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建軍
我國商標權采用注冊取得原則,這意味著即使商標通過使用在相關公眾中具有較高的知名度,但如果商標使用人不去商標局申請注冊,則其仍無法取得對該商標的專有權。
近年來,隨著我國經(jīng)濟社會的快速發(fā)展,注冊商標的申請量呈逐年增長的趨勢。比如,2013年,我國注冊商標的申請量達到188.15萬件,同比增長14.15%;2014年,我國注冊商標的申請量達到228.54萬件,同比增長21.47%;①中國人民大學知識產(chǎn)權教學與研究中心、中國人民大學知識產(chǎn)權學院:《中國知識產(chǎn)權2015年發(fā)展報告》,清華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版,第32頁。2015年,我國注冊商標的申請量達到287.6萬件,同比增長21.47%;②國家工商總局商標局:《2015年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商標申請與注冊統(tǒng)計》,來源于標天下網(wǎng),2017年11月30日訪問。2016年,我國注冊商標的申請量達到369.1萬件,同比增長28.35%;③國家工商總局商標局:《2016年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商標申請與注冊統(tǒng)計》,來源于搜狐網(wǎng),2017年11月30日訪問。2017年1月至10月,我國注冊商標的申請量達到441.3萬件,比去年增加72.2萬件。④林麗鸝:《前10月商標注冊申請量超去年全年》,載《人民日版》2017年11月23日。截至2015年底,我國有效注冊商標量已突破1000萬件,達到1034.4萬件,已連續(xù)14年居世界第一。⑤蔣建科:《商標注冊申請量十四年世界第一》,載《人民日版》2016年4月20日。由于我國的商標制度實行非常寬松的注冊主義,申請人申請商標注冊時,既不要求證明其已實際使用該商標,也不要求證明其具有實際使用該商標的意圖,只要符合法定申請條件,即可獲得商標注冊。在我國上述寬松的商標注冊制度和數(shù)量龐大的有效注冊商標語境下,商標惡意搶注和囤積的現(xiàn)象大量出現(xiàn),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阻礙和限制了我國商標制度的健康發(fā)展。
鑒于此,本文擬從司法實務的視角對惡意囤積商標牟利該如何進行規(guī)制進行深入研討,以期對類似案件的處理提供參考。
2004年7月,原告廣州指南針會展服務公司成立,主要經(jīng)營展覽活動策劃等業(yè)務。2005年4月,原告廣州中唯咨詢公司成立,主要經(jīng)營企業(yè)咨詢管理、商標代理等業(yè)務。2012年3月,兩原告向國家商標局申請核定使用在第25類服裝、鞋等商品上的“”注冊商標。2013年6月,國家商標局對該商標核準注冊。
日本株式會社迅銷是核定使用在第25類服裝、鞋等商品上的“UNIQLO”“”“優(yōu)衣庫”注冊商標專用權人。2006年12月,日本株式會社迅銷在中國投資成立迅銷中國商貿公司。迅銷中國商貿公司采用自有品牌服飾專營商店的經(jīng)營模式,在中國各地開設大量的服裝專賣店,并在經(jīng)銷活動中使用上述“UNIQLO”“”“優(yōu)衣庫”商標。2002年,迅銷中國商貿公司獲得“中國市場紡織服裝產(chǎn)品十佳暢銷品牌”等多項榮譽;2009年,該公司獲得“中國年度時尚消費品牌”等多項榮譽;之后,該公司又獲得許多榮譽獎項。
2014年初,兩原告采用公證取證方式從迅銷中國商貿公司設在廣東、上海、浙江、北京等地的服裝專賣店購買被控侵權的服裝,這些服裝的吊牌上均標有“”標識。兩原告認為,迅銷中國商貿公司未經(jīng)許可在其銷售的服裝商品上突出使用“”“”標識,侵犯了其注冊商標專用權,遂在全國許多法院提起訴訟,被告方均為迅銷中國商貿公司及其在各地的服裝專賣店,要求被告方停止侵權并承擔賠償責任。
針對兩原告的侵權指控,被告迅銷中國商貿公司抗辯稱,兩原告惡意注冊“”商標,目的是將該商標以800萬元的高價賣給迅銷中國商貿公司,被告提供證據(jù)證明,原告廣州中唯咨詢公司的法定代表人黃雄偉曾有該意思表示。⑥參見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4)滬二中民五(知)初字第93號民事判決書。黃雄偉還是華唯代理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華唯代理公司在其宣傳網(wǎng)站中稱,其擁有的商標轉讓資源全國第一。兩原告的申請注冊商標列表、部分商標查詢頁、注冊商標轉讓列表顯示,原告廣州中唯咨詢公司注冊有“拉瑪尼”“凡希哲”等各類商標1931個;原告廣州指南針會展服務公司注冊有“舒馬仕”“派寶龍”等各類商標706個,這些注冊商標核定使用的商品或服務涉及16個類別。原告廣州指南針會展服務公司先后向他人轉讓了各類商標共164個。⑦參見廣東省中山市第一人民法院(2014)中一法知民初字第338號民事判決書。
”注冊商標受保護,被告使用“
在廣東省東莞市第二人民法院審理的原告廣州指南針會展服務公司、廣州中唯咨詢公司訴被告迅銷中國商貿公司、迅銷中國商貿公司東莞長安萬達廣場店侵犯商標權糾紛一案中,⑧具體案情參見廣東省東莞市第二人民法院(2014)東二知民初字第241號。法院認定,兩原告為“”的商標注冊人,其依法享有的注冊商標專用權受法律保護。對消費者而言,兩被告在服裝上使用“”標識,與單獨使用“”商標在效果上是相同的,兩者構成近似,這易使相關公眾對商品的來源產(chǎn)生混淆,因此,兩被告的行為構成商標侵權。
兩原告未實際使用“”注冊商標,但至兩原告起訴之日,至今未滿三年,不能排除兩原告在今后將會使用該注冊商標,因此,不能免除兩被告的賠償責任。判決兩被告停止在服裝等商品上使用“”標識,并賠償兩原告經(jīng)濟損失10萬元。
在上海法院審理的原告廣州指南針會展服務公司、廣州中唯咨詢公司訴被告迅銷中國商貿公司、迅銷中國商貿公司上海長壽路店侵犯商標權糾紛一案中,⑨具體案情參見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4)滬二中民五(知)初字第93號民事判決書,以及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2015)滬高民三(知)終字第97號民事判決書。法院認定,兩原告為“”注冊商標專用權人,其合法權益受法律保護。以相關公眾的認知能力,無論兩被告單獨使用“”標識還是使用“”標識,相關公眾會認為二者在視覺效果上基本無差別,應認定兩者相同。由于兩被告使用被控侵權標識是在服裝上,與兩原告注冊商標核定使用的服裝商品相同,因此,兩原告構成商標侵權。
由于兩原告未實際使用注冊商標,且亦無實際使用注冊商標的意圖,并欲通過將注冊商標轉讓給兩被告獲取巨額轉讓費,僅利用注冊商標投機取巧作為向兩被告索賠的工具,故只判決兩被告停止在服裝等商品上使用“”標識,但對兩原告要求被告賠償損失的訴訟請求,不予以支持。
在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原告廣州指南針會展服務公司、廣州中唯咨詢公司訴被告迅銷中國商貿公司等侵犯商標權糾紛一案中,⑩具體案情參見浙江省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浙杭知初字第265號民事判決書。法院認定,兩原告的“”注”標識在外觀上存在一定冊商標與被控“區(qū)別。該“”注冊商標未實際使用,其識別作用尚未發(fā)揮。同時,兩原告持有2600多個注冊商標,已遠超正常經(jīng)營者所需商標的數(shù)量,其持有商標的目的是意圖以高價轉讓的方式獲取巨額轉讓費,主觀上具有不正當注冊的惡意。
在被控侵權商品均來源于迅銷中國商貿公司提供的“UNIQLO”“”“優(yōu)衣庫”商標的背景下,消費者施以一般注意力,不會認為被告提供的服裝與兩原告的“”注冊商標有特定聯(lián)系,故被告使用的“”標識與兩原告的注冊商標既不相同也不近似。因此,被告的行為不構成商標侵權,判決駁回兩原告的訴訟請求。
在廣東省中山市第一人民法院審理的原告廣州指南針會展服務公司、廣州中唯咨詢公司訴被告迅銷中國商貿公司、迅銷中國商貿公司中山店侵犯商標權糾紛一案中,?具體案情參見廣東省中山市第一人民法院(2014)中一法知民初字第338號民事判決書。法院認定,兩原告的“”注冊商標處于有效期內,其商標專用權受法律保護。涉案“”商標核準注冊類別與兩原告的經(jīng)營范圍并無任何關聯(lián)。兩原告注冊“”商標后并無實際使用,其不僅不使用,且意圖以高價轉讓的方式獲取巨額轉讓費,并且明確其轉讓的目標就是被告。兩原告注冊“”商標主觀上明顯具有惡意,其行為有違誠實信用原則。
從各地法院關于優(yōu)衣庫商標侵權糾紛案的判決來看,當囤積商標牟利的行為人向他人以高額兜售其商標符號時,如果該人不愿意購買,其就在全國各地法院發(fā)起對其的“維權圍剿”,而法官之間對如何規(guī)制囤積商標牟利行為,存在著不同觀點,本文所列舉的四種不同裁判觀點即是例證,這頗引人思考。
在表現(xiàn)形式上,由于囤積商標牟利行為人提起商標侵權之訴的請求權基礎仍然為有效的注冊商標,在我國商標制度實行“注冊商標行政授權”與“注冊商標侵權維權”兩分設置的前提下,能否在民事侵權訴訟中不予保護囤積商標牟利行為人所持有的賴以提起訴訟的商標權,是引起不同裁判觀點之爭的根本原因。本文認為,囤積商標牟利行為在商標注冊和使用方面,均違反了我國商標法所規(guī)定的誠實信用原則,在商標民事侵權案件中根本不應該獲得保護,但具體的規(guī)制路徑和方法,還需要認真分析研究。
囤積商標牟利行為是指,違反誠實信用原則,大量將他人在先使用的商標通過惡意搶注據(jù)為己有,或者大量注冊與他人正在使用的商標盡可能相近似的商標,但注冊的目的不是為了使用這些注冊商標,而是欲通過兜售或訴訟要挾的方式,從商標使用人處牟取不正當利益的行為。囤積商標牟利行為在廣義上屬于商標惡意注冊的一種。?商標惡意注冊是指違反誠實信用原則,以攫取或不正當利用他人市場聲譽,損害他人在先權益,或者侵占公共資源為目的的商標注冊行為。囤積商標牟利行為在廣義上屬于商標惡意注冊的一種類型。
要對囤積商標牟利行為進行司法規(guī)制,首先要弄清楚該行為的構成要件。根據(jù)司法實踐中囤積商標牟利行為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可以歸納出囤積商標牟利行為的構成要件,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條件:
囤積商標牟利行為人一般比較熟悉市場,他們不停地尋找市場商機,伺機實施商標搶注行為,或者注冊與他人正在使用的且知名度較高的商標盡可能相近似的商標。其搶注商標或注冊商標針對的對象,通常是在先使用并且具有一定知名度的商標。他們通過搶注行為,將他人在先使用的商標據(jù)為己有,或者注冊與他人正在使用的商標盡可能相近似的商標,然后開始向這些在先商標使用人兜售其注冊商標,如果在先商標使用人不屈從,其就會通過“維權”訴訟的方法來要挾這些在先商標使用人。
因為在先使用的商標具有一定的市場知名度,已在相關公眾中產(chǎn)生商譽,當囤積商標牟利行為人向在先商標使用人進行要挾時,由于擔心產(chǎn)生對自己不利的后果,商標在先使用人往往通過購買被搶注商標的方式來解決雙方之間的沖突,從而讓囤積商標牟利行為人得手。如果囤積商標牟利行為不針對在先使用且具有一定知名度的商標,其投機獲利行為將因失去要挾對象而變得毫無意義。
我國商標法采用注冊取得商標權的原則,這意味著在先商標使用人如果不對其在先使用的商標進行注冊,則其無法獲得對該商標的專用權。相反,如果囤積商標牟利行為人將與他人在先使用的相同或相近似的標識,申請為注冊商標,其將成為這些注冊商標的專有權人。
由于囤積商標牟利行為人是注冊商標權人,其可以以該注冊商標專用權作為請求權基礎,向商標在先使用人主張權利,此時,商標在先使用人反而處于被動境地,囤積商標牟利行為人借此勒索在先商標使用人。
對于正常的市場經(jīng)營主體來說,其注冊商標的目的是為了使用,并通過使用來不斷積累商譽,以此吸引消費者依據(jù)其商標來選購其商品或服務,最終獲取豐厚的經(jīng)濟利益。但囤積商標牟利行為人注冊商標的目的不是為了使用,而是將注冊商標作為向他人牟取不正當利益的符號。
行為人搶注了他人大量在先使用的商標,或者大量注冊與他人正在使用的商標盡可能相近似的商標后,為了獲取不正當?shù)睦?,其通常會首先策劃向商標在先使用人兜售其商標,當商標在先使用人不愿意購買時,其將以注冊商標專用權受到侵害為由,向商標在先使用人提出停止侵權、賠償損失的訴訟請求,以逼迫購買其商標。?王靜、曹聞佳:《以非使用為目的的注冊商標并進行惡意訴訟的司法規(guī)制》,載《中華商標》2016年第11期。
當行為人的行為滿足上述三個條件時,其應被認定屬于囤積商標牟利行為。
依據(jù)法律的基本原理,法律對某一行為予以苛責、處罰,或者不給予保護,一般是實施該行為的民事主體違反了保護他人權利所應負擔的法定義務,并且因此造成損害他人的民事權利或民事權益的后果。在該情形下,應根據(jù)法律的規(guī)定,依法追究該民事主體的法律責任,或者對該行為不給予法律保護。如此一來,行為違反法律的規(guī)定和具有危害性,是該行為被法律否定性評價的兩個重要條件。基于該原理,如認定囤積商標牟利行為應被商標法禁止和規(guī)制,亦應從該行為具有違法性和該行為給他人造成損害后果來分析。囤積商標牟利行為的危害性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眾所周知,商標是經(jīng)營者在市場交易活動中用以識別、區(qū)分商品或服務來源的標記。消費者之所以能夠通過標識在商品或服務上的商標來認牌購物,是因為商標上凝聚了商標權人的商譽。商標權作為一項標識性無形財產(chǎn)權,其之所以被法律所確認和制定,是因為商標上所承載的經(jīng)營者的商譽應受到法律的確認與保護。從商標與商譽之間的關系來看,商標只有被實際使用在商品或服務上,經(jīng)營者努力經(jīng)營所培育起來的商譽才能被體現(xiàn)出來,此時的商標權才是有價值的財產(chǎn)性權利。?李明德:《商標、商標權與市場競爭——商標法幾個基本理論問題新探》,載《甘肅社會科學》2015年第5期。這也就是說,商標權作為一項財產(chǎn)權,就是商標權人對于商標上所承載的商譽所享有的排他性權利。
我國商標法采用注冊取得商標權的原則。所謂注冊取得商標權是指,只有向商標行政主管機關申請經(jīng)過審核批準才能獲得注冊商標專用權,僅使用商標并不能產(chǎn)生取得商標權的法律后果,且當使用商標與注冊商標發(fā)生沖突時,注冊商標優(yōu)先。在世界范圍內,還有些國家還采用使用取得商標權的制度。所謂使用取得商標權是指,商標權只有通過使用才能獲得,在確定商標權人時,是以商標實際使用的先后順序來確定,商標權屬于最早使用商標的人。?王遷著:《知識產(chǎn)權法教程》(第五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99-401頁。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深入發(fā)展以及商品流通規(guī)模的日益擴大,人們很難發(fā)現(xiàn)在市場上某個商標的最先使用人,確定商標的歸屬非常困難。同時,經(jīng)營主體稍有不慎就會與在先使用的商標發(fā)生沖突。如此一來,使用取得商標權制度很難滿足市場的需求,注冊取得商標權制度才應運而生。
注冊取得商標權制度通過建立已登記注冊商標的公示制度,來方便人們查詢商標權的歸屬信息。但商標獲得注冊后,最終的目的是為了讓其發(fā)揮在市場交易中的識別區(qū)分功能,基于此,我國商標法規(guī)定,商標權人通過注冊取得商標權后,其必須要積極使用該注冊商標,才能維持該注冊商標的效力,否則,三年不使用該注冊商標,將被撤銷商標權。因此,注冊取得商標權制度的目的仍然是要促進商標的使用,只有實際使用的注冊商標才值得被商標法保護。
囤積商標牟利行為通過大量搶注與商標在先使用人相同或盡可能相近似的商標,然后再試圖將這些搶注的商標,有針對性地兜售給那些商標的在先實際使用人。由此可見,囤積商標牟利行為的目的,不是為了通過對商標進行實際使用來獲得商譽,并以此來吸引消費者認牌購物。與之完全相反,其目的是投機取巧意圖通過利用合適的機會,向商標的在先使用人兜售商標,從而不勞而獲賺取高額的商標轉讓費。這些囤積的注冊商標已不再是商標法所希望保護的商標,而是淪為與商標制度背道而馳的圈地符號,該行為導致我國的注冊商標制度被嚴重異化,商標制度的健康運行受到極大破壞。
根據(jù)我國商標法的規(guī)定,商標的構成要素包括文字、圖形、字母、數(shù)字、三維標志、顏色組合和聲音等,以及上述要素的組合。上述商標的構成要素不是必然都能夠作為商標申請注冊,這些要素只有具備了識別商品或服務來源的顯著性時,才能夠作為商標申請注冊。?全國人大法工委經(jīng)濟法室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商標法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13年版,第15-16頁。由于人類文化所涉及的文字、字母、數(shù)字等要素是非常有限的,這意味著本身能夠作為商標的要素是非常有限的。在構成商標的要素資源非常有限的情況下,存在大量的囤積商標牟利行為,?晏揚:《惡意商標興風作浪傷了誰》,載《中華工商時報》2017年4月19日,第3版。據(jù)報道,2016年,超過八成的電商遭“惡意商標”投訴,且有18%的商家一年被投訴超過5次,“惡意商標”已經(jīng)影響到數(shù)百萬商家的正常經(jīng)營。更進一步擠占了有限的商標資源,加劇了市場主體對有限商標資源的搶奪,從而嚴重沖擊了正常的商標注冊秩序。
從市場經(jīng)營主體的角度來說,在商標申請注冊階段,當有人搶注其在先實際使用的商標時,其通常會向國家商標局就該搶注的注冊商標申請?zhí)岢霎愖h,以阻止該商標的注冊;而在搶注商標已獲國家商標局注冊的情況下,其通常會依據(jù)商標法規(guī)定的無效宣告程序,去向國家商標評審委員會申請該商標無效。如此一來,囤積商標牟利行為,將會引起大規(guī)模的商標異議、商標無效程序以及商標確權行政訴訟程序的啟動,從而消耗在先商標實際使用人的大量人力、物力和財力,這不僅給在先的商標實際使用人帶來了經(jīng)濟損失,也導致其正常的市場經(jīng)營活動受到嚴重影響。同時,在先商標實際使用人為了防止類似搶注行為的發(fā)生,其有可能會去事先注冊大量防御商標,甚至是全類別注冊,為避免三年不使用被撤銷的不利后果,又不得已每三年再申請一次,如此循環(huán)往復,這導致本已有限的商標資源變得更加緊張,經(jīng)營者培育商標品牌的戰(zhàn)略將會受到限制與阻礙。
從國家商標局、商標評審委員會商標行政確權程序來看,因商標搶注所引發(fā)大量的商標行政確權程序的啟動,將牽制并消耗大量的執(zhí)法資源,嚴重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吨袊虡藨?zhàn)略年度發(fā)展報告(2016)》在“切實維護商標確權領域公平競爭秩序”一節(jié)中有如下表述,“堅決打擊商標惡意注冊行為,對涉嫌惡意搶注的案件開通快速審理通道,及時依法予以駁回、不予核準注冊或宣告無效。共處理各類攀附他人商標商譽的案件和惡意獨占公共資源、大量或多次搶注他人商標等擾亂商標注冊管理秩序的案件八千多件?國家工商總局商標局:《中國商標戰(zhàn)略年度發(fā)展報告(2016)》,2017年5月10日發(fā)布?!薄?/p>
從人民法院商標司法確權程序來說,如果當事人對商標行政確權程序的處理結果不服,會向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北京知識產(chǎn)權法院作為商標司法確權案件的專屬管轄法院,自2014年11月至2017年3月,共受理商標確權行政案件13,558件,如此龐大的案件數(shù)量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商標惡意注冊囤積的現(xiàn)象泛濫,?高煦冬:《北京知識產(chǎn)權法院四項措施規(guī)制商標惡意注冊》,來源于首都政法綜治網(wǎng),2017年12月1日訪問。從而造成有限的司法資源更加捉襟見肘,案多人少的矛盾變得更加突出。
從人民法院審理的商標侵權案件來看,由于惡意注冊商標囤積的成本非常低,但注冊成功后,向在先商標使用人兜售卻可以賣上高價錢,?楊靜安:《商標蟑螂還能走多遠》,載《中華商標》2015年第12期。這“一本萬利”的事情催生了很多投機者。在實質上,這些投機者不過是將注冊商標作為符號在賣,如在先商標使用人不愿意花大價錢購買,則惡意注冊人有可能向其發(fā)起大規(guī)模的商標侵權索賠纏訴,以此來脅持、逼迫商標的在先使用人就范,這給企業(yè)的正常經(jīng)營行為帶來嚴重沖擊,各地寶貴的司法資源因此被嚴重消耗。
從國家創(chuàng)新驅動發(fā)展的戰(zhàn)略來看,商標惡意注冊囤積的現(xiàn)象,將嚴重阻礙我國推行品牌戰(zhàn)略的計劃,嚴重擾亂市場經(jīng)濟秩序,嚴重損害我國知識產(chǎn)權保護的國際形象。
通過以上論證可見,囤積商標牟利行為具有如此大的危害性,司法應對該行為予以規(guī)制。
本文前述的優(yōu)衣庫商標侵權糾紛案,涉及典型的囤積商標牟利行為的規(guī)制問題,從全國各地法院的判決來看,對該問題的處理還存在著不同觀點。從本文所闡述的囤積商標牟利行為的構成條件和危害來看,該行為在商標注冊環(huán)節(jié)和商標維權環(huán)節(jié)均違反了誠實信用原則,其試圖借助商標注冊和商標維權的“合法”外衣,達到從商標在先使用人處牟取不正當利益的非法目的,危害性非常大。毫無疑問,商標法應給予囤積商標牟利行為以否定性評價,不應讓這種打著“合法”維權外衣,行牟取不正當利益目的之實的行為得逞。
人們之所以對囤積商標牟利行為的規(guī)制存在不同觀點,主要是該問題屬于商標法適用過程中出現(xiàn)的新問題,對新問題的處理,總是會產(chǎn)生不同的處理意見,這是正常的。
由于我國商標制度實行注冊與保護兩分法,所以自我國《商標法》頒布實施以來,人們在適用商標法處理商標侵權案件的過程中已形成一種傳統(tǒng)觀念和規(guī)則:我國商標權采用注冊取得原則,只要當事人的商標申請獲得國家商標局核準注冊,其就取得注冊商標專用權,在該注冊商標被宣告無效前,當他人未經(jīng)許可使用該注冊商標時,商標權人以此有效商標作為請求權基礎提起維權訴訟,司法就應給予充分保護。應當說,當注冊商標專用權的取得在實質上遵循商標法規(guī)定的條件時,按照上述傳統(tǒng)觀念和規(guī)則處理商標侵權案件,是符合商標法的規(guī)定的。
但是,由于囤積商標牟利行為在商標注冊和商標維權方面均在實質上違反商標法的規(guī)定,其披著“合法”的外衣,試圖實現(xiàn)不正當利益的目的,在這種情況下,如仍按照上述傳統(tǒng)觀念和規(guī)則處理涉及囤積商標牟利行為之商標侵權案件,就會出現(xiàn)在實質上違背商標法理念的結果。
比如,就優(yōu)衣庫商標侵權糾紛案來說,兩原告主要從事展會和企業(yè)策劃等,不從事服裝生產(chǎn)和銷售業(yè)務,但其卻囤積了包括核定使用在服裝上“”商標在內的2600多個注冊商標(已向他人成功推銷160多個注冊商標),其注冊如此大量商標的目的,不是為了使用,而是為了兜售。其中,兩原告注冊“”商標,是專門針對被告“量身定制”的,原告廣州中唯咨詢公司的法定代表人黃雄偉明確表示,其目標是要將該商標以800萬元的高價賣給被告。當該目標不能實現(xiàn)時,原告即以“”注冊商標為請求權基礎,在全國各地法院,向被告發(fā)起四十多個訴訟,目的是要挾被告逼其就范??梢?,兩原告的行為屬于典型的囤積商標牟利的行為,是不應該得到商標法保護的。
本文認為,上述第三、第四種觀點妥當處理了優(yōu)衣庫商標侵權糾紛案,頗值贊賞。但值得反思的是,如囤積起訴的商標與被控商標完全相同時,第三種觀點處理囤積商標牟利所涉商標侵權糾紛案,就會變得無法適用。而第四種觀點在最后仍以兩原告囤積的“”商標處于有效狀態(tài)為由,要求被告使用的“”標識進行避讓,這對囤積商標牟利行為的規(guī)制仍不徹底。
我國商標法未規(guī)定明確的法條對囤積商標牟利行為進行規(guī)制,換句話說,我國商標法對囤積商標牟利行為的規(guī)制出現(xiàn)了法律漏洞。
但《商標法》第7條第1款規(guī)定,“申請注冊商標和使用商標,應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本文認為,誠實信用原則是民事主體行為活動的帝王規(guī)則,該原則涉及民事主體之間以及民事主體與社會之間的利益關系,目的是實現(xiàn)這兩個利益的平衡。在民事主體之間的利益關系中,誠實信用原則要求任何人應尊重他人利益,以對待自己事務的注意對待他人,不得損人利益,以保證每個人都能得到自己應得的利益。當因一方民事主體的原因導致雙方之間的利益失去平衡時,應進行調整,使得失衡的利益得以恢復。在民事主體與社會的利益關系中,誠實信用原則要求民事主體在追求自己利益時不得損害他人和社會利益,必須在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實現(xiàn)自身的利益。為此,誠實信用原則在兩個方面發(fā)揮著作用,一是對民事主體的行為起指導作用;二是賦予法官自由裁量權,以彌補法律的漏洞或立法規(guī)定的模糊之處。?徐國棟著:《誠實信用原則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4頁。
因囤積商標牟利行為在商標注冊和使用方面,均存在著主觀惡意,鑒于此,應用《商標法》第7條第1款規(guī)定的誠實信用原則對囤積商標牟利行為進行規(guī)制,直接駁回該行為人提起的商標維權的訴訟請求。
用誠實信用原則裁判商標惡意搶注案件已被最高人民法院肯定。最高人民法院在2017年發(fā)布的王碎永訴深圳市歌力思服飾股份有限公司、杭州銀泰世紀百貨有限公司侵害商標權的指導案例中認定,原告搶先注冊他人已投入商業(yè)使用但未及時注冊的商標,然后以其注冊商標對在先使用人提起侵權之訴,屬于違反誠實信用原則的行為,構成權利濫用,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7年3月9日發(fā)布的第16批指導案例中的第82號指導案例。
依據(jù)《商標法》第7條第1款規(guī)定的誠實信用原則裁判囤積商標牟利案件的優(yōu)點在于,這相當于在實質上否定了涉案注冊商標的法律效力,避免受害人另行通過繁冗甚至循環(huán)往復的行政確權程序去宣告涉案注冊商標無效,及時有效地維護了市場經(jīng)營者的合法權益,從而保證我國的商標制度健康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