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 茶/文 雷慶利/評
這個故事是母親講給我聽的。不知是什么觸動了她,大概是那天餐桌上有一盤炒南瓜。
故事發(fā)生時,母親只有七歲。她前面有兩個姐姐,下面有三個弟弟。我的兩個姨媽都上了學,母親雖也到了上學年齡,卻不得不在家?guī)椭馄抛黾覄?,帶弟弟?/p>
說到南瓜,雖然是菜,但也可以當糧食,摻在米飯或粥里,尤其在農(nóng)閑之時饑饉之年。因此,每戶人家都會種很多南瓜。一天,有人把外婆家后院菜地里的南瓜偷了兩個。為此,母親挨了一頓罵,因為當時不知她跑到哪兒玩去了,沒有守在家里。
她憤憤不平,于是,做了一件讓旁人笑掉大牙的事。趁大人不在家,她將瓜地里所有的南瓜,不管是成熟的,還是未成熟的,都給摘下來,一個一個搬回了家。這下好了,別人再也偷不到瓜了。她很得意,以為做了天大的聰明事,暗暗等待著大人們的夸獎。
事與愿違,迎接她的是一場暴風驟雨,呵斥、嘲笑,外公氣急之下還給了她兩巴掌。
已做了外婆的母親講這些時在笑,但當年的她一定是哭了。因為隨后,她做了一件又讓全家人驚慌失措的事,她失蹤了。
大家到處找她,從村里到村外,再到鎮(zhèn)上,到外地所有親戚家,都不見她的身影。母親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與重視。大家越想越擔心,尤其是罵了母親的外婆,簡直痛不欲生。打了母親兩巴掌的外公更不敢回家,一直在村頭村尾徘徊,對每一個遇見的人問:“看到我家三姑娘沒有?”
那是全家人的不眠之夜。
后來,母親的二姐突然聽到放雜物的閣樓上傳來輕輕的抽泣聲,于是忙告訴外婆。大家爬上樓,一看,果然是母親蜷縮在大米缸邊睡著了,頭上臉上都是灰塵、蛛網(wǎng),以及在夢中也止不住地抽噎。外婆先是罵她,又撫摸她。總之那一天,母親讓家人見識了她的倔強與人小鬼大。
說完故事,母親笑,我也笑。多傻啊,為了不被人偷去南瓜,摘下沒有長大的南瓜;多傻啊,躲在自家閣樓上,全家人嚇得心驚肉跳??晌乙仓溃赣H躲在閣樓的那個夜晚充滿了驚懼、委屈與辛酸,可能也有一點點得意,因為她知道了家人還是在乎她愛她的。
有時,一個故事,足以解釋一個人全部性格的組成。排在中間又是第三個女兒的母親,大概從一出生,面對的就是父母的失望,以及由此而來的忽略。她需要付出更多,以討得父母的關注與愛。然后,這一天,因南瓜被竊受責,她躲了起來,以失蹤的假象,以突兀的方式,以缺席宣告自己的存在,也算是小小的逆襲與反轉(zhuǎn)吧。
此后的歲月,她仍然是那個挑水做飯帶弟弟的女孩子,仍然是大家庭里不醒目的存在。但是,她是那個生起氣來極有性格的三姑娘,你最好不要惹她。再后來,她嫁人,她當了母親,她有了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在別人看來,她應該很幸福,她也確實越來越開朗。但偶爾,她的臉上仍然有戚容,憂郁仍然是她性格的底色。在她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在她守南瓜的時候,擔心憂懼便已寫進她的生命,所以才有現(xiàn)在的她。
所以,真正愛你的母親,請先懂她何以成為現(xiàn)在的她。就像現(xiàn)在,寫到這里,我真想送給當年的那個小女孩,這世界上所有的南瓜。
(選自《莫愁·智慧女性》2017年第8期)
【解 讀】本文主要寫母親講敘她七歲時失瓜遭罵、將瓜摘完遭打、突然“失蹤”而全家驚慌的往事,同時寫了作者在聽母親講敘往事過程中的心理活動以及由母親講敘往事的神態(tài)與現(xiàn)在的性格而引起的更深思考。母親的南瓜故事耐人尋味,作者的思考也足以啟人心智。
作者以倒敘手法由現(xiàn)實引出母親講她當年的南瓜故事,進而回到現(xiàn)實寫作者自己的思考,這種倒敘寫法能夠起著設置懸念、吸引讀者的作用,這是多數(shù)人都能夠熟練運用的寫作技法,是比較平常的構思技巧。但作者運用這種倒敘技法有新穎之處,那就是對母親往事的回憶,不是以母親的口吻來陳述,而是從作者的視角來轉(zhuǎn)述。通篇以第一人稱“我”為敘事的主要視角,母親的往事以第三人稱“她”的視角來呈現(xiàn),這樣寫的好處是在轉(zhuǎn)述母親當年的南瓜往事之時,可以表達“我”的客觀立場,也可以流露“我”的心理情感,可以讓“我”適時發(fā)表看法,可以將現(xiàn)實與往事自然融合起來,打破時空界限,可以綜合運用敘事、議論、抒情多種表達方式,自由抒寫的空間極大。
母親在講敘往事的過程中“在笑”,母親講完故事之后還是“笑”,母親的“笑”也感染了作者,作者也在“笑”。其實作者從母親的“笑”中體會到了她當年的凄楚與無奈。所以作者的“笑”中飽含對母親當年遭遇的深切同情,畢竟南瓜被偷遭罵,母親實在冤枉,因為別人有心要偷你的瓜,你是不可能防得住的。將南瓜一股腦兒全摘光,雖然顯得幼稚,但母親也是被逼無奈,畢竟她沒辦法防住別人偷瓜,將瓜全部放到家里,別人自然偷不了瓜,自己可以免遭痛罵了。所以,平心而論,母親的幼稚之舉可以理解,也可以原諒。但是母親當年將瓜全部摘完,遭受的是全家人的呵斥與嘲笑,更挨了外公兩巴掌,外公、外婆不從自身找原因,只知道一味責怪年幼的“三姑娘”,怪她不懂事,怪她不知家境艱難。作者如今聽了母親這番遭遇,依然心痛她,為她抱不平。所以對于母親當年的突然“失蹤”,對于母親“蜷縮”在黑暗的閣樓,弄得滿頭滿臉的灰塵、蛛網(wǎng),甚至在“夢中也止不住地抽噎”,作者更是萬般同情與心痛,相信“母親躲在閣樓的那個夜晚充滿了驚懼、委屈與辛酸”。因此,面對母親的 “失蹤”,“罵了母親的外婆,簡直痛不欲生”,“打了母親兩巴掌的外公更不敢回家”,母親被找到之后,外婆雖然口中罵了她,但很是心疼地“撫摸她”,作者認為母親以自己的獨特方式“讓家人見識了她的倔強與人小鬼大”。作者很是贊賞母親當年的勇敢與倔強,為母親的抗爭與自尊而欣喜。作者在傾聽母親南瓜往事過程中的這一番感受評議,是自然的本能反應,也是真摯的情感流露。
作者不只是感性地同情母親當年的遭遇,理解母親當年的心情,而是更理智地透過母親當年的遭遇思考母親如今的“憂郁”性格形成的根由。母親如今“有了一個女兒兩個兒子”,也是做了外婆,“應該很幸?!保耙泊_實越來越開朗”。但透過母親臉上“偶爾”的戚容,聯(lián)系母親早年的成長經(jīng)歷,母親夾在兩個姐姐與三個弟弟中間,未被關注和重視,“雖也到了上學年齡,卻不得不在家?guī)椭馄抛黾覄?,帶弟弟”,父母全然“忽略”她的存在與需求,所以使得“憂郁”成了母親“性格的底色”。作者認為當年失瓜被罵是導致母親擔驚受怕的根源,母親早年的“守南瓜”經(jīng)歷造成了她生命中揮之不去的 “憂郁”性格。所以,作者滿懷痛惜之情,“真想送給當年的那個小女孩,這世界上所有的南瓜”,以換得母親的開心快樂。作者由母親的經(jīng)歷推及開來,勸告天下所有為人子者:“真正愛你的母親,請先懂她何以成為現(xiàn)在的她?!?/p>
顯然,在母親性格形成過程中,外公、外婆對她的“忽略”與動輒呵斥、嘲笑、打罵確實是一個重要因素。母親“憂郁”的性格底色是當年長期得不到“父母的關注與愛”,長期處于被忽略與責罵的環(huán)境中形成的。作者看到了環(huán)境對一個人性格形成的塑造作用,環(huán)境確實能夠熏陶人、造就人。但母親其實也是可以爭取自己的前途與命運的,她當年的“失蹤”不是使得外婆“痛不欲生”、外公“不敢回家”嗎?被找到之后,不是換來了外婆疼愛的“撫摸”了嗎?除了這種小小的抗爭之舉,母親也是可以主動跟外公、外婆講道理,提要求的吧。當然還可以尋求姐姐、弟弟們的幫助,只要與姐姐、弟弟們關系融洽,讓他們理解、支持自己,讓他們在關鍵時刻幫襯一把,相信外公、外婆多少會改變態(tài)度,不會做得太過分吧。所以,我們既要看到環(huán)境對一個成長的影響、制約作用,也應看到人的主觀能動性對改變性格、改變命運的積極作用。所以,適應環(huán)境的能力很重要,但學會主動影響環(huán)境,積極改變環(huán)境也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