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浩
絕對純粹的專注即是禱告。
——西蒙娜·微依
《最接近生活的事物》
這本書的扉頁上寫著“藝術是最接近生活的事物,它是放大生命體驗、把我們與同伴的接觸延展到我們個人際遇以外的一種模式?!保▎讨巍ぐ蕴兀┰撛趺蠢斫膺@句話呢?這句既凝練又直白的經(jīng)驗之說,看起來既是這本書的題目來源,也是這本書的目的。由此伍德設計了“為什么?”、“嚴肅的觀察”、“物盡其用”、“世俗的無家可歸”這四個章節(jié)來給出他對“藝術是最接近生活的事物”這句話的理解。此處的“為什么?”更多指涉的可能是小說的“目的論”。不僅僅是為什么讀小說,更應該是小說為什么。在伍德的經(jīng)驗世界里,小說當然有類似宗教的“問題意識”,也有著宗教般的“救贖力量”(他沒有明說)?!白诮汤锏奈kU之處,恰恰是小說的構造肌理。”這句話算是伍德對小說為什么的最徹底的交代了。米沃什在《特殊時刻》里說,“這是悠久的宗教史,一個特殊的時刻!上天授意,要使布道文和神學論文的刃口不再鋒利,只留下詩作為思考終極問題的人們表達意識的工具。”在詹姆斯·伍德的意識里,這句話中肯定還要加上小說。
《遠山淡影》
石黑一雄最早是被作為英國文壇的“移民三雄”被我接受的,他的個人面目對我而言并不清晰。相較于奈保爾和拉什迪,他顯得有點“隱逸”。他并不像另外兩位有一部“爆炸性”的作品或者有一件“爆炸性”事件,名聲早早超越文學之外;包括這次獲諾獎,圍繞石黑一雄的討論和熱鬧看起來也很少。從這樣的觀感出發(fā),去讀《遠山淡影》,你會覺得他好像把一切都說了,一切好像都沒說。作為他的處女作,《遠山淡影》這本小說的起點非常高,甚至可以看到這個作家后來創(chuàng)作力上的“彈性”。他的技術能力和美學天賦在這本書里已經(jīng)有了充分的施展,那些似是而非的情節(jié)控制,那些留白,那些空洞和毀滅、那些多層次的命運呈現(xiàn)……都在“遠山淡影”般的敘述節(jié)奏里被道出。讀到這部小說,你會更加確認“小說來自于歷史的缺陷”這句的真理性。讀這部小說,你可以感覺到戰(zhàn)后日本的身影。而這樣的“身影”是你在其它題材著作中看不到的。
“靈魂的天然禱告者:專注力”(本雅明)。對,看石黑一雄的相片,會看到“專注力”。
《鄉(xiāng)村生活圖景》
奧茲是一個“可怖”的作家,至少寫《鄉(xiāng)村生活圖景》的這位奧茲是。在這本書里的幾個短篇中你都能感受到那種“可怖”的氣氛,到最后兩則故事,《歌》和《彼時一個遙遠的地方》時,這種“可怖”的氣氛達到了令人寒冷的程度。詹姆斯·伍德說“測試文學價值的一個極好的方法,是看一位作家寫的句子或意象或短語,能不能在你沿著街道走時未經(jīng)召喚就浮現(xiàn)在你的腦海里?!蔽矣X得這個方法還不徹底,更好辦法的是看一位作家寫的句子或意象或短語能否更換你看世界的“眼睛”,能否喚醒你心中的“可怖感”——故鄉(xiāng)記憶的重新的開掘,對人的感受的重新校準,那些已故的鄉(xiāng)親在你心中又活過來……這些都會讓我們身陷一種“陌生”和“可怖”之中。
如果有人想在《鄉(xiāng)村生活圖景》里讀到刺激的故事,那肯定會失望。這本書里的所有故事看起來都像在一天之內(nèi)發(fā)生的,并且似乎是不同的人演繹的同一個故事。這些故事不會讓缺乏耐心的人追問:然后呢?如果你做好準備,在這些故事里你讀到的將是你自己。這些在以色列的小鄉(xiāng)村特里宜蘭發(fā)生的事,其實也早就密植在你的生命經(jīng)驗中。奧茲筆下的這些故事為你重新建立了一座你所出生的那個村莊,這座村莊的豐富性是你從未意識到的。
《一只狼在放哨——阿巴斯詩集》
阿巴斯的詩歌的好懂,首先來自于他對詩的觀念。只要讀上十幾首他的詩,你就會感覺到他始終對存在保持驚奇的感覺。這就是他在《櫻桃的滋味:阿巴斯談電影》中所說的,詩無處不在,只需睜開眼睛。對于阿巴斯來說,詩歌首先不是一個技藝層面的事情,它更多的應該是“眼睛的技術”,所以我們會看到例如“一匹白駒在霧中出現(xiàn),又消失到霧里去:一座被白雪覆蓋的墓園,而白雪只在三個墓碑上融化:一百名士兵在月光之夜走進他們的兵營;”這類充滿視覺表現(xiàn)力的詩歌。阿巴斯凝視他所看到的“存在”,并且突然理解了這樣的存在是什么。值得一提的是,這些詩歌所流溢出的理解的力量,不僅僅來自于那些意象的發(fā)現(xiàn),也來自于結構。對,阿巴斯的詩歌里也有結構的營造。
《路邊狗》
盛譽滿身,著作無數(shù)……這些會不會成為一種寫作的障礙,尤其當一個寫作者來到他的暮年。這個時候的寫作會不會滑人一種機械或者“生理反應”?他寫得那么好,還能找到新興奮嗎?畢竟,猶若保羅·策蘭、貝多芬等少數(shù)幾位在暮年之時還能發(fā)展出薩義德所謂的“晚期風格”,實屬奇跡。這本《路邊狗》如何呢?它身上并沒有顯著的“晚期風格”,但這絕對是米沃什的一本“誠實之作”。這是一本米沃什的“懺悔錄”。開篇之作《路邊狗》,就是一個誠實的“夢”,幾乎每一個字都預示著一種“坦誠”和“交流的愿望”。但這是可能的嗎?交流能夠達成嗎?
(米沃什認同加繆的存在主義立場嗎?)米沃什用這本書再次鞏固了他的“懷疑主義”。記得某個人說過,一個人讀書太多且讀得太通的時候,就不需要宗教的慰藉了。這句話說對了一半,也錯了一半。至少,米沃什就是一個讀書太多又太通,但仍需要宗教慰藉的人,否則他就不會拼命質疑宗教的“合法性”。
《博爾赫斯的面孔》
采訪青年作家張怡微,她說到一個觀點,“如果沒有工具,就只看到故事而已”。她這里的所說的工具是指其它的人文或者社會學科。借助這些學科的知識和研究成果,對文學作品的閱讀可能帶來更多的可能。這典型是一個作家的閱讀方法,如果沒有更多“寫作技術”上的期待,她應該不會這么去讀。這個觀點也讓我理解了格非為什么會寫《廢名的意義》這篇文章。以格非的聰明勁,他遲早會意識到,支撐他寫作的那些由西方現(xiàn)代小說所提供的工具肯定會不夠,作為現(xiàn)代漢語小說寫作者,他肯定會試著重新審視中國的傳統(tǒng)文學,尋找漢語敘事新的可能性。如何尋找?廢名在他看來是一個源頭。
《博爾赫斯的面孔》中最有價值的部分是格非聊自己閱讀的那部分。那是一個格非之所以是格非的關鍵原因。
《造房子》
王澍說他“比如一整天不干什么,人的心靈還很充滿。”這是令人向往的一種狀態(tài),我想擁有這種狀態(tài)的人,一定是高度敏感的,他的所有感官一定是無障礙的朝向這個世界敞開。果然,“你能看到,春天,草變成很嫩的綠色,心里一癢。當我用一種緩慢的、松弛的、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來看它的時候,就不一樣了?!痹谶@種狀態(tài)下的人的創(chuàng)造力一定是無與倫比的,果然——
他寫的隨筆集《造房子》,絕對是一個當代的小經(jīng)典。它不僅僅是一個建筑家的隨筆,更應該是一個藝術家如何“自處”的沉思之作;王澍應該也是當代不多的智者之一,他的智慧帶有某種“密傳”意味,他的師承也極其復雜,甚至很難說的清楚他的師承脈絡,這一切好像只是來自他的“天性”。他的天性在這個時代顯得那么干凈……
他讓我想到另一個藝術家:艾未未;他們行文風格有很強的相似性:以高度凝練的經(jīng)驗說話,類似格言,布滿了獨特的個人“識悟”。這種鮮活的發(fā)現(xiàn)一定來自于一顆純粹又簡單的心靈。
《在德黑蘭讀<洛麗塔>》
再次證明:越多的禁錮,就有越多的對自由的渴望。當讀書可能成為一種“罪”的時候,讀書的意義反而是不言自明的。欣賞阿扎爾-納菲西所說的,“最優(yōu)秀的小說總是逼著我們質疑平常被我們視為理所當然之事,質疑著看似不可改變的傳統(tǒng)與期待。”
《比薩詩章》
中國古詩可以被翻譯嗎?
《重負與神恩》
一個時代如何迎接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天才呢?這是我讀這本書時最大的疑惑。此外,“如果我們知道社會在何種情況下失去平衡,我們必須盡我們所能地往秤盤較輕的一邊增加重量……屈從重力是最大的罪惡?!边@段話令我銘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