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海燕
(肇慶學院 文學院,廣東 肇慶 526061)
楊芳在散文《向下的詩行》中寫道:“我不去想那些崇高和光亮的事物,我只想關心那些在寒風中叫賣的小販、雙手龜裂的賣菜大媽、目光呆滯的摩的司機……我的詩句是向下的,我在注視這些東西的時候,我都覺得我是在看我自己。在那些我所了解到的事物層面和不可見的被面紗遮蔽的世界中,得以用這樣一種方式記錄并陳述自己的良知、感想和經(jīng)驗,從而走向早已存在的一個萬物的秩序里?!雹龠@或許可以作為楊芳散文的最佳注解。她的散文,有著明顯的嶺南地域文化烙印,她寫生于茲長于茲的肇慶民俗風情,寫這座城市的歷史文化,但更多關注的是平凡的人和事,童年的記憶,那些不起眼的食物和植物,菜市場的人間煙火……她的文字質(zhì)樸簡單卻溫暖可親,在對日常人生敘述中,讓人感到一種具體可觸的恒常的美好。
作為嶺南作家,與鄭小瓊來自四川,魏微來自江蘇不同,楊芳是土生土長的廣東人。她于1982年出生于肇慶廣寧,曾在廣州的工廠打工,后來回到肇慶,在一所學校從事文秘和檔案管理工作,并努力自學,堅持創(chuàng)作?,F(xiàn)在,她在肇慶市德慶縣的一家報社做副刊編輯。楊芳生于廣東,長于廣東,除了短期的旅行,甚至沒有離開過廣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她是真正的“本土作家”,她的作品具有一定的地域色彩也就在所難免了。
楊芳的散文集《風聲如訴》,2015年12月由現(xiàn)代出版社出版,收錄了她自2003年至2015年期間創(chuàng)作的散文作品。將之作為地域文學研究的一個文本,是非常有意義的。作者在她的散文中有很多關于廣東歷史文化的描寫,如《本色端城》《登上宋城墻》《粵地肇慶》《石牌一日》《汕尾一瞥》等。也有對民俗風情的呈現(xiàn),如《清明感懷》《五月之憶》《春節(jié)的瓜子》等篇。
楊芳對肇慶這座文化古城無疑是非常熟悉的。讀《本色端城》,頓覺堅實的古城墻、高高的崇禧塔、羚羊峽的習習清風……在她筆下似乎具有了某種生命,包拯、利瑪竇、孫中山等似乎也從歷史的深處走來,走進悠閑的茶樓食肆,走進緩慢而平和的城市當中?!肚迕鞲袘选穭t讓我們看到了清明之際從外地風塵仆仆趕回山村拜祭的人們,他們點燃香燭,在紛飛的紙錢中回憶鄉(xiāng)村的歷史變遷,有多少人從鄉(xiāng)村走向了大城市,甚至走向了南洋,走向了生的掙扎與歡欣,又走回來。
早有研究者發(fā)現(xiàn)嶺南文化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由于獨特的氣候、環(huán)境因素,加之遠離中央集權,嶺南文化形成了其自身的特點:“嶺南地處南中國海海岸線上,北倚巍巍五嶺,南憑滔滔南海,地域范圍包括廣東、海南、港澳及廣西、福建部分地區(qū)。嶺南北山南海、遠離中央集權的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孕育出獨特的地域文化——嶺南文化。嶺南文化有中原文化的成分。更有鮮明的地域特征,其多元、開放、重商、平和、靈活、兼容的文化特點對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盵1]這一特色自明代起便已形成,并延續(xù)至今。
具體而言,這種影響體現(xiàn)在楊芳身上,不僅是前述的選材方面,更進入了散文寫作的風格層面。比如她愛寫食物,從不是放在高級餐館里的,燈光照耀下的山珍海味,而是如菜干湯、灰水粽、糖麻花、木瓜、豬紅甚至瓜子這樣平凡普通的食物。她所關注的不是食物本身,而是食物隱含的樸素的生活道理,以及它所連接起來的親情和友情。“一股淡淡的湯味,似乎意味著一種恬淡平和,一種安適寧靜。……這湯本身就傳遞著一種樸素的情感,一種持久的溫暖,一種內(nèi)斂的樸實?!保ā稇涯畈烁蓽罚┻@菜干湯是作者童年時代喜歡的食物,它在滋養(yǎng)了作者身體的同時,似乎也滋養(yǎng)了她的心靈,滋養(yǎng)了她的文字,構成了她散文的底色。在《春節(jié)的瓜子》中,她并沒有著意于對粵地春節(jié)風俗的渲染,而是集中寫染紅的瓜子:“而只有在每年過年的時候,與家人坐在一起,吃著那最傳統(tǒng)的紅瓜子,我才覺得那是自己想要的滋味,因為那是企盼了一年的,團聚時的,最樸實最真摯的,家的感覺?!?/p>
由此可見,楊芳的散文多寫與地域相關的風物,從小處著眼,其文字簡單質(zhì)樸,可見嶺南文化對其創(chuàng)作的滲透影響。但地域文化并不能涵蓋楊芳散文的全部價值。
在地域風物之外,楊芳更關心的是普通人的生活狀態(tài),她所寫作的,如她所說,是“向下的詩行”。即便寫歷史文化,她關心的仍是現(xiàn)實中實實在在的人和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
《本色端城》中,在追溯了端州的歷史、人物,在對這座城市進行了總體的描繪之后,她的鏡頭轉(zhuǎn)向了夜市的叫賣聲,小販的討價還價聲。一年輕的父親給孩子買了個大魚的氣球,一老伯甜甜地吃著兒女端來的豆腐花,一菜販一張張地認真地數(shù)著零錢?!霸谖疑磉?,是個活生生的城市,我能看到每個生命背后折射出的真實的光?!毙〕抢锏氖|蕓眾生,那些生命的悲歡細節(jié),才是真正吸引她的地方?!妒埔蝗铡分?,她看到了廣東這座城市的繁華,更看到了繁華背后來自四面八方的形形色色的人,學生、民工、發(fā)廊女、歌手……在這里擦肩而過,經(jīng)營著各自的生活。
楊芳的散文很多以地域風物作為題材,這與她的文化身份有關。但她的重心并不全放在地域文化描寫上面,原因可能如下:一是文化的差異往往是在對比中產(chǎn)生的。對于一個生長在本地的人來說,由于長期浸淫在這種文化中,有時很難看到它的特異之處。在走出這種文化之后,或者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反而能發(fā)現(xiàn)其不同。二是這也可能與作者自身的追求有關。正如前文所述,作者更關注的是普通人的生存,歷史風物都只是為她呈現(xiàn)普通人的生活提供一個背景而已。這形成了作者的一種獨特的思考方式和審美追求。
楊芳的散文總是充滿了人間煙火味?!恫耸兄械墓枢l(xiāng)》寫一個隨兒子從河南搬到廣東來的農(nóng)民,每天穿行在菜市場,不是為了買菜,而是為了看菜,從土豆、紅薯、蘿卜、辣椒里去親近泥土,去感受那回憶中的故鄉(xiāng)?!爸挥杏H近,只有觸摸這些親愛的、熟悉的蔬菜,這些來自田間地頭的果實,他才能真實地感受到了他的活著,他才能更好地記起,他那再不能回去的故鄉(xiāng)。”《厚德的街區(qū)》里,一切在她筆下都那么熟悉,那么親切可感:菜市場的小販、理發(fā)店的老板、藥店的小姑娘、收舊報紙的人、花店的小女孩……他們構成了厚德街區(qū)里流水樣的日常,緩慢而恒久?!稖嘏男〉辍防?,則是“鍋里滋滋的煎燒,新鮮的豆?jié){氣息在空氣里彌漫,脆生生的油條,松軟的燒餅,金黃的蔥油餅……”這些食物足以讓在職場上拼殺的人們卸下武裝。
關于散文文體的定義,歷來有諸多爭議,也由此產(chǎn)生了多種體式。20世紀90年代流行的文化歷史散文,似乎提供了一個“大”的典范。但也有論者認為,散文就本質(zhì)來說,似乎更應是對日常的呈現(xiàn)。廚川白村對essay(散文)的定義是,“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爐旁邊的安樂椅子上,倘在夏天,則披浴衣啜苦茗,隨隨便便,和好友任心閑話,將這些話照樣地移在紙上的東西,就是essay。”[2]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說,楊芳的散文或更近之吧。
楊芳是老老實實的寫作者,她的文字從不炫技,有種洗盡鉛華的干凈和清新。在對地域風物的描繪或日常生活的觀照之外,她也會跳脫出來,做超越之思。散文集《風聲如訴》的輯四《燈影》中,收錄了她的讀后感、影評等。
對于一個在小城市長大的人來說,只能仰賴于書本所開啟的廣闊世界,它在給予了讀者知識的同時,也增添了想像力,賦予生命以光彩。楊芳認為,書滿足了她的好奇心,保持了她內(nèi)在生命的美麗,豐富了她的精神生活,也成為潤澤心靈的一劑靈丹妙藥(《此心長與書同行》)。面對如今滾滾的信息大潮,“但我卻常常懷念起那些在圖書館閱讀的單純歲月,也許是那些無數(shù)的突然徹悟,承接并開啟了一個經(jīng)驗的新世界,讓我理解了自己和周圍的世界,從而喚醒了發(fā)現(xiàn)了內(nèi)心的力量,于是走向開闊”(《此處勝天堂——懷念在圖書館的日子》)。
她喜歡三毛的散文,可能更多來自對遠方世界的向往。三毛彌補了庸常生活中缺乏的傳奇與異域風情。地方色彩濃烈的沙漠奇景,三毛不凡的生命歷程——這是她打動楊芳的原因。她也欣賞三毛細膩委婉的筆觸,筆下生動的人物,“即使是一個塵俗里的小人物,在她筆下,也能凸顯生命的異光”(《重讀三毛》),或許這正是與作者所追求的散文風格相一致的地方。但楊芳的思考似乎僅止于此了,她是一個過于老實的寫作者:“看完三毛,許多人心里有一種壓抑不住的沖動想要浪跡天涯,卻又難以付諸行動,這便是區(qū)別了?!睕_動之后,也深知現(xiàn)實的牽引所在,而不得不回歸于現(xiàn)實當中。
《看云及其他——觀照泰戈爾的空靈世界》則通過對泰戈爾的解讀,而體味禪意之美、空靈之美。與《向下的詩行》不同,作者這一次是向上的?!霸茣ё?nèi)f化,飄忽不定,絢麗多彩。每一朵云,都是自然的結晶,都是天空的孩子。”但她的向上,仍被向下的、生活的力量所牽引:“沒有一架天平是完全平衡的,正如生活中沒十全十美的事,但只要我們正確權衡得失,內(nèi)心便平和了?!薄凹依锏拿恳恢煌?,對應著每一個挾著風塵,正往家趕的人。習慣要等齊人才開飯,這時,碗里有愛。”這些來自生活細處的小感悟,與泰戈爾的詩歌相呼應,更多的卻是體現(xiàn)了作者的思考。這思考清淺、簡單,構成了楊芳獨特的世界,是她散文的優(yōu)點所在,同時也暴露了某種不足。那些空靈的詩行,并沒有讓她的文字真正空靈起來。
相對而言,對電影《立春》的思考更加深刻一些。小城市中懷揣著夢想,卻不得不在狹隘的生活中苦苦掙扎的人們,是電影的主角,也是楊芳的關注點所在。電影表達個體反抗現(xiàn)實和命運時的無奈,具有一種普遍意義?!霸S多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格格不入,不容于日常生活的東西注定要被人們不斷標準化和回復正?;?,成為我們一種慣性的秩序?!边@種慣性的秩序,個體很難改變。但不管怎么說,“我們要活出我們的價值,主動承擔生命賦予我們的重任”。這篇文章其實顯示了作者在思考深度方面拓展的可能。
董橋在散文集《這一代的事》中寫道:“散文須學,須識,須情,合之乃得Alfred Whitehead所謂‘深遠如哲學之天地,高華如藝術之境界’”[3]。一個寫作者總是處于未完成的狀態(tài)。從散文集《風聲如訴》和楊芳的一些詩歌來看,她是一個老老實實的寫作者,她的文字樸實無華,她的目光總是朝向那些平凡的生命,蕓蕓眾生的喜樂。她的散文中也有超越之思,相信積累了更多的經(jīng)歷、學養(yǎng)之后,她會寫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