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丹
20世紀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群體是中國近現(xiàn)代留學史上的一個特殊群體,是指抗日戰(zhàn)爭后期由國民政府選派赴美留學,學成后因國際國內環(huán)境的變化,經歷了艱難的歷程才回到新中國的學生和學者。其主體是科學家和理工科學生,也有部分人文社科類的學生和學者。這里之所以使用“學人”而未使用更常見的“留學生”一詞,是因為該群體不僅包括就讀于美國高校的留學生,還包括進入美國高校任教、在美國科研機構從事研究工作或實習的學者。雖然最終歸國的人數(shù)只占派遣總數(shù)的少部分,但主要由其構成的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群體在新中國的科技事業(yè)和現(xiàn)代化建設中發(fā)揮了重要的奠基作用,并為新中國培養(yǎng)了大批優(yōu)秀人才。他們是跨文化、跨時代的歷史親歷者和見證人,在近現(xiàn)代中國留學史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由于檔案資料的散失,目前學界對該群體以及相關問題的研究還處于起步階段。本文梳理已有的研究成果和史料,試圖為今后的研究提供較為清晰的線索,以期推動學界對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群體的進一步研究。
對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群體的研究是在改革開放后開始的。截至目前,國內將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作為特定群體的專門研究成果不多,系統(tǒng)性、整體性和思想性較弱。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50年代歸國的留美科學家,對歸國留美的普通工作者和人文社會科學學者關注較少。
對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群體的研究與該群體在歷史上所起的重要作用相比,很不匹配。從目前國內學術界的研究來看,還沒有把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作為一個群體進行系統(tǒng)、深入的研究,已有成果多為史料或史料梳理。筆者目力所及,相關的史料集有三部:其一,口述史資料集《1950年代歸國留美科學家訪談錄》(湖南教育出版社,2013年),收錄了28份具有普遍性和代表性的口述史資料,主要反映了50年代歸國留美科學家出國、在美期間、歸國和歸國后的一些情況;其二,回憶錄性質的資料集《建國初期留學生歸國紀事》(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年),收錄了37篇新中國成立初期歸國留美學生的回憶文章,側重歸國前后情況的介紹;其三,尚未出版的人名錄資料集《1950年代歸國留美學生學者人名錄》*王德祿、劉志光、程宏主編:《1950年代歸國留美學生學者人名錄》,北京市長城企業(yè)戰(zhàn)略研究所提供,未刊稿。,收錄了約1000位留美學人較為全面的基本信息資料,另有約500人的資料尚待完善,幾乎涵蓋了所有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提供了迄今為止該群體最全面的人員名單,具有重要的史料參考價值。這三部史料集是進行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研究的基礎資料。
對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群體中個人資料的搜集成果,主要體現(xiàn)在《20世紀中國科學口述史》和《老科學家學術成長資料采集工程》等叢書的出版上,其中有許多這一群體的傳記性史料,如《沈善炯自述》(湖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朱康福自述》(湖南教育出版社,2010年)、《楊紀珂自述》(湖南教育出版社,2011年)、《涂光熾回憶與回憶涂光熾》(湖南教育出版社,2010年)、《從土家族走出的藥物化學家:彭司勛口述自傳》(湖南教育出版社,2013年)、《大音希聲:應崇福傳》(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3年)、《做一輩子研究生:林為干傳》(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3年)、《舉重若輕:徐光憲傳》(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13年)等,主要反映了他們個人成長經歷及其為國家所作的重要貢獻。這類叢書的出版使較有成就的科學家群體的個人傳記、口述史、回憶錄等資料日漸豐富。
從中國近現(xiàn)代留學史研究的角度來看,雖然相關著作對該群體有所涉及*如李喜所、劉集林:《近代中國的留美教育》,天津古籍出版社,2000年;李喜所主編,田濤、劉曉琴著:《中國留學通史(新中國卷)》,廣東教育出版社,2010年;章開沅、余子俠:《中國人留學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等等。唯有姚蜀平《回首百年路遙:伴隨中國現(xiàn)代化的十次留學潮》(上海教育出版社,2017年)對該群體有專門的介紹。,但大多側重于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的留學背景研究,未將該群體與總的留美學人群體進行剝離,因此鮮有對這一群體的專門研究。
在相關學術論文中,王德祿、劉志光《1950年代歸國留美科學家的歸程及命運》一文對該群體的研究較為系統(tǒng)和全面,另有一些學術論文對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的歸國歷程和貢獻等有所涉及。
雖然國外對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的研究沒有專門的著述,但有部分研究涉及該群體的歷史。如張純如著《旅美華僑敘述史》(Iris Chang.TheChineseinAmerica—ANarrativeHistory.New York: Viking, 2003),對冷戰(zhàn)格局影響下的在美中國留學生的情況有所交代。其他涉及該群體的外文文獻有:費慰梅著《1942—1949年美國對華文化策略》(Fairbank Wilma.America’sCulturalExperimentinChina, 1942—1949.Bureau of Educational and Cultural Affairs, U.S.Department of State, 1976);愛荷華州立大學Waldrop Nick的博士論文《為敵人提供教育:1948—1955年的中國留學生與中美冷戰(zhàn)格局》(Nick Waldrop.EducatingtheEnemy:ChineseStudentsandtheSino-AmericanColdWar, 1948—1955.Diss.Iowa State University, 2016);Han Yelong的學術論文《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1949年到1955年美國對中國留學生的政策研究》(Han Yelong.“An Untold Story: American Policy toward Chinese Students in the United States, 1949—1955”.JournalofAmerican-EastAsianRelations(1993): pp.77-99);等等。
由此可見,目前專門針對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群體的系統(tǒng)性研究成果較為鮮見。出現(xiàn)這種研究的缺失,根本原因在于史料的散落與匱乏,該群體的人數(shù)尚未明確,群體的人員構成、人員基本信息等仍不健全。此外,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本人收藏的一些關于留美經歷的個人物品等,在1949年后的歷次政治運動中遭到破壞,或下落不明,成為當前研究中的遺憾。
中國近現(xiàn)代留學史對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的留學背景及歸國歷程有較多涉及,主要包括抗戰(zhàn)后期國民黨的留美政策、留美高潮興起的原因、兩波“歸國潮”及歸國人數(shù)等。
首先,關于中國留美政策的變化和留美學人的留學背景。抗戰(zhàn)初期和后期,中國的留美政策有兩次大的變化。第一次是抗戰(zhàn)爆發(fā)后,由于國家財力有限,外匯匱乏,不得不對留學教育加以嚴格限制。第二次是1943年,國際反法西斯形勢的好轉,抗戰(zhàn)勝利在望,都為中國留學生提供了較為有利的留學條件;抗戰(zhàn)給中國社會造成了極大的損耗,在抗戰(zhàn)即將結束之際,國民政府為了戰(zhàn)后重建國家,放松對留學的限制政策,較大幅度增加出國留學生派遣數(shù)量。從1943年起,國民政府出臺了《留學教育方案》《三十二年度教育部派遣公費留學英美學生計劃大綱》《教育部國外留學自費生派遣辦法》等一系列政策措施,鼓勵和推動留學教育的發(fā)展,并把重點放在培養(yǎng)高級技術專精人才和業(yè)務管理人才上。除國民政府鼓勵留學的政策引導外,美國與國民政府交好、美國是二戰(zhàn)后為數(shù)不多的有實力接納中國留學生的國家等重要因素,也成為留美潮興起的重要原因。*參見孔繁嶺:《抗戰(zhàn)時期的中國留學教育》,《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05年第3期;王奇生:《中國留學生的歷史軌跡:1872—1949》,湖北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31—32頁;李喜所、劉集林:《近代中國的留美教育》,第125頁;王德祿、劉志光:《1950年代歸國留美科學家的歸程及命運》,《科學文化評論》2012年第1期。1944年到1949年掀起的留美高潮,留美人數(shù)在短時間內迅速達到中國留美史上的最高峰。民國時期的留美教育分為6個階段,其中包括1946年至1949年抗戰(zhàn)勝利后的留美熱*李喜所、劉集林:《近代中國的留美教育》,第115頁。。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大多數(shù)是在這一時期興起的留美高潮中赴美留學的。直至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際,在美的中國學子人數(shù)仍在5000人以上*Han Yelong根據(jù)美國國務院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指出,截至1949年,仍在美國的中國學生有5600人,參見Han Yelong.“An Untold Story: American Policy toward Chinese Students in the United States, 1949—1955.” Journal of American-East Asian Relations (1993): pp.77-99.也有人認為,1946年至1949年四年間赴美者即達到5000人左右,占百年留美學生總數(shù)的1/4以上。參見《中國留學史萃》,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2年,第95頁。根據(jù)梅貽琦1955年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來看,1944年到1949年美國高校在校中國學生人數(shù)分別為,1944年270人,1945年543人,1946年648人,1947年1194人,1948年1274人,1949年1016人,參見Mei Yiqi, and Cheng Qibao.A Survey of Chinese Students in American Universities and Colleges in the Past One Hundred Years.New York (1954): p.27.。
其次,留美學人的歸國選擇。50年代,留美學人群體牽連著冷戰(zhàn)格局中的各方利益,更涉及中國和美國的國家發(fā)展和科技戰(zhàn)略。在冷戰(zhàn)格局的大背景下,各國對科學技術人才的爭奪是空前的。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陣營和以蘇聯(lián)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之間的軍備競賽,在很大程度上是科學技術實力尤其是高精尖的國防科學技術實力的競爭,歸根結底也就是科技人才的競爭。在冷戰(zhàn)格局、國內政權交替和中美關系變遷等錯綜復雜的歷史因素影響下,當時在美國的留美中國學人尤其是學習自然科學和工程技術專業(yè)的學生和學者,成為中美兩國爭奪的對象。爭取到這批留美學人,就意味著既增加了自身的科技人才儲備,又避免了人才“資敵”可能帶來的威脅。正因為如此,50年代在美國未歸的留美中國學人群體面臨著這個時代特有的留學后去留問題。新中國成立前后,大量留在美國的中國學人在國內政權變更的情況下,需要作出是否歸國的抉擇。1949年至1957年,留美中國學人形成了兩波 “歸國潮”,其間歸國的留美學人構成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群體的主體。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群體的歸國歷程,因冷戰(zhàn)格局、中美關系、國共沖突、政權交替等因素,呈現(xiàn)曲折復雜的局面,也因此受到研究者的關注。
第一波“歸國潮”: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夕至1951年10月。相關文獻表明,美國自1884年頒布《排華法案》至1943年取消該法案,其間對中國人成為美國公民作出嚴格限制。一般情況下,留美的中國留學生必須回到中國,不允許滯留美國。此時的美國政府將赴美中國留學生看成是傳播美國民主和文化、促進中美友好關系的潛在力量,認為他們學成回國后,有可能在這方面發(fā)揮重要作用,有利于美國的全球利益。但隨著冷戰(zhàn)格局的形成以及新中國的成立,美國對中國留學生的態(tài)度發(fā)生轉變。在這一階段,美國政府不同部門之間對于是否支持中國留學生回國存有爭議:以美國移民歸化局為代表的一派希望中國留學生回國,從而在中國推行美國民主;以美國國務院為代表的一派希望中國留學生留在美國,認為中國留學生歸國用其所學為新中國服務是對美國利益的威脅*參見王德祿、劉志光:《1950年代歸國留美科學家的歸程及命運》,《科學文化評論》2012年第1期;高國衛(wèi):《建國初期留美學生劉永銘的艱難歸國》,《黨史縱橫》2013年第8期。。但美國政府還沒有明確的法令禁止中國學人歸國,對留美中國學人歸國的限制較為間接,因此在此期間,許多留美學人得以回到祖國。這是兩波“歸國潮”中歸國人數(shù)最多的一個時期。這批回國者包括梁思禮、葛庭燧、陸星垣、唐敖慶、華羅庚、朱光亞、鄧稼先、葉篤正、冀朝鑄等近1000名留美學人。這一時期也有少數(shù)留美學人在歸國中遭遇美國政府的阻撓,其中有三個討論較多的典型案例:一是錢學森在1950年7月即準備回國,但直到1955年9月才得以離開美國,其間受到美國移民局的逮捕、關押、監(jiān)視等無禮待遇*事件經過可參見〔美〕張純如著,魯伊譯:《蠶絲:錢學森傳》,中信出版社,2011年;張現(xiàn)民:《錢學森回國與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美僑民歸國談判》,《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17年第3期。;二是趙忠堯、羅時鈞、沈善炯等人1950年9月在回國途中,被美國政府在日本橫濱攔截并關押,經中國政府外交抗議才釋放回國*王德祿、程宏:《“威爾遜總統(tǒng)”號不尋常的第17次航程》,《百年潮》2014年第9期;王德祿等:《1950年代歸國留美科學家訪談錄》,第39頁;劉珊珊:《新中國初期的留美歸國學人》,《神州學人》2005年第10期。;三是謝家麟等8位留美學人在1951年9月回國時,被美國政府在檀香山攔截并押回美國,直到1954年7月才被允許出境*參見《留美學生謝家麟談美國當局阻撓他回國經過》,《人民日報》1955年8月21日;《謝家麟自傳》,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43—44頁。。
隨著冷戰(zhàn)格局的形成以及新中國的成立,美國對中國留學生的態(tài)度發(fā)生轉變。為避免“資敵”,1951年10月,美國司法部移民歸化局頒布禁止理工農醫(yī)專業(yè)的中國留學生回國的法令,如果留學生離開美國國境,就要被“處以5000美元以下的罰款或是不高于5年的徒刑,或是二者兼施”*《建國初期留學生歸國紀事》,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年,第47頁。。許多歸國留美學人在回憶中都提到,凡是曾申請回國的留學生幾乎都接到了美國移民歸化局禁止離境的通知。同時,美國政府又撥款“救濟”留美中國學人,并為他們提供加入美國國籍的便利,妄圖拉攏他們*Han Yelong.“An Untold Story: American Policy toward Chinese Students in the United States, 1949—1955.” Journal of American-East Asian Relations (1993): pp.77-99.。在此階段,留美中國學人尋求各種解除困境的途徑:嘗試與美國社會的有識之士和民主團體接觸,爭取同情并尋求幫助;通過媒體等渠道發(fā)聲,將美國政府扣留中國留學生的事實公之于眾,形成輿論壓力;想盡辦法與國內取得聯(lián)系,尋求中國政府的幫助等*參見王德祿等:《1950年代歸國留美科學家訪談錄》,第209—214頁。。最終美國移民歸化局在1954年11月撤銷了對中國留學生的禁歸令*《建國初期留學生歸國紀事》,第488頁。。
第二波“歸國潮”:1954年11月至1957年。隨著美國政府對中國留學生的禁歸令的撤銷,再次形成了留美中國學人的 “歸國潮”。眾多史料表明,美國政府雖然迫于各方壓力撤銷了對中國留學生的禁歸令,允許他們離開美國國境,但美國政府機構對中國留美學人歸國仍有諸多限制和刁難,設置了變相的障礙,增加其歸國的難度。當時,“要在美國移民和歸化局規(guī)定的極短時期內辦好離美手續(xù)是非常困難的,除了辦過境簽證和訂船票的困難外,有不少人要立即籌措一大筆旅費,要變賣家具,還債和納稅;有的人職業(yè)合同沒有期滿;有的人學業(yè)未結束,學位未取得,這些都是在短時期內很難解決的”*《最近從美國回來的十五個我國留學生 訴說美國政府阻撓我留學生回國的無理行徑》,《人民日報》1955年8月20日。。在中美日內瓦談判期間,中國政府也將美國政府扣留中國留學生的問題提上了會議議程。中美雙方經過艱難談判*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檔案選編(第一集)1954年日內瓦會議》,世界知識出版社,2006年;U.S.Department of State.“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52—1954, Volume XIV: China and Japan Part 1.”(1985).,于1955年9月10日最終達成《中華人民共和國和美利堅合眾國兩國大使關于雙方平民回國問題協(xié)議的聲明》。但在美國政府執(zhí)行禁歸令期間,迫于無奈或個人選擇,已有部分中國留學生在美國謀生、結婚生子甚至已決心定居美國,因此,在此期間回國的留美學人相對減少,但仍有不少人回國,其中包括錢學森、陳能寬、郭永懷等在內的一批科學家。
根據(jù)目前的材料,還無法完全確定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的總人數(shù)。有關學者估算,截至1956年中旬,約1300名中國留學生回到中國。根據(jù)美國國務院的數(shù)據(jù),1949年和1950年約1000名中國學生離開美國。1951年以后,超過434名中國學生申請離境許可。截至1954年6月,314名中國學生獲得離境許可,其中1951年150人、1952年53人、1953年84人、1954年27人。*Han Yelong.“An Untold Story: American Policy toward Chinese Students in the United States, 1949—1955.” Journal of American-East Asian Relations (1993): pp.77-99.1956年周恩來主持的中共中央關于知識分子問題會議的一份文件《關于從資本主義國家回國留學生工作分配情況的報告》,對這一時期的歸國留美學人人數(shù)有所說明:從1949年8月到1955年11月,由西方國家歸來的高級知識分子多達1536人,其中從美國回來的就有1041人*金沖及主編:《周恩來傳(1898—1976)》,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第1077頁。。除了上述記載之外,根據(jù)最新統(tǒng)計,50年代歸國的留美學人約為1500人*參見王德祿、劉志光、程宏主編:《1950年代歸國留美學生學者人名錄》,北京市長城企業(yè)戰(zhàn)略研究所提供,未刊稿。。
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選擇回國,與中國共產黨對留學人員的歸國爭取工作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中共在抗戰(zhàn)后期興起的留學潮中,秘密選派了一些中共地下黨員,通過國民政府的留學渠道出國留學,其中以赴美留學為主。新中國成立前,中共指示在美中共黨員留學人員積極開展歸國動員工作。據(jù)《中共中央南方局的文化工作》記載:“團結留學人員,結成反對國民黨反動派統(tǒng)治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在條件成熟時動員他們回國參加新中國的建設,成為中共在歐美的一項重要工作?!?《中共中央南方局的文化工作》,中共黨史出版社,2009年,第316頁。
中共爭取留美學人歸國的工作主要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國內的工作,包括成立“辦理留學生回國事務委員會”*李滔主編:《中華留學教育史錄(1949年以后)》,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8頁。、設置“歸國留學生招待所”*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普遍回憶,在剛回國時,他們曾住在北京、上海、廣州、武漢、沈陽等地的歸國留學生招待所中等待分配工作。、向海外中國學人播送廣播*1949年12月18日,周恩來通過北京人民廣播電臺,代表中國共產黨和中央人民政府鄭重邀請在海外的留學生回國參加新中國建設。參見王德祿、劉志光:《1950年代歸國留美科學家的歸程及命運》,《科學文化評論》2012年第1期;于杰:《海外赤子》,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年,第7頁。,以及動員留美學人的親人、朋友、師長等寫信等。另一部分是在海外的動員,通過留美中共黨員在留美學人群體中直接開展,主要包括在留美中國學生組織中開展活動,通過報刊進行宣傳等。
其一,在美中共黨員創(chuàng)辦或利用一些留美中國學生組織,借以開展動員中國學人回國的活動。1949年前后,美國全國性的留美中國學生組織主要有留美中國科學工作者協(xié)會(以下簡稱留美科協(xié))和北美基督教中國學生會(Chinese Students Christian Association in North America,英文簡稱為C.S.C.A.),除此之外美國很多城市的留美中國學人成立過一些松散的社團組織,如紐約的“星期日馬戲團”、波士頓的“中國問題討論會”等。*程宏、姚蜀平、王作躍、劉志光:《1949年前后留美學生組織及其期刊》,《神州學人》2015年第11期。
目前研究最多的是留美科協(xié)。該組織是在中共直接領導之下由在美中共黨員組織建立的中國留學生組織,是中共爭取留美學人回國的最重要力量。留美科協(xié)實際上是中國科協(xié)在美的分會,為避免在美國登記國外社團的麻煩,未使用中國科協(xié)美國分會的稱謂,而以留學生團體的形式出現(xiàn)*王德祿等:《1950年代歸國留美科學家訪談錄》,第154頁。。1949年6月,全美留美科協(xié)在匹茲堡召開成立大會,在成立大會上,通過了《我們的信念和行動》的宣言,規(guī)定留美科協(xié)“總的目標是為爭取團結更多的留學生回國,為發(fā)展中國科學技術而努力”,并向留美同學發(fā)出回國的號召,提出為新中國建設服務是“我們這一代科學技術工作者無可旁卸的責任”*《建國初期留學生歸國紀事》,第7頁。。留美科協(xié)在美國各地有許多地區(qū)性分會,經常組織活動,就各種問題,尤其是歸國問題進行討論,為想回國的同學提供互相交流和照應的平臺,同時使仍在猶豫是否歸國的同學在某種程度上對歸國產生認同感*1991年到1992年,傅君詔和侯祥麟兩位留美科協(xié)骨干向中央提交了一份報告,講述留美科協(xié)的成立和發(fā)展。中央肯定了該報告,同時肯定了留美科協(xié)當年的工作。傅君詔口述(2014年8月),“北京沙龍:1950年代歸國留美學者座談”,《劍橋中國近現(xiàn)代留學史研究論文集》,北京市長城企業(yè)戰(zhàn)略研究所提供,未刊稿。。
對C.S.C.A.的研究也較多。該組織創(chuàng)立的初衷在于傳播基督教,其政治立場中立。因其中留學生人數(shù)最多、影響力較大,也受到了國內學者的關注。有學者對該組織政治立場的發(fā)展作了梳理,認為40年代中后期,隨著進步學生進入該組織,尤其是自1946年起,中共黨員開始進入這一組織,C.S.C.A.內部出現(xiàn)了政治立場的分化。1946年舉辦首次夏令營時,左翼進步學生學者和右翼親國民黨的學生學者之間時常因政治立場不同引發(fā)激烈爭論,到“1947年后,C.S.C.A.各領導層和很多中堅分子多為左翼進步學生,有的就是中共地下黨員,如浦壽昌、陳一鳴、陳秀霞、孟繁俊、徐鳴等”*程宏、姚蜀平、王作躍,劉志光:《1949年前后留美學生組織及其期刊》,《神州學人》2015年第11期。。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后,該組織已成為中共團結留美學人和動員他們歸國的重要平臺。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美國國內麥卡錫主義盛行,1950年美國國會通過了“麥卡倫法案”,要求有共產黨行為的組織進行登記,以避免其進行非美的和顛覆性的活動*McCarran Patrick A. “The Internal Security Act of 1950.”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Law Review vol.12, no.4 (1951): p.487.。C.S.C.A.和留美科協(xié)因具有一定的共產黨傾向,成為美國政府關注的對象,為了保護會員的安全,兩個組織在1950年相繼解散。
此外,其他留美中國學人組織因規(guī)模相對較小、成立時間較短、材料缺失等原因,開展研究相對困難,成果不多,今后需進一步關注和加強。
其二,中共地下黨員在美創(chuàng)辦了一些中文刊物,作為宣傳新中國現(xiàn)狀和動員中國學人回國的陣地。當時主要刊物有如下幾種:《美洲華僑日報》是在1940年由中共主導創(chuàng)辦的,在北美華人中具有相當?shù)挠绊懥Γ弧读裘揽茀f(xié)通訊》是隨著全美留美科協(xié)的成立,1949年由中共主導創(chuàng)辦的,地方科協(xié)在此前后創(chuàng)辦了《美中科協(xié)通訊》《明州科協(xié)通訊》等刊物;《留美學生通訊》是由中國留學生自發(fā)創(chuàng)辦的,也是當時在留學生中影響力最大的刊物;另外還有《留美青年》《中國學生意見》等。這些期刊在動員留美學人歸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目前對《留美科協(xié)通訊》的研究最多。它是留美科協(xié)創(chuàng)辦的內部刊物,與留美科協(xié)的活動相配合,開展留美學人歸國動員工作。留美科協(xié)經常組織一些討論會,就留美學人歸國問題進行討論和動員,刊物每一期都登載討論歸國問題的內容,討論主要集中在是否立即回國、是否再多學習和研究幾年后回國等問題上。在討論中,不急于回國的理由是,認為自己學得還不夠,對自己的工作能力有所疑慮,擔當不起祖國建設的重任,需要繼續(xù)學習以加強自身的知識儲備和工作能力。主張立即回國的討論則占了上風,其理由是,戰(zhàn)爭剛結束,國家百廢待興,迫切需要建設,各個崗位都亟需人才,應該立即回國,根據(jù)所學結合國情發(fā)揮自身的作用。*舊金山海灣區(qū)會:《回國問題專載——歡送會上談回國問題》,《留美科協(xié)通訊》第5期,1950年2月。留美科協(xié)的討論會起到了一定的動員效果,《留美科協(xié)通訊》對討論的刊載也將歸國動員擴大到未參加討論會的留美學人中,進一步鼓動了留美學人歸國的士氣。
其他刊物如《留美學生通訊》發(fā)行量很大,在第1卷第1期(1949年3月6日)的首頁上,以及第3卷第7期(1950年3月4日)周年特刊上,反復刊登了當時留美學人對歸國猶豫不決的12個問題,包括新中國究竟走的是哪一條路、知識分子在新中國的地位怎樣、中共會不會歧視留美學生、我們在這里學的回國后還有沒有用、新中國是否重視新技能新知識等問題*《發(fā)刊的話》,《留美學生通訊》第1卷第1期,1949年3月6日。。這些問題客觀反映了留美學人對于歸國問題的考慮。同時,刊物還經常刊發(fā)留美學人自發(fā)的歸國動員信,如朱光亞等52位留美學生的《給留美同學的一封公開信》,強調“祖國的建設急迫地需要我們”,號召留學生“不要再猶豫,不要再遲疑,不要再彷徨”*《給留美同學的一封公開信》,《留美學生通訊》第3卷第8期,1950年3月18日。?!读裘缹W生通訊》從創(chuàng)辦開始就服務于留學生回國問題的討論,為留美學人提供了一個交流探討回國問題的平臺。
中國共產黨爭取留美學人歸國工作的研究目前只是初步的探索,更深入的研究仍有待更多檔案資料的公開和留學生資料的挖掘。
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對新中國的貢獻,體現(xiàn)在各行業(yè)各領域,而最突出的是他們對新中國科學技術領域的重大貢獻。從某種角度看,中國現(xiàn)代的科學技術可以說是“從西方移植過來的”,而留學生在這一“移植”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的橋梁作用*李喜所、劉集林:《近代中國的留美教育》,第151頁。。有一些人成為了新中國的科學家,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國家發(fā)展對高精尖科學技術的急迫需求。因此,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中的科學家群體也成為研究的重點和熱點。
毋庸置疑,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在新中國科技發(fā)展中具有重要地位、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他們“在1949年以后的中國科學界,直到80年代初,長期占有著最重要的比重,發(fā)揮著巨大的作用。他們學習了歐美較寬廣、先進的科學知識和從事研究工作的思想和方法,受到了堅持科學態(tài)度和科學精神的良好熏陶,回國后致力于新中國科技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和發(fā)展,并培養(yǎng)和指導了我國科技隊伍的后續(xù)力量……而留美科技群體對新中國科技的突出貢獻更是任何其他群體無法比擬的”*李喜所、劉集林:《近代中國的留美教育》,第156頁。。截至1981年,中國科學院的400名學部委員中,有344人(占86%)曾經在國外留學,而其中有204人(占59.7%)曾留學美國,其中大多數(shù)是40年代出國學習,40年代后期至50年代中期回國的*李佩珊:《1949年以后歸國留學生在中國科學、技術發(fā)展中的地位和作用》,《自然辯證法通訊》1989年第4期。。
對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的貢獻研究,主要集中在新中國重大科學技術項目上,尤其以“十二年科技規(guī)劃”的制定和“兩彈一星”的研制最為突出,是研究者關注的重點領域。
50年代歸國留美科學家在“十二年科技規(guī)劃”的制定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十二年科技規(guī)劃”提出的四大緊急措施中,參與計算機規(guī)劃的有華羅庚,參與電子學規(guī)劃的有羅沛霖,參與半導體規(guī)劃的有王守武,參與自動化規(guī)劃的有羅沛霖、疏松桂*王德祿、劉志光:《1950年代歸國留美科學家的歸程及命運》,《科學文化評論》2012年第1期。。此外,鄧稼先、趙忠堯、盧鶴紱、朱光亞、陳能寬、郭永懷、錢學森等對發(fā)展核技術和導彈技術,師昌緒等對發(fā)展高溫合金技術,留美女科學家林蘭英等對發(fā)展半導體,楊嘉墀對發(fā)展計算機技術,常迥等對發(fā)展無線電技術,作出了不可磨滅的開拓性貢獻*李喜所、劉集林:《近代中國的留美教育》,第157頁。。
在“兩彈一星”研制方面,歸國留美科學家也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這些人不負眾望,在困難的條件下和從蘇聯(lián)留學回來的年輕一輩完成了“兩彈一星”的艱巨任務*姚蜀平:《回首百年路遙:伴隨中國現(xiàn)代化的十次留學潮》,第155頁。。據(jù)疏松桂回憶,當時負責研制原子彈的九院的四個部門,理論部主任是鄧稼先,實驗部主任是陳能寬,設計部主任是龍文光,副主任是疏松桂。其中,除龍文光是留學英國回國以外,其他都是50年代歸國的留美科學家。*王德祿等:《1950年代歸國留美科學家訪談錄》,第286頁。在“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的23位獲得者中,有10位是留美歸國的科學家*他們分別是鄧稼先、屠守鍔、錢學森、郭永懷、楊嘉墀、陳能寬、吳自良、任新民、朱光亞、王希季。。此外,為配合研制“兩彈一星”的人才需求,北大技術物理系、清華工程物理系、南開核物理教研室等相繼成立,錢學森、朱光亞、鄧稼先、虞福春、李恒德、何國柱等50年代歸國留美科學家親自為學生授課,不僅創(chuàng)建了新的學科,而且培養(yǎng)了大批人才。
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中的科學家群體對新中國的貢獻在他們的個人傳記、文章、訪談錄、自述、回憶錄等資料中都有較多記述,而專門的研究則相對薄弱。
值得一提的是,人文社科領域的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的貢獻和影響力顯得并不突出,學界的研究也較少?!耙驗楫敃r的觀點是,西方的社會科學都是資產階級的,都是反動的,所以從美國回來的社會科學家,一般都不讓他們教學或研究,讓他們改行,教外文、搞翻譯等等。”*范岱年:《現(xiàn)在中國更重要的是社會科學的問題》,《〈1950年代歸國留美科學家訪談錄〉座談會紀要》(2013年6月),北京市長城企業(yè)戰(zhàn)略研究所提供,未刊稿。國家對于學習文科歸國留學生的工作分配意見是,“凡是分配給各有關部門的文、法、財經等科的留學生,原則上應當根據(jù)他們的專長,分配適當?shù)墓ぷ鳌?,但適當?shù)墓ぷ饕仓皇恰熬幾g工作、資料工作、圖書館工作等”,學財經的可以進入“銀行、商業(yè)及其他財經部門”*李滔主編:《中華留學教育史錄(1949年以后)》,第23頁。。顯然,人文社會科學的歸國留美學人所能從事的職業(yè)領域十分有限??傮w上來說,人文社科領域的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人數(shù)和歸國后的境遇及貢獻的文獻記載較少,是研究的難點。
近代以來,在中國走向世界的過程中,有數(shù)次向西方留學的潮流,其中赴美國留學是一個延續(xù)至今的重要趨勢。50年代的歸國留美學人屬“第六次留學潮”,他們“為中國科技大廈筑基”*參見姚蜀平:《回首百年路遙——伴隨中國現(xiàn)代化的十次留學潮》,第155—174頁。。顯然,進一步深化對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的研究是現(xiàn)代中國歷史研究的重要課題。這其中涉及中國共產黨的國家戰(zhàn)略、科技政策和留學政策的變遷,也涉及留學生個人與國家、科技與政治等重要命題。但目前的相關研究并不系統(tǒng)和深入,對該群體的研究尚有一些空白領域和突破口,除了對已經梳理出線索的歷史問題進行更深入的研究之外,筆者認為今后的研究應從以下方面著手。
一是從史料挖掘角度來看,一方面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群體人數(shù)眾多,對他們進行史料挖掘是一個龐大的工程,隨著這一群體普遍步入耄耋之年,亟須對健在者進行口述史料的搶救性工作;另一方面由于該群體具有跨時代與跨文化的特殊性,對他們的研究不應僅限于國內資料,應同時結合國外資料,尤其是美國現(xiàn)存的相關史料。例如當時的中國留學生刊物,在美國高校檔案館、圖書館等有所收藏,為研究提供了良好的史料補充和擴展。
二是從研究范圍來看,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偏重于該群體中的科學家,忽視了對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歸國留美學人的研究。雖然人文社科領域的歸國留美學人未作出如“兩彈一星”一樣突出的成就,但他們對中國社會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尤其在溝通中美文化交流等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應加強對人文社科領域歸國留美學人的研究,深入挖掘他們的復雜經歷、貢獻和社會價值。
三是從研究思路來看,可以嘗試突破目前對該群體研究進行歷史梳理的局限,拓寬思路,或可依據(jù)學科背景,將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群體進行合理的分類,更深入地對他們的知識結構、文化修養(yǎng)、思想取向和實際工作等進行分析,從局部研究擴展到整個群體。
四是從研究深度來看,對50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群體的研究不應局限于該群體本身,應從中引發(fā)更多關于個人與國家、歸國留學生與國家現(xiàn)代化、科技與政治、科學家與祖國等重要命題的深思。
在當代,留學史應該成為歷史研究的重要領域。因為留學歷史不僅記載著國家、民族交往和文化融合的足跡,也是人類文明演進和知識傳播的階梯。加強留學歷史的研究,可以使我們對近現(xiàn)代中國走向世界的進程有更為深刻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