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墨痕
我是一個作家。
等等,你有些糊涂了是嗎?那讓我來說得更明白些,我今天看見這四個女人參差不齊——原諒我用這個詞來形容,如果你們有幸能親眼見到,便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她們高矮胖瘦全占了,仿佛走在一起就是為了詮釋這個形容詞,參差不齊再合適不過了。走進咖啡館時,我是個侍者。而一天中除了那八九個小時之外的時間我是個作家,現(xiàn)在能懂我的意思了吧?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身份角色,這個社會就是個面具的社會,人們總以為換了各種面具,他人就不會認得他原來的樣子。而在我漫長的人生中,我首先是個作家,然后才是各種面具的其他。
至于我為什么會來這個咖啡館,因為這家“wait cafe”就是我開的,維特就是我。我雇了人管理,平時在這里打打雜,時間自由,來去隨心。什么,我還是沒說清楚為什么作為一個作家來咖啡館?如果你足夠聰明,應該看出來我不想多提這個話題,算了,我估計也不會再見你第二次了,告訴你也無妨,我嗜好偷聽別人的秘密,偷窺別人面具下的人生。最近不是總有通過擁抱、接吻呼吁信任陌生人的活動嗎?其實最值得信賴的便是陌生人,只有熟悉的人才會背后捅你刀子。如果你有一個生死攸關(guān)的秘密不吐不快,你會選擇告訴你最好的朋友,還是素昧平生將來也不會再見的陌生人,像現(xiàn)在的我和你一樣?在咖啡館利用服務的間隙我已經(jīng)聽到了無數(shù)的故事,而這些故事則是我小說源源不斷的素材。不是總在說文學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嗎?高不高于生活看你的本事,而我現(xiàn)在做的就是第一步。說出來怕嚇著你們,我有個志同道合的女朋友,從事著皮肉交易,也就是你們俗稱的小姐。男人在事后點煙的時候總會勸幾分鐘前還在身子下或身子上的女人從良,勸完后會談一些自己的人生觀,有的甚至會哭鼻子。這是個再好不過的傾訴場合,有什么比這種身份的陌生人更值得信任呢?有什么比剛進行過肉體交流的女人再來一次靈魂交流更讓人向往呢?你還是不理解嗎?不要緊,你知道作家總會有些奇奇怪怪的愛好和想法的,不然又如何給你帶來精神上的愉悅呢?不過我奉勸你一句,千萬不要試圖去嘗試,會上癮的。
我說得似乎有些多了,這并不是我的自傳,還是讓我的眼睛來告訴你清明節(jié)這一天的故事吧!這四個女人一進來我就意識到會是一幕大劇。四張女人的臉,并不十分親昵,剛哭過的樣子,尷尬的神色,加上我這家開在公墓旁的咖啡店。什么樣的人會在中午之前跑來喝咖啡呢?想到這些,我就遏制不住地激動起來。
矮個子女人可能來過幾次,另外三個我則沒有印象。矮個子進門朝我點頭示意了一下,我同樣朝她點頭回應。我不太記得這張臉了,每天見的臉太多了。
“這邊請。”我把她們領(lǐng)到靠窗的那桌,那塊窗戶玻璃磨砂處理過,再強的陽光也只能透一點點進來。如果她們真的有傾訴什么的欲望,環(huán)境會至關(guān)重要?!斑@是我們這個月的新品,這是我們家的主打?!?/p>
“你們想吃點什么,這家蛋糕還不錯?!卑珎€子接過菜單,她應該來過很多次了。說得沒錯,我們家的蛋糕在全城都能排得上號,當初雇這個師傅可花了我不少心思,當然這又是另外的故事了?!澳阆认氯グ?,我們看看。過會點好了我們再叫你。”正合我意,矮個子對我笑了笑,她的笑容還挺甜美的,要不是她這一身裝扮,我真會把她當成剛畢業(yè)的應屆生。
每張桌子我都偷裝了錄音系統(tǒng),她們說的話可以根據(jù)座位的方位同步送到我吧臺的電腦,這樣我既可以聽清她們談論些什么,又可以知道說話者是誰。她們似乎有日子沒見了,還沒決定吃什么就打開了話匣子。
“火焱他們家這兩年不好過吧,她媽媽都那么老了?!遍_口的是高個子。
“她媽媽?是我們進去時看見的那個老太太嗎?是火焱的媽?”瘦子的聲音尖銳刺耳,加上離竊聽器近,刺得我不由得拿遠了聽筒。
“對,你們來之前她剛走,這兩年我經(jīng)常在墓地看見她,一年老過一年了?!卑珎€子說完嘆了一口氣,又加了一句,“我沒什么事,離這兒又近,來看火火也方便?!彼齻児餐暮糜崖裨诶锩妫挥邪珎€子常來看,我習慣邊聽邊把我梳理的關(guān)系圖隨手記在紙上。
“我們都知道你上學那會兒與火焱關(guān)系最好的嘛。阿姨好像很難過?。 迸肿右查_了口,但與瘦子相比,她的聲音很小,我不得不又拿近了聽筒,還當真是個體力活。
“是啊,大概是看見我和古蘭在那兒,又想起火焱了。你們來之前她又跟我說了好多火焱以前的事,挺難過的。”矮個子說。
“火焱?!备邆€子說完這個名字停頓了兩秒,我還以為是我的線路接觸不良,緊了緊插頭接口,“她真的是自殺嗎?”即使那停頓的兩秒沒能把另外三個人的目光吸引過來,這句話也足以達到這個目的了。與自殺相對的是謀殺,原來她們的討論對象死因還有問題,看來故事越來越有趣了。
接下來的沉默我等得很安心,我知道這種沉默越久,之后說出的話越有震撼力。“嗯……她后來得了抑郁癥,就是剛鬧離婚的時候。后來鬧得大了,有一天想不開她就跳下去了?!闭f話的只可能是矮個子,看得出來,另外三個人對內(nèi)情都不是很清楚。
“什么,鬧離婚?我怎么不知道!”瘦子依然咋咋呼呼。
“你不知道的多著呢,小點聲。”人總是會因為討厭自己而討厭別人,我最近一直想不明白這句話,不過現(xiàn)在看起來,人起碼會討厭自己的對立面的,說話的是胖子?!盎痨筒皇腔榻Y(jié)得晚嘛,那時候兩人都不小了,男方急著要孩子,但是就是懷不上,后來去檢查才知道火焱沒有生育能力。當時接受非典治療那會兒用激素把她內(nèi)分泌搞亂了,后來又沒調(diào)過來。甚至當時婚檢就檢查出來了,只是男方急著結(jié)婚,也不知道是沒來得及看還是沒有看懂?!?/p>
“然后呢?”
這話信息量有點大,我還在努力地理解她們之間的細微關(guān)系,加上她們也沒叫我去點單,胖子喝了一口之前給她們倒的白開水繼續(xù)往下講。
“后來男的就要求離婚,火焱不肯,就自殺了。”胖子兜里的故事就這么多。
“就這樣?”
“后來是這樣的?!卑珎€子接過了話頭,“懷不上,男的就想找個代孕,這種事火焱怎么可能會同意。但后來說得煩了,火焱也沒有辦法。你們知道經(jīng)歷了那么多,火焱的性格也變了,不怎么爭了。她大學那會兒多驕傲啊。后來她提出要求就是老公不能和那女的產(chǎn)生感情,這怎么可能,做愛不產(chǎn)生感情,牽手產(chǎn)生嗎?還以為是純情初中生呢!就算是男人走腎,保不準男人不會走心啊!那時候我也勸過她,沒用,她也沒辦法。后來孩子有了,上位名正言順,火焱拿什么跟人家爭?男方家都站在對立面。之后就是鬧離婚,再之后就是你們聽說的?!眅ndprint
“是那個醫(yī)科大學的周什么進嗎,他們大學那會兒感情不是挺好的嗎?”瘦子跟我一樣,一時還消化不了這么大的信息量。
“周尚進。不是他,那時候聽說她是非典的時候,他們就分手了。周尚進家不同意他們繼續(xù)交往。后來的老公,也是家里催火焱相親,臨時看中的,要是真知根知底,也不至于這樣?!贝蟾攀怯X得話題過于沉重,矮個子自己岔開了話題,“我們都這多年沒見了,不要說不開心的事了,你們這幾年還好吧?”
真是個悲傷的故事,與我偌大故事庫里最催人淚下的相比也是不遑多讓,我需要花上一段時間去消化它,消化完就覺得悲傷的故事都大同小異了。只是她們之后談的就是一些家?,嵤铝耍瑢υ捨揖筒环派蟻砹?,你看了怕是會睡著。三四十歲的女人閑來聊天無非就是那么幾樣:老公、孩子、工作、衣服、保養(yǎng),任她們?nèi)チ娜烊挂舱f不完,但對于聽者來說就是一場酷刑了。但本于職業(yè)道德,我還是把我記在紙上的提綱念給你聽聽,但愿對你而言不會是煎熬。
先說瘦子吧,她的話最多了,你對她應該還有印象,叫阿柴,至今未婚,原諒我把她放在第一個,我覺得這個挺恐怖的,再配上一個公辦小學教導主任,把我小學的痛苦回憶全勾出來了?!袄咸幣比齻€字不由得在我眼前浮現(xiàn),我并沒有任何歧視女性的意思,可能是我小學那位女教導主任給我的印象過于深刻了。其實瘦子混得還不錯,在大學憑借一次省級比賽的優(yōu)異發(fā)揮,畢業(yè)就進入了城里最好的小學,現(xiàn)在已經(jīng)混上了教導主任。對仕途來說她還很年輕,只是對于女人來說年齡有些大了。缺陷嘛,對,未婚。
瘦子說完了就是胖子,胖子叫鐵扇,是個秘書,難怪謹小慎微。之前我有過幾個秘書的故事,男女都有,和外界傳聞的也相差無多,腦力工作和體力工作缺一不可。她不是很好看,可能是業(yè)務能力強吧!想想也能想通,當下勞動力越來越值錢,有輛私家車一點都不稀奇,但誰家有個司機就立即能讓人刮目相看,秘書某種層面上充當?shù)囊簿褪沁@樣的作用。她老公就是他上司,我有點難以想象這樣的組合,大概是賢內(nèi)助。有兩個孩子,老大中班,老二兩歲,和樂美滿。
接下來兩個你都了解了?我還是多多少少講一些吧!矮個子被稱作氧氧。家庭主婦,全職媽媽,和中國大部分的女人一樣,有著各種愛好,打發(fā)丈夫不在身旁的漫長時光,卻沒有獨立的經(jīng)濟能力,但好在夫妻關(guān)系還算不錯。她與死者關(guān)系最為親密,來這里看望的次數(shù)也最多,這大概也是我之前見過她的原因。
最后一個高個子叫古蘭,綽號叫油瓶,脾氣不怎么好,是一個初中班主任。工資加補課,賺得不算少,卻是幾個人中最忙的一個,抱怨也最多。老公跟她在同一所初中,孩子讀小學。
他們談的大概就是這些,乏善可陳。多年沒見的老友也不可能一見面就傾訴自己的苦難,更何況女生宿舍一起住了四年怎么可能沒有摩擦,畢業(yè)后這么久不聯(lián)系也說明了彼此關(guān)系不算好,估摸著心里暗自較勁呢!我上學時候談的那個女朋友天天一下課就唱:“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還好沒我用的貴?!辈痪褪侵v的同一種無聊道理嗎?女生之間,寸著呢。
這樣下去很可能往著合家歡的方向就去了,這不是我想要的。我拿著紙筆走出吧臺,不管怎樣要打亂一下節(jié)奏。
“請問你們看好了嗎?”我把兩只手背在身后,彎下了腰,盡可能擺出恭敬的姿勢。
大概是這么久了還沒點餐有些不好意思,氧氧(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記得她們各自的名字了)朝我笑了笑,我有一點愛上她的笑容了。
“我們先點吧,過會邊吃邊聊,你們想好吃什么了嗎?”
“一杯橙汁。”
“我要一個A餐,鐵扇你呢?”胖子示意和氧氧一樣,“兩個A餐?!?/p>
“請問您需要什么?!边€剩古蘭一個。
“古蘭你以前很挑的吧?反正今天星期五,你不吃蛋糕我是知道的?!?/p>
“就這個蛋糕?!狈路鹛翎叞愕模盘m隨手挑了一個蛋糕,“再來一杯拿鐵。”
我把她們點的餐跟她們重復了一遍便離開了。最后一段對話已經(jīng)制造出了一點小沖突,這就是我想要的。
“星期五和13號你不是不能吃很多東西嗎?要忌口的,蛋糕肯定不是純素的,你怎么吃了?”我重新戴上耳機聽到的第一句就是這個,胖子有些蠢,要是我才不會再提這茬。不過這樣看起來,古蘭還是有信仰的人。
“我現(xiàn)在不信那個基督教了?!?/p>
“怎么的?。俊?/p>
“我母親出了點事情,那時候我正在禱告,關(guān)了手機。從出事到死在ICU,都聯(lián)系不到我,連最后一面我都沒見著。后來就覺得沒什么意思,忽然就不信了。”古蘭說得輕描淡寫,其他幾個也沒辦法深入追問,只是干巴巴地附和了幾聲,表示對她的理解和同情。
“你說我們宿舍是不是風水不好?。砍鍪碌某鍪?,得非典的得非典。”瘦子說。
忽然間聲音就大了起來,恍惚間我還以為又加了一個人,“她根本沒得病,她是被誤診的?!甭牱轿贿€是氧氧。
“什么?誤診!”胖子驚訝得厲害,“其實那個時候她跟我們一樣是正常的對嗎?可是她那陣子不是一直在吃藥?”
“她只是普通感冒,根本不是非典。后來那么久的治療,吃了那么多的苦?!闭f著氧氧聲音又變了,感覺像六月正午的天,說哭就能哭出來,“也怪我,當初太不小心了,不然也不會那么多人知道她那陣子感冒,也不至于風聲鶴唳的時候第一個就把火焱抓走了。”
“怎么會這樣,我當初也是怕得要死,有人來問我火焱是不是感冒了,我還說是的。當時我也是慌了,早知道就不說了,我這個腦子啊,這不是害了她一輩子嗎?”悲痛的氛圍能傳染,緊接著就是鐵扇。
“你們也別太自責了,這都是命。畢竟這么久過去了,我們現(xiàn)在再說什么也于事無補,火焱也不想看到我們這樣。要說有錯,我也有錯,我當時知道幾個偏方,治感冒還挺管用的,但沒法治非典。我那時如果早把偏方告訴火焱,說不定感冒早就好了,也不至于到后來那樣。唉,有些東西我們也改變不了的,要是早知道初中老師這么苦,我也跟阿柴一樣去個小學就好了,哪能有那么多的如果啊!”古蘭說著說著就扯到自己身上。endprint
“其實小學也沒想的那么好,課程任務是不重,但是領(lǐng)導三天兩頭要開會。小學生那么小,你說的他們都不懂,又不能打不能罵,只能干著急?;痨鸵彩强上Я?,那時候那么出色,如果沒有誤診不知道現(xiàn)在會怎樣呢,后來的路肯定比我們都順,造化弄人??!”
我還想繼續(xù)聽下去,細枝末節(jié)里能聽出許許多多有趣的線索,廚房的鈴聲響了,蛋糕做好了要第一時間端出去,我不得不放下耳機去送蛋糕,砸招牌的事我可不能干。
“這是你們點的黑森林。”我把蛋糕擺上桌,身后傳來悠悠的一聲嘆息:“記得那時火焱最喜歡吃黑森林了?!?/p>
從那一刻起,我便忽然決定不再寫青春了,我不知道人的成長需要經(jīng)歷什么才能最后完成,但那一刻的我就如同武俠小說里瞬間參透秘籍的大俠一般覺得要以成熟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了。哪怕僅僅只是昨天晚上的故事,卻終究是隔了一個黑夜,該醒來了。
我的手機在吧臺喊我。像是做了一場厚重的夢,能記得大體內(nèi)容卻對所表達的意義一個字也說不上來。電話是女朋友打過來的,她說她下班了,坐地鐵回家的路上看見一個女的,二十來歲。自從她上來就不停地補妝梳頭,我女朋友覺得很不舒服,周圍的人大部分也一樣,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她。過了一會她從包里拿出一張請?zhí)?,里面有對新婚夫婦的照片。她看了好一會兒才放下,拿起手機摁亮屏幕,屏保是那個男人和她甜美的笑著的照片。
她說完停下來等著我接話。按正常情況我應該被這個故事感動然后對她表個忠心。但我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這個上面,現(xiàn)在11點,就算是包夜到7點也該結(jié)束了,小姐不可能賴床到比老板起得還晚,難不成再附送一個早餐服務嗎?正常情況11點她應該在睡覺才對,不可能在地鐵上。但這些我都沒說,準備說些什么的時候,她已經(jīng)開口了,她說她想金盆洗手了。
“你不是用手干的,金盆洗手這個詞用得不對。”
她讓我認真,她說這個月干完就不想再干了,她想好好跟我過日子,反正我們也不愁錢。我看了一下日歷,2號,這個月還有29天。女人一天一個想法,我說了聲好,然后掛掉了電話。
說真的,她整段話說得我一點波瀾都沒有起,甚至連迷迷糊糊都沒有。生活總是要過的,只要達到了它的意義,過程什么的誰還管那么多呢?這個電話花了我太多的時間,我重新戴上了耳機,但愿那些女人還沒把對話推進到我聽不懂的程度。
蛋糕已經(jīng)快吃完了,但她們對死去那個姑娘的懷念倒是沒能停下。
看不到表情,大概是失落和悵然,氧氧嘆了口氣:“這么大的蛋糕,上學那會兒火焱一個人可以吃一整塊呢!”
“可不是嘛,上學那會我們多能吃啊,那陣子心眼也大,也不想著減肥,想吃就敞開了吃。氧氧別想了,都過去那么多年了。”
“那是你,那陣子就你沒有男朋友吧,古蘭。要是你沒有亂七八糟的習慣,追你的人可不少。也就是我,出了學校就跟愛情絕緣了,沒時間沒精力的?!卑⒉裾f。
“我那時候談不了,還不是因為——”古蘭脾氣眼看著就要上來,“算了,不說也罷,火焱性子是直,但她沒有壞心。人是個好人,都說好人有好報,可惜了?!?/p>
“是啊,可惜了。不過阿柴你要抓緊了。你快三十五了,現(xiàn)在功成名就了就安家吧,再晚幾年就真的從挑別人變成被別人挑了呢!”鐵扇在后面慢悠悠地補充道。
“唉,以前那會兒火焱還說她和周尚進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讓我給她當伴娘,生了孩子我就做干娘?!毖跹跽f著眼淚就止不住了,聽得出來另外三個人都竭力想翻過這篇去,唯有氧氧一腳陷在沼澤里,越用力就陷得越深。
“也不知道周尚進現(xiàn)在怎么樣?!?/p>
“應該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吧,過得肯定不錯。電視劇里那些精英男不都是醫(yī)生嘛。”
“他找誰都不會比火焱好。”感覺氧氧一下子年紀小了一半,說話帶著情緒,要靠眾人哄著才能往下說。
“是啊是啊,可是事到如今又能怎么樣呢?我們都知道火焱是個好姑娘,可是誰也沒想到她會被誤診。我們都有責任,如果我們當時包容一些,可能她就不會被隔離了??墒沁@種事誰又說得準呢,那時候大背景那么恐怖,我們又都是二十歲的小姑娘,誰都沒經(jīng)歷過。唉!”古蘭倒是較為理性,用一聲長長的“唉”來結(jié)尾也顯示了她對火焱的懷念以及自己的悲痛。
“才不是,我們那會兒都二十二三歲了,準備進入社會了,我們就是太傻了,怎么就沒瞞得住呢?”氧氧該是最舍不得死者的那個,現(xiàn)在情緒表達也最為激烈,古蘭其次。但是我在這兒經(jīng)營這個咖啡館已經(jīng)有幾年了,類似的事情隔幾天就會發(fā)生,相似的東西多了總能總結(jié)出一些東西,譬如有些話是說給自己聽的,有些則是說給別人聽的,這些都被我稱作經(jīng)驗。
“夠了,氧氧,你心里對火焱有愧我們都知道,但你這十幾年演的累不累啊?年年都從那么大老遠跑過來裝腔作勢。十幾年了,就只是我們上學那會兒的友情,要說當年你沒做什么打死我都不信?!?/p>
轉(zhuǎn)折說來就來,我早就預感到了四個久別重逢的女人坐一桌,早晚會吵起來,但沒想到被氧氧念煩了的古蘭一開口話就說得那么重。接下來附和的是鐵扇,她說得比之前聲音大多了:“是啊氧氧,你當年跟老師關(guān)系那么好,不會你跟老師說的吧?還有你在學校里人緣那么好,誰有事都找你,你會不會除了我們也跟別人說了,然后別人再去告訴老師?。 ?/p>
“我,”聽得出來,氧氧本來只是表達哀思卻被扣上了屎盆子,閉上眼睛我都能想象出她吃了屎還塞了牙的表情?!拔覜]有告訴別人,也沒有告訴老師,更沒有告訴別人。我是有錯,我不應該把體溫表打碎,如果小心點,就不會有人知道了。火焱那時就告訴了我一個人,但我、我絕對沒有跟別人說?!彼裥」媚镆粯涌蘖?,一點都不像過了三十的女人。
聽筒里抽泣聲伴著輕微拍打肩膀的聲音,大概是阿柴:“你們省省吧,我覺得倒是你呢!油瓶,所有人都知道你那時候奇奇怪怪的,性格脾氣都差,火焱嘴又直,你們起爭執(zhí)有矛盾也是常有的事。加上你那個時候信什么鳥宗教,對不起,什么垃圾宗教,告密者不會是你吧?”老師就是素質(zhì)高,你別管她教學水平怎么樣,起碼她說了臟話立即能接上一句對不起。endprint
“是呀,那天,就是火焱被帶走隔離那天,我好像在小花園看見你了,和寸頭、火焱,我隔得比較遠,沒聽清你們在說什么,就感覺你們在爭執(zhí),你好像還大叫了一聲。”鐵扇轉(zhuǎn)而又論證起阿柴的觀點。
“寸頭?對,還有跟你談過短暫戀愛的寸頭?!卑⒉竦穆曇艏贝倨饋?,迫不及待往下說,“后來畢業(yè)前有一次跟寸頭吃飯,他跟我說你和火焱吵完架火焱就被帶走了。”
“什么跟什么啊,都十幾年過去了,十幾年前的事你們還記得?別扯了,別找不到兇手就把臟水往我這兒潑?!惫盘m有些強詞奪理。
氧氧開了口:“那天我也在,我記得是寸頭和油瓶在一起聊天,然后火焱和我過來,火焱嘴快,調(diào)笑了幾句,然后油瓶就不高興轉(zhuǎn)身走了,寸頭就追去了。爭吵倒不至于,但油瓶那天好像確實不怎么開心?!蓖nD了兩秒鐘,這兩秒鐘積攢著巨大的勇氣,“油瓶,真的是你嗎?”
小時候我父親跟我說過一句話,說你在一條路上遇到的困難、阻礙、敵人越來越多的時候,起碼說明一點,你的路是走對了。很早我父親就去世了,這一輩子也沒跟我說過幾句話,所以每一句我記得都特別清楚。因為這句話,所有的證據(jù)指向一個人時,我反而覺得并不是正確的方向,而現(xiàn)在對于那個高個子女人來說,需要有力的辯駁讓大家把注意力從她身上移開。
“你們冷靜聽我說?!惫盘m喝了一口水,深呼吸,調(diào)整坐姿,這一連串的動作足以夠她理順思路,“一般事件或案件,研究始作俑者的動機通??词裁?,通常看誰是整件事背后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他便是幕后操縱者。你們仔細想想整件事下來,誰得到的好處最大,或者說火焱‘進去之后,誰因為此事在之后的發(fā)展道路上走得最順。我想說的就是這么多,你們仔細想想吧!”
看來貓膩背后還有貓膩,既得利益也出來了,故事越來越精彩了。聽完這個故事,整個五月歇業(yè)都不打緊。古蘭說完大家似乎都在想,趁這個空我瞄了眼手機。手機已經(jīng)響了有一陣了,怕被打擾我關(guān)掉了聲音,但這個電話是我姨媽打來的,我不能不接。迫不得已我只能摘下了耳機接通了電話。
“姨媽?!?/p>
我父親死后,我就一直跟著我媽,我媽沒改嫁,但總是出差。但凡出差我都去姨媽家蹭飯,姨媽從小對我也是特別好。她年輕的時候在一個奇奇怪怪的我也說不上來的事業(yè)單位工作,現(xiàn)在退休了被返聘到公墓做管理員,輕松而且待遇豐厚,即便有鬼在也不至于跟錢過不去。而且我這座咖啡館能開起來還是她找關(guān)系幫我租的房子。
一來是因為這個,二來我把她當作半個媽了,她平時也不打電話給我,但凡打了便是大事。
“維特啊,你怎么不接電話啊,都急死我了。”在事業(yè)單位干了一輩子的人什么沒見過?姨媽跟我說過她曾經(jīng)在做賬的時候親眼看到她的頂頭上司被紀委的人帶走,她照舊在做賬,做完才意識到也不用交給誰了。按理說年紀大了更不該慌張了,八成是遇到了她解決不了的大事。
“姨媽你別急,發(fā)生什么了你慢慢說?!?/p>
“我剛剛?cè)ベI菜,就叫一個熟人來幫我照看一會,結(jié)果回來發(fā)現(xiàn)門從里面反鎖了。我那個房子你知道的,裝了防盜窗,不可能出去的,人肯定還在里面,但我怎么叫她都不應,你說怎么辦啊?”
“姨媽你別急,你告訴我你叫的是誰?。磕闶靻??會不會——”
“不至于,她是來看她女兒的,我和她認識幾年了,家庭條件也不錯,再說我屋子里能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啊。你說我要不要打110或把鎖撬開啊?”
“姨媽,你先叫叫她看看,說不定她在里面睡著了。我現(xiàn)在就在店里呢,你等我十分鐘,我馬上就到,你別慌?!?/p>
說實話,說人在里面睡著我自己都不信,睡覺你鎖什么門,別人又沒有鑰匙。再說了五六十歲的老太太難道大白天睡覺還裸睡不成。這行做久了難免心理有些畸形,這些我自己都知道,聽到這種事第一反應竟然是興奮而不是別的反應,這放在十年前我想都不敢想。
和糕點師簡單交代了一下,臨走前我又停下腳步,我有些不舍偷聽的那個故事,便又拿起了耳機,四個人沉思后竟然還有人問“誰是既得利益者”,真是蠢到家了。
“是誰,誰是最終受益者?”接下來按劇情發(fā)展應該有人來理順。但等了一會兒,氧氧和阿柴都不說話。古蘭急于洗刷自己,開口梳理。
“阿柴你現(xiàn)在在省城最好的小學做教導主任對吧,我不否認你工作背后的努力,可敲門磚是拿著教師大賽的冠軍吧?非典那年我們學校的參賽名額從兩個變成一個,而且那時我校實力那么強,基本上派誰,誰就是冠軍。平心而論,若是火焱不得非典,阿柴你敢說我們學校就一定能派你去嗎?火焱得非典退出競爭,阿柴代表我們學校奪冠進入小學,之后一路扶搖直上。你們說幕后的既得利益者是誰?”
我邊聽錄音邊伸長脖子往風浪中心看去。一番分析下來,氧氧吃驚地望著同坐在一張桌上的另外三個人,與之相對應的是阿柴持續(xù)尷尬的臉,往日工作中叱咤的勁頭在曾經(jīng)親密無間的小姐妹面前蕩然無存??吹贸鰜恚故呛芟胝f些什么,卻找不到合適的語言,所有的言語堵在嗓子外的腮幫里,整張臉紅得通透,通透得發(fā)紫。
鐵扇的反應慢半拍,但半拍之后也能回來:“對,那天你在廁所打電話被我隱隱約約聽了個大概,你和你媽說想舉報火焱,我沒想到你舉報火焱竟然只是為了拿一個教師大賽的參賽名額,你害的可是火焱的一輩子?!?/p>
“那天我是去了輔導員辦公室,我那時也真的想去告發(fā)來著,確實存在著為了教師大賽名額的動機。這些我都承認,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都這么多年沒見了,也沒必要跟你們隱瞞什么。”阿柴竟然承認了,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大概是被逼急了吧?!暗俏覜]有告發(fā)成功,我去的時候,輔導員的辦公室有很多人在,我沒敢開口。輔導員絕不是從我這兒得知火焱得病的?!?/p>
最后一句阿柴字字咬得極重,一個字一個字從嘴里吐出來,鏗鏘有力,似乎說得再重一點,她身上的罪孽就洗刷得更干凈一些??捎谑聼o補,氧氧一句話就把槍口又對準了她。
“阿柴?!毖跹趺空f一個字都要用上巨大的力氣,說出口又輕微得像在試探,“你真的,當時,想要去告發(fā)火焱?”endprint
“對,我當時真的這樣想過,可那時我們幾個誰不害怕?我這也是保護自己,保護別人,誰能想到后面的事?!?/p>
“可是,那也不能啊,火焱是我們最好的朋友?!?/p>
“我承認這樣做不好,可誰沒有私心呢?”
“再怎么說同學情誼也比利益更重要。”阿柴和氧氧膠著著,鐵扇忽然在里面插了一句。本來是兩個人說話,另外兩個人沉默著,現(xiàn)在鐵扇加進去,就剩油瓶一個,她更閑不住了:“得了吧你,你當時和火焱可沒什么同學情誼,現(xiàn)在沒必要在這兒裝腔作勢?!?/p>
“你別胡說,我們幾個可與你不一樣。”油瓶的一句話就讓鐵扇漲紅了臉。
“我胡說?我雖然大學時候不合群,但是我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誰看不出你和火焱、氧氧三人在一起的時候是最不自在的一個,你自己什么感覺我就不用挑明了吧?”古蘭鎮(zhèn)定地攪拌著咖啡,糖一點點融化,消失于無形??Х染褪沁@點好,不像茶,無論多燙的水泡多久,總有固執(zhí)的不肯沉底的茶葉飄在水面上,被人咬在嘴里,吐進煙灰缸。
油瓶不說我還沒有過多的注意,提到這點我倒是很想看看她們接下去的反應。從她們的對話中,我弄明白了上學那會兒火焱和氧氧關(guān)系最好,但和鐵扇就一般。她們每每三個人出行的時候總是不那么愉快。
果然尷尬的還有氧氧,她刻意轉(zhuǎn)過頭避開鐵扇:“油瓶你別這樣,我們,我們?nèi)齻€人當時關(guān)系挺好。”這句話說出口,當時三個人是什么情形便都可以想象了。
“反正怎樣都不能懷疑到我身上?!辫F扇放棄了三人關(guān)系說的抵抗,把身體攤在沙發(fā)上,但此舉并不意味著別人就愿意放過她。
“我那天,那天出行政樓上了個廁所,出廁所就看見鐵扇進了行政樓,好像是往輔導員辦公室去了?!卑⒉襁€想說就被氧氧打斷。
“你,你那天怎么也去輔導員辦公室了?”
“哎呀,我是去請假的呀,那天?!辫F扇一心想摘掉纏繞在她身上的蛛絲,不曾想像貓玩毛線團一樣,一點一點深困在其中。
“請假?你請什么假,你又沒回家,火焱被帶走之后你不是跟我們一起直到學校解禁的嗎?”古蘭問。
“是,我很害怕,我當時本來是想去請假回去住一段時間的,可是那時候輔導員老師已經(jīng)得到火焱疑似的消息了!”
“知道火焱感冒、疑似非典?”
鐵扇點了點頭。想著點頭可能還不足以表達她的情緒,又加上了一句:“他當時問我火焱是不是疑似了,我就說‘嗯?!闭f到最后聲音越來越小,仿佛她也意識到自己說出口了是個罪過,不過好在沒人注意。
接下來是古蘭:“輔導員老師怎么會知道,阿柴你當時真的沒有告發(fā)嗎?”
阿柴準備開口辯解,鐵扇接過了話頭,說話時帶著一臉思索狀:“應該不是她,你們說了這么多,我倒是想起越來越多那天的細節(jié)了。那天老師尋問我之前看了一眼BB機,之后神色便變了,這才問我的。如果是阿柴的話,不用這么麻煩吧?!?/p>
“BB機?”
“對,就是BB機。我們輔導員那會兒不是有個中文BB機嗎,可以收信息,他當時看到了一句話?!?/p>
“怎么還和BB機扯上了?!惫盘m有些慌了,咖啡早就冷了,她還在有意無意地攪拌著。
“那發(fā)的是什么啊,鐵扇你看見了沒有?”
“我當時也嚇傻了,再說我也不好去看老師的BB機上寫的是什么呀!”鐵扇說了一句,看向阿柴,“你當時不也聽說了些傳聞嗎?”
“是啊,可當時傳聞那么多,傳來傳去的,誰知道哪些是真的。鐵扇你真不知道BB機上寫了什么嗎?”
“我、我又不是輔導員,我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毖跹鯉缀跤檬肿ブ约旱拈L發(fā),近乎崩潰,“你們?nèi)贾?,那個時候都瞞著我。這么多年了你們也沒人告訴我,一個人也不告訴我,要不是今天我們幾個聚在一起,還不知道我要什么時候才懂呢!你有私心,她與火焱有過節(jié),我到底該相信誰?”
“氧氧你冷靜一下。”
“真相是什么我們誰也不懂,所以才沒有跟你說,說了怕你傷心。你看我們四個人難得聚在一起,好端端的弄成這個樣子?!毖跹醯谋潮昏F扇不急不慢地拍打著,呼吸也漸漸趨于平緩。
“要說都怪油瓶,我們好好的在這兒,你疑神疑鬼做什么。要不是你疑神疑鬼,我們也不至于說這么多?!卑⒉癖臼窍胝{(diào)節(jié)氣氛,卻一下把油瓶里的油全點燃了。
“我哪一句說錯了嗎,現(xiàn)在又開始怪我了。你們不要想著含糊過去,剛才還沒說完呢!今天都說到這份上了,索性都別藏著掖著了,說開了好,下次未必還有這樣的機會。剛才說到BB機,如果真的是鐵扇說的那樣,我們幾個當時都是怎么聯(lián)系外界的?”古蘭似乎每一句話說出口都能掀起驚天駭浪,她說完鐵扇便配合她排除起來。
“我跟家里打電話從來都是用學校的座機,阿柴自己有手機?!?/p>
“你們知道那時我跟家里關(guān)系一般,基本不用通信工具?!本o接著古蘭又補充了一句,“我也從未在小店那里打過公共電話?!?/p>
言下之意是你們想想誰總是向小店老板借用公共電話,鐵扇和阿柴不約而同地把眼光看向氧氧,也不知道她們聽懂了油瓶的潛臺詞沒有。
氧氧想了想還是決定辯解:“你從未有過嗎?你忘了,有兩次就是我陪著你去小賣部打電話的。再說了,我去借固定電話說明什么?”
油瓶說:“你是經(jīng)常去小賣部借,有這回事吧?我聽說BB機的消息就是從那臺公共電話上發(fā)出去的。”
鐵扇附和著點了點頭:“是,我那時也跟氧氧去過幾次?!?/p>
對面的氧氧急了:“我承認我跟老板關(guān)系不錯,但也不能因為這個就說是我干的啊,就我一個人去那兒嗎?別人也可以去??!”
油瓶看著氧氧急了,仿佛目的達到了一般,語氣放緩:“我只是說說傳聞而已,你這么激動干嘛。”
“你、你強詞奪理?!毖跹踉谌俗⒁曄旅婺孔兊脴O其可怕,“你、你們不就是認為我是那個告密者嗎,你們覺得可能嗎?”endprint
對比氧氧的急切,古蘭顯得愈發(fā)的平靜而緩和,一顰一笑間就宣判了人的死刑:“我可什么都沒說啊,你干嘛要對號入座呢?”
“我……”氧氧強忍著才沒把臟話說出口,“你不就是那個意思,我和火焱那么多年朋友……”
“朋友?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何況朋友了。誰知道你們實際怎么樣?”
“是,當面一套背后一套誰沒遇到過?。俊?/p>
氧氧怎么都想不到事情會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情形,然而旁人的嘴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我是旁觀者,不比你倆親密,鐵扇你應該清楚點?!?/p>
“其實我也不清楚,你也知道,我們?nèi)齻€在一起還不如我一個人的時候自在?!?/p>
“你,鐵扇你怎么能這么說。”氧氧這時已經(jīng)不再清楚主要矛盾是什么,反駁一步算一步。
“我只是實話實說。”
“而且你說這么多年,你如果不是心里有愧干嘛天天往火焱家里跑?”
“我這是想照顧她,照顧她爸媽?!?/p>
“照顧?你是什么人?圣母瑪利亞?”
“一說到她的事你就哭天搶地,表演得太過了?!?/p>
“是嗎?我怎么沒見阿柴、鐵扇天天往火焱家跑去刺激她呢?”
“我也是怕刺激火焱所以這幾年都沒敢往火焱家里多去?!?/p>
“真有意思,你過得那么好,她看見你不會胡思亂想?”
“我只是想和她聊聊天,不讓她胡思亂想。”
“你若是真朋友,也不至于到叔叔阿姨面前去刺激他們,看到你就想到火焱,他們能過得好?”
“虛偽?我們可都是為了火焱想,是吧,油瓶?”
“到底是誰虛偽,明明做了壞事,還裝成好朋友的樣子?!?/p>
“氧氧,要我說你別再掩飾了。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我們也不會再去怪你什么。我們都能理解,那時候年輕不懂事嘛,畢竟火焱都去了,追究也沒意義?!?/p>
終于阿柴最后的一句話讓氧氧站了起來,掙開了撫摸在她背上的安慰她的手,從我的視角看過去小姑娘所有可能冒氣的地方都在冒著怒氣。
周圍三個人望著她,不知道她站起來下一步想干什么,因為身高的原因,站起來也只是比坐著的阿柴高出一個頭。
“啪”的一聲,巴掌打在臉上,玻璃摔碎在地上,一個女人在尖叫,古蘭還在癡癡地望著窗外。我把頭轉(zhuǎn)過去,身后是墓園的方向,濃煙滾滾。我叫聲不好,沖了出去,只是我和姨媽報警后再去撬門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而且我該打的是119而不是110,望著滿地的廢墟,姨媽眼淚汪汪告訴我,自焚的那個老太叫火火媽。
撿 尸
在我不長的人生中所認識的人里,劉局算是一個吃著官飯且小有智慧的另類。
那還是五年之前,還是小蝦米的我在一個把妹大神群里遇到了同樣小蝦米的劉局,那時我還只能用一只手計算被我騙上床的女人的個數(shù),而劉局則是個研究生剛畢業(yè)的理科處男。那時微信還沒如今這么普遍,四百人的QQ群,每天有一半的人都在鶯歌燕舞,還有一半像我和劉局這樣的,每夜憧憬著哪一天也可以鶯歌燕舞將千萬人斬于胯下,然后偷偷爬進被窩打一發(fā)“手槍”。
群里白天要比晚上熱鬧很多,前一夜的激情在新一輪的紅日照耀下蒸發(fā)干了,理智占了大半壁江山,大神們開始給我們傳道授業(yè)。那個群跟我們今天的群還不一樣,那個群更嚴謹?shù)囊饬x上應該算是泡妞經(jīng)驗分享群。我那時還是個窮學生,溫飽剛解決,小康都困難,哪有錢去兼濟天下,但想著在哪兒不是學習,便厚著臉皮在群里留了下來。
群里最活躍的是老鷹,他是那種“一將功成萬骨枯”中“一將”的角色,他的特點是愛分享,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獨學而無友,孤陋而寡聞。全城所有出名的“花房姑娘”,他都能叫上號。他曾跟我們號稱“六朝古都”每一條古老的街道都沾染過他年輕而旺盛的荷爾蒙。只要他上過的“車”,他都能及時地把用戶體驗發(fā)給我們。但凡前一天晚上老鷹在群里吆喝一聲,兄弟們我要奔赴扶貧第一線給失足少女們送溫暖了。我們都會捧他臭腳:老鷹哥好樣的,您見多識廣,飛黃騰達了,別忘了我們?nèi)栽跍仫柧€以下的小兄弟啊!老鷹滿口應允,且從不會讓我們失望。第二天11點,高清無碼大圖會準時如雪花般在群里降臨。時至今日我仍忘不了老鷹屁股頂端那枚鮮紅的痣,如現(xiàn)在微博圖片的水印般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老鷹在我們?nèi)褐羞€是教父的角色,我們有不懂的問他,有不相識的他給介紹,甚至有時囊中羞澀他也會慷慨相助。劉局剛進群那會兒,老鷹得知他的處子之身,幾次想要做東,說要把小姐們騙了他這些年的錢摳一點出來。在泡妞界,但凡小姐接了處子客人,往往會在客人臨行前包一個紅包,大小不論,但往往都會包。但老鷹的建議好幾次都被劉局委婉地拒絕了。劉局心中還有著偶像劇般單純美好的愛情憧憬,他跟我們說過希望有朝一日遇上一個白紙般干凈的姑娘,跟她共赴婚姻殿堂,然后他再跟我們弟兄縱橫四海醉臥沙場。我曾問過他,你一個公安局長不去掃黃,反倒深入敵后,無間道嗎?他很不好意思地說,事情要一分為二來看嘛!然后又趕忙解釋,我是不會舉報你們的,我也就想長長見識而已,萬一真有什么事也能知己知彼順藤摸瓜嘛!我在網(wǎng)上放肆地嘲笑說,你看你都三十歲了(QQ資料上寫的三十歲,研究生畢業(yè)也差不多,但后來見面看上去要年輕一點),還想找個白紙,你又不在學校里。你當警察的熟悉法律,可別監(jiān)守自盜弄個嫖宿幼女罪給關(guān)進去。劉局回應我的是三個憨笑,我倒也能理解他,離黑暗越近的人越渴望光明,即使要求不了別人,起碼希望自己能做到。大家都有過是處男的日子,群里也沒人笑話劉局。
與老鷹意見相左的是群里有個叫山雞的,一看就是被香港古惑仔毒害的80后,逢人便說自己是“雞巴的雞”。他的特點是從不戴套,熱衷于跟全國各地的革命友人切身肉搏,然后把革命火種播種進去。每次老鷹在群里勸誡我們一定要戴套,不然會一失足成千古恨時,山雞總是跑出來唱反調(diào):“戴套跟日橡膠有什么區(qū)別,穿襪子洗腳的道理你們不懂?”除此之外,他還特別沒品,愛在沖刺關(guān)頭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把那一層給摘了。在業(yè)內(nèi)名聲差不說,隔三差五還會挨上一頓打。endprint
不僅老鷹,還有群里其他大神,以及我和劉局都勸過他,說毛主席都說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買個車還要裝安全氣囊呢!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你要是不穿鞋,臟的可能直接就是腳了。但山雞總有理由回我們,他說小兄弟你知道人有旦夕禍福,點背了走路上也能被花瓶砸中,點順了抬頭準備罵發(fā)現(xiàn)是潘金蓮。我跟你說,這一切都有定數(shù)。群里都是萍水相逢的人,再說下去便要得罪人了,更何況即便是兄弟,你也攔不住一心想尋死的人。那時我正忙著畢業(yè)論文,整天被折磨得不可開交,偶爾看群里他們吹吹牛逼也算是給無聊的生活增添了一點齷齪的樂趣。
除了他們兩人之外,還有一位叫張偉的。按說群里極少有用真名的,但這個真名也與化名無異。他的不一樣在于他愛獵艷,但從不肯自己掏錢,甚至連去酒吧吊個妹子出來開房間的錢都不愿意出。他最常見的招數(shù)是“撿尸”,全稱是“撿尸體”,就是去酒吧等著一團爛醉的姑娘,然后把她們帶走。他在我們?nèi)豪锸遣皇茏鹬氐?,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我們把孩子一個個都扔出去了,來了個空手套白狼的,誰會喜歡?但好在群里各位也沒有利益糾紛,所以大家在群里也都相安無事。最多就是相比于老鷹的一呼百應,張偉常常在群里擲臂高呼而沒一個人理他。
可那天不同,他在群里問,中山北路,有沒有跟我一起的,劉局回應了,張偉哥帶我一起唄!我一方面想長長見識,另一方面也想見見這個在網(wǎng)上聊了很久的劉局,在張偉發(fā)完“還有誰”之后,我打了三個字“我也去”發(fā)了過去。
劉局約我八點在河海門口見面,我一個下午都在宿舍無所事事地刷著手機。帶著小時候春游般的激動,不到六點我就出門了。從江北過去是要這么久,在地鐵還不暢通的年頭,你不得不哄著公交車。南京的公交車就是這樣,慢的時候可以熄火,快的時候四個輪胎有三個都在地面之上。
我們約在一家六合皮肚面館里見面,匆匆吃過晚飯便一起去找張偉,一開始彼此都不說話,尷尬的氣氛在聊了兩三句之后便完全打破了。我說六合皮肚面真的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難吃的面。劉局說,那你還不是全都吃完了。我哈哈一笑馬上轉(zhuǎn)移了話題說,你真的是河海大學的嗎?我小時候一直在想怎么有大學叫這個名字,河海。劉局說,那也比東南好,說給外省人聽,誰不以為東南是個福建的民辦學校。
在一家便利店前我們跟張偉接上了頭,如他在網(wǎng)上說的黑牛仔褲黑T恤,壓得很低的黑色鴨舌帽,笑得極其友善。要不是在群里熟知,完全不相信他就是傳說中的撿尸人。他一面跟我們打了招呼,一面塞給我們兩瓶紅牛,然后開始埋怨我們怎么穿了白色的衣服。
“太干凈了。”他說。
學理科的反應就是慢,劉局還在大眼瞪小眼,我早已接過話茬:“偉哥你別擔心,您忙您的,我們跟著看看就行,絕不拖累你。別說撿尸體了,我們連有舞池的夜店都沒去過,只是想長長見識?!?/p>
聽我說到“撿尸體”的瞬間,張偉五官聚在了一起,我忙做了個“了解”的手勢。而劉局在一旁只是聽,不插話也不議論,主要是我向張偉請教,然后由他傾囊相授。
似乎很少有人聽他講什么技巧,可他一開口就停不下來。他說我們首要關(guān)注的是落單的女性,她們要不是一個人來找樂子或喝悶酒,要不就是與同伴走失,心生落寞。不管是兩種中的哪一種,都是我們極好下手的獵物。
這不是稀奇的道理,夜店把妹都差不多。“說起來我們是找那種喝醉的,萬一她們比我們能喝呢,萬一她不跟你走,鬧起來不是很難看?”
張偉聽了笑著搖了搖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袖珍的小盒子,裝著三粒膠囊,其中有一粒已經(jīng)空了。張偉給我們看了一下就收了回去,他告訴我們,這叫伏特加濃縮劑,只要一粒放進酒里,老虎都能醉過去。
我原以為他只是單純地撿尸體,沒想到他還會“制造”尸體。我之前在臺灣做交流生的時候跟過一個學長,他有時也會把姑娘灌醉,但很少用這么低劣的手段。倘若你真的喜歡人家,給人家點一杯Tomorrow就能起到一樣的效果,看起來人畜無害的果汁,能讓你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
“那我們是找那種爛醉如泥不省人事的姑娘啦?”我之前看臺北的撿尸人有的拉著吐得沒有意識的姑娘直接在廁所開干,甚至還有的一個輪著一個。
“爛醉的不好,到時候再吐你一身。最好的是有一點點意識但已經(jīng)沒力氣反抗的,這種撿起來最有樂趣?!?/p>
我還想開口問點什么,被張偉制止了。他看了表跟我們說,11點多了,夜場開始已經(jīng)好一會兒了。
張偉選的是vitas,相較于兩條街外的唐朝和夜night,消費要低上很多。這里靠近藝術(shù)學院,大部分出來玩的都是學生,看樣子張偉的口味比較低齡化。vitas之后一直到現(xiàn)在我再沒去過第二次,一定要比較的話我倒是更愿意找姐姐型的,再怎么說大家都是成年人,溝通成本低,玩得開,心里也有底,不會有負擔。
進去之后跟外面一樣,我們點了三杯酒,張偉跟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閑話。不知怎么的就扯上了巴甫洛夫,我喝了口酒,問張偉怎么研究巴甫洛夫的。
他向我擺了擺手,表示不值一提,然后告訴我巴甫洛夫把妹法是老鷹的把戲,已經(jīng)過時了。他曾經(jīng)按教程連續(xù)一個月給同一個女生送早餐,無論那個女生問他什么話都堅決不開口,那個女生問他為什么對她這么好,也堅決不說半個字。
“其實你可以回答她說,‘有朝一日?!蔽掖虿淼?,半分鐘之后張偉才明白我話的笑點,讓我別插嘴,好好聽。
持續(xù)一個月之后,那個女生已經(jīng)習慣了吃你每天準備的早餐,這個時候你突然停止,她便會陷入無盡的失落和悵惘之中,那個時候你再發(fā)起強攻,可以一舉拿下。因為這契合了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實驗”,所以叫巴甫洛夫把妹法。
我聽了之后暗自搖了搖頭,一來這個方法周期太長,成本太高,收效還在兩可之間。二來他否認了最重要的一點。我問劉局:“劉局,你覺得有用嗎?”
“有用是有用,但不是方法的功勞,巴甫洛夫把妹法忽略了心理的變量,就是對方本身對你有好感才會接受你的早餐,此時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去追都會容易得手的。如果用這個方法換另一個人,她直接拒絕了你的早餐,此后說不定一直把你當精神病人一樣看待?!眅ndprint
他說的正是我所擔心的,這樣做明顯忽略了對方的心理作用,只有具備一定的好感才會自動去做巴甫洛夫的狗,去進行條件反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跟在club問女生有沒有男朋友是一個道理,說有等于沒有,沒有說有等于沒戲。
“現(xiàn)在我們早和巴甫洛夫再見,新嘗試薛定諤了?”
“薛定諤?薛定諤把妹法?”
“嗯。還是送早餐,當然送早餐可以換成獻殷勤的任何其他活動。每天早上拋硬幣,用偉大的隨機性來決定,送或者不送,然后再來決定送什么。那個女生在每天打開抽屜之前都不知道抽屜里有無早餐,或者早餐會是什么。又因為早餐的有無是獨立隨機事件,完全無法預測。每天的早餐對女生來說都是神秘的所在,長此以往女生會被神秘出現(xiàn)或不會出現(xiàn)的早餐所吸引,不可避免地對送餐人產(chǎn)生強大的興趣。當然早餐的選擇也可以做個隨機列表。要有創(chuàng)意,不能重復,最好對于送什么都能說出個所以然來。薛定諤把妹法的核心就是神秘、新奇和有趣?!?/p>
我耐心地聽張偉說完,向他抱怨道,這未免也太累了啊。張偉說那沒辦法,認真的姑娘哪有這么好騙,再說了有時候過程比結(jié)果更重要。對于女孩而言我跟張偉是兩種態(tài)度,我沒有他樂觀,但我們沒有在這一話題上深究下去。雖然我做好了今天不回學校的打算,但我看了看時間,還是沉不住氣地開口問:“偉哥,不動手嘛,不怕好姑娘都被挑完了?”
張偉對我擺了擺手,儼然一副老司機指導新手上路的情形,先吃到口的往往燙手燙嘴,等到2點之后還有落單的,機會才大。
酒吧哪里都一樣,我今天是來看撿尸的,看不到有點索然無味。跑了幾趟廁所竟然有些困了,與我相比,有趣的倒是劉局,有好幾位前來搭訕的小妹妹都被劉局的“不會說話”趕走了,對此張偉大為惋惜,當然劉局自己也很氣惱。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在我快要被酒吧震耳欲聾的音響聲弄睡著之前,張偉站了起來,前往吧臺叫了兩杯酒,背對著我走向了不遠處一位長發(fā)姑娘。即使背對著我,我相信他的伏特加濃縮劑已經(jīng)完全溶解。
事情異乎尋常的順利,十五分鐘后,那個長發(fā)姑娘就已經(jīng)掛在了張偉的脖子上。臨行前張偉還拋給我們一個勝利的眼神,意思是讓我們加油。
但我卻一點類似的想法都沒有,身旁的劉局已經(jīng)醉倒似的趴在桌上睡著了。也許喝完眼前這杯酒今天的故事就該完結(jié)了,我還想著去哪兒湊合一晚。但故事在這里突然發(fā)生了轉(zhuǎn)折,張偉扶著長發(fā)姑娘離開vitas之后,吧臺背后的三個男子迅速起身跟了出去,路過我們身邊的時候還在小聲討論今天能從那個一身黑的傻逼身上詐出多少錢來。
一切變得有趣了起來,我一把推醒睡得迷迷糊糊的劉局,拉著他馬上下樓。我們下樓的時候,一輛出租車呼嘯而過,然后緊接著那三個男人上了早準備好的捷達,我們則攔了輛出租車跟在最后。
這個世界很多事情都無法用道理來解釋清楚,比如深夜撿尸體的人遇到了仙人跳,又比如理科碩士警察劉局跟著學習撿尸,現(xiàn)在還玩著無間道跟蹤。
這時的劉局已經(jīng)精神煥發(fā)了,估計他本科加碩士學了七年還沒真正玩過黑夜追車。一方面是大晚上的,另一方面車里面還有司機,我也不好細說,只是給他說了個大致。但劉局卻不依不饒,搞得我煩得厲害,好在距離也不遠,車子開了兩公里多在龍江那兒的一家漢庭快捷酒店便停了下來。
看著張偉扶著姑娘往賓館大堂走,那三個男人躲在熄了火的車里,我們卻無處可去,只好在一棟居民樓的背后一根一根地抽著煙。劉局說這個角度我們能清楚地盯著捷達,但不至于被捷達里的人發(fā)現(xiàn)。我們一邊抽煙一邊感嘆,三月份的南京真雞巴冷。
這一等就是半個多小時,從我們這個角度能清楚地看到捷達里的人坐立難安,煙抽得比我們還頻繁,燃燒不到一半就扔出車窗外,馬上又點燃下一根,同時他們不斷地盯著手機屏幕。這是可以理解的,正常情況下這時他們應該從那個長發(fā)姑娘那兒知道了房間號,隨時準備沖進去??伤麄儾粫?,他們的獵人這時已經(jīng)被伏特加濃縮劑變成了“尸體”。又是十分鐘之后他們?nèi)虩o可忍,終于出了捷達。劉局興奮地問我:“怎么辦,跟上嗎?”“跟上?!边@兩個字我說得極有大將風范。
隔著賓館的玻璃門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們兇神惡煞地向前臺小妹比劃著什么。我們裝作什么也不知道排隊等在門外。領(lǐng)頭的那個男人猛然掏出了一把刀,寒光閃過,前臺不得已報出了405這個數(shù)字。
他們走電梯,我們爬樓緊緊跟上。當我們走到四樓消防通道時,聽見他們已經(jīng)開始一下下用力地砸門。我還在擔心張偉的安危,405的門突然打開了,緊接著傳來了一聲低沉的哀嚎,張偉打開消防通道沖下樓梯,消防通道打開一剎那我們打了個照面。他朝我狡黠一笑,壓低了本就很低的帽檐。
我們沖進405去,領(lǐng)頭男子的手臂被劃傷了,看來有刀的不僅僅是他們??匆娢覀儊?,領(lǐng)頭男子含糊地喊著“快叫救護車”“腎”之類的話。劉局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門前,探頭望了一眼,沉著地撥了120和110。沒多長時間警笛聲在身后響起來,也不知道是劉局報的警還是酒店前臺報的警。
漫長的夜晚在筆錄和口供之后結(jié)束,我也是那時才知道,張偉那孫子開房用的竟然是我的身份證,也不知他是什么時候偷的。當然,張偉沒有割那個姑娘的腎,換腎需要事先配型,就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割,只有心理變態(tài)才會做。這個世界本來就有很多東西是不確定的。我能告訴你的只是一小部分,比如劉局不是局長,張偉也肯定不叫張偉。
張偉從此便在那個群里消失了,他的故事也只做了幾天的笑談,因為很快那個群也就落寞了。
六月份有一天,山雞忽然在群里說這一個月夜里背后總是冒虛汗,偶爾也間歇性低燒,有一陣子了。我們都跟他打趣說:“小兒感冒老不好,多半是得艾滋廢了?!鄙诫u一聽亂了手腳,趕忙問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然后群里有人出來說先買兩片試紙測測看,犯不著自己嚇唬自己。那天山雞沒有再說話,直到第二天傍晚,山雞跑出來如喪考妣地告訴我們,完了,我真得艾滋了。
那個夜晚絕對是我二十幾年來經(jīng)歷過的最荒誕的一夜,在山雞之后,老鷹跑出來說,昨天他沒忍住也買了一片,一測,也感染了。之后又有三個,群里的氛圍一下九十度大轉(zhuǎn)彎,從其樂融融的狼友經(jīng)歷分享會變成了萬馬齊喑的艾滋病友傾訴會。
接下來便是山雞給我們掏心窩子,說他才29歲,還沒結(jié)婚。母親快退休了,他不知道該不該跟家里說。他很害怕自己會不會過兩年突然就死掉。群里有人安慰他說省疾控中心對艾滋病人有免費的藥發(fā)放,他說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有病,他害怕世界看他的眼神。
當時說得我很是戚戚,因為他們頭頂上始終掛著死亡的倒計時,我不知道他們將要如何度過余下的一生。
第二天群就解散了,之后我與老鷹、山雞都鮮有聯(lián)系,倒是和劉局之后吃了好幾頓飯。最近的一次見面是在6年前,那時我已經(jīng)接到了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將要離開南京,去往北京。他問我要不要去嗨一次,我說還是去吃小龍蝦吧。那天我們在一個夜宵鋪生生坐到天亮。
我記得那天他跟我說為什么學歷越低的人越會把妹,學歷越高反而束手束腳。他對此不服,說近二十年的書不是白讀的。那時我嘲笑他說,你別占著茅坑不拉屎還怪地球沒有吸引力。
六月份的南京五點天就亮了。
我還記得臨告別前他問我:“你他媽的真的要去北大?”
“我真的要去北大?!?/p>
“北大也會收你這樣的禽獸?”
“北大也會收我這樣的禽獸?!?/p>
責任編輯 夏 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