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春，馬溢澳

(吉林大學 文學院中國史系，吉林 長春130012)

關(guān)于何謂中國的問題，學界雖然幾經(jīng)討論，但還是有人主張用華夏漢族及其政權(quán)代表“中國”，認為少數(shù)民族及其政權(quán)不是“中國”。國外學者公開宣稱只有華夏漢族才是“中國”，大力宣揚“長城以外非中國”，“漢族以外非中國”，等等。新清史學者也用漢族代表中國，認為“清帝國和中國并非同義詞，而是一個超越了‘中國’的帝國”①Evelyn s．Rawski(羅友枝):The Last Emperors:A Social History of the Qing Imperial Institutions，Univ．of Califomia Press，1998．轉(zhuǎn)引自葛兆光:《宅茲中國》，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1頁。等等。國內(nèi)一些學者雖然沒有公開說只有華夏漢族是中國，少數(shù)民族不是中國，但字里行間仍然宣傳華夏漢族是中國的觀點，有關(guān)“華夏中國”“漢族中國”的說法又成為流行語言，甚至有人說“高句麗不必是‘唐王朝管轄下的地方政權(quán)’，吐蕃也不在當時‘中國(大唐帝國)版圖’，現(xiàn)在的東北、西藏雖然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控制范圍內(nèi)，但是，歷史上它們卻并不一定全是古代中國的領(lǐng)土”②葛兆光:《宅茲中國》，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2頁。，顯然是在用漢人所建立的唐王朝代表中國，認為不受唐王朝管轄的少數(shù)民族不是中國。按此邏輯，遼金不受宋朝管轄，遼金的領(lǐng)土不在宋朝版圖之內(nèi)，遼金也不是中國。這種思路，無疑是將漢族王朝等同于中國，視“中國”為漢民族單一民族國家，漢族以外的少數(shù)民族自然就不是中國了。于是，“崖山之后無中國”，元朝是中國嗎，清朝是中國嗎?又成了人們比較關(guān)心的撲朔迷離的疑問。

不可否認，在中國古代歷史上，漢族人數(shù)最多，文明起源最早，文化發(fā)展最快，一直是中國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的主體民族，并主導中國歷史走向，但我們不能用華夏漢族發(fā)展史代替整個中國發(fā)展史。因為，漢族發(fā)展史僅僅是漢民族一個民族的發(fā)展史，而中國歷史則是包括各個少數(shù)民族發(fā)展的歷史。也就是說，中國不是一個單一民族國家，而是包括各個少數(shù)民族的多民族國家。在中國古代歷史上，“中國”一詞并非僅僅指稱華夏漢族及其政權(quán)，還有指稱“中原”的地理涵義、指稱“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即“懂禮即中國”)的文化涵義、指稱政權(quán)的“國家”涵義，以及后來政權(quán)稱歷史上以中原地區(qū)為主且有相互遞嬗關(guān)系或沒有遞嬗關(guān)系但為自己政權(quán)所繼承(即繼承性“中國”)的多個政權(quán)為“中國”的涵義，等等。按照這些“中國”的涵義去認識中國歷史，可以看出，中國古代的“中國”一直與少數(shù)民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中國”絕不僅僅是華夏漢民族一個民族的“中國”，而是包括各個少數(shù)民族的多民族的“中國”。

一、具有“中原”涵義的“中國”，包括進入中原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

中國古代，“中國”一詞具有指稱“中原”的涵義，雖然主要是一個地理概念，但也有用以指稱在這一地區(qū)生活的人們，亦即“中原之人”的意思，也就是說，應(yīng)該包括進入中原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

有人認為，炎帝、黃帝出自西北的氐羌或北狄①劉起釪:《周姬姜與氐羌的淵源關(guān)系》(《華夏文明》第二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炎黃二帝時代地望考》(《炎黃春秋》(增刊)，1994年第1期);劉毓慶:《黃帝族的起源遷徙及炎黃之戰(zhàn)的研究》(太原:《山西大學學報》，2008年5期)、《上黨神農(nóng)氏傳說與華夏文明起源》(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徐中舒:《先秦史論稿·周人出于白狄說》(成都:巴蜀書社，1992年版);沈長云:《上古史探研·周人北來說》，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后來進入中原，與中原土著居民融合形成華夏民族。古代文獻也記載說“大禹出于西羌”②陸賈撰，王利器校注:《新語校注》卷上《術(shù)事第二》，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3頁。范曄:《后漢書》引《帝王紀》曰:“夏禹生于石紐，長于西羌，西夷之人也”。也有人認為“大禹出于東夷”(見李昉等:《太平御覽》卷464《人事部·辯下》)，孟子曰“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東夷之人也”(《孟子》卷8上《離婁章句下》，北京:中華書局，十三經(jīng)注疏本，1980年版，第2725頁)。，后來進入中原，建立夏王朝，成了中國圣人。商人源于東夷③關(guān) 于商人起源，學界雖然認識不一，但認為商人起源于東北遼水發(fā)源一帶(即今內(nèi)蒙古赤峰一帶)的觀點逐漸為大多數(shù)學者所接受。，后來進入中原，建立商王朝，成為眾所公認的中國王朝。西周“文王生于岐周，卒於畢郢，西夷之人也”④《 孟子》卷8上《離婁章句下》，北京:中華書局，十三經(jīng)注疏本，1980年版，第2725頁。也有人認為“文王生于東夷”，見漢陸賈撰《新語》卷上《術(shù)事第二》;崔鴻《十六國春秋》卷1《前趙錄·劉淵》;《十六國春秋》卷13《后趙錄·石勒》;房玄齡等《晉書》卷63《邵續(xù)傳》;《晉書》卷101《劉元海傳》;《晉書》卷108《高瞻傳》，等等。，后來進入中原，建立西周王朝，成為中國人所羨慕和贊賞的典型的“中國”王朝?？梢姡纳讨軙r期，就有大量少數(shù)民族的先人進入中原，與中原土著居民即華夏族先人融合形成了華夏族，并逐步發(fā)展和壯大了華夏民族，成為眾所公認的“中國”民族的主體。毫無疑問，我們所說的“中國”就應(yīng)該包括這些進入中原并成為“中國”民族始祖的少數(shù)民族。

秦人原來也是西戎之人，后來進入中原，統(tǒng)一各國，按“中國”指稱“中原”的涵義，也成了中國。兩漢時期，進入中原的少數(shù)民族有很多，拱衛(wèi)京師的軍隊有“越騎”“長水宣曲胡騎”“池陽胡騎”“烏桓胡騎”等⑤參 見班固:《漢書》卷19《百官公卿表》;《漢書》卷66《劉屈氂傳》;《漢書》卷99《王莽傳上》;范曄《后漢書》卷13《隗囂傳》;《后漢書》卷39《劉般傳》;《后漢書》卷117《百官志四》，等等。，都應(yīng)該是由少數(shù)民族組成的軍隊。據(jù)陳連慶研究，“西漢一朝所使用的少數(shù)民族士兵，包括匈奴兵、西域兵、南越兵、西南夷兵和羌胡兵”⑥陳連慶:《西漢與新莽時期的少數(shù)民族士兵》，《史學集刊》，1984年第2期。。越人進入中原者有很多，史書記載，在閩越發(fā)兵圍攻東越時，東越即請求漢朝出兵相助，并“請舉國徙中國，乃悉舉眾來，處江淮之間”⑦司馬遷:《史記》卷114《東越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980頁。，大量進入中原。匈奴人進入中原者更是無法統(tǒng)計，除上述進入中原地區(qū)的匈奴兵以外，還有赫赫有名的匈奴人金曰磾?shù)热耍汲闪恕爸袊恕钡囊环肿印?/p>

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匈奴、鮮卑、羯、氐、羌等少數(shù)民族紛紛進入中原，并在中原地區(qū)建立政權(quán)。匈奴人劉淵建立漢、劉曜建立前趙、赫連勃勃建立大夏，羯人石勒建立后趙，氐人苻健建立前秦，羌人姚萇建立后秦，鮮卑人慕容皝建立前燕、慕容垂建立后燕、慕容德建立南燕，拓跋什翼犍建立代國、拓跋珪建立北魏、宇文泰擁立元寶炬建立西魏、高歡擁立元善見建立東魏、高洋建立北齊、宇文覺建立北周，等等。如果按中原就是“中國”理解，這些進入中原的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政權(quán)都應(yīng)該是“中國”。

人們都認為，建立隋王朝的楊堅家族和建立唐王朝的李淵、李世民家族都是漢族，其實，楊堅家族和李淵、李世民家族都與少數(shù)民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楊堅家族在北周時期被賜鮮卑姓普六茹，楊堅本人又娶鮮卑獨孤氏為妻，因此，宋末元初人鄭思肖曾說“普六茹堅小字那羅延，僭稱隋，僭謚文帝，普六茹譯姓曰楊，奪偽周宇文辟之土，而并僭陳之天下，本夷狄也”①鄭思肖:《心史·雜文·古今正統(tǒng)大論》，上海廣智書局，光緒三十一年本，第107頁，第106頁。，謂隋文帝楊堅為“夷狄”。唐朝皇帝李淵、李世民家族，也與少數(shù)民族密不可分，李氏家族在西魏時被賜姓大野氏，唐高祖李淵的母親為鮮卑獨孤氏(隋文帝獨孤皇后的姐姐)，也就是說，李淵身上有一半少數(shù)民族的血統(tǒng)。李淵又娶鮮卑紇豆陵氏竇氏(北周上柱國竇毅與北周武帝的姐姐襄陽長公主所生之女)為妻，所生之子李世民也娶鮮卑長孫氏為妻，到了李世民的兒子唐高宗李治之時，已經(jīng)很少漢人血統(tǒng)了。如果我們將李淵、李世民的身世再向前追述的話，恐怕李世民身上少數(shù)民族的血統(tǒng)會更多?；诖朔N認識，宋人朱熹才說“唐源流出于夷狄”②黎靖德:《朱子語類》卷136《歷代三》，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3245頁，宋末元初鄭思肖也說“李唐為《晉·載記》涼武昭王李暠七世孫，實夷狄之裔”③鄭思肖:《心史·雜文·古今正統(tǒng)大論》，上海廣智書局，光緒三十一年本，第107頁，第106頁。。退一步講，即使楊堅、李淵、李世民不算夷狄，但他們所繼承的后周本來就是鮮卑人掌控的天下，入隋以后，自然有大批鮮卑等少數(shù)民族進入中原，成為“中國”不可或缺的臣下之民。

五代十國時期，在占據(jù)中原地區(qū)的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五個朝代之中，就有三個朝代即后唐、后晉、后漢的建立者是少數(shù)民族沙陀人，可以想見，進入中原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不會很少。與五代同時興起的遼王朝，有大量的契丹等少數(shù)民族進入燕(今北京)云(今山西大同)等中原地區(qū)。繼起的女真人，滅亡北宋，占據(jù)整個中原地區(qū)。史書記載，“金人據(jù)有中原，諸州皆屯戍女真、契丹軍”④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11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871頁。，“猶慮中原士民懷二王之意，始創(chuàng)屯田軍，及女真、奚、契丹之人，皆自本部徙居中州，與百姓雜處”⑤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38，紹興十年十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2225－2226頁。，將女真等少數(shù)民族大量遷往中原地區(qū)，并依據(jù)“中原即中國”的理念，標榜自己就是“中國”。這些進入中原的少數(shù)民族到元朝時都被稱為漢人了。

元朝時期，有大量的蒙古等少數(shù)民族進入中原，并很自豪地以“中國”自居。明朝雖然恢復了漢人統(tǒng)治，但仍然接收了原來中原地區(qū)包括眾多少數(shù)民族的各族人民，同時，又將大量蒙古和女真等各族人遷入中原，僅洪武四年(1371)，就“以沙漠遺民三萬二千八百六十戶”屯田北平府⑥《明太祖實錄》卷66，洪武四年六月壬午條，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1246頁。，到正統(tǒng)元年(1436)，“京師達人(主要指蒙古人，也包含女真人)，不下萬余，較之畿民三分之一”⑦《明英宗實錄》卷25，正統(tǒng)元年十二月壬戍條，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510頁。⑧［日］稻葉巖吉著:《滿洲發(fā)達史》引《韃靼物語》，楊成能譯，東亞印刷株式會社奉天支店，1940年版，第266頁。，中原地區(qū)并沒有成為漢民族一個民族獨自居住的地區(qū)，仍然是多民族聚居區(qū)。清朝統(tǒng)一全國，更有大量的少數(shù)民族進入中原，據(jù)說，滿族入關(guān)時，從盛京(今遼寧沈陽，當時盛京管轄整個東北)遷移北京的人流，“凡經(jīng)三十五六日，男女相踵，不絕于道”⑧，后來，進入中原的少數(shù)民族更是無法計算。

可見，中國古代各個歷史時期的“中原”地區(qū)都不僅僅是漢人聚居區(qū)，而是有大量少數(shù)民族雜居期間。因此，用一國之中心或天下之中心的“中原”地區(qū)指稱“中國”時，不僅指稱中原地區(qū)的漢族人，也包括進入中原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這個涵義的“中國”概念，仍然是一個多民族的概念。

二、具有“懂禮”涵義的“中國”，包括“懂禮”有文化的少數(shù)民族

中國古代“中國”一詞，除了具有指稱漢族和中原的涵義以外，還有在“天下中心”的基礎(chǔ)上派生出“文化中心”的涵義。一般認為，“中國”懂文明，知禮義，有教養(yǎng)，文化水平最高。古人認為，中國與四夷文化差異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是否懂“禮”，所行合乎“禮”的要求即是“中國”，不符合“禮”的要求，即是夷狄。韓愈曾說:“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①馬其昶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卷1《原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7頁。，也就是說，不管你原來的種族如何，只要遵循“中國”之禮就是“中國”(華夏漢族)，遵循夷禮就是夷狄。因此，“中國”(華夏漢族)和四夷是可以互相變化的。春秋時期的吳國，雖然是西周正統(tǒng)姬姓周太王及其后人所建，但由于他們沒有奉行“中國”之禮，也不是中國?！皶x變而為夷狄，楚變而為君子”②(漢)董仲舒撰，(清)凌曙注:《春秋繁露》卷2《竹林第三》，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3頁。，晉雖然被視為“中國”，但不奉行“中國”之禮，就變成了夷狄;楚雖然屬于夷狄，但奉行“中國”之禮，就變成了“中國”。中國古代歷史上像這樣發(fā)生民族變化的事例很多，少數(shù)民族變成“中國”(華夏漢族)的事例，更是屢見不鮮。因此，按“懂禮”的涵義去認識“中國”，也應(yīng)該包括“懂禮”的有文化的少數(shù)民族。

春秋戰(zhàn)國時期，西方的秦還被視為西戎，南方的楚、吳、越還被視為南蠻，但經(jīng)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文化交融，到了秦朝統(tǒng)一全國，都變成了“中國”。兩漢以后，北方的匈奴不斷進入中原，受漢族文化影響，本民族特征逐漸消失，到了隋唐時期，全部變成了漢人。烏桓、鮮卑也是這樣，進入中原以后，受漢族文化影響，與漢族文化差異逐漸縮小，到了隋唐時期也變成了漢人。

隋唐時期，在民族不斷發(fā)展變化(即民族融合)的基礎(chǔ)上，對不以地域論民族、不以種族論民族而以文化論民族的思想理論又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和提高。如，皇甫湜曾說，“所以為中國者，以禮義也，所以為夷狄者，無禮義也，豈系于地哉。杞用夷禮，杞即夷矣”③皇 甫湜:《皇甫持正集》卷2《東晉元魏正閏論》，臺灣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2年版，第1078冊，第73頁。。陳黯曾作《華心》說，“茍以地言之，則有華夷也;以教言之，有華夷乎?夫華夷者辯在乎心，辯心在察其趣向。有生于中州而行戾乎禮義，是形華而心夷也;生于夷域而行合乎禮義，是形夷而心華也”④陳黯:《華心》，見李昉等《文苑英華》卷364《辯論二》，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版，第364頁。。程晏也作《內(nèi)夷檄》稱，“四夷之民長有重譯而至，慕中華之仁義忠信。雖身出異域，能馳心于華，吾不謂之夷矣。中國之民長有倔強王化，忘棄仁義忠信，雖身出于華，反竄心于夷，吾不謂之華矣。竄心于夷，非國家之竄爾也，自竄心于惡也。豈止華其名謂之華，夷其名謂之夷邪?華其名有夷其心者，夷其名有華其心者。是知棄仁義忠信于中國者，即為中國之夷矣。……四夷內(nèi)向，樂我仁義忠信，愿為人倫齒者，豈不為四夷之華乎?”⑤董浩等輯:《全唐文》卷821，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650頁。他們都認為，不論地域和種族，只要其行為合乎禮義，就是華，就是“中國”，中國人如果不懂禮義就是“中國之夷”，四夷的行為合乎禮義，就是“四夷之華”。不以地域論民族，不以種族論民族，而以文化論民族，符合隋唐時期匈奴、烏桓、鮮卑、羯、氐、羌融入漢族，以及邊疆民族心向華夏的歷史發(fā)展大勢。

唐朝以后逐步興起的契丹人也接受了這種“懂禮即為中國”的以文化論“中國”的思想觀念。史書記載，“大遼道宗朝，有漢人講《論語》，至‘北辰居所而眾星拱之’，道宗曰:‘吾聞北極之下為中國，此豈其地邪?’至‘夷狄之有君’，疾讀不敢講。則又曰:‘上世獯鬻、獫狁，蕩無禮法，故謂之夷。吾修文物彬彬，不異中華(中國)，何嫌之有!’卒令講之?！雹俸轲?《松漠紀聞》，趙永春輯注《奉使遼金行程錄》(增訂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版，第318頁。即主張按“禮法”“文物”亦即文明區(qū)分中國(中華)和四夷，認為契丹文明已同中華無異，不再屬于夷狄，并在此基礎(chǔ)之上，明確自稱“中國”②趙永春:《試論遼人的“中國”觀》，《文史哲》，2010年第3期。。確實，契丹文化經(jīng)過與漢文化的交融，文化差異逐漸縮小，契丹人與漢人逐漸融合，本民族特征逐漸消失，到了元朝，成為“四等人”中的“漢人”，已經(jīng)完全變成漢人了。

女真人也是這樣，他們進入中原以后，極力反對按種族、按地域區(qū)分中國和四夷，也主張按文化區(qū)分貴賤和尊卑，即主張按文化區(qū)分中國和四夷。史書記載，金朝皇帝完顏亮“讀《晉書》至《苻堅傳》”，曾“廢卷失聲而嘆曰:‘雄偉如此，秉史筆者不以正統(tǒng)帝紀歸之，而以列傳第之，悲夫?！睂κ芳倚蕖稌x書》時沒有把建立雄偉事業(yè)的苻堅放到記載皇帝之事的《本紀》中去寫，而是放到與將相大臣同等地位的《載記》中去寫，大為不滿。完顏亮還對蔡松年等人說:“朕每讀《魯論》，至于‘夷狄雖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朕竊惡之，豈非渠以南北之區(qū)分、同類之比周而貴彼賤我也”③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242，引張棣《正隆事跡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740頁。。極力反對按地區(qū)、按種族區(qū)分貴賤尊卑，主張按文化區(qū)分貴賤尊卑，認為少數(shù)民族如果取得“雄偉”的事功，也應(yīng)該與漢人同等看待。由于女真人也主張以文化論中國，認為女真人有文化，也不比漢人差，因此，明確自稱為“中國”④趙永春:《試論金人的“中國”觀》，《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9年第4期。。進入中原地區(qū)的女真人，也像契丹人一樣，經(jīng)過與漢族等各民族的融合，到了元朝時期，都變成了“四等人”中的漢人。

元朝時期，雖然有一些人出現(xiàn)“蒙古化”傾向，但仍以“漢化”為主流。“元時，蒙古、色目人聽就便散居內(nèi)地”⑤趙翼:《陔馀叢考》卷18《元制蒙古色目人隨便居住》，北京:商務(wù)印館，1957年版，第355頁。，不僅有大量蒙古人通過學習漢文化，減少與漢人的差距，變成了漢人，也有大量其他少數(shù)民族將本民族文化融入漢文化之中，逐漸泯滅了民族界限，也變成了漢人。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一書即統(tǒng)計出132位具有儒學、文學、禮學等文化素養(yǎng)并逐步“華化”的西域各族人⑥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31頁。。陶宗儀在其所著《南村輟耕錄》里記載了“漢人八種”，即包括“契丹、高麗、女直、竹因歹、術(shù)里闊歹、竹溫、竹赤歹、渤?！雹咛兆趦x:《南村輟耕錄》卷1《氏族·漢人八種》，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4頁。，清人錢大昕認為《元史·鎮(zhèn)海傳》記載的“‘只溫’蓋即‘竹溫’之轉(zhuǎn)歟”⑧錢 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9《漢人八種》，陳文和主編《嘉定錢大昕全集·柒》，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44頁。，唐長孺據(jù)王國維《觀堂集林·元朝秘史之主因亦兒堅考》，認為“《輟耕錄》之竹因歹、竹溫、竹亦歹者并即“主因”之異譯”，術(shù)里闊歹“疑即主兒只(女真)之異譯”⑨唐長孺:《山居存稿》，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79頁。。不管怎么說，都反映了元朝時期有大量少數(shù)民族由于受漢文化影響而變成漢人的歷史事實。

明朝時期，除了接收原來元朝時進入中原地區(qū)的蒙古人，還不斷接收北元等北方和東北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這些少數(shù)民族進入中原之后，在漢文化的影響下，逐步放棄了本民族的一些生活習俗，也通過文化的發(fā)展變化而變成了漢人。滿族在入關(guān)之初，保留有本民族的文化特征，后來，清朝統(tǒng)治者雖然一再強調(diào)“國語騎射”，保持本民族文化，并推行一些試圖將一些人“滿化”的政策，也出現(xiàn)一些人“滿化”趨勢，但最終仍然阻擋不住“漢化”的洪流，大批滿族人習用漢族文化和風俗習慣，逐漸放棄本民族的風俗習慣，變成了漢人。

可見，中國古代用“中國”一詞指稱“懂禮”等文化時，更是超越了種族界限，不僅包括那些逐漸采納漢文化并逐漸融入漢族之中的少數(shù)民族，也包括那些沒有融入漢族之中但也“懂禮”，有文化的少數(shù)民族。用“中國”一詞指稱“懂禮”等文化時，“中國”絕非華夏漢族所獨有。

三、指稱漢族政權(quán)和中原政權(quán)的“中國”，包括受漢族國家政權(quán)或中原國家政權(quán)管轄的少數(shù)民族

中國古代常常用“中國”一詞指稱政權(quán)，主要指稱華夏漢族政權(quán)和中原政權(quán)。當用“中國”一詞指稱華夏漢族國家政權(quán)或中原國家政權(quán)時，也包括受漢族國家政權(quán)或中原國家政權(quán)管轄的少數(shù)民族。

由于受“漢族中國”和“中原中國”的影響，古人常常認為周邊的少數(shù)民族不是“中國”，但在周邊少數(shù)民族接受“漢族中國”或“中原中國”管轄之后，又說這些民族和地區(qū)納入“中國”或者進入“中國”，也成了“中國”的一部分，承認這些受漢族政權(quán)或中原政權(quán)管轄的少數(shù)民族是“中國”。如，春秋戰(zhàn)國時期，常常不承認南方的楚國是“中國”，后來，秦始皇滅亡楚國，設(shè)置黔中、閩中等郡，又進軍嶺南，設(shè)置南海、桂林、象等郡，將這些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統(tǒng)一納入秦朝國家政權(quán)管轄之下。秦朝稱“中國”，這些受秦朝國家政權(quán)管轄的地區(qū)及其少數(shù)民族也就成了“中國”的一部分。漢代也是這樣，在西南地區(qū)設(shè)置犍為、牂柯、越巂、沈黎、汶山、益州等郡，在南方設(shè)置南海、蒼梧、郁林、和浦、交趾、九真、日南、儋耳、珠崖等郡，在東北地區(qū)設(shè)置樂浪、玄菟、臨屯、真番等郡，對這些地區(qū)進行直接管轄，這些地區(qū)及其少數(shù)民族也就成了漢朝國家政權(quán)管轄地區(qū)的臣民。漢朝稱“中國”，這些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也就成了“中國”。也就是說，用“中國”一詞指稱秦王朝和漢王朝國家政權(quán)時，不僅僅指稱秦王朝和漢王朝管轄下的漢族人民，也包括秦王朝和漢王朝管轄下的少數(shù)民族，在這里，“中國”一詞與漢族是不等同的，“中國”和漢族并非是一個完全相同的概念。

隋唐國家的“中國”與漢族也不是一個概念。史書記載，唐朝武則天時期，王方慶“拜廣州都督。廣州地際南海，每歲有昆侖乘舶以珍物與中國交市”①劉昫等:《舊唐書》卷89《王方慶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897頁。，認為“地際南?！钡膹V州屬于“中國”，“中國”不是指中原的地理概念，也不是指漢民族的民族概念，而是指唐朝國家政權(quán)管轄范圍的概念。唐朝的廣州為隋南?？?，屬嶺南道，有大量少數(shù)民族居住，唐朝時期的“中國”應(yīng)該包括這些少數(shù)民族。李華撰《東都圣善寺無畏三藏碑》稱，無畏“其先自中天竺回”，“路出吐蕃”即至“中國西境”②李華:《東都圣善寺無畏三藏碑》，董浩等編《全唐文》卷319，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239頁。，也是用“中國”指稱唐朝國家政權(quán)管轄范圍，包括唐朝管轄下的“西境”的少數(shù)民族。韓愈在其所作《送鄭尚書序》中講了“耽浮羅、流求、毛人、夷亶之州，林邑、扶南、真臘、于陀利之屬”等“海外雜國”之后說，“外國之貨日至，珠香象犀玳瑁奇物，溢于中國，不可勝用”③馬其昶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第284頁。。這里所說的“外國之貨日至”，無疑是指“海外雜國”的貨物運至與“海外雜國”接壤的“中國”等地，即將包括與“海外雜國”接壤地區(qū)在內(nèi)的唐朝說成是“中國”，“中國”也是指唐朝國家管轄范圍，包括與“海外雜國”接壤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宋人江少虞引《倦游錄》說“南蕃呼中國為唐”，并說“太宗洎明皇擒中天竺王，取龜茲為四鎮(zhèn)，以至城郭諸國皆列為郡縣。至今廣州胡人，呼中國為唐家”④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77《安邊御寇·南蕃呼中國為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009頁。。明人于慎行也說“東南海夷稱中國為唐人”⑤于慎行:《榖山筆麈》卷13《稱謂》，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48頁。，又說:“唐開元、天寶間，中國強盛，自長安西門，西盡唐境，萬二千里”，“所謂萬二千里，蓋包西域?qū)賴浴雹抻谏餍?《榖山筆麈》卷12《形勢》，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35頁。?？梢姡谩爸袊敝阜Q隋唐國家政權(quán)時，并非僅僅指隋唐境內(nèi)的漢民族，也是指包括西域在內(nèi)的受隋唐國家政權(quán)管轄的少數(shù)民族。隋唐是“中國”，這里作為國家概念的“中國”與漢族是不能等同的，仍然是一個多民族國家的概念。

宋朝“中國”也是多民族國家。北宋大臣蘇洵曾說“國家分十八路，河朔、陜右、廣南、川峽實為要區(qū)。何朔、陜右，二虜之防，而中國之所恃以安”①蘇 洵著，曾棗莊、金成禮箋注:《嘉祐集箋注》卷4《衡論·重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00頁?！昂嗡贰?，宋刻本作“河朔”，是。此處作“何”，誤。。蘇洵所視河朔、陜右、廣南、川峽等“中國”的邊疆地區(qū)，有大量少數(shù)民族居住。北宋神宗時期，“朝廷遣沈起、劉彝相繼知桂州，以圖交趾”。“嶺南進士徐百祥屢舉不中第，陰遺交趾書”，稱“百祥才略不在人后，而不用于中國，愿得佐大王下風。今中國欲大舉以滅交趾，兵法:‘先人有奪人之心’，不若先舉兵入寇，百祥請為內(nèi)應(yīng)。”“于是交趾大發(fā)兵入寇，陷欽、廉、邕三州”?！俺⒚帐构佑懡恢?，交趾請降，曰:‘我本不入寇，中國人呼我耳?！雹谒抉R光:《涑水記聞》卷13，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248頁。嶺南進士徐百祥認為自己有才略，但屢試不中，不得重用，因此對“中國”懷恨在心，挑撥交趾說“今中國欲大舉以滅交趾”，勸交趾先發(fā)制人，進攻“中國”。徐百祥在這里所說的“中國”，就是指北宋國家政權(quán)。交趾聽了徐百祥的話，發(fā)兵進攻中國，被中國打敗，請降，曰:“我本不入寇，中國人呼我耳”，稱徐百祥為“中國人”。徐百祥是嶺南人，交趾所說的北宋“中國”，無疑是包括“嶺南”等地區(qū)在內(nèi)的“中國”，文中稱交趾進攻“中國”攻陷“欽、廉、邕”等州，即視“欽、廉、邕”等州為“中國”之地。宋代的嶺南地區(qū)，有大量少數(shù)民族居住，這條史料所說的“中國”就包括嶺南地區(qū)及其在其地生活的少數(shù)民族。宋神宗也說過:“中國兼燕、秦、楚、越萬里之地，古所以勝外敵之國皆有之”③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62，神宗熙寧八年四月戊寅條，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6401頁。，所說“中國”，包括“燕、秦、楚、越”等地，“中國”不是指“中原”，也不僅僅指漢族，應(yīng)該是指包括“燕、秦、楚、越”等地少數(shù)民族在內(nèi)的整個宋朝國家。南宋時，宗室趙與時在其成書于南宋嘉定十七年(1224)的《賓退錄》一書中稱“漢儋耳郡，本朱崖之地，唐為儋州，本朝為昌化軍。中國極南之地也”④趙與時:《賓退錄》卷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4頁。，視漢朝的儋耳郡、唐朝的儋州、宋朝的昌化軍(朱崖之地)為中國極南之地。據(jù)文中之意分析，趙與時所說的“中國”，應(yīng)該有指漢朝、唐朝和“本朝”的意思。據(jù)《宋史·地理志》記載，北宋熙寧六年(1173)改儋州為昌化軍，紹興六年(1136)改為昌化縣，紹興十四年(1144)復為昌化軍?？芍w與時在這里所稱的“本朝”，或指北宋，或指南宋，或指兩宋。再據(jù)趙與時主要活動于南宋時期分析，“本朝”當主要指紹興十四年以后的南宋王朝。所說“中國”的含義與此相同，也應(yīng)該指稱南宋王朝。南宋“中國”的昌化軍，本漢朝的儋耳郡，有大量少數(shù)民族居住。

明朝“中國”也包括大量少數(shù)民族。史書記載，洪武十四年(1381)，思明府稱安南脫峒二縣兵攻思明府永平等寨，安南則稱思明府攻其脫峒等處，明太祖朱元璋乘安南國王遣使來貢時，以書譴責安南國王，“言其作奸肆侮、生隙構(gòu)患、欺誑中國之罪。復敕廣西布政使司，自今安南入貢并勿納”⑤《明太祖實錄》卷137，洪武十四年六月丙辰條，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2169頁。。明太祖譴責安南國王“欺誑中國”，應(yīng)該是指安南稱思明府攻其脫峒等地，無疑是將思明府等地說成是“中國”之地。思明府是與安南接壤的邊疆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不在少數(shù)。明成祖朱棣也曾對安南說“廣西思明府亦奏爾奪其祿州、西平州、永平寨之地，此乃中國土疆，爾奪而有之，肆無忌憚，所為如此，蓋速亡者也”⑥《明太宗實錄》卷33，永樂二年八月壬申條，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583頁。。明確稱“祿州、西平州、永平寨”等地為“中國土疆”，自然包括其地的少數(shù)民族。洪武三十年(1397)，明太祖針對“禮部奏諸番國使臣客旅不通”之事，稱“洪武初，海外諸番與中國往來使臣不絕，商賈便之。近者安南、占城、真臘、暹羅、爪哇、大琉球、三佛齊、渤尼、彭亨、百花、蘇門答剌、西洋邦哈剌等凡三十國，以胡惟庸謀亂，三佛齊乃生間諜，紿我使臣，至彼爪哇國王聞知其事，戒飭三佛齊禮送還朝。是后使臣商旅阻絕，諸國王之意遂爾不通”⑦《明太祖實錄》卷254，洪武三十年八月丙午條，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3671頁。。明太祖朱元璋在這里所說的“中國”，與“海外諸番”并舉，指稱明朝國家政權(quán)之意非常明顯，所說“中國”無疑包括與“海外諸番”接壤的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永樂元年(1403)九月，禮部尚書李至剛奏:“日本國遣使入貢，已至寧波府。凡番使入中國，不得私載兵器、刀槊之類鬻于民”①《明太宗實錄》卷23，永樂元年九月己亥條，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426－427頁。。稱日本使者進入寧波府為進入“中國”，“中國”應(yīng)該包括寧波府(春秋時越國之地)等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宋應(yīng)星在《天工開物》中稱，“凡寶石皆出井中，西番諸域最盛，中國惟出云南金齒衛(wèi)與麗江兩處”②宋應(yīng)星:《天工開物》卷下《珠玉第十八·寶》，崇禎刻本第58頁A面。，稱云南金齒衛(wèi)與麗江為“中國”，“中國”無疑應(yīng)該包括云南金齒衛(wèi)與麗江等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中國”與漢族并非是完全等同的概念，“中國”仍然是指多民族國家。

可見，中國古代用“中國”一詞指稱華夏漢族國家政權(quán)時，也包括受漢族國家政權(quán)管轄的少數(shù)民族，“中國”無疑是一個多民族國家的稱謂。至于遼、金、元、清以少數(shù)民族為統(tǒng)治者在中原建立的王朝，境內(nèi)的少數(shù)民族更是不計其數(shù)。這些以少數(shù)民族為統(tǒng)治者在中原建立的政權(quán)，都自稱“中國”③參見趙永春等:《中國古代東北民族的“中國”認同》，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并沒有將“中國”等同于漢族國家政權(quán)，進一步強化了“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政權(quán)、并非是漢民族一個民族的國家政權(quán)的性質(zhì)。清朝乾隆皇帝，就曾在強調(diào)清朝是“中國”的同時，極力反對將“中國”等同于漢民族國家的行為。如，乾隆三十二年(1767)，有大臣在與緬甸往來文書中寫有勸緬甸“歸漢”等話語，乾隆閱后，大為不滿，謂“傳諭外夷，立言亦自有體，乃其中有數(shù)應(yīng)歸漢一語，實屬舛謬。夫?qū)h人頌述朝廷，或稱天朝，或稱中國，乃一定之理。況我國家中外一統(tǒng)，即蠻荒亦無不知大清聲教，何忽撰此‘歸漢’不經(jīng)之語，妄行宣示，悖誕已極”④《清高宗純皇帝實錄》卷784，乾隆三十二年五月庚午條，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643頁。。認為大清王朝可以稱“中國”，可以稱“天朝”，但不能用“漢”來代替，批評那些用“漢”代替“大清”的作法是“悖誕已極”。確實，“漢”只能是指“漢族”或“漢文化”，而“中國”(大清王朝)則是指包括漢族在內(nèi)的多民族國家，“漢”是不能代表大清王朝或“中國”的。因此，乾隆皇帝將大臣勸緬甸“歸漢”視為“不經(jīng)之語”，明確表達了清朝國家并非是漢民族一個民族的國家而是多民族的“中國”國家的思想觀念。

四、具有“繼承性中國”涵義的“中國”，包括為“中國”所繼承的各個少數(shù)民族

中國古代的“中國”一詞，還有“繼承性中國”的涵義，即后來的政權(quán)稱歷史上以中原地區(qū)為主且有相互遞嬗關(guān)系或沒有遞嬗關(guān)系但為自己政權(quán)所繼承的多個政權(quán)為“中國”的涵義，“中國”的這一涵義，更是與少數(shù)民族及其政權(quán)密不可分。

由于中國古代“中國”的涵義較多，有時看不清楚什么是“中國”，于是，有人提出通過“從邊疆看中國”“從周邊看中國”來解決“何謂中國”的問題。由于中國古代疆域模糊，“內(nèi)外”模糊，也就是說很不容易說清楚哪些屬于“邊疆”，哪些屬于“周邊”，于是，“從邊疆看中國”“從周邊看中國”，就很容易被人誤讀成為“從外國看中國”⑤外 國人多將華夏漢族政權(quán)等同于“中國”，認為少數(shù)民族不是“中國”，今日亦然。因此，“從周邊看中國”，不用看就知道結(jié)果，那就是只有漢族及其政權(quán)才是中國，少數(shù)民族及其政權(quán)不是中國。。何為“內(nèi)”何為“外”都說不清楚，怎么能從“邊疆”和“周邊”看清楚“中國”呢?不如從“后人看中國”中去尋找答案，因此，筆者曾提出中國古代曾存在“繼承性中國”的觀點，即中國古代存在“后來政權(quán)稱歷史上以中原地區(qū)為主且有相互遞嬗關(guān)系或沒有遞嬗關(guān)系但為自己政權(quán)所繼承的多個政權(quán)為‘中國’”的情況⑥趙永春:《中國古代的“中國”與“國號”的背離與重合―中國古代“中國”國家觀念的演進》，《學習與探索》，2008年第4期。。

“后來政權(quán)稱歷史上以中原地區(qū)為主且有相互遞嬗關(guān)系或沒有遞嬗關(guān)系但為自己政權(quán)所繼承的多個政權(quán)為‘中國’”(繼承性中國)，即是“后人看中國”的意思?！昂笕丝粗袊保词菑暮笸翱粗袊囊馑?，實際上是一種上溯中國歷史和疆域的方法，也就是所謂的“倒推法”或“逆推法”①孫祚民贊成研究中國歷史用“上朔(溯)法”，但不贊成研究中國歷史疆域用“上溯法”(《建國以來中國民族關(guān)系史若干理論問題研究評議》，《東岳論叢》，1987年第1期)。其實，中國歷史和中國歷史疆域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很難將二者區(qū)分開來。，是人們研究歷史常用的一種方法②歷史就是講過去的事，講過去的事就是要回頭看各個歷史時期的事。我們所說的“中國歷史”，“中國”都是指當時的“中國”，“歷史”則是指當時“中國”的“昨天”，研究中國歷史就是要研究當時“中國”“昨天”的事。因此，研究歷史不能不采用“上溯法”。。

比如，中國的原始社會并未出現(xiàn)“中國”一詞，也就是說，那個時候還沒有“中國”觀念的誕生。但后人都認為“元謀人”“藍田人”“北京人”是中國猿人，仰韶文化、良渚文化、大汶口文化、紅山文化是中國的原始文化。其實，在這些猿人及原始文化遺址中并未發(fā)現(xiàn)帶有“中國”字樣的器物，但人們還是稱這些原始文化為中國原始文化，無疑是通過這些猿人和原始文化后來都為“中國”所繼承的歷史事實而運用“倒推”的研究方法而得出來的結(jié)論。實際上，那些反對用“倒推”的方法認識中國歷史的學者，也承認“北京人”等猿人是中國猿人，也承認仰韶文化等原始文化是中國原始文化，口中反對“倒推”，而實際也在運用“倒推”的研究方法去認識中國的原始文化。

夏、商、周時期的人們也沒有稱自己的國家為“中國”，因為那時還沒有用“中國”一詞指稱夏、商、周國家政權(quán)。目前，人們普遍認為1963年在陜西寶雞出土的《何尊》銘文上記載的周武王克商廷告上天所說的“宅茲中或(國)”與《尚書·周書·梓材》記載的周成王所說的“皇天既付中國民”，為最早出現(xiàn)“中國”一詞的史料，并將那時出現(xiàn)的“中國”一詞釋為“京師”“王畿”等等。說明，夏、商時期“中國”一詞還沒有被創(chuàng)造出來③當然，也有人認為“中國”稱謂始于商朝:胡厚宣即認為，商也稱中商，“當即后世中國稱謂的起源”(見胡厚宣:《論五方觀念及中國稱謂之起源》，《民國叢書》第一編《甲骨學商史論叢初集》，上海書店出版社，1989年版，第4頁);田倩君也認為商稱大邑商就是稱中國之義，“準此‘中國’稱謂的起源定然是從商代開始的”(見田倩君:《“中國”與“華夏”稱謂之尋原》，臺灣《大陸雜志》，1966年第31卷第1期)。然商朝畢竟沒有出現(xiàn)“中國”一詞，不能作為商朝始稱“中國”之依據(jù)。，西周初年最早出現(xiàn)的“中國”一詞也不是用來指稱整個西周國家，不過是用來指稱“京師”“王畿”而已。也就是說，夏、商、周國家政權(quán)都沒有自稱“中國”，但后來的各個朝代皆以夏、商、周三代為典型的“中國”，以堯、舜、禹、湯、文、武為“中國”圣人，就是通過“倒推”歷史的研究方法而得出來的結(jié)論。那些反對“倒推”歷史的學者也承認夏、商、周是“中國”，實際上也在運用“倒推”歷史的研究方法，沒有必要再去大張旗鼓地反對“倒推”歷史的研究方法。如果我們能將夏、商、周的歷史“倒推”為“中國”歷史，為什么不能將夏禹、周文王最初生活的西夷和東夷地區(qū)的方國也“倒推”為“中國”歷史呢?同樣是“倒推”，厚此薄彼是不是有些不公平呢!有人說“從來都沒有自古以來的中國，沒有自古以來的中國疆域。最早的‘中國’就是‘華夏’，‘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大致就是華夏天下的初始范圍”④鄒思聰:《靠不住的“自古以來”與走不出的“邊疆中國”》，《經(jīng)濟觀察報書評》公眾號，2017年3月21日。。承認“華夏”是最早的“中國”，恐怕也是“倒推”出來的，如果能將華夏族建立的夏、商、周“倒推”為“中國”，也應(yīng)該將后來為“中國”所繼承的夏、商、周旁邊的方國“倒推”為“中國”，如果將夏、商、周及夏、商、周旁邊的方國都“倒推”為“中國”，好像說中國“自古以來”就是多民族國家，不算是什么問題吧。如果我們只允許別的國家說“自古以來”，我們自己不能說“自古以來”，那么，中國的領(lǐng)土豈不都成了侵略別國領(lǐng)土而來，那樣說的話，恐怕與史實不符吧。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只有地處中原地區(qū)的周、衛(wèi)、齊、魯、晉(韓、趙、魏)、宋、鄭等政權(quán)被視為“中國”，秦、楚、吳、越等政權(quán)則被看成是夷狄，不是“中國”。到了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以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各個國家都為秦王朝所繼承，就都成了秦王朝歷史的組成部分。秦朝稱“中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個國家的歷史也就都成了秦朝歷史(即中國歷史)的組成部分，這就是我們今天都將春秋戰(zhàn)國的歷史寫進中國歷史的原因。承認春秋戰(zhàn)國的歷史是中國歷史的組成部分，也是通過“倒推”的研究方法得出來的結(jié)論。

三國時期，人們一直稱魏國為“中國”，蜀國雖然聲稱繼承漢室，但沒有自稱“中國”。如諸葛亮曾對孫權(quán)說，“若能以吳、越之眾與中國抗衡，不如早與之絕”①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版，第915頁。，稱魏國為“中國”，沒有稱蜀國為“中國”，也沒有稱吳國為“中國”。但后來的各個政權(quán)都承認三國是“中國”，沒有疑義。蜀、吳二國的歷史作為中國歷史的組成部分，不是當時的說法，也是“倒推”歷史的結(jié)果。

東晉十六國和南北朝時期，“何謂中國”，也是一個很難說清楚的問題。十六國時期的后趙按照“五德終始”的正統(tǒng)學說，標榜繼承西晉金德而自以為水德，自稱“中國”正統(tǒng)。前燕皇帝慕容儁自謂獲得象征“正統(tǒng)”王朝的“傳國璽”，公開宣稱自己是“中國”皇帝②司馬光:《資治通鑒》卷99《晉紀二十一》，永和八年十一月丁卯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3131頁。，又以后趙水德政權(quán)的繼承者自居而確定前燕政權(quán)為木德。前秦明確自稱“中國”③前 秦攻克涼州以后，議討伐西邊氐、羌，秦王苻堅曰:“彼種落雜居，不相統(tǒng)壹，不能為中國大患，宜先撫諭，征其租稅，若不從命，然后討之”(《資治通鑒》卷104《晉紀》，太元元年十二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3280頁)，將氐、羌不能成為前秦大患說成是不能成為“中國大患”，所說“中國”無疑是指前秦。說明前秦已經(jīng)以“中國”自居了。，并以繼承前燕的木德而自以火德為運，標榜自己是繼承前燕“中國”的正統(tǒng)王朝。北魏以及后來分裂的東魏、西魏和北齊、北周政權(quán)自稱“中國”的史料更是屢見不鮮。十六國和北朝爭相自稱“中國”，但不承認東晉和南朝為“中國”，說東晉“自棄中華”④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00《晉紀二十二》，升平二年十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3172頁。，稱南朝為“島夷”;東晉和南朝由于離開了中原地區(qū)，雖然較少直接稱自己的政權(quán)為“中國”，但他們也不承認十六國和北朝是“中國”，稱他們?yōu)椤耙摹薄八魈敗?，等等。隋朝統(tǒng)一全國以后，按“五德終始”的正統(tǒng)學說，確定隋朝繼承北周“木德”而為“火德”，北周是北魏、西魏、東魏、北齊的繼承者，北魏又是繼后趙、前燕、前秦而發(fā)展起來的政權(quán)，如此推算，隋朝就成了十六國和北朝的繼承者。史書透露，隋王朝在宣稱自己繼承了十六國和北朝的同時，又以滅亡南朝陳國為由，標榜自己是東晉和南朝的繼承者。如此一來，東晉十六國和南北朝的歷史就都成了隋王朝歷史的組成部分，隋王朝稱“中國”，東晉十六國和南北朝的歷史也就成了中國歷史的組成部分。唐朝也是這樣，他們標榜自己是隋王朝的繼承者，并將隋王朝的歷史接過來變成自己的歷史。唐朝李延壽將南北朝歷史改寫成《南史》和《北史》，承認為隋唐所繼承的南北朝各個政權(quán)都是“中國”。后來，唐朝又將《魏書》《北齊書》《周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等書列入中國歷史“正史”系列，形成中國正史“十三史”之說，也是唐朝對東晉十六國和南北朝歷史都是“中國”歷史的承認?？梢?，當時很難說清楚“何謂中國”的東晉十六國和南北朝的歷史作為中國歷史的組成部分，是隋唐根據(jù)自己繼承了東晉十六國和南北朝的歷史而確立的，無疑是根據(jù)隋唐這一繼承者的身份“倒推”出來的。

五代十國時期，只稱五代為“中國”，“四夷、十國皆非中國”⑤歐陽修:《新五代史》卷71《十國世家年譜第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881頁。。十國等政權(quán)也稱“五代”為“中國”，并沒有自稱“中國”⑥趙 永春:《從復數(shù)“中國”到單數(shù)“中國”——試論統(tǒng)一的多民族的“中國”及其疆域的形成》，《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1年第3期。。后來，十國為北宋所繼承，都成了北宋歷史的組成部分，北宋稱“中國”，“十國”歷史也就成了中國歷史的組成部分。

雖然遼、金、元都自稱“中國”，但不為宋人以及一部分漢儒所承認。元人則以遼、宋、夏、金繼承者自居，分別撰寫《遼史》《宋史》和《金史》，確立了“三國各與正統(tǒng)，各系其年號”⑦權(quán)衡撰，任崇岳箋證:《庚申外史箋證》(卷上)，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4頁。的編撰體例，承認了遼金的“中國正統(tǒng)”地位，不僅將遼、宋、金歷史納入本國歷史組成部分，還將西藏納入中央直接管轄范圍，吐蕃藏族的歷史也就成了中國歷史的組成部分①筆者認為，一些民族或政權(quán)在其為后來“中國”所繼承之前，未被外國政權(quán)管轄過，其民族后來為“中國”所繼承，屬于各個民族共同凝聚為“中國”的一個部分或稱一個分支，其民族從其為“中國”所繼承之日開始，就成了“中國”民族?！爸袊痹诶^承這些民族和政權(quán)的同時，也繼承了這些民族及其政權(quán)的歷史，該民族及其政權(quán)的歷史也就成了中國歷史的組成部分。這與那些從外國遷入中國的民族有所不同，那些從外國遷入中國的民族，如19世紀以來遷入中國的朝鮮族、16世紀初從越南等地遷入中國的京族、18世紀以后從西伯利亞等地遷入中國的俄羅斯族以及19世紀初從伏爾加河流域遷入中國的塔塔爾族，等等，這些民族作為中國民族的歷史，只能從他們遷入中國之后算起，遷入中國之前的歷史不屬于中國歷史范圍，不是中國歷史的組成部分。。這就是我們說唐代吐蕃雖然不受唐朝管轄但仍屬于“中國”的原因，也是我們在寫中國少數(shù)民族藏族的歷史時，沒有僅僅從元朝開始寫，而是將整個藏族歷史都寫進中國少數(shù)民族歷史的原因②20世紀五六十年代由中國國家民族事務(wù)委員會主持編寫的中國55個少數(shù)民族簡史(民族問題五種叢書之一)，就是按照這一“繼承性中國”的原則編寫的，每一個少數(shù)民族簡史都是中國少數(shù)民族簡史的一部分，也就是說，各個少數(shù)民族的歷史都是中國歷史的組成部分。。

明太祖朱元璋最初不承認元朝是“中國”，但很快就轉(zhuǎn)到承認元朝并進而承認遼、金、十六國、北朝是“中國”的立場上來。他曾譴責高麗王說:“朕觀累朝征伐高麗者，漢伐四次，為其數(shù)寇邊境，故滅之。魏伐二次，為其陰懷二心，與吳通好，故屠其所都。晉伐一次，為其侮慢無禮，故焚其宮室，俘男女五萬口奴之。隋伐二次，為其寇遼西缺蕃禮，故討降之。唐伐四次，為其弒君并兄弟爭立，故平其地置為九都督府。遼伐四次，為其弒君并反復寇亂，故焚其宮室，斬亂臣康兆等數(shù)萬人。金伐一次，為其殺使臣，故屠其民。元伐五次，為其納逋逃、殺使者及朝廷所置官，故興師往討，其王竄耽羅捕殺之。原其釁端皆高麗自取之也，非中國帝王好呑并而欲土地者也?！雹坂嶗胫?《高麗史》卷137《辛禑傳》，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科學院，1958年版，第756頁。明確地將遼、金、元帝王與漢、魏、晉、隋、唐的帝王并列而共同稱為“中國帝王”，無疑是承認遼、金、元都是“中國”的意思。朱元璋還曾譴責日本國王說:“若叛服不常，構(gòu)隙中國，則必受禍。如吳大帝、晉慕容廆、元世祖皆遣兵往伐，俘獲男女以歸”④《明太祖實錄》卷138，洪武十四年七月戊戌條，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2174頁。，認為日本“構(gòu)隙中國”，才導致晉慕容廆、元世祖等出兵討伐，將十六國時期的慕容鮮卑建立的前燕(慕容廆是十六國時期前燕政權(quán)的奠基人，被稱為前燕高祖)和元朝都作為日本“構(gòu)隙中國”的對象，稱慕容鮮卑建立的前燕和元朝為“中國”的意思是非常明顯的。明太祖朱元璋還以元朝繼承者自居，組織學者編撰《元史》，后來又將《遼史》《金史》和《元史》一并列入中國正史系列，形成中國正史“二十一史”之說⑤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6《十七史》、《監(jiān)本二十一史》，陳文和主編《嘉定錢大昕全集·柒》，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48頁。?？梢?，明朝不僅僅將漢、魏、隋、唐等漢族王朝視為本國歷史的組成部分，也將慕容燕、遼、金、元等以少數(shù)民族為統(tǒng)治者建立的王朝視為本國歷史的組成部分，明朝稱“中國”，慕容燕、遼、金、元的歷史也就都成了中國歷史的組成部分。

清朝以明朝和蒙古政權(quán)繼承者自居而自稱“中國”，他們將明朝歷史、蒙古歷史和滿族歷史納入本國歷史組成部分，也就是將明朝歷史、蒙古歷史和滿族歷史納入了中國歷史組成部分。后來雖然有人不承認清朝是“中國”，并試圖重建“漢族中國”，但很快就轉(zhuǎn)到承認清朝是“中國”，重建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的多民族“中國”的立場上來，明確了中華民國繼承清朝中國的疆域和人民的思路，符合歷史實際。如此一來，清朝歷史就成了中華民國歷史的組成部分，也就成了中國歷史的組成部分。這種認識，已經(jīng)成為學界的普遍共識。

可見，中國古代“后來政權(quán)稱歷史上以中原地區(qū)為主且有相互遞嬗關(guān)系或沒有遞嬗關(guān)系但為自己政權(quán)所繼承的多個政權(quán)為‘中國’”(即“繼承性中國”)時，不僅包括華夏漢族及其政權(quán)，也包括少數(shù)民族及其政權(quán)，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的特點。這種從“后人看中國”中去認識中國，不但不會造成“時代錯亂”，相反則更容易認清歷史上的“中國”。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在中國古代歷史上，漢族人數(shù)最多，文明起源最早，文化發(fā)展最快，一直主導中國歷史走向，但不能用漢族一個民族的發(fā)展史代替多民族的中國發(fā)展史。因為，中國古代“中國”一詞除了具有指稱華夏漢族及其政權(quán)的涵義以外，還有指稱“中原”的涵義，應(yīng)該包括進入中原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還有指稱“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即“懂禮即中國”)的文化涵義，應(yīng)該包括“懂禮”的有文化的少數(shù)民族;還有指稱“國家”政權(quán)的涵義，應(yīng)該包括受漢族國家或中原國家政權(quán)管轄的少數(shù)民族;中國古代，后來政權(quán)也稱歷史上以中原地區(qū)為主且有相互遞嬗關(guān)系或沒有遞嬗關(guān)系但為自己政權(quán)所繼承的多個政權(quán)為“中國”，即中國古代的“中國”還有“繼承性中國”的涵義，更是與少數(shù)民族及其政權(quán)密不可分?？梢?，中國古代的“中國”并非僅僅是漢民族一個民族的“中國”，而是一個多民族的“中國”。漢民族僅僅指稱一個單一的民族，而“中國”則不僅僅包括漢民族，也包括屬于“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認識漢民族的歷史，僅僅認識漢民族一個民族的發(fā)展史就可以了，而認識中國歷史則需要認識屬于“中國”的各個民族的歷史，不能用漢民族發(fā)展史代替整個中國發(fā)展史。如果我們所撰寫的漢民族發(fā)展史的著作和中國發(fā)展史的著作，是一個樣子，稱漢族發(fā)展史也行，稱中國發(fā)展史也行，那就是混淆了漢族發(fā)展史和中國發(fā)展史的區(qū)別。毫無疑問，中國發(fā)展史不應(yīng)該僅僅書寫漢民族一個民族的發(fā)展史，而應(yīng)該書寫屬于“中國”的各個民族的發(fā)展史。然而，歷史上除了華夏漢民族以外，哪些少數(shù)民族的歷史屬于中國歷史，哪些少數(shù)民族的歷史不屬于中國歷史，如果僅僅從歷史時期的“當時”去看的話，很難看清楚，不如借助于“后人看中國”的認識，從“繼承性中國”的內(nèi)涵中去認識中國各個歷史時期的各個民族的歷史，即從“后人看中國”中認識“中國”，才能得出比較切合實際的結(jié)論。采用這種“倒推”歷史的方法去研究中國歷史，不僅不會造成“時代錯亂”，相反倒更容易看清楚歷史上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