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駐騎龍頂村，開展精準扶貧工作已三個年頭。剛進駐的時候，村干部帶領(lǐng)我們?nèi)霊粽{(diào)查。那天我們共入戶調(diào)查了十五戶，由于貧窮，至今打單身的有近十個，其中有兩戶兄弟倆都是單身，年齡六十有余。村干部說，過去騎龍頂甚至整個茅江港，因為水患加地薄田少，窮得男人都找不到老婆。當?shù)赜小白哌M茅江港，一個姑娘十家搶”、“走進公士塆，十個男人九個單”等民謠相傳。

楊達聯(lián)

我們踏著一路清風，到公士塆找五保戶楊達聯(lián)。

公士塆坐落在騎龍頂村北面，一個叫船形地的地方，此“船”是東西走向。船有兩幫，公士塆坐落在北面“船幫”上?！按摗闭杏幸豢诩s二畝水面的水塘，楊達聯(lián)家就坐落在“船尾”的水塘邊。

我們從“船頭”繞到“船尾”，楊達聯(lián)站在昏暗的土磚瓦房里，遠遠地看著我們走近他的家門口，踏進他的家門，顯得十分緊張。也許是為了穩(wěn)定自己緊張的情緒，楊達聯(lián)開口就給我們背了一大段毛主席語錄：“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還要和全國大多數(shù)人民走這一條路?！边@是毛澤東主席于1944年9月8日在《為人民服務(wù)》一文中所講的話。他背完毛主席語錄后，第一句話就是：“我都七十多（歲）了，我不搬，你們別勸我搬家?！?/p>

原來，楊達聯(lián)是怕我們送他去福利院集中供養(yǎng)。精準扶貧里是有這么一項政策，楊達聯(lián)屬五保貧困戶，可以享受精準扶貧集中供養(yǎng)政策。與他同一個塆生活的村支部書記也曾和我們商量過，打算送他到張嶺福利院，集中供養(yǎng)，但他死活不同意。看看他的破磚瓦房搖搖欲墜的樣子，著實令人擔憂，可再怎么擔憂，他本人不樂意的事情，我們不可能強拉硬拽地將他送進福利院。

瞧著楊達聯(lián)一長二大的身板，相貌堂堂且不俗，時間倒回去四十年甚至三十年，他當屬高大帥一類的男人，可為什么就沒一段姻緣成就他的婚姻呢？我心里疑惑。后來，有人告訴我，他父母曾給楊達聯(lián)抱養(yǎng)過一個童養(yǎng)媳。等那女孩子長到十五歲時，楊達聯(lián)的父母正打算給二人圓房。出問題了，女孩子不知為何惹惱了楊達聯(lián)的父親，他父親一氣之下要將女孩子掃地出門，并揚言，只要女孩子前腳走，他后腳就給楊達聯(lián)找個女人結(jié)婚。當時已是新社會，女孩子一賭氣真的走了。沒想到女孩子是走了，窩兒也騰出來了，但楊達聯(lián)的姻緣也徹底終結(jié)了，根本不像他父親說的那樣，女孩子前腳走，后腳就有女人找上門和楊達聯(lián)結(jié)婚。因此，楊達聯(lián)就這么一直單了下來。

相傳，楊達聯(lián)的父輩有弟兄四人，四兄弟個個都是身強力壯的高大英俊的漢子，家境也殷實。家境殷實到什么程度呢？有人舉了一例，說楊達聯(lián)的祖父下葬時，是十步梯檔子下“井”，可見墓穴之深。如此規(guī)格的墓穴，是需要相當?shù)娜肆ω斄ψ鞅Ｕ喜趴沙删痛耸?。楊家四條高大威猛的漢子，在茅江港隨便往哪兒一站，就是一種威力和震懾。見過楊達聯(lián)的人，不難發(fā)現(xiàn)楊家先輩高大威猛、英俊瀟灑的遺風尚在。

楊達聯(lián)一年到頭就一種打扮，拄一根拇指粗剝皮桑樹條，白嫩的樹條被他手上的汗水浸潤成土黃色。頭戴一頂白布帽，著一身黑色上衣，白灰色的抿腰褲子，腳上一雙老式解放球鞋。走在路上喜歡雙肘后彎，挽住桑樹條的二頭，后腰將桑樹條頂成彎弓，一邊走一邊嘴里不空，嗯嗯啊啊地有成調(diào)兒的詞兒飛出。但我們每次路遇楊達聯(lián)，他都會先收了嘴里正嗯啊的詞調(diào)兒，對我們來上一段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語錄不是亂念，他念的每一段語錄都與我們工作能牽扯上關(guān)系。除了上面那條經(jīng)常被他掛在嘴上念的語錄外，還有，如：“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人活著總需要一點精神！務(wù)必使同志們繼續(xù)保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作風，務(wù)必使同志們繼續(xù)地保持艱苦奮斗的作風……”語錄念完了，緊接著便是對我們的夸獎，說什么“你們是共產(chǎn)黨派來的好干部，一心為了勞苦大眾謀福利”。聽著，很有點歷史的厚重感。

有一次，我們遠遠地看到楊達聯(lián)走在前面，由于步子比較緩慢，我們漸漸跟了上去。他一個人走路比較熱鬧，嘴里含含糊糊地不知是唱還是念，我們滿以為他在背毛主席的語錄，可是走近了，傳進我們耳朵的卻是一首民歌小調(diào)：

十八嘞妹妹生得乖，

不高啊不矮哎你好人才，

世上哎只有啊妹妹好，

好似哎仙女嘞下凡來。

十八嘞妹妹辮子長，

二條 啊辮子哎到腳掌，

十字哎街頭啊過一過，

撩了哎好多嘞少年郎。

十八嘞妹妹穿身紅，

飄飄啊擺擺哎像條龍，

后生哎看見啊發(fā)顛瘋，

老人哎看見嘞如夢來。

猛然發(fā)現(xiàn)后面跟上來的我們，楊達聯(lián)立馬收了正唱得熱鬧的詞調(diào)兒，改念毛主席語錄：“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沒有正確的調(diào)查，同樣沒有發(fā)言權(quán)?！蹦钔旰?，適時地送上夸獎：“你們是共產(chǎn)黨的好干部，經(jīng)常找群眾座談了解群眾的疾苦，所以你們有發(fā)言權(quán)?！睂⑺膶擂我粠Ф^。

出于一種職業(yè)習慣，后來再見了他，我便請求他給我唱民歌小調(diào)。他開始不同意，但經(jīng)不住我的軟磨硬泡，總算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他唱我用手機錄。剛開始唱時，他唱得含糊不清，舌頭理不直的樣子，很少有我聽得清的。為了錄音的清晰，我讓他唱慢點。他算是聽進去了我的建議，速度慢下來了，可是他每唱完一句必要問我一句：“么樣？慢吧！”一路唱一路問。好不容易唱完了一首完整的民歌，長出一口氣，對我說：“讓我歇一哈，我肚子里全是這些詞調(diào)兒，唱十天十夜都不唱現(xiàn)詞兒?！彼f的“現(xiàn)詞兒”是重復(fù)的意思。我一聽，驚詫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寶藏。但接下來唱的就有些亂了，有京、漢、楚戲詞兒，有語錄歌曲。按他的這種存量估算下來，他說的是大實話，唱十天十夜都不唱“現(xiàn)詞兒”。

有一次，我去他家回訪，發(fā)現(xiàn)他廚房的碗柜頂上，碼了一大堆黃泥做的燈座，俗稱“泥嘰”?！澳鄧\”拳頭大小，狀如斗，小頭中心有拇指粗的圓凼兒，那是過去插蠟燭用的。我這人總丟不了職業(yè)習慣，見了這種民俗味兒極濃的東西，便想起單位的民俗實物展廳的展品中，好像沒有這種實物，便想給單位討要一個收藏。好在他碗柜頂儲存了一大堆，討要一個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

果然，我一開口他便十分爽快地答應(yīng)了。可是我一拿到手里，便有點后悔了。他攔住我，問：”你知道呢嘰有很多的偏方用途嗎？”我望著他，搖了搖頭。他便笑著說：“不知道吧？那我告訴你，如果有人被陰箭打了，可以用鋸子鋸一段下來，錘成細沫兒，用籮篩去粗，用熱酒調(diào)成糊狀，用紗布包住，在陰箭打的地方反復(fù)滾動。記住了吧？”我說：“記住了?！彼f：“那你給我說一遍用法”。我稍一遲疑，他便又給我重新講了一遍用法，講完又問：”記住了吧？”這次我學乖了，趕緊說，記住了。并很快給他原原本本復(fù)述了一遍，他滿意了我才和他告辭而去。

滿以為這事兒到此該結(jié)束。卻不想，過了幾天，他看到我們另兩個隊員，問他們：“上次你們那個拿了我呢嘰的同志，用了嗎？”看看，好像我真的被陰箭打了需要他這個做偏方似的。

隊員回來轉(zhuǎn)述了此事，我又好氣又好笑，說：“看來我得把他的寶貝還回去，不然，以后說不定他會說我拿了他多珍貴的東西。”另一個隊員笑笑說：“你還回去更麻煩，他會認為你看不起他?！比绻婺菢?，這事兒就大了，我是來扶貧的，扶貧干部看不起貧困戶，這是什么性質(zhì)？說不定他會來一段相關(guān)的毛主席語錄，讓我吃不了兜著走。

看這事鬧的，我后悔不迭。

楊武強

楊武強是狠人，他斗過了命，活過了十二歲。

八十歲塆人都這么說。

楊武強出生后小臉兒很白，白得像娘的奶汁。他父母滿以為他長得白，沒怎么在意。后來發(fā)現(xiàn)，楊武強的小臉兒白得有些不正常了，像紙一樣蒼白，還出現(xiàn)嗜睡、多汗癥狀。這就讓父母生疑，著急了。到楊武強三歲時，癥狀越來越嚴重了，一激動一緊張，小人兒就如死貓死狗一樣，直挺挺的沒有一絲兒人氣兒。

再后來，父親得人指點，帶著楊武強去黃石三醫(yī)院檢查。醫(yī)生拿著檢查單子，對父親說，沒事，我給你開點藥帶回去吃，以后對孩子好點，能給他的盡量滿足他。

這話左右聽著都不是那個味兒，父親邊往門外走邊琢磨。拿好藥，快走出醫(yī)院大門時，父親心說，不行，我得問個清楚明白。便對楊武強說，我去辦點事，你在這里等著我。安頓好楊武強，回身找那醫(yī)生。那醫(yī)生第二次說話就直白了，告訴他，根據(jù)各種臨床經(jīng)驗判斷，就目前的國內(nèi)醫(yī)療水平來說，像你兒子這種情況，能活過十二歲就十分罕見，但愿出現(xiàn)奇跡。父親聽了醫(yī)生直白的話，腿一軟，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把那醫(yī)生急得邊搓手邊埋怨，你看你，你看你，說含糊點吧，你不甘心，說直白吧，你又受不了。你起來，我來教你如何急救和防范，以后用得上。父親聽了，抹抹滿臉的淚水，慌忙從地上站起來，連連說，好好好。

有希望總比沒有希望強。有希望就有奇跡，奇跡真的在楊武強身上出現(xiàn)了，楊武強不僅活過了十二歲，還活過了三十歲。

三十而立，活過了三十歲，楊武強該有自己的家了。可是就他那病歪歪的身子，走路都喘氣，能撐得起一個家嗎？

楊武強上面有兩個哥哥，打算辟地做樓房。動工的時候，哥倆合計，在兩家的夾壁間，給楊武強騰出一連房的地基，并合力給楊武強封了前檐后壁，房門向大哥這邊開，與大哥共堂屋同大門出進。讓楊武強有了屬于自己的窩兒。

窩兒是有了，但不是家，屋里有女人才算家。此時，楊武強三十歲，他上面的大哥三十四歲，二哥三十二歲。下面還有一個妹妹二十八歲，已嫁為人婦了。兄弟三人都是出門兩肩抬一張嘴——寡漢單條。有人同情他們，有心給楊武強說一門親。

這就有點匪夷所思，為什么放著上面兩個身強力壯的哥哥不說，偏偏選中楊武強這個病秧子說親呢？即使楊武強是個正常健康的人，按農(nóng)村長幼順序來排，也輪不到先給楊武強說親。無論從哪方面說，都不合常理。一打聽，原來，女方有精神障礙。托了一回人生，也該享受一下人間歡樂。說合的人覺得，一方有心臟病和肺結(jié)核，另一方精神有障礙，二人你不嫌我高，我不嫌你矮——般配。

別看楊武強病怏怏一個人，但他的心氣兒高，楊武強一聽女方有智障，便不樂意了。楊武強的考慮也沒錯，自己本來就是一個病秧子，再要找一個智障病人，這以后的日子還怎么過？楊武強考慮得長遠周到。但楊武強的二哥卻不這么認為。二哥做他的思想工作，說，醫(yī)生曾斷言你活不過十二歲，托老祖宗的恩澤，讓你活到現(xiàn)在?？茨氵@情況，繼續(xù)活下去，完全沒什么問題。我們弟兄現(xiàn)在都過了三十歲。老話說，不怕生壞了命就怕落壞了根，這窮山惡水招不來金鳳凰。楊武強粗暴地打斷二哥的話，犟著頸說，招不來金鳳凰也不能見到有翅膀的就往家里引吧？二哥沒有責怪，繼續(xù)苦口婆心地說，你聽我說，現(xiàn)在有人有心成全這樁好事，你不為我們這個家考慮，也得為你個人考慮吧？要是萬一哪一天你的病深沉了，端個茶倒杯水也得有人聽支使??！

想想也是，兄弟能靠得住多久？將來他楊武強如果有老的那一天，兩個哥哥不是更老更需要人端茶倒水？楊武強看了看二哥，沒再犟下去，眼神也順了。眼神順了，好話歹話掂得清。

二哥抬眼看了看楊武強，接著說，我了解過，女方家族沒有病史，將來你們有了孩子不會有什么問題。你打小心氣兒高，可是人犟不過命?。∪缃裎覀冃值芤呀?jīng)這樣了，能成一個家算一個家，也不講究那些先兄后弟了。你好好考慮考慮，這事兒要抓緊。

對于二哥的勸導(dǎo)，楊武強不能不認真考慮。經(jīng)過三天三夜反復(fù)權(quán)衡考慮，楊武強一咬牙，決定和智障女人結(jié)合成家。

果然，結(jié)婚后，老婆給楊武強生了一個十分健康的兒子?？墒翘觳凰烊嗽?，兒子四歲時，智障女人回娘家，在塘邊洗衣服，一頭栽進水塘溺水身亡。按理說，人死恩斷，女人死在娘家，無論從兩家的家景，還是從情理，娘家都得負責女人的善后喪葬事宜。但楊武強得到噩耗后，毫不猶豫地趕到女人的娘家，二話不說，便吩咐把女人拉回了。有塆人為楊武強抱不平，楊武強卻平靜地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和她做了五年夫妻，算算多少恩情？這樣的恩情未必還抵不住薄薄一張花紙兒？錢用了才叫錢，不用不就是一張花紙兒。眾人聽了，搖搖頭，走開了。

楊武強的兒子很爭氣，在妹妹和二哥的照料下健康地成長，如今已是十四歲的半大小伙子了，被二哥帶到縣城讀初中，考試在年級前十，班級穩(wěn)居榜首。

春天的時候，精準扶貧工作隊進行訪貧問困，問楊武強有什么打算。楊武強說，我想養(yǎng)羊。工作隊長老周不無擔憂地問，養(yǎng)羊很吃苦的，你受得了嗎？要不，把你納入光伏發(fā)電扶貧吧？到2020年前，每年可以得到光伏扶貧款5000元。楊武強說，我還是養(yǎng)羊吧，我喜歡動物，喜歡活動。你放心，我沒事，我會把羊養(yǎng)好，我有辦法。

過不多久，一公一母兩只羊，送到了楊武強的家門口。楊武強正拿一把竹掃帚，給一皮老黃牛掃身上的老毛?？粗莨轻揍镜睦宵S牛，工作隊長老周不解。楊武強笑笑，不無得意地說，怎么樣？我從牛販子手里買下來的，便宜。老周問，你買皮老牛干什么？看看，就你這身子骨，這又是牛又是羊的，你怎么養(yǎng)？楊武強神秘地說，沒事，我能養(yǎng)，以后你就知道了。

過了幾天，老周到八十歲塆入戶核對信息。翻過山坳，遠遠地看到，楊武強緊緊地跟在那皮老黃牛的屁股后面，趕著兩只黑山羊，在爬坡。走近了，才看清，那皮老黃牛頸上架著牛軛，屁股后拖著兩根線麻繩子，線麻繩子匯集在楊武強的身后，系住一塊帆布兜子兜住楊武強的后腰，帶著楊武強慢悠悠地爬坡上坳。一公一母兩只羊與牛并行，一邊走一邊“咩咩”地叫著，煞是熱鬧。

老周這才明白，原來楊武強買皮老牛是為了借力。要不，就憑他那心臟哪翻得了山越得了嶺。

妙才法師

八十歲塆的楊佛海五十二歲出家，到蘭溪鎮(zhèn)蓮花山蓮花寺當和尚，法號釋妙才。

楊佛海是楊武強的父親，楊佛海出家時，楊武強二十八歲。楊武強上面有二個哥哥，相隔二歲一個。兄弟三人都是單身。

在八十歲塆，楊佛海出家，一直是大家茶余飯后探討的秘密，探討來探討去，最后大家形成了一個共識，那就是楊佛海的婚姻和家庭不如意，徹底撕碎了他的塵世夢想，出家尋求心靈的安撫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而楊佛海面對方方面面鍥而不舍的探尋，給出的解釋是，家運不濟，伺佛為家求福。也說得通，誰是誰非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在世，想辦法活下去的同時，還得想辦法將自己的血脈傳下去。

可是，生在騎龍頂這種薄地貧瘠、旱澇不保收的地方，要想成家立業(yè)將自己的血脈傳下去，對于楊佛海來說，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先說楊佛海的老婆，一個瘦瘦弱弱、走路無聲無息怕踩死螞蟻似地的女人，做任何事都是慢慢吞吞的，一菜籃衣服沒兩個小時洗不完。這樣的女人做搭檔過日子，不急死也會被生活折騰死。老婆指望不上那就指望兒子。

小兒子楊武強，三歲時查出有嚴重的心臟病，昂貴的醫(yī)療費用，逼迫楊佛海不得不放棄手術(shù)治療，采用生活調(diào)理和農(nóng)村偏方土法治療，可是沒有一點效果。六歲時，送楊武強上學，學?？粗嫔窦堃粯由n白的楊武強，勉強準其入學?？墒牵瑮钗鋸娖獗┰?，和同學一言不和，就動手打人。打你就好好陪人家打一架，但他打了人家一拳后，還沒等人家還手，他自己倒地休克了。校方怕出人命，勸其退學。從此，楊武強怨上了父親楊佛海。他的理由很簡單，如果父親聽從了醫(yī)生的建議，給他及時做手術(shù)，他應(yīng)該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天長日久怨生恨，恨生仇。楊佛海成了小兒子的仇人。

大兒子楊軍強小學沒上三天就開始逃學，小學沒讀完就莫名其妙地被學校除名了。楊佛海氣沖牛斗地跑到學校要理由，卻灰溜溜地回來，抓住楊軍強摁在地上，景陽崗武松打虎般地邊打邊數(shù)落，叫你瞄、叫你瞄。原來，楊軍強在學校搗蛋，將男廁所與女廁所之間的隔墻捅了一個個天花似的小洞。這事想想都讓人惱恨，楊軍強的屁股上足足挨了二十大拳，打得他幾天走不動路。自此后，楊軍強開始接受父親的千錘百煉，直到有一天，楊佛海摁不住楊軍強時，才猛然醒悟，兒大不由爺了。的確如此，楊軍強開始扭頭瞪眼，好在楊軍強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樣的生活，他看上了鄉(xiāng)間篾匠這門手藝，第一次低頭求父親上師傅家的門，求師傅收他為徒。可是學徒一年沒到，師傅氣急敗壞地提把篾刀，將他趕出了家門。原來，楊軍強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師傅那待字閨中的漂亮女兒。楊軍強被趕回家后，也開始恨上了楊佛海，他固執(zhí)地認為，師傅不是看不上他，而是看不上他這個破家。家境不好，當然與做父親的楊佛海有關(guān)。

二兒子楊民強盡管好點，但也架不住老大和老幺同仇敵愾的仇恨，與父親不咸不淡地處著。

看著一天天長大的兒子個個如狼似虎，見了女孩子雙眼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來掃過去，楊佛海一籌莫展。他選擇了逃，往哪兒逃？去武漢打工，還兒孫債。可是，楊佛海累死累活掙得的一點血汗錢，卻抵不住一場大風大雨的侵襲。

南方七月多雨，楊佛海家的土磚瓦房，被一場大風大雨夷為平地。等楊佛海趕回家時，看著三個人長樹大的兒子，龜縮在幾根爛木頭搭建的棚子內(nèi)，一個個望天興嘆。他絕望了，掏出身上所有的錢財，輕輕放在棚子前的泥水地上，撿起一片爛瓦壓上，轉(zhuǎn)身離去。二兒子楊民強起身要拉回父親，被大兒子楊軍強攔住了，說，走了好，看著就心煩。小兒子楊武強看著漸行漸遠的父親，磨刀霍霍，將父親殺死在心里。

從此，塵世少了一個叫楊佛海的人，佛界多了一個妙才法師。

說來也巧，妙才法師在塵世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都沒能給兒子們解決的婚姻大事，在他出家后的第四年，媒人居然上門，給他大兒子楊軍強提親。半路出家的篾匠楊軍強，很爭氣，與姑娘認識不到半年，憑著一張游說鄉(xiāng)間的巧舌，和一雙做篾匠活兒的巧手，把姑娘肚子當篾絲籮兒，一點點盤大盤鼓起來了，讓姑娘毫無懸念地和他一起奉子成婚?？墒?，結(jié)婚不久，那女人便暗中打聽公公楊佛海的下落。突然有一天，她獨自一人跑到醫(yī)院，偷偷把孩子打掉了，回家抱著一瓶劇毒農(nóng)藥，“咕咚咕咚”像喝涼茶似的，把自己送上了不歸路，順帶把楊軍強打回了單身。

一個女人不明不白地把孩子打掉，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腦洞大開的事情，再不明不白地死掉，著實令人匪夷所思。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人們把女人在八十歲塆的一言一行，仔仔細細地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恍然大悟：一個家庭當家主事的男人出家當和尚，是什么樣的外力作用，迫使他走這一步呢？女人一定是用她一雙慧眼，從公公身上洞察到了楊家的沒落，人性的險惡和人世的滄桑，以死早早結(jié)束自己的劫難。

楊家死了一個不明不白的媳婦，這不是小事，三個單身漢都還等著找媳婦，這以后哪個女孩子還敢上門？

楊民強是個犟種，不信邪，他憑著自己長得帥氣，四處托人八方打探，一口氣看了五六個女孩子，沒想到卻都是有始無終。人家一聽說他是八十歲塆的，就開始緊張，就忍不住打聽。遇上楊民強又是個直爽人，人家問什么，他答什么，竹筒倒豆子倒得一粒不剩。媒人給他補聰明，叫他不要那么老實，不要人家問什么答什么，要有挑選地揀無關(guān)緊要的說。他頸一犟，說，丑媳婦總要見公婆的面，事情明擺著，收不住扎不緊的事情，何必遮遮掩掩？媒人有點不悅，說，等生米煮成熟飯了，隨你怎么說都行，但剛見面不能亂說。楊民強爭辯說，關(guān)鍵是人家的生米根本就不進我的鍋，怎么煮？媒人氣得伸出一根手指，在半空中搖了半天，也沒搖出一句抻抖話，一跺腳，拂袖而去。從此，媒人不再上楊家的門了，路上遠遠看到楊家三弟兄，也是繞道而行。

不信邪的楊民強，經(jīng)過幾次挫折后，老實了，長嘆一聲，對兩個兄弟說，我們請佛回家吧！

楊民強在一個天高云淡的日子，步行二十里山路，找到蘭溪蓮花山蓮花寺。這一路走去，走得楊民強心焦氣燥的：天下哪有這樣為人父的？丟下兒子不管，上山躲清靜。上山見了妙才法師，他劈頭蓋臉就問，你為父不為，出家何用？妙才法師見了兒子，左手托著一長串烏黑的佛珠，一粒粒地捻著，右掌側(cè)立于胸前，唱道，阿彌陀佛，施主有何見教？楊民強一愣，瞇著雙眼，望著妙才法師，上上下下打量半天。“撲通”一聲，雙膝落地，跪倒在妙才法師面前，恭恭敬敬地伏地三叩首，說，我有解不開的人生結(jié)，請妙才法師指點一二。妙才法師身子顫了一下，烏黑發(fā)亮的長串佛珠，風吹葉動般地一路往下抖動，抖出一聲幽幽的長嘆，說，阿彌陀佛，施主，人生本有命，何必硬強求？你請回吧！說完，妙才法師轉(zhuǎn)身而去。

令妙才法師意想不到的是，楊民強在蓮花寺朱紅的大門前，一跪不起，如伏地蛤蟆，雙手著地，頭抵鐵殼似的土地，一下下地叩拜，邊叩拜，邊叫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菩薩救我楊氏門宗，妙才法師救我三兄弟……

蓮花寺有師徒二人，妙才為徒，其師八十有余，已是風燭殘年，此時正雙手合十，打坐在廟堂深處的禪房之中。外面的叩拜聲，隱隱約約地傳進禪房，打擾了專心參禪的師傅。師傅雙耳微微顫了一下，又顫了一下，雙眉微皺，喚道，妙才——

妙才法師應(yīng)聲推門而入，心下慌張，被門檻絆了一下，踉蹌了幾步，穩(wěn)住步伐，走到師傅身后，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師傅，有何吩咐？師傅抬手指指寺廟之外。妙才法師馬上領(lǐng)悟，知道不好隱瞞，只好如實相告。師傅聽了，輕嘆一聲，說，妙才一心向佛，此乃佛門大幸。但向佛是心愿，進廟皆有此心。聽為師一句話，隨兒子回去吧，心中有佛，萬物皆是佛。

妙才法師聽從了師傅的吩咐，回了八十歲塆?？墒敲畈欧◣熑耸腔亓税耸畾q塆，心卻還在寺廟里。

回家后，三個兒子一商量，讓妙才法師和老伴一起，住進老二新裝修的樓房里?？墒敲畈欧◣煋u搖頭，說，讓你媽住吧，樓房我住不慣，我就在老屋里住挺好的。三個兒子拿他沒辦法，只得隨他。

打掃老屋房子的時候，三個兒子挽起袖子打算參與，妙才法師伸手一擋，說，各自忙去吧！我好腳好手能動。兒子沒堅持，各自忙去了。

老屋是妙才法師出家前的老屋，那次倒塌后，在村兩委、民政部門幫助下，重新立了起來。老屋后面是毛竹園，天剛蒙蒙亮，經(jīng)過一夜涼風夜露滋潤的小鳥，鳴叫聲宛轉(zhuǎn)悠揚，驚醒了妙才法師。妙才法師一頭翻起，順手撈住床頭的電燈繩，“啪”地一聲，燈亮處全是塵世生活格局。妙才法師愣住了，瞬間的恍惚后，他明白了，他已經(jīng)還俗到塵世了。

妙才法師嘆了一聲，盤腿坐在床上，左手貼近胸口，拇指食指相互搓動，如捻動一粒粒烏黑發(fā)亮的佛珠，右掌側(cè)立于胸前，雙目微閉，輕啟唇齒。妙才法師終于找到了那種心如止水的感覺。他索性穿衣下地，出門灑掃室內(nèi)外?？墒覂?nèi)室外就那么大塊地方，早被他打掃得一塵不染了。一塵不染也得掃，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再掃一遍，掃得泥土地發(fā)亮。他將俗世之家打造成了山上佛地，以身作則，當了住持。減餐減量，三餐改吃兩餐，兩碗改吃一碗，勤儉持家，戴發(fā)修行。

金風送爽，秋菊遍地。時隔不久，竟然有媒人主動上門提親，說這就好。當家人回來，去惡揚善，面貌一新，把山上的美德帶到了人間。

選自《問鼎》2017年冬季號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