的一切深深了解,所以這般慈悲。但她心里終歸是有遺憾的,需要無私無盡地愛與被愛,所以她決定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給予這個生命最好的愛,以此來安放自己曾經(jīng)被辜負的心,完成人世間的功課。“要是她想做什么事,她就想方設(shè)法去做,然后她就做到了。你得先擁有她身上那種無畏精神,才能做出她所做的那些決定?!惫?,她成為了母親。人們常說,為母則剛,但她絕不僅僅堅韌剛強一心奉獻,在種族隔離制度之下,她用勇氣和智慧在一個瘋狂的世界里硬生生地搭建了一個近乎正常的小世界,陪伴她親愛的小孩讀書、思考、成長。她和他盡管生活清貧,卻活得自由自在,驚心動魄。她教給他生存的技能,解放他的思想,領(lǐng)他看白人的世界,“哪怕他一輩子都離不開貧民窟,他也能知道,貧民窟不是整個世界。哪怕我只能讓他明白這個道理,那也夠了”。也許在她內(nèi)心深處,她已然窺見了她的孩子終將走過南非的雨季,越過大山大海,去看更大的世界,就像她當年走出黑人小鎮(zhèn)一樣。“她希望我可以自由地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成為任何人?!边@太酷了。一個人能給另外一個人最好的禮物,除了生命就是思考的能力,弗雷特的母親兩樣都做到了。在弗雷特的成長過程中,這位了不起的南非女性像她所篤信的耶穌一樣守護著她的孩子,全心全意,竭盡所能。她沒有背叛自己的初衷,無條件地成就了一個生命。她是如此特別,她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愿強盛地活在千難萬險的南非貧民區(qū),人們不由得相信,她在哪里都能夠恣意生長,盛放,像非洲大地上最明艷的帝王花一般。她具有一種迷人的原始生命力?!八苊?。外在美,內(nèi)在也美。她渾身散發(fā)著一種我從未擁有過的自信。就算她在花園里干活,穿著工裝褲,渾身沾滿泥巴,你也能看出她有多迷人?!弊髡咭欢ㄊ巧類勰赣H的,那不僅僅是源于原始情感的深愛,更多的是一個個體對于另外一個個體的感恩、激賞與致敬。他們是骨血,是戰(zhàn)友,是耶穌與世人,是在大雨洪荒中一定會牽掛回頭的一體。他知道,她用自己的人生托起他,等待他向更遠處奮力飛翔的那一刻。所以,這真的是一封長情書。
Ⅲ
書中另外一個關(guān)鍵詞是成長。天底下所有的成長故事都是不一樣的,情節(jié)取決于你是誰,你的父母是誰,你的生長環(huán)境是什么,尤其是當這一切全部都特別不一樣的時候故事,就格外具有戲劇性。特雷弗的成長史從一開始就充滿戲劇沖突,張力十足。“大多數(shù)孩子是他們父母的愛的結(jié)晶,而我是我父母犯罪的結(jié)晶?!痹诜N族隔離時期的南非若有一個“膚色不正確”的身份,“為了維持日常生活的正常”,需要在“一萬件事情上如履薄冰”。特雷弗成長故事的開頭是很南非的。為了不被政府當局發(fā)現(xiàn)送去孤兒院,童年時期的小特雷弗“就一直被關(guān)在家里……除了那幾次在公園散步之外”,他的“童年記憶幾乎全部在室內(nèi)”,他“唯一能和父親相處的時間都是在室內(nèi)”, 如果他們“去外面的話,他就得到路對面去走”。但與此同時,因為母親的緣故,特雷弗的成長又不是很南非:
我媽媽會帶我去其他黑人永遠不會去的地方?!B(yǎng)我的感覺,就好像我是一個白人孩子——不是讓我學白人文化,而是讓我相信,世界是我的,我可以為自己發(fā)聲,我的想法和決定都是重要的。
在作者的成長敘事中,除了家庭教育之外,我們也看到了自我教育、社會教育。母親教會他如何獨立思考,賦予他血液里的特質(zhì),而特雷弗終究是他自己,他個性中有不同于母親的部分,他讀過的書、經(jīng)過的人和事也和母親有所不同,他有他這一代人自己的困境,這些都伴他成長,助他重新思考判斷,形成對這個世界的經(jīng)驗,化作眼量膽識,完成自我成長的部分。而極具特色的南非社會,用自成一體的體系秩序教育了特雷弗:“總有解決的辦法,拐個彎抹個角,解決難題……生活在街區(qū)里,有種奇異的舒適感,但舒適的同時也很危險……在社會中我們彼此傷害,是因為我們看不到受傷之人的樣子。我們看不到他們的表情。我們不覺得他們也是人?!痹谌灰惑w的合力打磨下,小特雷弗·諾亞成了如今的特雷弗·諾亞。
當初看到書名的時候,總有點胸臆難舒,待開了頭便發(fā)現(xiàn),因為思維僵化誤會時有發(fā)生。作者不愧是當紅脫口秀節(jié)目主持人,文字舉重若輕,很多時候都是戲謔著輕輕巧巧地將人世苦楚灰飛煙滅,一副看透卻不出世的勇敢派頭。仔細一想,作者不過三十出頭的年輕人而已,能如此明朗寬厚,不失為一種天賦。閱讀途中,很多時候,你恍惚間可能會以為在看一檔脫口秀節(jié)目的文字版,文采意義上的文學性可能已被忽略,歡脫脫的機智俏皮富富有余,不時讓人忍俊不禁,或掩書大笑,讓人暫時忘了憂傷。這不禁讓人想到書中所說,“和我媽在一起,我見識到了她怎么運用語言來跨越種族界限、處理難題、闖蕩世界。……我學會了像我媽媽那樣使用語言?!@簡直成了我受用終生的工具。”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特雷弗的成長故事也是一本生動的語言教科書,不光在書中進行了幽默語言能力的實戰(zhàn),還運用個人經(jīng)歷將社會語言學普及給大眾:“比起膚色,語言更能決定你是誰?!芸?,我就發(fā)現(xiàn)了填補種族裂隙最快的方式,是說相同的語言?!闭Z言的力量在我們普通人想象之外。
作為年度暢銷書,《天生有罪》或許不屬于美文,它也許不會成為經(jīng)典,但依然不會妨礙人們喜歡它、需要它、記住它。無論什么時地,也無論是哪個族群組別,人類的處境大抵如是,它也許不會解了你眼下的圍,但它至少會在最黑的地方投下光亮,在你止不住地往下沉的時候,托住你。
(作者系東北大學秦皇島分校外國語言文化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