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懷榮
交往是人類生存的需要,任何人都離不開交往,由此形成了人與人之間的一種新的關系,即作為五倫之一的“朋友”關系。由于境界有高下,志趣分雅俗,交往有深淺,所以,“朋友”也就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既有生死之交、莫逆之交,也有一面之交和點頭之交;既有益友、良友、摯友和諍友,也有狐朋狗友和酒肉朋友……所以,交友不可不慎,這就涉及到交友的原則和標準,即“友道”,也就是交友之道。
在這方面,中華民族的文化元典中就有很多論述:例如《詩經(jīng)》中涉及和歌頌友誼的詩歌就有十多首。《論語》中有關交友的論斷也有十多處,其中特別提到哪些人可交,即“益者三友”,哪些人不可交,即“損者三友”?!睹献印分袆t提出了“友其德”的交友標準,等等。本欄目的幾篇文章,無論是以道義相互砥礪,相期以死節(jié)的李白和杜甫,還是推崇“脫略”這一理想的交友之道的王昌齡、高適等詩人;也無論是與友人肝膽相照,崇義重情的曹植和蔡邕,還是生死與共,結下患難之交的蘇軾和陳慥,都繼承和弘揚了中華民族珍惜友誼、重視“友道”的傳統(tǒng)美德。
“沒有友誼則斯世不過是一片荒野”(培根《論友誼》),中華民族歷史上這些有關交友的經(jīng)典作品,早已成為一股滋潤后人心田的清澈甘泉。讓我們參悟古典,學習先賢,體味正確的交友之道,讓友誼的鮮花遍地開放。這樣,人生就會更幸福,社會就會更和諧,世界就會更美好!
—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
趙沛霖
大詩人李白《陳情贈友人》一詩,以歌詠季札掛劍、管鮑之交,引出“論交但若此,友道孰云喪”的感慨;孟浩然《送張子容進士赴舉》也有“無使《谷風》誚,須令友道存”的叮嚀,均表現(xiàn)了對“友道”的重視,也透露出對當時“朋友道絕”(毛詩《小雅·古風序》)的不滿。就歷史實際而言,對“脫略”品格的推崇及知音難遇的憂傷,構成了盛唐詩人“友道”的兩極。當時如李白、高適、王維、王昌齡、李頎、杜甫、岑參、綦毋潛等重要詩人之間,多情誼深厚。他們對脫略俗務、磊落不凡,情志高遠的友人,均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激賞?!懊撀浴眲t是他們自我肯定和贊揚友人的關鍵詞,也是理想“友道”的重要內(nèi)涵。
“少時方浩蕩,遇物猶塵埃。脫略身外事,交游天下才?!保ǜ哌m《酬裴員外以詩代書》)縱情任性無所拘束,對產(chǎn)業(yè)、名利等視若塵埃,只喜歡與志趣相投的賢人高才結交游處,這是高適對自己少年時代的追述?!杜f唐書》本傳有“少濩落,不事生業(yè),家貧,客于梁、宋,以求丐取給”,然“喜言王霸大略,務功名,尚節(jié)義”的記載,李頎《贈別高三十五》也說他“五十無產(chǎn)業(yè),心輕百萬資”,與詩人的自白基本一致。
受時代精神的感召,盛唐詩人多胸懷大志,自視甚高。高適“脫略身外事,交游天下才”的詩句,頗能代表他們的自我評價和交友理想,而“脫略”一詞,也常見于其他幾位大詩人的筆下。先看王昌齡和杜甫的自述:
道契非物理,神交無留礙。知我滄溟心,脫略腐儒輩。(王昌齡《宿灞上寄侍御玙弟》)
儒有輕王侯,脫略當世務。 (王昌齡《鄭縣宿陶太公館中贈馮六元二》)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杜甫《壯游》)
兩位詩人,一個自稱“脫略腐儒輩”而重“神交”,“脫略當世務”而“輕王侯”;一個標榜“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意即輕視同輩少年而愿與長者交往。所謂“老蒼”,并非一般老者,而是功成名就的“斯文崔(尚)魏(啟心)徒”,是對少年杜甫“求識面”“愿卜鄰”(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李邕、王翰等名士。從中不難看出,“脫略”不是少不更事的任意妄為,也與“腐儒”和俗士無關。唯有超拔俗世、糞土王侯的高才碩學,才可能具備此種品格。
那么,什么樣的人才能當?shù)闷稹懊撀浴钡母咴u呢?兩位詩人在論及他人時,也用到了“脫略”。王昌齡在《緱氏尉沈興宗置酒南溪留贈》中,以“卷舒形性表,脫略賢哲議”來評價他的朋友沈興宗。對他任情適性,不為“賢哲議”所囿的品格給予了高度肯定。沈興宗事跡,兩《唐書》失載,其詩文僅存《對賜則出就判》《大唐開元寺故禪師貞和尚塔銘并序》(《全唐文》卷三百六十五)兩篇。李華《三賢論》有“吳興沈興宗季長專靜不渝”“渤海高適達夫落落有奇節(jié)”(《全唐文》三百十七)之論;獨孤及在《檢校尚書吏部員外郎趙郡李公中集序》一文中說,李華(趙郡李公)曾作《祭沈起居興宗文》,“因亂失之,名存而篇亡。”(《全唐文》卷三百八十八)。說明沈興宗與李華友善,李華則把他與高適并稱。可見沈氏與高適、王昌齡及李華,皆為具有“脫略”品格的俊才,這也是他們相互傾慕的基礎。又杜甫《過郭代公故宅》曰:
豪俊初未遇,其跡或脫略。代公尉通泉,放意何自若。及夫登袞冕,直氣森噴薄。磊落見異人,豈伊常情度。(杜甫《過郭代公故宅》)
郭代公即郭震,字元振?!杜f唐書》卷九十七說他“舉進士,授通泉尉。任俠使氣,不以細務介意,前后掠賣所部千余人,以遺賓客,百姓苦之”。這些違法行為引起了武則天的注意,“召見與語,甚奇之”。不予追責,反而開始受到重用,“大足元年(701),遷涼州都督、隴右諸軍州大使?!朴趽嵊?,在涼州五年,夷夏畏慕,令行禁止,牛羊被野,路不拾遺。”先后任左驍衛(wèi)將軍兼檢校安西大都護、金山道大總管、朔方道行軍大總管等。入朝后,曾任兵部尚書、吏部尚書、刑部尚書,并兩度拜相。張說《兵部尚書代國公贈少保郭公行狀》也說他“在安西十余年,四鎮(zhèn)寧靜”,并引唐睿宗的評語曰:“元振正直齊于宋璟,政理逾于姚崇,其英謀宏亮過之矣?!保ā度莆摹肪矶偃9襁€是一位詩人,有文集二十卷,《全唐詩》存詩20首。武則天召見他時,對他的《古劍篇》(一作《寶劍篇》)稱贊有加。故“不修名檢”“倜儻不羈”、文武雙全、出將入相的郭元振,不僅是杜甫眼中的“豪俊”與“磊落異人”,更是具備“脫略”品格、堪為盛唐詩人自我人格理想和“友道”偶像的現(xiàn)實典范。
盛唐的另一位詩人李頎,對倜儻不羈、“高才脫略名與利”(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房給事》)的友人,更是常常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譽。如《送劉四赴夏縣》曰:
九霄特立紅鸞姿,萬仞孤生玉樹枝。劉侯致身能若此,天骨自然多嘆美。聲名播揚二十年,足下長途幾千里?!撀詣堇q埃塵,嘯傲時人而已矣。
…… ……
“劉四”即劉晏,七歲舉神童,是唐代名臣,后官至宰相。從劉晏后來的功業(yè)來看,李頎“脫略勢利猶埃塵”的褒揚,不僅知人,也可看作是盛唐人物品鑒和理想“友道”的獨特表述。又如:
張公性嗜酒,豁達無所營。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露頂據(jù)胡床,長叫三五聲。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下舍風蕭條,寒草滿戶庭。問家何所有,生事如浮萍。
…… ……
(李頎《贈張旭》)
夫子大名下,家無鐘石儲。惜哉湖海上,曾校蓬萊書。外物非本意,此生空澹如。
(李頎《送綦毋三謁房給事》)
梁生倜儻心不羈,途窮氣蓋長安兒?;仡^轉眄似雕鶚,有志飛鳴人豈知。雖云四十無祿位,曾與大軍掌書記。……時人見子多落魄,共笑狂歌非遠圖。忽然遣躍紫騮馬,還是昂藏一丈夫。
…… ……
(李頎《別梁锽》)
數(shù)年作吏家屢空,誰道黑頭成老翁。男兒在世無產(chǎn)業(yè),行子出門如轉蓬。
…… ……
(李頎《欲之新鄉(xiāng)答崔顥綦毋潛》)
上引詩中的張旭是草書大家,崔顥、綦毋潛(綦毋三)與李頎、王昌齡、高適等同為入選殷璠《河岳英靈集》的著名詩人。張旭與梁锽、房琯也都有詩存世,房琯后官至宰相。這些人物與李頎及盛唐其他詩人也多有交往,如杜甫與房琯就是布衣之交。李頎詩中的評價,雖未用到“脫略”,但從“生事如浮萍”“家無鐘石儲”“男兒在世無產(chǎn)業(yè)”,卻能像高適那樣“心輕百萬資”,像梁锽那樣“途窮氣蓋長安兒”來看,他們(包括李頎)都具有脫略名利、倜儻不群的精神品格,可從另一側面反映出盛唐詩人對理想中友人人品的共識。
需要指出的是,盛唐詩人高漲的用世熱情及得到友人賞識、提攜的強烈渴望,與“脫略身外事”的理想“友道”是有明顯矛盾的。故他們對世情冷暖極為敏感。杜甫為“羈旅知交態(tài),淹留見俗情。衰顏聊自哂,小吏最相輕?!保ǘ鸥Α毒每汀罚笆缆分槐。T庭畏客頻”(杜甫《從驛次草堂復至東屯二首其二》)而慨嘆;李頎因“一朝謝病還鄉(xiāng)里,窮巷蒼茫絕知己。秋風落葉閉重門,昨日論交竟誰是?”(李頎《行路難》)而悲鳴。而理想“友道”與“士貧乏知己”(蕭穎士《仰答韋司業(yè)垂訪五首》其三)之現(xiàn)實的反差,還加重了盛唐詩人知音(知己)難遇的憂傷:
知音不易得,撫劍增感慨!
(李白《贈從弟宣州長史昭》)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
(孟浩然《留別王侍御維》)
知己悵難遇,良朋非易逢。
(岑參《送王著作赴淮西幕府》)
所以從“脫略身外事,交游天下才”到“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杜甫《南征》),或者說從對“友道”的理想化期望,到“一生稱意能幾人”(高適《題李別駕壁》)的現(xiàn)實失落,構成了盛唐詩人“友道”的兩極。在這兩極之間,他們的理想與真情、失望與悲歌以及脫俗超凡的人生體驗,交織激蕩其中,豐富了友情,催生了詩興,也孕育了獨特的“詩國高峰”。而“脫略”塵俗所顯露的深情,不僅提升了盛唐詩人“友道”的高度,也為盛唐詩的絢爛多姿增添了別樣的光輝。
(作者系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