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 青

(中山大學(xué) 珠海校區(qū)中文系，廣東 珠海 519082)*

明清鼎革之際，朱明王朝統(tǒng)治下的華夏民族遭到了空前的災(zāi)難，清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入主中原，并頒布殘酷的“剃發(fā)令”。面對此境，士人的態(tài)度與人生選擇是不同的，以備受戰(zhàn)火摧殘與清朝政治高壓的浙江為例，大致可分為以下四種類型：一是誓死抗清、一意復(fù)國的志士，如黃宗羲、魏耕、朱舜水等；二是絕意仕進、堅守氣節(jié)的遺民，如陳確、汪沨、張右民等；三是逍遙塵外，不問世事的逸民，①如汪汝謙、李明睿等；四是曾仕朱明、復(fù)仕清朝的貳臣，如曹溶、陳之遴、方大猷等。浙江一地很少有貳臣，乾隆時所編《貳臣傳》收錄仕明清兩朝者一百二十余人，其中浙江籍僅有三位。值得注意的是，浙東與浙西雖皆多遺民，但浙東更多投身抗清、一意復(fù)國的志士，而浙西遺民的態(tài)度則消極得多，尤以越中與杭州對比最為明顯。越中士人“固多奇節(jié)，即山海遺民亦惓惓于故國故君，而不忘麥秀、黍離之痛”，[1]至康熙元年(1662)尚發(fā)生了震驚四海的“通海案”，可見張煌言、魏耕、祁理孫等越人的復(fù)國決心；相比之下杭州則消極得多，如汪汝謙、李明睿、馮云將等人于“順治開元，太平既告”，即訂孤山五老會，此時正值喪亂之后，“焚如突如，陵夷壑改”，五老卻“命觴載妓，左弦右壺，聊復(fù)以吹噓朔風(fēng)，招邀淑氣”，[2]又開始了明亡前安恬逸樂的生活。清初浙東尤其是越中以頑強的抗爭精神與堅定的志士與遺民立場往往成為學(xué)術(shù)界關(guān)注的焦點，而學(xué)界對杭州士人的關(guān)注顯然低得多，這正是有待深入發(fā)掘的一個方面。

學(xué)界習(xí)慣將清初士人分為遺民與仕清者兩類，此方法固然可行，但往往忽略了許多復(fù)雜的情況。例如在二者之外，還有大量逸民群體的存在。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復(fù)明希望逐漸渺茫，不少遺民逐漸轉(zhuǎn)為逸民，這些問題都值得專題探討?！拔縻鍪印笔呛贾葸z民群體的典型代表，成員有陸圻、毛先舒、柴紹炳、張丹、沈謙、丁澎、孫治、吳百朋、陳廷會、虞黃昊十人。②面對遭亂后“闔城四十里，半化為瓦礫”[3]卷33,130的破敗景象，“十子”心中異常哀憤，他們堅守民族氣節(jié)，“大節(jié)茍不虧，乞食又何云”，[3]卷32,123絕大多數(shù)成為遺民，但畢竟時過境遷，無力回天，遂消極回避，甚至采取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對待世事，而丁澎、吳百朋、虞黃昊則入仕清廷。故而考察“西泠十子”的政治傾向，不僅有助于深入了解“十子”的心態(tài)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對于明遺民研究亦具有一定價值。

一、消極逃隱：“西泠十子”之遺民心態(tài)

明清易代之際，杭州城慘遭重創(chuàng)，凡戰(zhàn)火所至，通都大邑夷為瓦礫之場，沃壤奧區(qū)化為白骨之地，“荒涼刺目”，[4]繁華成灰。據(jù)張岱《西湖夢尋·自序》記載：“前甲午、丁酉，兩至西湖，如涌金門、商氏之樓外樓、祁氏之偶居、錢氏余氏之別墅及余家之寄園，一帶湖莊，僅存瓦礫，則是余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盵5]昔日以繁華著稱的杭州城經(jīng)清兵鐵蹄踐踏，淪為一片廢墟，蕭條破敗，一片凄涼?！拔縻鍪印鄙?dāng)此際，對于劫后杭城的慘狀多有記載。如孫治《臺莊阻風(fēng)憶舊，寄三子孝楨孝栴》：“是時西陵道，戰(zhàn)場紛騷屑。白骨蔽郊原，旨膏潤野薄。烏鳶繞喙爭，虎狼豪欲奪。憫余為惻愴，掩骼高罍峍。江潮郁崩雷，松柏多蕭瑟。”[3]卷33,131沈謙《敘哀詩·其四》：“西山何律律，其旁有故廬。荊杞生廣庭，高臺成廢墟。嘉木摧為薪，猿猴相追趨。堂構(gòu)猶仿佛，飄零愧安居。先志亮莫承，含悲徒躊躇?！盵6]卷2,194他們以深摯悲涼的筆觸，再現(xiàn)了亂后生靈涂炭、滿目瘡痍的慘相，沉郁悲愴，刺痛人心。柴紹炳《苦婦棄兒嘆》則具體描寫一位婦人被逼拋棄親生骨肉的經(jīng)過，揭露了清兵的殘暴：“苦婦亦良苦，未述先悲酸。云是民間女，擇對住江干。雞狗樂相逐，遭亂鮮安全。揚旗號義軍，唐突南樓端。輒復(fù)疆要劫，不見故所歡。吞聲與之俱，遺孩恐就殘。寄生未幾時，鳥駭各散奔。健丁割殺盡，內(nèi)舍寧孤騫。累累系頸踵，屈折罕得言，拘囚空墻屋，楊息徒銜冤。猶依懷抱兒，哺乳時拊捫。旦夕忽聞令，各各還驚魂。侵晨起摧督，前驅(qū)散軍門。散軍在須臾，逼迫惡容辭。蓬跣朅上道，負兒行稍遲。鞭笞怒發(fā)罵：‘乳臭胡戀之！’格擲捐路傍，腸斷涕漣洏。昔為兒隱忍，今行更棄兒。一步一回頭，步步聞兒啼。謂兒且莫啼，母命苦若斯。生亦不得顧，死亦不得知?！盵7]清兵南下，江浙一帶民眾紛紛組織義軍抵抗，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詩中所述婦人即遭到清兵的拘囚、鞭笞，甚至被逼迫丟棄待哺的嬰兒，清兵之殘暴行徑，令人發(fā)指。

這場浩劫令杭州許多家庭流離失所，蒙受了巨大的苦難，“西泠十子”亦未能幸免。陸圻《登樓集序》曰：“今以諸子筆掞春華，聲出金石，要當(dāng)入承明之廬，撫蘭臺之座，而奈何桑戶卷樞，蓽門圭竇，不惟不見其登樓，即所謂樓者，亦安在邪？驤武竄居于軍伍，虎臣客寄于外家，世臣市肆誚比羊皮，錦雯危楹深同永巷，升煌斗室以明器給喪事，際叔尺地為鄰人所揶揄。余兄弟亦各五遷無定，炊用扊扅，余即碌碌無足數(shù)。”[8]戰(zhàn)爭不僅粉碎了他們“居廟堂之高”的人生理想，亦使其流落饑寒，備極困頓。例如孫治一家就遭受了極大的災(zāi)難，其在《先室沈孺人行實》中寫到：“甲申改革，余遂棄儒，依棲田間，所有資妝盡劫于兵。歸就祖廬，兩遭遷徙，至于流離展轉(zhuǎn)，兵之所遺者，盡被竊盜。嗚呼！是余之困頓，至此極也。”[3]卷24,79吳百朋于順治二年(1645)攜家避難江南，“丙戌阻兵于越，亂兵抄其資囊，矢及于夫人之幄?！瓉y靖，還歸舊里，家益貧，不能名一錢”。[3]卷24,73而順治初清廷實行的圈屋令更使不少杭人無家可歸，流離失所。《(康熙)仁和縣志》記載：“自順治二年大兵抵浙，清泰、望江、候潮三門一帶民房，悉為撫院、總鎮(zhèn)標兵壘矣。至五年，議以江海重地，不可無重兵駐防，以資彈壓，于是遣一將軍組練馬兵數(shù)萬，踹圈民屋以居之。北至井字樓，南至將軍橋，西至城垣，東至大街，皆不獲免。軍令甫出，此方之民，扶老攜幼，擔(dān)囊負簦，或播遷郭外，或轉(zhuǎn)徙他鄉(xiāng)。而所圈之屋，垂二十年輸糧納稅如故。”[9]張丹的居所即遭清兵圈占，《國朝杭郡詩輯》載其“所居第宅，國初圈入滿城，播遷無定所”，[10]張氏一族亦因此家道敗落，張丹自述：“運會遘百六，戰(zhàn)馬嘶江湄。門戶既衰落，煢煢何所依。同父惟三人，遁跡向郊圻?！盵11]卷2,508孫治住所亦遭清兵屯營，“丙戌至戊子，連遭屯營，家室數(shù)遷，資裝盡歸盜”，[3]卷24,76一貧如洗，無以自存。

易代戰(zhàn)火在很大程度上摧毀了“西泠十子”的正常生活，他們對清廷明顯持抵觸情緒。如錢塘陸氏“合門義烈”，[12]陸圻弟陸培聞清軍攻浙，與陸彥龍等集合壯士數(shù)百人以保衛(wèi)家鄉(xiāng)，后杭州失守，自縊殉節(jié)。陸圻亦嘗參與抗清活動，順治二年(1645)由海濱至越中，復(fù)入閩南，剃發(fā)為僧，一方面躲避清兵搜捕，一方面“崎嶇兵甲之間”，[13]繼續(xù)從事反清活動。孫治于易代之際絕意仕進，堅節(jié)不出，“日從行僧往江干收遺骸”，[14]此舉贏得了愛國志士的高度稱贊。張丹亦對明王朝充滿了濃重的懷念與眷戀，明亡后嘗于大雪中從老宮監(jiān)至天壽山，次第伏謁前明諸陵，“識其道里遠近、寢隧規(guī)制，而詳為之記焉”。[10]需要指出的是，相較越地士人積極從事秘密反清活動，“西泠十子”則多采取消極退隱的方式?！拔縻鍪印敝形ㄒ粎⑴c過抗清活動的陸圻于順治四年(1647)由閩返鄉(xiāng)，即過起隱居生活。毛先舒自稱“兼值云雷世，偃息守蓬蒿”，[15]卷2張丹亦稱“愿從耕釣終，明哲早自省”，[11]卷3,517他們“或避跡空山，或合門教授”，[3]卷15,17這不僅與“十子”為人謹慎低調(diào)、鋒芒內(nèi)斂有關(guān)，亦與地理環(huán)境及人文傳統(tǒng)有著密切關(guān)系。王士性《廣志繹》指出，“兩浙東西以江為界而風(fēng)俗因之”，[16]67錢塘與越中雖僅一江之隔，然而自古以來民風(fēng)迥異。越人地處“丘陵險阻”，不僅以好勇善斗著稱，正所謂“銳兵任死，越之常性也”，[17]而且有著臥薪嘗膽、興邦復(fù)仇的韌性精神，故越地子裔于明亡后往往能夠忍辱負重、抗清到底。李鄴嗣《偶作·其八》“甬中勾踐國，宿憤未曾銷。山出鈍鉤鐵，江洄奔馬潮”，[18]379即以勾踐“十年生聚，十年教訓(xùn)”的史實表白不死的復(fù)明之心。王思任稱“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19]洵為知言。此外，浙東多崎嶇隱蔽的山林，易于藏身及開展反清活動，且地處濱海之隅，便于與海上義師聯(lián)系接應(yīng)。而浙西“舟楫為居，百貨所聚，閭閻易于富貴，俗尚奢侈繁華，人性纖巧”，[16]68素為風(fēng)流旖旎之地，且多為平原水鄉(xiāng)，易攻難守，順治二年(1645)清兵南下攻浙，湖州、嘉興雖有義軍抵抗，均迅速破滅；潞王朱常淓“監(jiān)國”杭州，僅三日即降，故而浙西士人于易代之際更多選擇閉門不出，“寄情翰墨，絕口不談世務(wù)”。[6]附錄,270

朱則杰先生指出：“明清易代之際，大批詩人從明朝進入清朝。在這個民族斗爭和階級斗爭異常激烈復(fù)雜的戰(zhàn)亂年頭，詩人們無論其政治態(tài)度如何，都積極運用詩歌這種文學(xué)體裁，深刻抒發(fā)家國之感，廣泛反映社會現(xiàn)實，形成了一個共同的主題?！盵20]以“西泠十子”為中心的杭州詩壇與以黃宗羲、李鄴嗣等為代表的越中詩壇雖皆彌漫著濃重的黍離之悲，但激烈程度有別，杭地更多表現(xiàn)出王朝覆滅后消沉傷感的情緒，而越地更多呈現(xiàn)出重整山河、至死不屈的豪壯之氣。如黃宗羲《山居雜詠》：“鋒鏑牢囚取次過，依然不廢我弦歌。死猶未肯輸心去，貧亦其能奈我何！廿兩棉花裝破被，三根松木煮空鍋。一冬也是堂堂地，豈信人間勝著多?！盵21]李鄴嗣《善哉行》：“采薇硁硁，是為末節(jié)。臣靡不死，復(fù)興夏室。”[18]162屢屢表白矢志不渝的頑強精神。誠如全祖望所言，甬上“諸公之可死者身也，其不可死者心也。昭昭耿耿之心，旁魄于太虛，而棲泊于虞淵咸池之間，雖不死而人未易足以知之，其所恃以為人所見者此耳”。[22]而“西泠十子”在詩中表達的更多是哀嘆悲泣，缺少了矢志復(fù)國的決心與捐軀赴難的壯烈之氣。

除了故國之思外，浙東與浙西士人對動亂現(xiàn)實的書寫亦存在明顯差異。正如《(雍正)浙江通志》所云“浙東多山，故剛勁而鄰于亢；浙西近澤，故文秀而失之靡”，[23]518浙東士人面對滄桑變革往往采用賦筆，對血淋淋的殘酷現(xiàn)實予以實錄，且直斥清兵暴行、哀嘆民生疾苦，更多呼天搶地、聲嘶力竭的呼號，讀來震撼人心。如李鄴嗣《江上·其四》：“亂余野老苦，天地黯然愁。絕爨吹磷火，頹垣湊骷髏。夢依薦黍定，家對旅葵秋。尚有征租吏，頻從白屋搜?！盵18]234可謂字字血淚，憤恨難銷。相較越中詩人的泣血悲歌，“西泠十子”則平和得多。他們雖亦有“苦霧沉荊棘，青磷見骷髏”[10]之類令人觸目驚心的句子，但數(shù)量極少，更多避開了慘烈的現(xiàn)實，含蓄委婉地表現(xiàn)易代傷痛。如毛先舒《答沈去矜》：“南樓華月共徘徊，亂后池亭長綠苔。雙眼但看鴻雁逝，頹顏偏就故人開。誰堪作賦多秋興，正有悲歌寄酒杯。擬傍柴桑學(xué)耕鑿，淹留十日未言回?！盵15]卷3沈謙《半山即事》：“歸棹一何速，春游正此時?？秃籼锷峋?，花覆女郎祠。艷曲臨風(fēng)苦，明妝渡水遲。重看行樂事，野老不勝悲。”[10]上引二詩皆流露出傷感、悲涼的情緒，毛詩以“廢池生綠苔”、沈詩以“艷曲臨風(fēng)苦”，代替了血淋淋的正面描寫，情調(diào)上偏于低沉、哀婉?！拔縻鍪印庇绕渖瞄L借助寫景、懷古來委婉地傳遞易代之悲，如張丹《雨》：“蕭瑟云陰野，空齋細雨余。江鳴春夜靜，雷動暮沙虛。擊水翻丹鶴，跳波映白魚。故園杳不見，矯首獨踟躕?！盵11]卷8,565毛先舒《萬松嶺懷古》：“閑步萬松嶺，林巒春氣多。鳳凰原聳峙，麋鹿悵經(jīng)過。玉殿歸榛莽，朱樓沒綺羅。南回高白塔，東逝見滄波。遙想千官會，時鳴雙玉珂。水邊宮柳發(fā)，陌上御煙和。幾處驚巢燕，千門系槖駝。夢魂搖鼓角，天地老兵戈。”[15]卷4通過寫景、懷古來感慨滄桑巨變，比直述其事委婉得多，且有意在言外、余味不盡的藝術(shù)效果。

相較社稷民生，“西泠十子”更多側(cè)重個體的遭遇與感受，尤其多抒寫對昔日風(fēng)流的留戀與繁華不再的傷感。杭州物產(chǎn)豐富，且為交通樞紐，“閭閻易于富貴”，[16]68“西泠十子”往日多生活優(yōu)渥，游山玩水，花月征歌，一旦遭兵火之劫，落魄江湖，生計艱難，常常追憶昔時浪漫生活。如張丹《述懷三首》其三曰：“少年處閨闥，時序?qū)藐柎?。佳人何窈窕，羅衫白纻巾。姱容洵可悅，逸趣自不群。才降紫燕樓，輒過綠蒲津。……差池流鶯圃，檀樂修竹鄰。秉燭夜夜短，描眉旦旦新。此樂謂可久，變故起紛紜。流離適遠郊，飄蕩逃荒榛?！盵11]卷2,508《沈郎行與門人圣昭》追憶昔日于沈謙南樓歡聚之景：“憶昔汝父南園日，芍藥花香蝴蝶岀。一時賓客俱風(fēng)流，把酒與我坐稠密。簾下輕吹弄玉蕭，燈前再鼓趙女瑟。高談沉醉忘卻歸，東池月上光滿室。此時歡樂乘夜游，題詩更唱晚娛樓。掉頭長吟千百句，春風(fēng)吹過芳蘭洲。朝來揮手且別去，滿目烽煙不知處?！盵11]卷5,534詩人回憶過去風(fēng)流逸樂的生活，對比眼下，倍增傷感，也隱寓著對鼎革的不滿與憤懣?！拔縻鍪印睋峤褡肺?，往往產(chǎn)生富貴無常、朝不保夕，命運不可把握的無奈與悲哀。如沈謙《行路難》其十五曰：“君不見昭陽殿，飛燕留仙今不見。君不見西陵田，靈衣寂寞無管弦。富貴榮華難久留，昔時華屋今山丘。君看白骨露青草，當(dāng)年萬乘稱王侯。生時有酒各盡醉，慎勿郁郁懷長憂?！盵6]卷1,188既然人生無常、富貴難久，那么縱情山水詩酒、盡歡當(dāng)下便成為“西泠十子”排遣抑郁的一大途徑。如沈謙《京峴行贈汪露繁》曰：“君不見赭衣三千鑿京峴，長坑未成祖龍死。南游鞭石何其雄，硭碭山中出天子。君今遠來自潤州，買船載妓西湖游。山色詎異甘露寺，潮聲欲驚萬歲樓。吳陵草花春再發(fā)，臨安舊宮映江月。古來興廢尚轉(zhuǎn)眼，何怪紅顏生白發(fā)。叚橋小娘色勝花，醉里喚來雙鬢斜。當(dāng)筵不樂復(fù)何意，柳絮漠漠飛寒鴉?！盵6]卷2,199這種及時行樂的態(tài)度亦促使“西泠十子”消解易代沉痛，復(fù)歸于平和逸樂。

二、從排斥至接納：“西泠十子”對清廷之認可

隨著時間的推移與清王朝統(tǒng)治的日漸穩(wěn)固，“西泠十子”的家國之恨與民族對立情緒逐漸淡退，心態(tài)亦漸趨于平和。而杭地長久以來形成的優(yōu)游山水、逍遙自適的地域文化傳統(tǒng)更使士人易于走出鼎革陰影，恢復(fù)輕松恬澹的心境。實際上，早在順治二年(1645)，沈謙便作有描繪閑適逸樂生活的詩歌，如《同友人集西公竹林訝》：“西公有精舍，春日更來過。修竹啼鶯換，斜陽醉客多。鐘鳴殷洞壑，泉響咽松蘿?？坝牳∩?，風(fēng)塵奈爾何。”《飲天竺山樓》：“閑登天竺路，春酌可銷憂。亂石沉山磬，飛花撲酒樓。野禽如解意，溪女不知愁。此地堪幽賞，何妨日暮留?！盵10]是時尚處于清兵南征的血雨腥風(fēng)中，“曉月映塔，流尸觸船”，[24]沈謙在哀嘆亂離之苦的同時，并未斷絕西湖風(fēng)流。而陸圻詩中“幸把劉伶酒，休悲宋玉秋”、[25]張丹詩中“淑慎保厥身，百年惟樂康”[11]卷2,502之句，更是“西泠十子”生活態(tài)度的精辟概括。

自順治九年(1652)起，“西泠十子”成員吳百朋、丁澎、虞黃昊相繼出仕，以實際行為表明已在政治上奉滿清為正朔。吳百朋家庭在動亂之際慘遭重創(chuàng)，家資被洗劫一空，迫于生計，于順治九年出任理官，順治十四年官姑蘇司理，康熙三年任廣東肇慶司理，康熙八年遷南和令，在官期間一意為民，頗有政績。而丁澎對滿清政權(quán)的態(tài)度亦發(fā)生了巨大轉(zhuǎn)變。雖然現(xiàn)存丁澎作品集中很難找到反對滿清的作品，但通過為數(shù)不多的幾首詩歌仍可見丁澎曾對亡明懷有眷戀。如《望天壽山·其二》曰：“高峰突兀散流霞，天外鐘聲一徑斜。認道前朝功德寺，老僧還著舊袈裟。”[26]卷12,440明十三陵先后營建于天壽山，鼎革后此地幾乎成為前朝的象征，丁澎詩中“老僧還著舊袈裟”一句即道出了對亡明深刻的懷念。此外，《聽舊宮人彈箏》《聽石城寇白弦索歌》《尋聚遠樓故跡感舊》，或隱或顯，皆傳遞出黍離之悲與故國之思。然而，順治十二年(1655)，丁澎即出仕為官。虞黃昊則于康熙五年(1666)中舉，官臨安教諭。毛先舒雖未出仕清廷，但“念門戶計，且貧無以養(yǎng)”，[3]卷8,730順治間復(fù)為諸生，“浮湛制舉”。[6]卷7,243其余諸子雖拒不出仕，但對丁澎等人的出仕行為皆予以接納。如吳百朋遷南和縣令，孫治即陪同其赴任。實際上，孫治在順治十七年(1660)后，即在詩文集中頻繁使用清朝年號紀年，表明已接受了滿清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

“西泠十子”的政治傾向?qū)ζ湮膶W(xué)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如果說“十子”前期更多以凄冷孤寂的景色描寫，渲染出大勢已去、無可奈何的愴然，那么后期詩歌則更多感慨自銷、描繪閑情逸致為主，呈現(xiàn)出閑適悠遠的風(fēng)格。如張丹《從野堂遣興，呈趙珍留、孫宇臺》：“我居一草堂，隱幾堪時眺。其陰背河岸，其陽面林表。周垣葺茅茨，開圃散竹筿?；鄙w自亭亭，松枝何矯矯。日上芙蓉寒，露滴海棠曉。玉蘭冬蕊香，枇杷夏果小。風(fēng)簟湖柳清，雪牖墻梅摽。密干交虛檐，繁花映淺沼。偏喜琴書靜，轉(zhuǎn)覺塵務(wù)少。披衣苔細細，脫幘蘿裊裊。蜂蝶或群游，雞犬亦不擾。遠山翠易摘，余煙青未了?！盵11]卷4,528王嗣槐《張秦亭先生傳》載張丹歸里后隱居秦亭山下，“時過夾城陸藎思及予桂山草堂，飲酒弈棋，留滯不厭。家有龍爪槐，清蔭南窗下，獨坐吟哦，自言如對老友”。[27]卷7,303張丹此詩細致地刻畫了從野堂清雅迷人的佳景以及詩人靜謐恬澹的日常生活，詩中不再有對易代的憤懣不平，而是代之以平和、超然的態(tài)度，作者的遺民身份亦變得模糊。又如毛先舒《冷泉亭》，以瀟灑閑逸的筆調(diào)描繪了隱于密林深處的幽寂之境：“誰筑此亭好，勝游良在茲。澹云生古瓦，流水過方池。委曲山逾靜，玲瓏石轉(zhuǎn)奇。竹深藏白日，松老斷游絲。是物含真態(tài)，忘形與道期。洞猿呼或出，野鹿臥無疑。獨往已如此，相從更有誰。景來心不著，泉冷齒應(yīng)知。上古桃源客，幽懷我得之?！盵28]竹林幽深，詩人獨坐亭中，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只有潺潺的流水為伴。如此境界，可謂幽清寂靜之極。尤其是末句“上古桃源客，幽懷我得之”，追求一種遠離塵囂、超然世外的寂靜之樂。王嗣槐稱：“予城居時，日與稚黃、東琪諸子集白榆堂相樂也。已居北郭，又日與祖望、丹麓數(shù)人飲酒唱和，不復(fù)知人間樂事有過于此者。”[27]卷1,36在王嗣槐的敘述中，西泠諸子更像一群與世無爭、優(yōu)游自適的高士，沉醉于詩酒清歡，自得其樂。

順治中后期，隨著社會逐漸安定，“西泠十子”亦轉(zhuǎn)向和婉溫厚，反對凄厲變亂之音，這與清王朝逐漸走向興盛的趨勢是一致的。張丹、孫治、毛先舒等布衣詩人集中更多平和安閑生活的記錄和寫照，而在仕清者的詩集中則出現(xiàn)了不少為清王朝歌功頌德的作品。丁澎就是一個典型例子。順治十二年(1655)，丁澎中進士，任禮部主客司，后升至儀制司員外郎。丁澎在居京期間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頌揚新朝的廟堂之作，例如《元日早朝太和殿賜宴歌》：“羲和光射雙闕高，雞人唱曉銅鼉號。玉歷初開正元朔，五樓天樂垂云璈。紫袖昭容引龍哀，虎賁鹖尾陳星旄。內(nèi)閣傳言賜春宴，千官蹈舞延休殿。捧出金盤御饌鮮，擎來碧甕葡萄見。朝官盡佩鸕鶿勺，小臣昧此眼空羨。跽抱銀罌仰入唇，淋漓滿袖真珠濺。至尊笑盻龍顏開，歲首欣逢九重春?！矘飞酱筢T時，御賜分頒退食遲。圣主恩深歌湛露，群臣慚和柏梁詩?！盵26]卷2,365《東省歸沐，蒙御賜春酒，同嚴黃門、秦庶常恭賦》：“宜春曉禁直鹓班，會散鳴珂退食閑。賜出蒲桃從少府，傳來銀甕到人間。東方據(jù)地容臣醉，西苑朝天霽圣顏。共沐恩波何以報，相期酩酊曲江還。”[26]卷6,396描寫清王朝之恢宏、堂皇以及君臣共宴的祥和場面，鳴盛感恩，歌詠升平，格調(diào)雅麗雍容。丁澎在京期間，與施閏章、宋琬、張譙明、周茂源、嚴沆、趙錦帆往來酬唱，號稱“燕臺七子”，意氣風(fēng)發(fā)，力振風(fēng)雅，一派盛世昂揚氣象。丁澎《嚴少司農(nóng)顥亭、六裘和白侍郎代簡寄元微之百韻詩》曰：“章皇臨御日，同第祝鳩司。并轡瞻天闕，齊名受主知。螭頭常獨捧，驥足詎能羈。特羨弘文秘，寧嫌執(zhí)戟里。上林多諷諫，大寶獻箴規(guī)。圣德慚匡弼，良朋愛切偲?！阌螒蚝?，校獵斗雞陂。酬唱惟同調(diào)，朝參不誤期。開樽嘗索俸，出署每留詩。博涉千門賦，精探一字師?！貢浔比睿I艇載西施。燕市吹簫侶，邯鄲挾瑟姬。商歌壺盡缺，革孔帶頻移。大雅宣城倡，新聲汴水遺。開襟舒一笑，岸幘倒千巵。北宋濡毫健，髯張覓句遲。短長皆合格，出入必聯(lián)騎。勝事千秋在，詩名七子垂?！盵26]卷10,434鳴國家之盛、感君王之恩的同時，亦流露出入仕新朝的得意與自豪。

通過以上分析，可見“西泠十子”對滿清政權(quán)的態(tài)度由最初的抵制，轉(zhuǎn)變?yōu)榕腔病⒄J同，甚至出仕清廷。在這一過程中，清朝統(tǒng)治者實行的一系列遺民政策起到了重要作用。在清兵南征途中，浙江地區(qū)的反抗程度尤為激烈，清兵對包括杭州在內(nèi)的諸多城鎮(zhèn)蹂躪搶掠，不少家庭流離失所。定鼎之后，清廷對漢族士人恩威并施，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遺民的敵對情緒。例如重開科舉考試，三年一科，吳百朋、丁澎等人即由此走上仕途；特設(shè)“博學(xué)鴻詞科”，竭力籠絡(luò)明遺民，“西泠十子”摯友、杭人王嗣槐即以六十歲高齡應(yīng)試，出仕新朝；詔令薦舉“山林隱逸”，上行下效，地方官對遺民禮遇有加，康熙二十二年(1683)浙江巡撫修通志，毛先舒即被延入館。清政府在推行懷柔政策的同時，亦采取了政治高壓。如順治十七年(1660)，詔令嚴禁士人結(jié)社，此舉正針對“江南之蘇、松，浙江之杭、嘉、湖”。[29]陸圻作《辭盟社啟》、柴紹炳作《與友人論止詩社書》，宣稱“一切盟社，不復(fù)相關(guān)”，并號召“凡我同志，謂當(dāng)沖懷味道，養(yǎng)氣息機，絕口會盟”，[30]愈加小心謹慎。且杭州當(dāng)?shù)亍鞍矈蕵范囫Y驅(qū)”[23]519的文化心態(tài)更是滲透人心，故而當(dāng)越中遺民尚窮伏山野、伺機復(fù)明時，杭州遺民大多在清廷的感召與壓制之下，由最初的敵對變?yōu)檎J同和接納，由心系故國的“遺民”轉(zhuǎn)為超然世外的“逸民”與適應(yīng)了新朝的順民。

注釋：

①本文所言“逸民”并非遺民，而是不問世事，關(guān)注自我的一類人，他們對亡明并沒有多少眷戀之情，對清廷也沒有多少抵觸情緒，可以說對社稷民生頗為淡漠。如汪汝謙于順治元年作《同李太虛先生、馮云將、顧林調(diào)、張卿子訂五老會》，詩曰：“一朝聚首西湖濱，袞袞奎垣占輻輳。紫綬黃金非所求，杖藜群逐商山游?！松袠樊?dāng)如此，何用浮名混青史。楚國三生少見機，竹林七子徒然爾。洛社風(fēng)流跡已稀，文章道德留余徽。即今四海正清晏，急須攜酒烹鮮肥?！泵髑逡状坪醪]有對其優(yōu)游行樂的心態(tài)造成多大的影響。

②“西泠十子”(一作“西陵十子”)，是由陸圻、毛先舒、柴紹炳、張丹、沈謙、丁澎、孫治、吳百朋、陳廷會、虞黃昊組成的一個文學(xué)群體。他們于順治初年結(jié)社于西湖畔，朝夕吟詠，并結(jié)集《西陵十子詩選》?！拔縻鍪印苯詪褂谧?，陸圻有《威鳳堂集》，毛先舒有《毛馳黃集》，柴紹炳有《柴省軒先生文鈔》，張丹有《張秦亭集》，沈謙有《東江集鈔》，丁澎有《扶荔堂集》，孫治有《孫宇臺集》，吳百朋有《樸庵集》，陳廷會有《瞻云集》，他們從理論到創(chuàng)作均有建樹，對清代杭州文學(xué)的興盛有著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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