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百 家
李新先生是我讀碩士研究生時的導師,我是他指導的最后一名學生。那時,先生年事已高,編書的任務(wù)很繁重,因我已有十余年工作經(jīng)歷,他對我比較放手。盡管我與先生的接觸不算很多,但他留給我的印象卻是非常獨特的。
能夠成為李新先生的弟子,對我而言既是運氣,也是緣分。聽聞先生的大名,是在北大歷史系讀本科時。不過,那時我并未想到日后會成為他的學生,因為我學的是世界史專業(yè),主修美國史。畢業(yè)一年后,在報考研究生時,我決定改學中國近代史,主要是覺得應(yīng)該對本國歷史有更多了解,而且可以把學問做得更扎實些。上世紀80年代初是中國社會科學恢復和迅速發(fā)展的時期。1983年,社科院近代史所準備多招些研究生,民國史專業(yè)是重點,打算招個研究生班,確定了兩位導師,一位是李新,另一位是李宗一——近代史所當時的所長。我因本科不是中國史,看到這個班招收的人數(shù)較多,就報考了。由于這屆考生成績不甚理想,近代史所最后只錄取了三名學生,報考的都是民國史專業(yè)。結(jié)果,入學時一個分配到中外關(guān)系史專業(yè),一個分配到近代經(jīng)濟史專業(yè),只有我進了民國史班,兩位導師,一個學生。
我們這屆進入社科院研究生院時,院里還沒有自己的校舍,學生們借住在玉泉路附近的幾家單位。那里離近代史所很遠,但當時專業(yè)課不多,教學也不很正規(guī)……負責指導我專業(yè)課的是李宗一先生,但他很忙。他告訴我,民國史成系統(tǒng)的教科書只有一本,就是李劍農(nóng)先生著《最近三十年中國政治史》,專業(yè)學習則主要靠自學。好在近代史所有三大優(yōu)勢:一是藏書豐富,特別是有許多臺灣版書籍,當時在別處是難以尋覓的。二是有一批老先生,知識淵博而又毫無架子?;蛟S是政治運動經(jīng)歷得多了,他們中的許多人恪守“君子述而不作”的原則,以讀書為趣,不求著作等身,只求萬事皆知。向他們求教,與他們聊天,真是長知識、開眼界、受啟發(fā)。三是全所上下有著濃厚的學術(shù)氛圍和嚴謹?shù)膶W風。當時所里的一批中年研究人員多是“文化大革命”前的大學畢業(yè)生,他們深感被耽擱的時間太多,所以都十分努力,并樂于幫助我們這些后學。回想起來,求學路上得兩位名師指教,又遇近代史所這樣的環(huán)境,真可謂三生有幸。
第一次拜見李新先生,已是第二個學年的某個夏日。李宗一先生告訴我,我的畢業(yè)論文由李新先生負責指導。那時,李新先生住在緊鄰頤和園的中央黨校南院,院內(nèi)有個大水塘,還有幾座年久失修的二層小樓,先生就住在其中一個單元里。進入室內(nèi),首先看到的是拼在一起的幾張書桌,上面堆滿書籍。房間的一角還放著一張寫字臺,一個戴著眼鏡、穿著白色圓領(lǐng)衫的小老頭搖著蒲扇在那里看稿子——這是先生留給我的第一印象。初次談話的內(nèi)容我已記不清了,大抵是我介紹個人情況,聽聽他的意見。以后一年多時間里,我大約每隔一兩個月會去見他一次,除討論有關(guān)論文的問題外,談話的內(nèi)容越來越廣泛。
李新先生操四川口音,待人和藹,十分健談。一兩次接觸之后,我便感到,他是那種人生難得一遇的老革命、老干部和史學大家的混合體,閱歷豐富,見多識廣,又直言不諱,絕少教條氣息。那種天南海北、無拘無束的談天便是他為我授課的方式。回想起來,先生的教誨有四點令我終身受益。
其一,先生反復強調(diào)的一個觀點是“歷史最寶貴的品格就在于真實”。他常說,史學與文學、藝術(shù)不同,文學和藝術(shù)追求的是“善”與“美”,而歷史研究追求的是“真”。求真并不容易。一方面,歷史本身極其復雜,充滿種種矛盾現(xiàn)象;另一方面,歷史寫作不免受到現(xiàn)實環(huán)境限制。他說,寫信史就得說真話,有時真話不便說,那就講幾句空話,但絕不能說假話。在先生看來,一個好的歷史學家,必須首先是一個正直的人。
其二,對于學生,先生的要求是嚴格的,最看重的一點是勤奮。他經(jīng)常告誡我,做歷史研究一定要坐得住冷板凳,一定要掌握第一手資料,言出有據(jù)。他總說,搞史學的人不一定要很聰明,但一定要耐得住寂寞。只要勤奮,慢慢積累,總會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收獲。我畢業(yè)論文的選題是“抗戰(zhàn)前期國民政府的對美政策”。這個題目當時比較新鮮,很快得到先生認可。在我動筆寫作時,他反復詢問的是收集的史料是否已經(jīng)足夠,是否能做到孤證不取。先生主張“論從史出、以史帶論”。對于那種還沒研究就預(yù)設(shè)觀點,然后再拼湊史料的做法,先生是很不屑的。
其三,對于文風文字,先生一貫提倡精煉、平實、準確。我以為這與先生強調(diào)史學在于求真這一點互為表里。這個要求看似平常,真正做到很不容易。從事歷史研究的時間越長,對這一點的體會就越深。用寥寥數(shù)語把一個復雜的歷史過程概括清楚,用平實的語言勾勒出歷史的波瀾,這頗費斟酌,也最見功力。而“準確”所包含的不僅是對史實的把握,也包括文字表達和詞匯運用。記得我在畢業(yè)論文中寫道,珍珠港事件發(fā)生后,國民政府的官員們極為興奮,彈冠相慶。先生即指出,“彈冠相慶”一詞專用于同僚中有人升官而眾人慶賀,放在這一場合屬于用詞不當。
其四,先生思想活躍,他總說,做研究工作一定要善于獨立思考,不能拘泥于成說。然而,他在主張思想解放的同時,也強調(diào)尊重常識、保持常人見解的重要性。先生認為,事物都具有多面性,革命不能因循守舊,改革必須有所創(chuàng)新;過去犯“左”的錯誤,一個重要原因是偏離常識,在分析問題時把某個方面推向極端。先生以對人性的認識為例說,過去只強調(diào)人性帶有階級性的一面,而否認有超階級的一面,比如母愛就是人類一種普遍的情感。我以為,先生的這種認識是深刻的,也是他反思歷史的一個結(jié)晶。在他的革命生涯和學術(shù)生涯中,這類事情經(jīng)歷得太多?!拔幕蟾锩敝心莻€盡人皆知的口號“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苖”就是最極端的例子。先生的思考對我日后從事研究工作啟發(fā)頗多。在梳理改革開放的歷程時,我常想,我國的改革,不就是既有創(chuàng)新,又有向常識的回歸嗎?
三年時光一晃而過??飚厴I(yè)時,許多同學都打算讀博士。我問先生是否可以考他的博士生。先生不假思索地答道:“你這么大年紀了,還不趕快工作,念什么博士?我們這些人還不是啥子‘士’都沒有!”畢業(yè)之后,我在近代史所工作了十年,后來又調(diào)到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工作直至退休。在這兩個單位,李新先生都曾是領(lǐng)導。不過,我畢業(yè)那年,他也從領(lǐng)導崗位退了下來,因此我從未在他直接領(lǐng)導下工作過,與他始終是師生關(guān)系。
做學生時,我對李新先生的經(jīng)歷略有所聞,后來讀了先生的回憶錄,才有較為全面的了解。先生在中學時代即投身革命,參加救亡運動,是重慶學聯(lián)的主席。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進入陜北公學,后在晉冀豫根據(jù)地工作。解放戰(zhàn)爭時期曾在河北永年擔任縣委書記。新中國成立前后即投身教育事業(yè),主要是參與中國人民大學的籌建工作。那時,鄧小平要調(diào)先生去西南局任青年工作委員會書記兼西南軍政委員會秘書長,這是個相當于如今副部級的職務(wù)。但是,先生仍決定留在人民大學從教,成為一名“雙肩挑”干部。1962年,先生辭去一切行政職務(wù),調(diào)至中科院近代史所任研究員,專心治史。1978年,任社科院近代史所副所長。1980年,任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副主任,但并非調(diào)任,前一個職務(wù)仍舊保留著。這兩個任職,一個副局級,一個副部級,今天看來算是奇葩。據(jù)我所知,先生的工作主要在社科院近代史所,主編兩部大書——《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通史》和《中華民國史》。黨研室的職務(wù)大約是為了解決他的待遇問題。1986年,先生退居二線,仍任研究員,思索不止,筆耕不輟,直至病重方休。
先生對我的影響似在有形無形之間。我對先生的敬佩是隨著我從事歷史研究工作經(jīng)歷的延長而不斷增長的。一位老革命、老干部,棄官從學,一心以治史為己任,這樣的情況并不多見。做學生時,先生對我的那些教誨似乎并無新鮮之處。但在從事研究工作之后,我越來越體會到,那正是歷史學的靈魂和生命所系。而先生對于學生的那些要求,他是身體力行地做到了。
先生的個人著作不多,大約只有幾本回憶錄,后由師兄陳鐵健整理匯集成《流逝的歲月》一書。這些回憶以史學家特有的敏感和反思精神,以白描式的手法,記述了先生親歷的一些重大事件。我以為,這些回憶最典型地反映出先生作為歷史學家所持有的價值觀。
先生是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和中華民國史兩個學科的開拓者和奠基人。他的特長和最重要的學術(shù)貢獻是組織開展大型研究項目和主持編寫大型史書。這兩個項目涵蓋了20世紀前半葉的所有重大事件。當時,這不僅需要做大量的開拓性研究,更困難的是,許多問題還不同程度地帶有政治敏感性,要形成有建樹的新觀點,就必須解放思想,突破禁區(qū)。讀這兩部書,特別是與此前的研究作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書中的創(chuàng)新很多,而這些重要的新觀點、對事件和人物的新評價都是在傾聽各種不同意見、反復拿捏之后才形成的。能夠堅持住這些新觀點并寫入書中,其實很不容易。先生之所以成為主持這類項目的不二人選,不僅因其有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開闊的眼界和獨立思考的精神,是真正的行家里手,在學術(shù)上足以服眾;而且因其有出色的組織能力,在史學界有廣泛的人脈關(guān)系,能夠調(diào)動各種資源,同時還有足夠的閱歷和資歷,可以頂住來自上下左右的種種壓力??梢韵胍?,他為這兩個集體項目所付出的辛勞是巨大的。這也是他個人著作不多的主要原因。不能不說,這是一種可貴的犧牲精神。
作為史學大家,先生的身份是雙重的,既參與了那段歷史的創(chuàng)造,又主持了那段歷史的編寫。這種雙重身份使他的認識和批判有許多獨到、深刻之處。歲月流逝,那一代人已經(jīng)遠去。然而,先生的人格、學問永遠值得后人敬重、學習與推崇,先生的思考也將永久地給后人以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