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20世紀50年代,林非就寫出一系列研究魯迅作品的論文,至現在,林非已出版了《魯迅前期思想發(fā)展史略》《魯迅小說論稿》《中國現代小說史上的魯迅》《魯迅傳》(合著)《魯迅和中國文化》《論〈故事新編〉的思想藝術及歷史意義》等大量的學術著作,在海內外影響廣泛。作為原中國魯迅研究會會長,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原文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原中國散文學會會長,林非對魯迅的研究持續(xù)了近60年。
在陳荒煤的鼓勵下寫出《魯迅傳》
1931年,林非出生在江蘇海門。在母親的支持下,他初中畢業(yè)進入上海吳淞中學讀高中。在這里,林非讀了很多魯迅、高爾基等進步作家的作品,卻因說真話得罪了三青團(中國國民黨下屬的青年組織)。當時與他一塊兒讀進步書籍的一位同窗好友,因為其父是國民黨上海市黨部書記長,得知林非已被列入“黑名單”,就悄悄告訴了林非,讓他多注意。林非索性離開上海渡江北上參加了革命,之后又隨解放大軍南下,參加了渡江戰(zhàn)役。1951年,林非作為調干生考入復旦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分配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基于早已認真研讀過兩遍《魯迅全集》,林非在文研所寫出第一篇論文《論〈狂人日記〉》,見解新鮮而深刻獨到,引起了學術界的重視。這篇文章經唐弢先生閱審,發(fā)表于1962年2月的《文學評論》,這是林非研究魯迅的首發(fā)之作。此后,他先后發(fā)表《魯迅小說的人物創(chuàng)作》《論〈阿Q正傳〉》《論魯迅的小說》等文章。1977年,林非完成了他第一部研究魯迅的專著《魯迅前期思想發(fā)展史略》(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1年夏天,在紀念魯迅誕辰100周年的工作中,主持文學研究所工作的陳荒煤同時擔任紀念委員會的秘書長,林非負責學術組的事務,籌劃全國上百位著名學者參加的研討會。有一次,陳荒煤在走廊上看見林非。陳荒煤問:“為了魯迅誕辰100周年紀念,你們考慮過沒有,還應該做一些什么工作?”
林非說:“除了已經上報的三部學術專著之外,還發(fā)動大家多寫一些論文,針對當前存在的問題發(fā)表意見,著眼于提高魯迅研究的學術水準……”
“你們沒有想到過其他的工作嗎?”他默默地望著林非,和藹地笑了。
林非無法回答這突然的詢問,說:“沒有?!?/p>
陳荒煤說:“應該趕寫一部言簡意賅的魯迅傳,讓更多的人準確地了解魯迅,這既是最有意義的紀念,也是撥亂反正的重要工作?。 ?/p>
回憶起這段往事,林非依然覺得溫暖。陳荒煤是找來他寫的文章后,才確定讓他寫魯迅傳的。“除荒煤之外,從來還沒有哪一位領導,是在閱讀了我的著作之后,再布置和指點我去從事研究工作的。”
就在紀念魯迅百年誕辰活動上,成立了魯迅學會,這是“文革”后第一個成立,也是規(guī)格最高的學會。名譽會長是宋慶齡、鄧穎超,會長是林默涵,林非擔任副會長。同年底,林非和劉再復合作完成了《魯迅傳》,以文學筆法,不僅追求其研究價值,更注重通俗性和形象性,記錄了魯迅一生的各個側面,豐厚有力地凸顯了魯迅的人格、思想、藝術和學識。尤為可貴的是,讓魯迅作為一個平凡而又偉大的“人”,抒寫出他真實的成功和失敗、喜悅和痛苦、憤怒和熱愛、憧憬和絕望,完整而準確地展示了魯迅光輝的一生。
回望三十多年前出版的《魯迅傳》,林非認為,由于當年是匆促趕出的急就章,因此還顯得比較粗糙,在歷史的深度和思想的高度兩個方面,還開拓不夠,不少地方應該提煉得更精致和概括一些。
林非還認為,對于魯迅批判封建傳統思想的獨特貢獻,應該在研究當時各種社會思潮的基礎上,作出細致和深入的分析。為此,林非將魯迅與同時代的人物以及在中國思想史上各種反封建思想的人物進行比較,還把視野擴大到了中西方人的自覺與精神解放歷程的歷史比較,以歷史主義的觀點指出魯迅的局限性,使魯迅具有了更為科學的歷史定位。在這一思路的指引下,林非于1978年動筆,寫出了《魯迅前期思想發(fā)展史略》。
林非說,撰寫《魯迅前期思想發(fā)展史略》的目的,是希望通過三條思想線索之間的起伏變化,以及魯迅唯物史觀見解的不斷遞進,突破與替代瞿秋白概括魯迅思想發(fā)展的那個公式。這種符合實際且顯得更為豐盈的說法,引起學術界不少朋友的興趣,也許是在意料之中的。
魯迅研究專家張永泉于1983年致林非的一封信里說道:“時隔二十年,我還是十分清楚地記得當年坐在閱覽室里讀您的《論〈狂人日記〉》的情景。那服人的論辯,動人的詩情,融哲理與形象于一體的語言,曾使我激動不已。那以后,凡是您的大作,我必找來學習?!遏斞盖捌谒枷氚l(fā)展史略》,我圈圈點點,不知讀了多少遍?!?/p>
“不免油滑”的利與弊
1984年4月,林非的《論〈故事新編〉的思想藝術及歷史意義》出版,對于魯迅小說的體裁問題、所穿插的“油滑筆墨”問題、創(chuàng)作方法問題以及小說的歷史意義和時代意義等問題,提出了新穎而準確的結論,再次引起學界的重視。
在第一章論《補天》中,林非指出小說在中國新文學史的地位,是作為開拓古代題材的現代小說屬于首創(chuàng)之作?!霸凇堆a天》出現之前的中國新文學史上,只有郭沫若寫過古代題材的作品,然而那并不是小說創(chuàng)作,而是在新詩和歷史劇領域的嘗試……”然而,魯迅在《補天》中,穿插了一個“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媧的兩腿之間的丑行惡語的情節(jié),這就直接涉及“油滑”筆墨的現實意義和藝術價值這個頗具爭議的問題。“魯迅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著很嚴格的要求,他認為這‘小人物跑到女媧的兩腿之間來,不但不必有,且將結構的宏大毀壞了(《南腔北調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他認為‘這就是從認真陷入了油滑的開端,(《故事新編·序言》。)”
可是,為什么魯迅后來創(chuàng)作《故事新編》的其他篇什當中卻一再止不住要加倍地“油滑”,越發(fā)走上這條獨特的道路呢?林非沒有拘泥魯迅對自己作品的嚴格要求,而是聯系魯迅的散文《朝花夕拾》以及諸如郭沫若同期歷史題材的作品進行比較研究,還對照魯迅的“不免油滑”,“有一利必有一弊”之說,闡明這里的“利”就是魯迅作為民主主義戰(zhàn)士的責任感,是現實的戰(zhàn)斗需要,閃爍著魯迅對社會停滯狀態(tài)批判的光芒?!凹舆M現代社會細節(jié)的‘油滑之處不能妨礙它作為歷史小說的存在,卻只能使它成為一種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比較特殊的歷史小說?!?/p>
緊接著,林非在《奔月》的分析中,結合魯迅所處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退潮時期和他個人的經歷,透過對于羿的塑造,寫出了既是作品人物,也是作者本人的孤獨和寂寞。“如果他真的追上了嫦娥,是憤怒地用箭射她,還是依舊像往日那樣愛撫她呢?這種來源于性格復雜性的合情合理的懸念,產生了耐人咀嚼的蘊藉和含蓄的力量,這正是現實主義藝術的長處?!贝送猓址窃僖淮卧u點“油滑”寫法的利弊,點明其中蒙逢陷害羿,既是博考文獻,也有隨意點染之筆墨,那就是譏諷文人高長虹,但這里卻將他攻擊魯迅的話語直接搬進小說的對話里去,“如果不太了解魯迅詳細的史傳材料的話,這些話就顯得怪誕和無法理解了?!绷址钦f,這確實屬于“油滑”之處的弊病了。
魯迅說過,“除《鑄劍》外,都不免油滑”(1936年2月1日致黎烈文信)。但是,林非卻逆向而論,認為《鑄劍》也有“油滑之處”的,“不大喜歡紅鼻子的人”即指一再評說過的顧頡剛,還有宴之敖居然說出現代的文學語言。這些都屬于順手拈來,信筆成趣。但對此的否定抑或肯定的評語是相當謹慎委婉的,林非先點到其多少有點兒沖淡作品的肅穆的氣氛,顯得滑稽和荒誕,不能說是很恰當的筆墨。林非認為,我們完全可以對這種“油滑”發(fā)表不同的看法,但是魯迅想使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更大社會作用的意圖是不能否定的。
林非指出,《故事新編》中,“油滑之處”的表現最為突出的,要推《理水》,其現代生活的情節(jié)占了重要篇幅。至此,魯迅這種以“油滑”進行諷刺的寫法,更趨于成熟?!棒斞甘且ㄟ^滑稽和怪誕的諷刺手法,跟讀者達到一種會心的默契,提醒他們不要將古代和現代的生活現象混淆起來。這些帶上了古代和現代生活不同特點的混合物,正是魯迅的一種獨特的創(chuàng)造,在這顯得有些‘油滑的插科打諢的藝術結晶中,諷刺了從古到今的一些丑惡的社會現象?!绷址钦J為,這種被魯迅自己稱為“油滑”的筆墨,在世界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實在可以說是一個奇跡。魯迅的藝術獨創(chuàng)性正是在這里表露了出來。
林非如此估評“油滑”筆墨,可謂全面、審慎,有利于歷史小說的藝術創(chuàng)作既不失傳統的范式,又有獨特性地向前發(fā)展。在林非看來,魯迅遠遠地超越了當時那種文化氛圍的啟蒙主義者,往往是顯得十分寂寞和孤獨的??梢哉f,魯迅畢生都處于寂寞和孤獨的精神境界中間。他說:“當今的中國不會再讓魯迅孤獨和寂寞,當今的中國仍然需要魯迅,魯迅仍然是科學和文學啟蒙主義的旗幟?!?/p>
《魯迅和中國文化》的學術朝氣
很多人認為林非溫文爾雅,其實內心剛強。因為愛說真話,他一生經歷了很多挫折。1995年他當選為中國魯迅研究會會長。他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進一步拓展魯迅研究,將魯迅研究提升到新的層次。2005年秋天,李敖在香港鳳凰衛(wèi)視有關魯迅的四次講演中以他慣有的“狂放”,對魯迅進行了不顧事實的貶損。林非注意到后,很快在香港《香港作家》發(fā)表《李敖,信口雌黃說魯迅》一文,對其進行了嚴肅的批駁。他認為,必須要維護魯迅,維護在中國思想史、文化史上無人可以替代的偉大魯迅的形象,這是一個正直的、成就卓著的學者的責任感,學術良心至關重要。
回顧近60年研究魯迅的心得,林非認為,自己非常在意把魯迅主要的特點和長處表現出來,在魯迅思想中重視人的個性。2007年,《魯迅和中國文化》的撰寫和出版,被古稀之年的林非視為自己魯迅研究的最后沖刺,也是他從事學術研究活動的最終記號。這部學術著作闡述了作為中國文化史、思想史上偉大的思想家的魯迅,創(chuàng)見思想的歷史價值與現代意義,被學術界譽為當代魯迅研究的一座“高峰”的著作,當代中青年魯迅研究學者不易超越的不朽之作。
《魯迅和中國文化》中寫到魯迅對傳統文化的批判,傳統文化中有精華,也有封建。林非強調人人生而平等、自由的思想、獨立的人格,自始至終強調個性,和封建形態(tài)隔離。這是他在理論上最大的貢獻。他不只在考證資料上,更主要在理論上研究魯迅,強調魯迅在五四時期啟蒙的作用,對國民性的批判和對知識分子的啟蒙。
從精神文化視角探索魯迅與中國文化的關系,自20世紀80年代就已開始了,而林非的《魯迅和中國文化》使這一視角更為深化。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張夢陽認為,《魯迅和中國文化》中最耐人咀嚼、發(fā)人深省的是,從深邃、豐厚的文化內蘊中發(fā)出對“人”的呼喚和對魯迅“立人”思想的闡發(fā)?!傲⑷恕笔囚斞缸约邯毩⑺枷氲暮诵模瑢︳斞浮傲⑷恕彼枷氲年U釋與發(fā)揮是新時期魯迅研究最重要的收獲。同時,林非在中國魯研史上第一次科學與理性地指出了魯迅的歷史局限性。他在《魯迅和中國文化》中指出,魯迅早期受到無政府主義和唯意志論思潮的影響,不可能離開小農經濟的基地,對明中葉及黃宗羲以后的民主思想缺乏研究等等。像這樣實事求是地為魯迅定位,不回避他的矛盾和局限,反而與魯迅所處的時代達到深度契合。
“林非在魯迅研究上之所以碩果累累,與他獨到的研究方法是分不開的?!睂W者蔡長青認為,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期研究魯迅小說時,林非就開始運用比較的研究方法,他的《魯迅和中國文化》更是運用比較方法進行研究的杰出范例。在《魯迅思想研究隨筆》一文中,他主張“應該把魯迅的思想,放在他所處的廣闊的時代背景前面來進行觀察”,“還應該放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上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并且跟思想史上各種反封建的思想觀點進行比較,從而闡明它歷史和現實的意義,闡明它在思想史上的作用和價值”。實際上,林非不僅僅把魯迅的思想放在中國思想史上來觀察,甚至還參照了西方思想史上的諸位先哲,這樣更有助于對魯迅的思想進行合理而準確的評價和定位。與許多學者的認識不同,林非一直強調魯迅研究不是個人的事情,它是涉及國家和民族發(fā)展的大事。在他看來,魯迅研究的意義絕非停留在學術層面,其思想啟蒙的意義更值得重視。
林非認為,一個國家應該日益提高自己民族的精神和文化水準。一個會思索的民族才會產生大的科學家、思想家、藝術家。所以魯迅的思考、魯迅剖析國民性的犀利的目光在今天仍然是有著巨大的社會意義的,有些任務我們仍沒有完成。從這點來講,作為一個深刻的思想家、文學家,魯迅對于我們民族的精神是具有無窮無盡的推動力的。
散文創(chuàng)作,把“心”交給讀者
如果說魯迅研究是林非傾注一生的學術脈絡,那么散文則是他的另一條平行道。
林非最感人的是那些表現親情、友情的作品,他用愛與真誠溫暖著無數讀者的心靈。他記敘了與師長、朋友的交往。冰心、劉大杰、陳翔鶴、方令孺、沙汀、荒煤、秦牧、王瑤、趙樹理、吳伯簫等著名學者和作家生動地從作品中走來,竹內實、許世旭、丸尾常喜等外國學者,張曉風、鄭明娳、黃河浪等海外華人作家批評家躍然紙上。散文評論家李曉虹認為,在與文學界的前輩交往中,林非始終懷著一種尊重,但這是對才華和精神財富的珍視,對人格與思想魅力的敬重,與權力和名氣無涉。正因為這樣,作者每當想到恩師劉大杰時,便會由衷地欽佩他的講課和過人的才智,而并不回避他晚年所做的違心之事,最終從蹂躪和踐踏人們靈魂的時代找到緣由。正因為這樣,作者才能在陳翔鶴這位老作家拿來發(fā)表在《人民文學》上的得意之作時,說出自己的真話“不太喜歡”,但在翔老因為此文而受到自上而下的批判時,林先生卻對他深深地鞠躬,在他即將遭受皮肉之苦時,又巧妙地保護他。
在2002年的全國高考語文試卷中,曾列入了林非的散文《話說知音》。林非在另一篇《渴望著追求更多的知音》的文章中說:“遠在自己的青年時代,我就追求著赤誠的友誼,盼望著在許多朋友之間,都能成為相互支撐和生死與共的知己,以及同聲相應與擊節(jié)贊嘆的知音?!鄙钪辛址堑闹羰侵袊鴤髅酱髮W教授、作家肖鳳。“他很內斂,理性,但是敏感、情感細膩。林非性格直爽,嘴對著心,一輩子不會拐彎抹角。”肖鳳因此評價林非是“一根筋”。
學者、散文家王兆勝評價林非散文,認為其敘述方式表面看來比較傳統,其實是頗具現代性的,這是一個有著深厚的古典文化素養(yǎng),而又充滿自覺的現代思想意識的學人的一種現代表達。林非散文的敘述模式有其突出特點:一是把“心”交給讀者,二是童心與智思的輝映成趣,三是有著同情心和美好的祝愿之歌。這種散文是有君子風度的,它顯得特別親切、自然、優(yōu)雅和動人,從而與許多喜作高談闊論、導師式宣講的散文大為不同。
王兆勝說,散文的情感是當下頗有爭議的一個問題。與許多人公開倡導散文情感的虛假和虛偽不同,林非強調散文情感的真實,并將之視為生命。林非散文的情感總體來說,始終堅持真、善、美的內在統一,但又有其獨特的關系結構與變化,這主要表現在純粹與包容、熾熱與平淡、粗獷與細膩的辯證關系。細心體察林非散文的情感世界,可以感到作家心弦的律動與震顫,是一種美好呈現與知音之感的文學、人生書寫。林非曾是一名軍人,他年輕時扛過槍,渡過江,還打過仗,但后來卻改弦更張讀了大學,隨后是全力以赴地從事學術研究和文學創(chuàng)作,成為國內外知名的學者和作家;林非一輩子以學術研究為主,但卻又酷愛散文隨筆創(chuàng)作;林非一面執(zhí)著于魯迅研究,一面又熱愛散文研究。可以說,在林非身上充滿著豐富性、多元性、矛盾性、辯證性與和諧性,這是理解其學問人生的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就林非散文而言也是如此,粗獷與細膩雖是一對矛盾著的情感,但它們卻鮮明、和諧地得以共存、共生、共長,成為各有春秋而又水乳交融的一個現象存在。
知識分子的良知與覃思
有強烈責任感的作家,不應該盲目地去吹捧專制帝王,而是應該寫出文字獄的歷史真相,這樣才有助于人們徹底地反省和拋棄歷史遺留的奴性主義痼疾,全面地增強民主的意識。針對當時的戲說之風流行,林非寫下了多篇歷史題材的散文,如《“太史簡”和“董狐筆”》《詢問司馬遷》《浩氣長存》《是誰殺害了岳飛?》等。
在學者秦弓看來,從魯迅研究起步的學術生涯,使林非成了喜歡思索、長于分析的目光?!八皇窍駛鹘y士人那樣發(fā)思古之幽情,也不是像一些當代文人那樣到古代題材中去獵奇或戲說,而是透過歷史文獻與古典文學深入思考封建專制的本質與歷史發(fā)展的成本等重大問題。”秦弓指出,對封建專制始終保持著清醒的理性態(tài)度與犀利的批判鋒芒,這恐怕與林非作為魯迅專家從魯迅那里汲取的精神源泉有關,個中也熔鑄進他對自己乃至幾代人現代生存體驗的深刻反思。
林非在《散文:我寫故我在》寫道:“人總是需要宣泄的,尤其是激情的人,受到現代文明熏陶因而強烈地感覺自己富有獨立品格的人,就更迫切地想要傾訴自己豐盈和浩瀚的內心世界,敘述自己對于宇宙人生無窮無盡的印象,表達自己源于心靈中的愛或憎、贊美或譏諷、嘆息或向往?!边@種情緒融入了對歷史的閱讀與思考,以筆下人物的性格、命運的發(fā)展為線索,對歷史背景作審美意識的同化,以敏銳的、現代的眼光進行觀照與思考,給予歷史生活以新的詮釋,體現出創(chuàng)作主體因歷史而觸發(fā)的現實的感悟與追求,使作品獲得更大的人生意蘊和延展活力。
在《讀書心態(tài)錄》一書中,林非從明朝歷史的回顧說到了奴才心理,從《正氣歌》說到了民族自尊、自由的可貴,從二十四史中讀出了愚昧野蠻的封建文化氛圍,從奈斯比特的《大趨勢》講到了理性和科學的巨大威力——他的散文穿行在歷史與現實、自然與社會、文化與廣闊時空中,既吸收了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文學豐厚的文化營養(yǎng),又承接了80年代中西文化交匯帶來的文化財富,既反思傳統文化,又呼喚現代新文化的重建;他渴望與古代那些心存高遠、靈魂潔凈的仁人志士對話,向著悠遠的歷史敞開心扉尋求知音。
作為林非的學生,李曉虹深切地體會到林非的歷史文化散文與時下許多同類作品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莊嚴而親切的“聊天室”,給這些遙想中的英雄注入血脈和生機,與他們對面而坐,侃侃而談。在《詢問司馬遷》中,他在文章開頭寫道:“曾經有過多少難忘的瞬間,沉思冥想地猜測著司馬遷偃蹇的命運,痛悼著他災難的遭遇”,他“好像就站立在我身旁。我充滿興趣地向他提出數不清的問題,等待著他睿智的答案……只要還能夠在人世間生存下去,我就會跟他繼續(xù)著這樣的對話,永不終結地詢問和思索下去?!?/p>
林非以生命叩問和靈魂對接的方式,同這位“蕭條異代不同時”的偉大的文學家、史學家探討著生命存在的意義以及如何對待苦難、如何堅守“史德”等一系列重大課題,作出公允的結論。
再比如《浩氣長存》中寫到荊軻刺秦的故事,林非寫道:“我多么想超越時間和空間的距離,跟他推心置腹地交談”,吟詠著“易水悲歌”,“心中竟然燃燒起一團熊熊的火焰,還立即向渾身蔓延開來,灼灼的血液似乎要沸騰起來,無法再安靜地坐在方登上,對于撫摸著滾燙的胸脯,竟霍地站立起來,繞著桌子緩慢地移動腳步,還默默地昂起頭顱,憤怒地睜著雙眼,就像自己竟成了這不畏強暴和視死如歸的壯士?!薄@種主體性的寫作方式,這種對話姿態(tài)與感情的投入,使得讀者在不經意中接受并產生共鳴。而他面對審美對象時強烈的問題意識,更使得他的作品長于思辨,顯出豐富而深刻的內涵。
作為中國散文界的重要人物,林非對中國20世紀散文的貢獻,還體現在他對散文理論和散文史的研究開拓上。在林非之前,對于中國20世紀散文史的研究,僅停留在編年史的選本狀態(tài),如周作人編選的《中國新文學大系 散文一集》,郁達夫編選的《中國新文學大系 散文二集》等,雖然鉤沉出中國20世紀散文史的線索,但缺乏散文史識、史論、史評方面的總結,很難達到散文史學科的要求。針對這些問題,林非最早推出《現代六十家散文札記》《中國現代散文史稿》兩部論著,由此帶動了中國散文史的研究。20世紀80年代初,林非發(fā)表了《關于中國現代散文史研究的問題》的演講,在學界引起很大反響。因為在此番演講中,他首次明確把中國現代散文創(chuàng)作分成四種樣式,為后來的散文史研究理清了可供參照的科學依據。而他主持或為之作序的散文史研究著作更可謂洋洋大觀,既重構了新了散文理論觀念,更推動了20世紀的中國散文創(chuàng)作。
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最為重要的是思想境界的追求。正因超越了平常庸俗的人格,正因自由真誠的風骨,正因淵博的才識、豐厚的理論修養(yǎng)和現代意識,林非的散文創(chuàng)作才具有獨特的精神意趣和文化個性,才顯示出他獨立思考的文化自覺意識和開闊包容的文化胸襟。如他在《平庸而又奇異的歷程》一文中說:“在經歷了多少艱辛和憂患之后,我愈來愈變得樂觀起來。眺望著生命的夕陽冉冉下降時,確實應該更豁達一點兒,更瀟灑一點兒,更高興一點兒。”
(作者宋莊系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