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國
1
打開鍋蓋,一大團熱氣直撲到臉上來,水娟兩手墊著厚厚的破布,從兩邊端起蒸籠,嘴里呼呼呼吹著氣。這蒸籠的熱氣比她預想的還熱,但是端上了,就不能放下,她一口氣端到了灶間門口的方桌上,“砰”地擱下來,把兩只手的指頭輪番送到嘴邊哈著氣。
立即有兩個游客圍上來,指指點點。水娟操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說:“這是我們土樓小吃,很好食的,號作‘金包銀。”
“金包銀?”
“是啦,就叫金包銀,一粒五塊錢,很好食的?!彼瓯戎终f,“我自己做的,這下剛剛蒸熟,要不要試味一下?我們土樓的小吃?!?/p>
兩個游客交流著眼色,一個說:“我好像在鼓浪嶼有看到這玩意兒?!?/p>
水娟一聽好像急了,拔高了聲音說:“廈門那邊都是假的,我們土樓這邊才是正宗的,手工做的,地瓜粉和木薯粉摻在一起揉……”
游客沒興趣聽水娟多說,一個人用手機拍了照,兩個人就沿著廊道往前走了。
“要不要上樓參觀拍照?一人五塊,不交錢不能上?!彼隂_著他們的背影說,發(fā)現(xiàn)他們毫無反應,便回過頭來,揮著手趕走盤旋在金包銀上空的幾只蒼蠅。她每天就做五六籠的金包銀,并不擔心銷路,她這門前小攤還賣茶葉、金線蓮以及虎尾輪、七爪等,茶葉是最好賺的,本地話所說的“黑面賊”,就是說茶葉一斤一百元可以賣,五百元也可以賣,當然,現(xiàn)在幾天也賣不了一斤,游客越來越多,但是家家戶戶的灶間門口都擺滿了小攤,甚至天井里也擺得讓人無法下腳,所以生意不好做了。不過五六籠的金包銀還是賣得完的,這是每天穩(wěn)定的收入。
這時陣,時辰還早,那些旅游大巴一般都是午飯過后才把游客拉到這里來,到時整座永和樓就像圩市一樣熱鬧了,現(xiàn)在天井還是空闊的。很多攤點上比賽似的放起了歌曲,隔壁幾間的那個攤點有一對小音箱掛在窗欞上,它的聲音總是最高亢的,那都是水娟聽餿了的一些老歌。這陣子響的是閩南語歌《金包銀》,不過這《金包銀》跟她賣的“金包銀”沒有半分錢關系。水娟在廈門、馬鋪打工時有一陣子很喜歡這支歌,歌里唱出了對命運不公的怨嘆,完全就是她的心聲:
別人的生命是框金又包銀
阮(我)的生命不值錢
別人若開嘴是金言玉語
阮若是多講話
念彌著出代志(馬上出事情)
怪阮落土時遇著歹八字
小時候水娟常聽阿公阿嬤說人是有八字的,自己的八字不好,難怪命就不好了。我的命為什么會這樣?在馬鋪打工時水娟總算把這個問題想通了,心里舒服了許多。兩年前,父親中風躺在床上(母親早幾年病故),大哥接連給她打了幾通電話。大哥大嫂是在漳州端公家飯碗的人,本來她還有個姐,二十歲左右溺亡,大哥讓她回家全職照顧父親,大哥說我工作忙,走不開,又不可能經常請假。大哥鄭重表示,父親身后留下的土樓里的四間房,他統(tǒng)統(tǒng)不要,全部給她,當然前提就是要她好好照顧父親。大哥說,現(xiàn)在土樓不像以前了,開發(fā)成了景區(qū),變得值錢了,你也老大不小,以后就在家門口擺個攤做點生意,不會比在城里打工差,有合適的人再嫁,趕緊生個孩子。大哥似乎給她的未來指明了方向。其實她不回來也不行,生活無法自理的父親誰來照顧呢?再說她在城里也沒有家,曾經有一個老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之前也動過回永和樓的念頭,父親還在,土樓里的家也就在,父親若不在,按鄉(xiāng)規(guī)習俗,那幾間房歸屬大哥,她就沒份了,想回也回不來。父親這下突然病倒,反而是給了她一個機會。水娟答應了大哥,她說,還是照顧父親要緊。話剛說出口,心里便跳得慌,她知道自己是說了假話。不過照顧父親她是真心真意的,更是盡心盡力,喂食、端屎端尿、擦身、按摩,一年八個月如一日,永和樓里的人無不豎起大拇指稱贊。料理完父親的后事,她的心空落落的,給父親做過“七七”,她才打起精神,在自家灶間門口擺起小攤做生意,這算來已經大半年了。
“水娟,金包銀給我留四五粒,”水貴一瘸一拐地從廊道那邊走過來,臉上笑滋滋的,那拐腳都拐出了一股歡快的勁頭。
水貴是水娟的堂弟,他早先是一雙好腳,到城里打工幾年,就變成了一個瘸子回來,永和樓人傳說是被人打的,他自己則一口咬定是跌傷的?;氐酵翗堑乃F似乎發(fā)展得不錯,他把自家的閑房以及租來的幾間房改造成了家庭旅館,掛到網(wǎng)上招攬生意,總是有背包客來投宿,節(jié)假日還一房難求呢。娶老婆一直以來是他的煩心事,最近終于有了著落,難怪他瘸腳走起路來都像是手舞足蹈的。
“我老婆要來了,我要去路口崗亭接我老婆?!彼F對水娟說。
“面都沒見過,就叫老婆了。”水娟撇了撇嘴說。
“誰說沒見過?我們經常在視頻聊天,老公老婆都叫了大半年啦,”水貴說,“感覺都老夫老妻了?!?/p>
其實水貴的“老婆”水娟也見過。有一天在三樓走馬廊上,水貴主動把手機拿給水娟看,說這是他“老婆”剛發(fā)來的照片,水娟瞟了幾眼,很不以為然,那照片看起來化妝化得厲害,而且明顯是修過的。水娟帶著譏誚說,水貴,你走桃花運了。水貴說,我落魄幾多年,也應該轉運了。據(jù)說水貴這個“老婆”是他從微信搖一搖搖來的,老家在安徽,已經在廈門、馬鋪打工多年。水娟內心里還是很羨慕水貴的,這個大家斷定要打一輩子光棍的瘸子,竟然就從網(wǎng)上賺來一個老婆,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有這種運氣。
水貴哼著小調從水娟面前走過,向樓門廳一瘸一拐走去。他走路的姿勢好難看,笨手笨腳地搖著船一樣,但是人家開始走運了,旅館生意越來越好,老婆都自動送上門來了——這個瘸子的八字果真好呀。水娟盯著水貴搖晃的背影,心里像是長了一根刺一樣。
一個游客走過來買走一籠金包銀,水娟趕緊回到灶間,從壁櫥里取出做好的金包銀,鋪滿蒸籠,放到蒸鍋里。壁櫥里有做好的肉餡和粉團,肉餡由五花肉泥、香菇、筍干、蝦米加上蔥、蒜等調料做成,粉團則是地瓜粉和木薯粉合成,把粉團捏一小塊出來,揉搓成片,放置肉餡,然后包扎起來,其實就像包餃子一樣,但是土樓人就是不叫餃子,偏偏叫作金包銀。水娟顧不上歇口氣,搓著粉團,又開始做金包銀了。
“三叔,這是我老婆?!薄班牛∑?,這是我老婆啦?!薄按笠?,我老婆,剛從廈門來?!?/p>
水娟聽到水貴一迭聲地向親戚介紹“老婆”,聲音里透出一種得意、自豪,他的腳步聲一高一低,拌著拉桿箱的滑輪聲,從樓門廳沿著廊道逶迤而來。水娟包好最后一粒金包銀,把身子轉向內壁,她不想看到水貴和他的“老婆”,但似乎又克制不住好奇心,肩膀稍稍往外扭著,隨時可以轉過頭來。
“水娟,水娟,”水貴喊了起來,聲音里滿是一種炫耀,“我老婆來了。”
水娟猛地轉過頭來。水貴和他“老婆”正好走到灶間門口,兩張臉一同定格在門框里,一張臉喜氣洋洋,另一張臉則是矜持地微笑著。水娟一下怔住了,眼睛就緊緊地盯在水貴“老婆”的身上。
“你是——你是小紅?”水娟眨了幾下眼睛,內心里“哐當”一聲,原來她居然認識水貴的“老婆”,她確定她就是十年前認識的小紅,“小紅!”
“我不是,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彼F的“老婆”好像受了驚嚇,直擺著手說。
“你們認識?這不可能吧,”水貴看了看“老婆”,又看了看水娟,“這是我堂姐,水娟,她叫小慧,姓成,成龍的成,你們……”
水娟怔怔的,感覺整個人的魂都被抽走了——是的,被時間抽走了,她的魂游游蕩蕩來到十年前的廈門,她還記得是在一條叫作蓮坂路的一間發(fā)廊里,那時她叫作小麗,而面前這個女人叫作小紅,小麗只愿意給客人洗頭、頭部按摩,不愿意“打飛機”,更不愿意出臺做那事,小紅常常譏笑她太傻、太假正經,兩個人吵過一架,小麗主動離開了發(fā)廊,到一家快餐店洗盤子,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小紅……
水貴的“老婆”沉著臉,轉過了身子,從水貴手里抓過拉桿箱的桿,就要往前走。水貴盯了水娟一眼,忙扶著“老婆”的手說:“我來,我來……”
2
水貴拉開自家灶間的半截腰門,讓“老婆”先走了進去。他把灶間改造成了旅館的接待前臺,土灶臺變身為泡茶桌兼寫字桌,墻邊擺了一張木沙發(fā)?!袄掀拧绷⒍ǎ镏?,頓了一下腳,說:“你那什么堂姐,真是神經病,還說認識我?!?/p>
“哎呀,她人就這樣,怪怪的,別理她。”水貴順著“老婆”的話說,請她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提起水壺倒水洗茶盤。
“人家明明不認識她嘛,還叫什么小紅,”“老婆”余氣未消,坐下又站起,用一只手扇了幾下風,“我又不叫小紅,真是神經病?!?/p>
“嗯,嗯,嗯,”水貴一邊點頭應答,一邊泡茶,“她到城里打工,老公都跑掉了,人就變成這樣了,別理她?!?/p>
“老婆”哼了一聲,似乎有點解氣,說:“難怪老公都跑了?!?/p>
水貴雙手端著一杯茶送到“老婆”手上,說:“我昨天給我爸、大哥和二哥打了電話,他們都在城里住著,聽說你要來,都很歡喜,我爸說要擇個吉時,好好辦幾桌酒?!?/p>
“老婆”抿了一口茶,這才抬起頭,認真地看了一眼灶間的布置,說:“我是認真的,想跟你過日子的?!?/p>
“我知道啊,我們都在網(wǎng)上聊了這么久,無話不說,我還不了解你嗎?”水貴心里暗想,水娟這人怎么回事?無緣無故說認識小慧,她到底安的什么心?想壞我的好事不成?這時他口袋里的手機“嘀”的響一聲,他掏出來一看,正是水娟發(fā)來的信息:
“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水貴一看就怒了,你還命令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你這個沒人要的肖查某(瘋女人)!他恨得牙癢癢的?!袄掀拧币沧⒁獾搅怂纳裆兓瑔枺骸澳阍趺戳??”他慌忙搖頭說:“沒什么,沒什么,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我?guī)闵蠘切菹?。?/p>
“水貴,你好功夫?!彼F的大伯咧開無牙的嘴,大聲說著走進了灶間。還有堂嬸、表哥幾個近親也來了,灶間一下擠得滿滿當當,他們都是來看水貴從網(wǎng)上賺來的老婆,眼光白花花灑到她身上,把她看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全身別扭得像是有蟲子在爬,又不能動手。
水貴顧不上跟親友招呼,甚至忘記了關照一下“老婆”,讓她減少一些尷尬,他的心思全部集中在水娟的信息上面,心想這個豬不吃狗不聞的東西,她到底想干什么?水貴從親友的包圍圈里抽出身子,那瘸腿像是跳躍似的跨出自家灶間,向水娟的灶間“咚咚咚”地走去。
一些散客三三兩兩走進了永和樓,拍照、買土特產,有幾個人也開始在天井里擺攤了。土樓里人聲哄哄。水貴看見水娟在門口給一個買金包銀的游客找錢,隔壁幾間的攤點上,音箱里正好放著《金包銀》,調子聽來很亢奮、很詭異。
水娟一眼瞟到了水貴,扭頭就進了灶間。水貴感覺眼里射出了幾根釘子,但是沒射中水娟,全撲在門框上,他抬起瘸腳,像是把整個人撐過門檻,眼光直瞪著水娟。
“怎么了,要把我吃了?”水娟撇了撇嘴,把頭扭向了一邊。
“你、你、你……”水貴一急,舌頭就打了結一樣,他氣呼呼地抬起手,向水娟抖著兩根手指頭。
水娟把兩只手抱在胸前,眼光斜斜地看著水貴,說:“你想老婆想瘋了不是?你被她騙了,她以前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嗎?”
“她以前做什么,跟你什么、什么相干?”水貴使勁地甩了一下手。
水娟嘆了一聲,說:“我是為你好啊,她以前在廈門發(fā)廊,化名小紅,她是專門做‘雞的?!?/p>
水貴還是愣了一愣,眼睛像是掉進沙子,眨了幾下,說:“做‘雞怎么啦?我又不嫌棄她的過去。”其實水貴和“老婆”在網(wǎng)上聊天時,“老婆”就說過她以前在發(fā)廊做過幾年,水貴說你以前做什么都不要緊。對水貴來說,網(wǎng)上聊天能聊來一個老婆,他早已滿心歡喜得不得了,自己上了四十歲,又瘸了一條腿,雖說在土樓里有點小生意,但是要找個老婆有多難啊,他做夢都不敢想有人愿意上門嫁給他。網(wǎng)上聊來的這個女人雖說也快四十了,在安徽老家離過一次婚,但是沒有生育,相貌、身材都不錯(他看過照片和視頻,今天第一次親自看見真人了,還真是不錯)。在廈門待了將近二十年,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她感覺到在城市里活得太累,想找個可靠的人嫁了,過安靜的小日子。她網(wǎng)聊也聊過不少人,最后選定了水貴。水貴覺得這是上天給他的恩賜,他高興都來不及了,哪里還敢挑剔人家?
“是我找老婆,又不是你找老婆,你管那么多?”水貴氣得全身發(fā)抖站不穩(wěn),抻長脖子沖著水娟質問,“你管得著嗎?你自己不先管自己,你有什么資格來管我?”
水娟背過身子,說:“我不是管你,我也不想管你,我只是告知你,她以前是做‘雞的。”
“你,你,”水貴拳頭不由攥緊了,要是面前不是女人,他就砸下去了,他突然覺得水娟這個人怎么這樣惡毒,難怪老公都跑了,“你,你算什么東西?你做‘雞都沒人要!”
水娟冷冷一笑,做出一種不計較的表情,她沒想到水貴反應這么激烈,這個瘸子想老婆想瘋了。
“我歡喜甘愿啦,跟你不相干,你不要多嘴多舌,”水貴用那只好腳跺了一下,“你要是在樓里亂說,我跟你不客氣!”他又跺了一下腳,表示了最嚴重的警告。
3
“水貴好厲害?!薄安挥缅X就騙來一個老婆?!薄肮漳_走運了,這查某看來還不錯,好腳好手。”
被一群人包圍著,議論著,他們以為她聽不懂閩南話,便口無遮攔。其實成小慧都聽得懂,還會說,好歹在廈門待了這么多年,她也是農村出身,可以理解這些三姑六婆的好奇心,但是受不了她們隨意而尖酸的評說,她感到全身不自在,很想變成一粒沙子讓人找不見。
“看來也有四十了吧,還能生嗎?”“水貴這下爽了,拐腳的有蠻力?!薄捌と獗容^嫩,不用吹風曬日的那種?!?/p>
大家肆無忌憚地議論著她,卻把她當作不存在一樣,沒人正眼看她,哪怕出于禮節(jié)對她點頭致意一下。水貴又不在,小慧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幾次想要沖出灶間。剛才水貴那個堂妹,她一點也想不起在哪見過面,腦汁絞干了也想不起,然而她居然叫自己小紅,沒錯,自己在發(fā)廊時就叫作小紅。她會是誰呢?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底細?小慧心里亂糟糟的。就在這時陣,水貴一瘸一拐回來了。她又驚喜又惱怒,沖著水貴就甩出一句閩南話:“你死到哪里去了?”
這話先是把灶間里的親戚們驚住了,原來水貴這個網(wǎng)上賺來的北仔婆會說本地話,他們一下子都有些難堪了,前后腳走出了灶間。
水貴看著“老婆”臉上的慍色,趕緊堆出滿臉的笑,說:“我、我去訂個飯店,中午吃飯?!?/p>
“你騙誰?訂飯店打個電話就行了?!?/p>
“我、我去特別交代他……”
小慧哼了一聲,霍地站起身,抓起靠在墻邊的拉桿箱的桿子,就要往外走。水貴趕忙上前摁住她的手,說:“你、你怎么了?我先帶你上三樓休息,還是馬上去吃飯?”
“我還是回廈門。”小慧推開水貴的手。
水貴急了,傻眼了,立即變成一副哭喪的臉,說:“這、這怎么行?老婆……”
“我又不是你老婆?!?/p>
“網(wǎng)上都叫了大半年了,老婆,你別走,我什么都聽你的,我會對你好,家里九間旅館都歸你管,收錢都給你,你當老板,我給你打下手,你別走,求、求你了……”水貴說著說著,樣子越來越難看,聲音都像快要哭出來了。
小慧本來也只是一時生氣說要走的,她都下了決心來到土樓,不會輕易改變,現(xiàn)在看到水貴這么誠懇地求她,便順水推舟地放下了拉桿箱。
水貴咧開嘴笑了,說:“老婆,我們先去吃飯吧,我在路口老畢飯店定了一桌,全是你最愛吃的菜,健美鴨、土雞虎尾輪、粗鰱、蕨菜,對了,還有金包銀,你在廈門吃的不正宗,還是我們土樓的最地道?!?/p>
“你呀,就是嘴巴會說。”小慧瞄了水貴一眼,臉色、語氣都和緩下來。
“哎呀,都是自家人,好說話,”水貴提起的心緩緩落了下來,兩只手抓著小慧的手,感恩不盡地摩挲起來,“你真是個好人,真的。”
“被別人看見了。”小慧抖開了水貴的手。
這時,有游客從門口的廊道上走過,還有人往里面探了探頭。自從開發(fā)成景區(qū),土樓里的生活就處于被參觀、被打量的狀態(tài),水貴本來已經習慣了,但是這陣子,他突然覺得這樣子很不好,他和小慧還是有秘密的,不希望被別人打擾。
“樓上就沒游客了,我們現(xiàn)在都不讓游客上樓?!彼F對小慧說。
“不是給五塊錢就可以上嗎?”小慧說。
“你知道的真多,不過,上樓的真不多?!彼F說。
小慧看著面前的這個男人,他要是不瘸了一條腿,還是有點男人樣。一會兒覺得他是認識了很多年的熟人,一會兒又覺得是非常陌生的人。在網(wǎng)上認識他純屬偶然,就像自己過去的生活一樣,充滿了太多的不確定性。小慧心里暗暗嘆了口氣,往事不提也罷,活在當下最重要。
“我們……”水貴說,身子突然哆嗦了一下,眼光僵硬地停在門口。
水娟端著一盤子的金包銀,悄無聲息地跨進門檻。
“你……”水貴不由自主地往后趔趄了一步。
“你剛才不是叫我給你留四五粒?喏,剛出鍋的?!彼臧驯P子里熱氣騰騰的金包銀端到了水貴面前。
水貴的手下意識地往前一擋,盤子“哐當”掉在地上,碎成了兩半,四粒金包銀滾到地上,有一粒都摔破了露出肉餡。
“你今天吃錯藥啊?”水娟說。
“你才吃錯藥!”水貴猛地拔高聲音說,“你想干什么?”
小慧愣愣地看著面前的情景,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局外人,他們之間有著難分難解的爭執(zhí),憑女人的直覺,她知道跟自己有關。
“你自己說要金包銀的?!彼暾f。
“我沒讓你送來?!彼F說。
“你今天怎么了?以為網(wǎng)上賺了一個老婆,很了不起啊?”水娟說。
“你不要給我四水說,你,管好你的嘴!”水貴說。
他們說的是閩南話,小慧全都聽懂了,果真是跟自己有關,她一時不知道怎么表態(tài),也許裝做聽不懂是最好的,她干脆轉過身去看貼在墻上的價目表。
“四粒金包銀二十元,盤子算十元,你要賠給我三十元?!彼瓿F伸出一只巴掌,一副要錢的姿勢。
“憑什么?你真敢死!”水貴扭過頭去。
“你讓我留,又是你打破掉地上,你當然要賠,”水娟說,“我還沒收你外送費呢?!?/p>
“你做夢!”水貴說。
小慧從身上的挎包里掏出錢包,打開取出了三十元,轉過身走到水娟面前,遞到了她的手里。
水娟愣了一下,還是把錢接了,對著水貴的背影剜了一眼,大步走出灶間。
4
最后一籠金包銀起鍋了。灶間里彌漫著熱氣,水娟整個人像是被罩在霧里一樣,她用布墊端著金包銀走到門邊,邁出一腳跨過門檻。有個人從廊道上走過來,迎面撞上金包銀,她的手一抖,整籠的金包銀就甩出了手,摔在了廊道上,“當”的一聲,這是不銹鋼蒸籠在紅磚上的聲音,蒸籠滾了幾圈,翻到了天井里。
“你這個死拐腳,又是你,”水娟見是水貴,跳腳罵道,“今天你犯煞了,跟我的金包銀作對!”
“我,”水貴乍一撞,身子還有點晃,他連忙站穩(wěn)腳跟說,“好吧,我賠你,今天我是犯著你了。”
“你這個死拐腳,想老婆想瘋了,也不多給我長只眼!”水娟罵罵咧咧的,兩只手飛舞著直撲向水貴的下巴。
水貴躲過了攻襲的手,扭著身子閃進了灶間。一群游客在導游小黃旗的帶領下走了過來,水娟趕忙推銷她的茶葉和金線蓮等土特產,暫時把水貴晾在灶間里。
有兩個人問價,但是生意都沒有成交,水娟多少有點沮喪,她轉身看向灶間,一只手撐在門框上,怒目直視水貴,說:“我得罪了你,還是我的金包銀得罪了你?”
“都不是,都不是,”水貴擺著手,嘆了一聲說,“是我得罪了你,娟姐啊,我叫你一聲娟姐,好好跟你說幾句話,希望你能理解我?!?/p>
“哦?日頭從西邊出來了?”水娟抿嘴冷笑了一聲。
“你也知道,像我這樣的,四里八鄉(xiāng)一聽是個拐腳,又上四十了,很多人連見個面都不愿意,現(xiàn)在的人都勢利得很,這也不奇怪啊,這幾年,雖說搞了客棧,但還是很難,你知道……”
水貴緩緩說著,水娟慢慢也聽入心了,他在說他,好像也是在說我——我不也一樣?四里八鄉(xiāng)一聽是個老公跑了的女人,快上四十了,就在土樓里賣點金包銀、茶葉,唉,現(xiàn)在的人果真勢利得很啊,生活很難——水娟低下了頭,眼眶似乎有些發(fā)熱了。
“我在網(wǎng)上聊了小慧,她說話土直,我們很聊得來。其實,她也告訴過我她的經歷,包括她在發(fā)廊做過,雖然她沒有明說做過那事,但我一點都不嫌棄,真的,我有什么資格嫌棄人家?再說,那是過去的事了,我們土樓里不是有句話?可以娶妓做老婆,不可娶老婆做妓。就因為過去那樣,她變得很善解人意,也很體貼人,知足,知惜,懂得生活。剛才我們去吃飯,我點了四五個菜,她堅決不要,只要三個菜,吃完飯一回來,她就開始整理、打掃客房……”
“恭喜你呀,終于找到一個好老婆?!彼暾f,心里一陣發(fā)酸。
“所以,所以,我想了想,還是要來求你……”
“求我什么?”
“求你不要過問她的過去,不要四處說。我本無所謂,但我們永和樓還有那么多老貨子,他們關心什么名節(jié),根本不關心我沒有老婆內心會不會苦……”
水娟心想,誰又來關心我沒有老公心里會不會苦?她朝水貴點點頭,說:“好吧,”看他瘸了一條腿,人永遠站不直,每天要在這人世間走來走去,也真是不容易,“好了,不問,不說。”
水貴晃了幾下身子,把身子站穩(wěn)住,說:“還是娟姐你理解我?!?/p>
一群游客涌進了永和樓,天井里的攤點也熱鬧起來,廊道上都擠滿了人。水娟轉身出了灶間,從地上拾起蒸籠,撿起幾粒金包銀,吹掉沾著的塵土。還有幾粒不知被哪個游客的腳踩爛了,變成骯臟的一小團。她把金包銀放在桌上,大聲吆喝說:“金包銀,金包銀,茶葉、金線蓮……”
“你這東西從地上撿起來,還能吃?”一個游客問。
“這個,我全買了。”水貴走出灶間說。
隔壁間那個攤點的音箱一陣破裂聲之后,又響起了閩南語歌《金包銀》:
別人的生命是框金又包銀
阮(我)的生命不值錢
別人若開嘴是金言玉語
阮若是多講話
念彌著出代志(馬上出事情)
怪阮落土時遇著歹八字
5
夜很深了,土樓隔音不好,耳邊傳來翻床、磨牙甚至夢囈的聲音,水娟其實也一直在翻床,那咿呀呀的響聲在深夜里被放大了幾倍,顯得很刺耳。睡不著對水娟來說是經常的事,今晚睡不著,更是正常的,她心里一直想著水貴和小紅的事(水貴說她身份證上叫成小慧,但她還是把她叫作小紅),他們在床上的情景也一次次浮現(xiàn)到她眼前,那是很撩人的情景,她知道就是這情景刺激得自己睡不著,她試圖在各種噪音中尋找、分辨出水貴和小紅的床上動靜,但是實在找不出來,各種噪音羼得太緊了,跟整座土樓融為了一體。
水娟干脆從床上爬起來,拉開臥室的門走到廊道上,靠著欄板望望天,往下看看天井。天上半輪月閃射著寒光,她身著單薄的睡衣,不由哆嗦了一下。水貴的臥室就在前面幾間,她抬頭往那邊望了望,似乎想發(fā)現(xiàn)一點什么。其實什么也沒有。土樓每個房間看起來都是相似的。水貴那間臥室里顯得特別安靜,他跟小紅多少個回合?一定在沉沉的睡夢中。這個拐腳從此好睡覺了,只有自己,每天睡不著。水娟本來想沿廊道走一圈,想了想還是打消念頭,回到了臥室里。她想,水貴的運到了,盡管小紅以前是做那個的,人家無所謂,還是祝福他吧。
重新回到床上的水娟想通了,想開了,全心通透,翻一下身便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好沉。水娟醒來抓起床頭的手機一看,都已經快九點了。她從沒睡過這么遲。單身一人,要睡多遲都可以,只是從來都不好睡,今天是一個特例。
穿好衣服,梳了梳頭發(fā),水娟走出臥室,發(fā)現(xiàn)今天是個好天氣,永和樓上空圓圓的一圈,白云舒緩地飄過藍天。她的身心也愉悅起來。沿著廊道向樓梯走去,經過水貴的臥室時,看到門開著,水貴正坐在床頭吸煙。水娟看到臥室里只有水貴一個人,帶著一絲壞笑說:“昨晚好睡吧?腰沒斷掉?還起得來?”
水貴轉頭看了看水娟,目光呆滯,臉上又是一副苦相。
“怎么了?你?昨晚太拼命了啊?”水娟說。
水貴吐了一口煙圈,把煙頭扔在地上,用那只好腳研了幾下,站起身,緩緩地說:“娟姐,我還是告訴你一個人,希望你不要跟任何人說起……”
“怎么了?她親口承認她叫過小紅,做過‘雞?”水娟說。
“不是?!彼F搖頭。
“那還有什么事?”
“她跑了?!?/p>
“跑了?她?”
“嗯?!?/p>
“你、你們不是網(wǎng)聊了那么久?難道她是個騙子,華麗轉型???”
水貴把手上的手機遞到水娟眼前,讓她聽小慧發(fā)給他的微信語音:
“哈哈,拐腳老公,你卡上的錢不多啊,這單做得好辛苦啊。沒錯,我們是個騙子集團,我的同伴前兩天就開車自駕到了土樓,住在另一家客棧,現(xiàn)在我們離開馬鋪縣城了,再見啦,拐腳老公!”
水娟驚訝得合不攏嘴,事情的結局竟然是這樣的,她根本就沒有想到。
她猛地回過神來,說:“快報警啊?!?/p>
“算了,還不嫌丟人嗎?”水貴嘆了一聲。
“你卡上有多少錢?現(xiàn)金又有多少?”
“現(xiàn)金比卡上還多,三萬八千多元,卡上應該有一萬多,昨晚上那個……的時陣,我把鑰匙、密碼都給她了……”
“還是報警吧?!?/p>
“別、別,破財消災吧,再說,傳出去多難聽,我更討不到老婆了?!?/p>
“你呀你。”
“我睡得太沉了,睡死了一樣?!?/p>
“你呀你,你呀?!彼険u頭嘆息。這時,她內心里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原以為水貴要走運了,沒那么容易的事啊,八字還沒到,同個祖宗,同座土樓,哪能讓他一個人占了風水?水貴這下被卷得差不多破產了吧。這實在讓她心里隱隱想唱幾嗓子。一樓廊道上的攤點又比賽似的放起歌曲,當然還是那支《金包銀》最高亢:
別人的生命是框金又包銀
阮(我)的生命不值錢
別人若開嘴是金言玉語
阮若是多講話
念彌著出代志(馬上出事情)
怪阮落土時遇著歹八字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