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騫,曹永康
(上海交大建筑文化遺產(chǎn)保護國際研究中心,上海 200030)
文物古跡的保護、保存與修復是文化遺產(chǎn)領(lǐng)域頗有一定爭議性的論題。1964年的威尼斯憲章又稱《國際古跡保護與修復憲章》,其中保護(保存)和修復作為兩個平級的語匯得到了分別闡釋,二者并不存在明顯的從屬關(guān)系。而在我國,修復通常被認為從屬于保護措施的一種技術(shù)手段。2015年出臺的《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中定義:“保護措施是通過技術(shù)手段對文物古跡及環(huán)境進行保護、加固和修復?!毙迯驮谶@一語境下成為了位列諸多保護干預后的被迫選擇,多少帶有幾分消極。
與此形成對比的是意大利學派對修復的積極態(tài)度,重在闡釋修復與保存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例如,當代學者喬萬尼·卡博拉納(Giovanni Carabonara)將修復定義為:“所有以保存和傳遞為目的的干預,促進對具有歷史、藝術(shù)以及環(huán)境價值的作品的解讀,且不擦除時間的痕跡;它建立在尊重構(gòu)成原作的古老材質(zhì)以及真實文獻之上,在具體操作時表現(xiàn)為批判性的、實質(zhì)性的闡釋?!瘪R克·戴齊·巴德斯齊(Marco DezziBardeschi)認為修復是“作用在繼承歷史的文物的材料上,每一個旨在讓時間相對停留、讓物質(zhì)堅固的干預,通過修復可以保證每個部件被保存并積極的使用”[1]。
那么,究竟如何理解修復,又如何在遺產(chǎn)真實性與完整性的評價體系下拿捏修復?對于這一問題的回答往往因不同文化背景和建筑語言而異。本文的研究對象——格魯吉亞巴格拉特主教堂——正是這樣一個復雜且具有爭議性的案例。它展現(xiàn)了不同視角的主體在文物古跡保存與延續(xù)上的分歧,同時也是探討當代歐洲修復理念融于工程的實例。
巴格拉特主教堂(Bagrati Cathedral)位于格魯吉亞庫塔伊西市(Kutaisi),營造可上溯到公元4世紀,歷經(jīng)多個世紀的改動,其中最主要的建造活動集中在巴格拉特三世(Bagrat,978—1014)統(tǒng)治期間,最終于11世紀初期完工[2]。
主教堂為希臘十字平面(圖1),設(shè)有中廳和側(cè)翼。東、南、北方向的盡頭設(shè)有半圓形后殿,門廊設(shè)于西側(cè)和南側(cè)。中央的穹頂由4根柱子支撐,中廳以及側(cè)翼上方設(shè)有東西向的筒形拱。在主體工程結(jié)束后不久,1座3層的塔樓建在了教堂的西北角,每一層都設(shè)有帶壁爐和壁龕的單間,被推測為主教的寓所。
圖1 巴格拉特主教堂10-11世紀平面圖(來源:http://saunje.ge/index.php?id=234&option=com_content&lang=ka&Itemid=0)
1691年,因奧斯曼帝國侵略,主教堂被毀壞,穹頂與墻體垮塌,1770年再次受到俄國軍隊的劫掠。教堂裝飾精美的柱頭、拱門等建筑構(gòu)件殘片散落在附近。由歷史文獻資料可知,修復前的教堂只剩殘垣斷壁,原有的建筑形制幾乎不可辨識(圖2)。
當?shù)貙Π透窭刂鹘烫玫闹匦玛P(guān)注始于20世紀早期,1911—1913年,教堂的南翼出口被改造成了一個小禮拜堂,廢墟上重新出現(xiàn)了宗教活動。20世紀30年代期間,格魯吉亞國有企業(yè)Rionhesi對遺址進行了加固,以防止墻體垮塌。1952年基于考古學研究成果,開始進行較為系統(tǒng)的修復工程:采用鋼筋混凝土、水泥對教堂整體結(jié)構(gòu)加固,并且根據(jù)考古學的原物歸位法(anastylosis),將散落的石塊和建筑構(gòu)件盡可能組裝回原來的位置。所有的修復程序都是參照當時國際上通行的準則進行,對防止教堂的進一步垮塌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因受當時資金以及技術(shù)手段的限制,沒有完成整體的修復,留下了一個“嶄新的廢墟”。
圖2 巴格拉特主教堂1913年歷史影像(來源: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Bagrati_cathedral_(Moskvich_guide,_1913).jpg)
1994年,巴格拉特主教堂入選了世界文化遺產(chǎn)(圖3),符合準則第4條,代表格魯吉亞中世紀建筑的最高成就。ICOMOS委員會高度評價了之前的修復工作,同時對格魯吉亞將要開展的教堂進一步修復計劃表示了質(zhì)疑和擔憂[3]。ICOMOS專員在報告中提到,由于缺乏令人信服的資料還原教堂穹頂以及各部分比例,修復方案的臆測程度太高,如重建需采用現(xiàn)代材料進行區(qū)別[4]。
圖3 早期修復后的巴格拉特主教堂(來源:http://www.dmm.eu/progetti/progetti/restauro-cattedralebagrati-in-peltrox/)
盡管如此,教堂的整體修復工程還是在2005年啟動,當?shù)刂鹘陶J為廢墟不應(yīng)該是格魯吉亞最引以為傲的主教堂呈現(xiàn)給世人的狀態(tài),而且沒有屋頂?shù)慕烫靡矔ψ诮袒顒訋聿槐?。此外,格魯吉亞當時的總統(tǒng)薩卡什維利對修復教堂的計劃也給予了極大支持,在2008年薩卡什維利開始自己第二輪總統(tǒng)任期演講時,提到將以大教堂的修復作為格魯吉亞復興的象征[5]。
修復行為隨即引起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專員的注意(圖4),認為有損于教堂的突出普遍價值(OUV),敦促格魯吉亞盡快停止修復活動并恢復原有的廢墟狀態(tài)[6]。但是格魯吉亞并無意終止修復活動,鋼筋混凝土的柱子與穹頂正一步步澆筑成型。2010年,世界遺產(chǎn)委員會認為不可逆轉(zhuǎn)的修復工程已經(jīng)嚴重影響遺產(chǎn)地的真實性以及完整性,巴格拉特主教堂因此被列入瀕危世界文化遺產(chǎn)[7]。
圖4 修復中的主教堂(來源:Gettyimage)
遺產(chǎn)降級這一決定實際上反映了世界文化遺產(chǎn)委員會與格魯吉亞在文物古跡價值認知與保護利用上的分歧。世界文化遺產(chǎn)委員會從時間的維度定義遺產(chǎn)的真實性與完整性,即教堂從建立至破壞的全部歷史都構(gòu)成其價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這一邏輯里,即便有充足的復原依據(jù),教堂也沒有必要獲得形式上的完整,更何況是資料不充分的情況。因此巴格拉特主教堂只能以考古遺址、廢墟景觀的狀態(tài)存在。而格魯吉亞方面所認為的遺產(chǎn)價值在于教堂物質(zhì)與非物質(zhì)的雙重屬性,它既是中世紀的建筑杰作,也是民族文化與宗教活動的載體,需通過形式以及功能上的完整才得以實現(xiàn)。
主流的遺產(chǎn)保護觀點固然可以抨擊格魯吉亞在遺產(chǎn)價值認識上的狹隘,但是格魯吉亞依然可以反問“凍結(jié)式”的保護、僅僅把大教堂廢墟作為旅游景點,是否就是對遺產(chǎn)地的尊重。事實上,通過一次次的建設(shè)活動加強民族的記憶、借由空間與場所延續(xù)精神,正是古典時代人們對于紀念物的態(tài)度,更符合文化遺產(chǎn)誕生的本質(zhì)。顯然,這是難以調(diào)解的矛盾,一方堅持遺產(chǎn)被承認那一刻所不容變更的史實性;而另一方則注重遺產(chǎn)原本作為建筑所應(yīng)有的功能性和之后延續(xù)性。
進退兩難的巴格拉特主教堂唯有在修復手法上另辟蹊徑,才可能緩解被世界遺產(chǎn)除名的壓力。主教堂的修復設(shè)計最終由格魯吉亞建筑師和意大利建筑師共同完成,而兩者所采用的手法又一次反映了不同國家修復文化的差異。
由格魯吉亞建筑師伊萬·格萊麥拉什維利(IvaneGremelashvili)完成的是教堂中央穹頂以及大部分外立面的修復,工程始于2009年。復原設(shè)計參考同時代的教堂,通過建筑構(gòu)件之間的比例計算,補全缺失的部分(圖5)??紤]到格魯吉亞是地震頻發(fā)國家,結(jié)構(gòu)抗震性與安全性尤其重要,復原的穹頂采用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由4根柱子支撐穹頂?shù)墓淖?。修復工程還加固了地基與墻體,修整教堂的外立面;重新搭建屋頂??紤]到可識別性,修復所采用的外砌石材簡約洗練,不再進行裝飾,與原作區(qū)分(圖6)??梢?,教堂主體部分遵循的是整體和諧、原作與新作微差的修復理念。
圖5 主教堂復原研究(圖中m代表模數(shù),括號內(nèi)的數(shù)值代表實際高度)(來源:Bagrati Cathedral 1003-2012[Z]. National Agency for Cultural Heritage Preservation of Georgia: 17)
圖6 修復工程圖紙(來源:Bagrati Cathedral 1003-2012[Z]. National Agency for Cultural Heritage Preservation of Georgia: 14)
教堂剩余西翼部分的修復始于2011年,由意大利建筑師安德烈·布魯諾(Andrea Bruno)進行工程設(shè)計[8]。方案的出發(fā)點在于重建位于教堂西部、用作婦女專屬彌撒區(qū)(Matroneum)的夾層空間,將其作為開放利用后教堂附屬博物館的一部分。
這一空間的平面呈凹形,分為三跨(圖7)。方案在不改變各部分體量的前提下,引入鋼結(jié)構(gòu)作為承重體系。樓板由東西向的兩根主梁支撐,主梁有3個支點:東端插入教堂西殿筒拱支撐柱的內(nèi)部,西端嵌入教堂原有墻體,中部由直徑76 cm、高8 m的八角形鋼柱支撐,鋼柱八角形的截面設(shè)計正是取材于教堂入口處的柱式。
圖7 修復后的穹頂(c 〇 Pinodell'Aquila)(來源:Andrea Bruno. Cattedrale di Bagrati a Kutasi in Georgia [J].Paesaggio Urbano, 2013(2): 66)
兩個縱梁除了支撐夾層的樓板外,也是教堂西殿拱、柱結(jié)構(gòu)體系的一部分??v梁的位置對應(yīng)兩排十字型鋼柱,用以承托上方3個不同跨距的筒拱。中央筒拱跨度為9.1 m,兩側(cè)分別是3.9 m(南側(cè))和4.5 m(北側(cè))。3個筒拱均由鋼筋混凝土澆筑,外表面覆以預制的弧形鋼板。同樣處理手法還應(yīng)用在了教堂西殿筒拱的巨大支撐柱上,以鋼板包裹混凝土澆筑的圓柱(圖8),其柱徑與原有一致。
夾層的地坪高度依照原有高度,樓板由架設(shè)在主梁上的網(wǎng)格型次梁支撐,橫、縱間距均為1 m,構(gòu)成類似于古典建筑的花格平頂式天花板。夾層地面的鋪裝同為鋼板,板材的拼接完全對應(yīng)天花的網(wǎng)格。鋼板之間嵌有LED燈管,使整個環(huán)境均勻散布著暖光(圖9),夾層外緣設(shè)置透明玻璃圍護。
圖8 夾層的鋼結(jié)構(gòu)照片(c 〇 Pinodell'Aquila)(來源:Andrea Bruno. Cattedrale di Bagrati a Kutasi in Georgia [J].PaesaggioUrbano, 2013(2): 88)
圖9 夾層空間(c 〇 Pinodell'Aquila)(來源:Andrea Bruno. Cattedrale di Bagrati a Kutasi in Georgia [J].PaesaggioUrbano, 2013(2): 64)
教堂的夾層原本由教堂內(nèi)部一處陡峭的樓梯登上,但樓梯早已完全消失。新的入口改在教堂的外部,由西北角的塔樓進入。樓梯間為鋼結(jié)構(gòu),建立在塔樓的遺跡之上,并保持原有體量。樓梯間中心設(shè)置電梯,四周環(huán)繞樓梯,設(shè)計遵循可逆轉(zhuǎn)的原則,可拆卸且不會對遺跡造成破壞(圖10)。
圖10 外部樓梯間與周邊環(huán)境(c 〇 Pinodell'Aquila)(來源:Andrea Bruno. Cattedrale di Bagrati a Kutasi in Georgia [J].PaesaggioUrbano, 2013(2): 65)
至此,巴格拉特大教堂及附屬博物館的修復與新建工程完成。教堂的主體部分依然為宗教活動場所;博物館由西北角的塔樓進入,不干擾信徒的宗教活動。展覽空間布置在原有的主教寓所內(nèi),共有3層,展示教堂的修建歷史。最后進入教堂的夾層,在這里可以觀看宗教儀式并欣賞修復后的教堂。
巴格拉特主教堂的修復獲得了2012年歐洲修復與保護大獎(Domus International Prize for Restoration and Conservation),兩位建筑師也獲得了格魯吉亞總統(tǒng)授予的獎?wù)?。然而,教堂最終未能幸免被世界遺產(chǎn)除名,修復工程竣工5年后——2017年的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第41次大會上,教堂正式被移除世界遺產(chǎn)名錄。
這一案例之所以特殊,在于教堂入選世界遺產(chǎn)時是整體修復計劃的中間狀態(tài),在此時出現(xiàn)了維持現(xiàn)狀與繼續(xù)修復的分歧。這實際上是文化遺產(chǎn)的享有者從一個小的共同體變成大的共同體之后,由于雙方價值取向不同所出現(xiàn)的危機。而這一危機并不是本案例所獨有的,在不同地域、不同保護等級的文化遺產(chǎn)上都或多或少存在。
本案例中,遺產(chǎn)保護主體試圖解決危機的手段在于闡釋修復與保存、利用之間的關(guān)系,并通過建筑語言予以表達??傮w而言,修復工程與國際準則并不存在明顯沖突。值得商榷的是,鋼筋混凝土的可逆性及其與原材料的可兼容性,而這卻是讓中世紀建筑滿足當代建筑使用規(guī)范的最直接方法。相比之下,意大利建筑師所采用的鋼結(jié)構(gòu)更有說服力,在遵循教堂原有空間比例的前提下,采用新材料、新技術(shù)滿足使用需求,通過新與舊之間的對比強調(diào)干預的可識別性。對于這一處理,如果我們簡單歸結(jié)為建筑師的個人風格的展現(xiàn),顯然是片面的。更深層次的因素在于:建筑師對古跡保存與利用之間的平衡,對史實與美學二元性的詮釋。它代表了意大利后布蘭迪時代的建筑師對于修復理念的更新,在推崇古跡活化利用的今天有著一定的借鑒意義。
(致謝:感謝安德烈·布魯諾(Andrea Bruno)教授提供的詳細資料以及對論文思路和觀點給予的指導與啟發(fā)。)
[1]PAOLOTORSELLO B.Checosae' restauro[M].Venezia:Marsilio,2005:143-144.
[2]Bagrati Cathedral 1003-2012[Z].National Agency for Cultural Heritage Preservation of Georgia:9.
[3]EVALUATION A B.World heritage list Bagrati and Gelati No 710[Z].ICOMOS,1994:21.
[4]Report on the ICOMOS mission to the republic of Georgia[EB/OL].[2017-10-18].http://whc.unesco.org/en/list/710/documents/.
[5]BAGAURI I.Bagrati cathedral-copy or original?[EB/OL].[2017-10-25].http://www.tabula.ge/en/story/70442-bagraticathedral-copy- or- original.
[6]Report on the Joint World Heitage Centre/ICOMOS Reactive Monitoring Mission to Historical Monuments of Mtskheta and to Bagrati Cathedral and Gelati Monastery(Georgia),2-10June 2008[EB/OL].[2017-10-18].http://whc.unesco.org/en/list/710/documents/.
[7]34COM 7B.88- Bagrati Cathedral and Gelati Monastery(Georgia)(C 710)[EB/OL].[2017-10-18].http://whc.unesco.org/en/list/710/documents/.
[8]A BRUNO.Cattedrale di bagrati a kutasi in Georgia [J].Paesaggio Urbano,2013(2):8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