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茂一
夜已經深了,簡陋的小酒館里只剩下我們三個人。老板站在吧臺后戳著計算器,時不時露出半個腦袋不耐煩地看我們一眼。
他端著酒杯的手緩緩舉了起來,越過頭頂,燈光沿著杯口快速地轉動了一圈,慢慢地流向杯中,使得里邊的液體顏色看上去更濃了一些。周邊有酒精在燃燒,一點一點在空氣里爆炸。我盯著燈光下的酒杯看了兩秒,漸漸被酒精麻痹的大腦才反應過來,這其實是道命令。于是,我趕緊斟滿酒杯,朝著光線聚集的方向,用力的撞擊過去。酒濺下來了一些,混合著玻璃碰撞的聲音,多了一份豪邁的情愫。
“最后一杯酒,喝了朝家走?!彼f完,一仰脖,喉結翻動了一下,喝了下去。
“最后一杯,干!”周生附和道。
“喝!喝!喝!”尖銳的玻璃碰撞聲有些刺耳,割破深夜的寧靜。
他站了起來,估計是酒勁上頭了,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很遲緩,踉踉蹌蹌地向著門口走去。我也喝得有點多,迷迷糊糊想睡覺??墒牵丝涛覅s盡量使自己保持清醒,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他打開了酒館的門,“嘎吱”一聲之后,他的頭發(fā)隨意飄起。外邊起了很大的風,呼呼地刮出了聲響。他沒有轉過身,手胡亂地揮了幾下,就當是告別,一步踏進夜色里。
我問周生:“咱們也撤了吧?!?/p>
他沒理我,自顧自地把玩著酒杯。
我又盯著門口看了幾眼,心里感嘆道,這個叫唐劍的男人,或許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了。
上面說的唐劍是我的好兄弟,也是我的初中同學。我們之間的友誼止于畢業(yè)之后,所以我應該在前面那一句話上加“以前”兩個字。他是我以前的好兄弟。
快要畢業(yè)的時候,包括領畢業(yè)證那天,我們喝了幾頓酒。半醉半醒之間,我和他勾肩搭背地對著天空喊了一些關于青春的誓言。那些話我就不提了,現(xiàn)在說出來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屁話。似乎那個年紀的男生,在酒精的作用下,都會那么做。后來,我們都吐了。他先吐的,吐完之后,用手指著我,好像要說些什么,結果沒兜住,又吐了一次。我正準備笑話他,剛一張嘴,胃部猛地一收縮,也吐了出來。我扶著路邊的圍欄,慢慢蹲下,腦子開始眩暈起來,胃里翻江倒海,我開始為自己剛才酒桌上來者不拒的豪邁感到后悔。唐劍拍著我的后背,由于處于醉酒狀態(tài),力度沒控制好,兩巴掌打得我鉆心的疼。嘔吐感又從胃里往上爬,在我即將再次嘔吐的時候,我聽到他說:“兄弟,班上我最舍不得你。畢業(yè)之后,哪天你想我,一定要來找我?!痹诰凭饔孟拢@句話他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卻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太他媽肉麻了。我和他做了三年同學,又是寢室上下鋪,我們之間從來沒說過想不想,或者舍不舍得的矯情詞匯。再說了,兩個男人之間用這種詞還是有一點那個啥。后來他就哭了,很傷心的樣子。也許是被他的舉動嚇著了,我吐不出來了,酒也醒了一半。我呆呆地盯著他,愣在原地不說話。他的哭聲驚動了其他的同學,他們可能以為我和唐劍打起來了,都圍了過來。我沒等他們開口,搶先說,他喝多了。班長和幾個男生對我的話將信將疑,他們蹲下來打量著唐劍,好像是在看他有沒有受傷。
這是我初中時期記憶最深的一件事,也許是它發(fā)生在結尾處的緣故。毫不夸張地說,這甚至比我的初戀還要“刻骨銘心”。好似一顆釘子,深深地扎在我的腦海里。
后來,我們就再也沒聯(lián)系過。畢業(yè)之后,父母托關系把我弄進了一所重點中學。唐劍去了一所技校讀書,學的是數(shù)控。我總是從同學的口中得到一些關于他的消息,這也許是因為散伙飯那一晚他撕心裂肺的慟哭。
高中畢業(yè)后的幾年,因為各種亂七八糟的原因,大家都沒有再聚起來?;斓煤玫目嫉搅塑娦?,混得差的在網吧做網管。還有幾個犯了違法亂紀的事兒,進了監(jiān)獄。我總是在他們發(fā)給我喜帖的時候,感嘆一下時間的腳步如此之快,然后湊齊了份子錢,就往他們婚禮上趕。我算是中規(guī)中矩,從一所很普通的大學畢業(yè)之后,找關系進了一家報社做記者。哎!我干啥都是托關系,每每想到這里我都覺得很汗顏。
我再一次見到唐劍,已經是十幾年后了,地點卻是在醫(yī)院。當時我正在和女友接吻,下一步就準備把手伸向她飽滿的胸部。這時,電話在兜兒里振動起來,我們的嘴唇不自覺地分開了。女友起身,有些懊惱地走向廚房,拿出一瓶果汁喝起來。我就知道今天的激情就此結束了。女友每次做完愛,都會打開冰箱,抱著一盒果汁猛灌幾口,這是她的習慣,說是補充能量。我歪著腦袋輕輕地罵了句娘,懊惱地掏出手機,順勢一躺,陷在沙發(fā)里,像是一個瞬間被抽空的皮球。電話是周生打來的,一個幾天前才向我借了三百塊錢的無名龍?zhí)仔⊙輪T。
我接起電話,自然是沒好氣:“我還沒發(fā)工資,一提錢字我就掛,說到做到?!?/p>
周生笑起來,語氣有些尷尬:“不關錢的事兒。”
這下我放心了?!吧妒??”我平靜地問。
“羅麗住院了,我們一起去看看她吧?!?/p>
羅麗這個名字讓我一時半會沒回過神。因為在我的親戚、同學以及同事中各有一個叫羅麗或者羅莉的女性。
電話那邊周生提高了說話的分貝:“咱們初中同學?!?/p>
記憶這東西有時候真的很奇妙,就好像一潭水,稍微拿棍子一攪動,就會蕩起漣漪或者掀起波浪。我想起了羅麗,接踵而來的畫面是她飛奔在學校跑道上的樣子,以及無數(shù)次落在我手臂和背上的她的手掌。
她是個彪悍的女人。從她輕易就打破學校1000米和實心球的記錄就是最好的證明。她也是我們班上唯一一個只和男生打架的女同學,加上她的頭發(fā)比我們長不了多少,我們都拿她當哥們看待。她這個人有一個毛病,激動的時候喜歡甩巴掌。她又是斷掌,打得人齜牙咧嘴。我對她說過,你不應該叫羅麗,該叫羅漢。她大笑兩聲,接著就是兩巴掌扇在我后背上,害得我疼了整整一節(jié)課。初中的時候,我發(fā)育的不太好,我曾預想過,我跟羅麗動起手來,或許不是她的對手,畢竟她是體育尖子生。所以整個初中,對于她的魔爪,我只能忍氣吞聲。
女友喝完果汁,走過來監(jiān)視我打電話。我指著電話,輕聲對她說這是周生。女友不予理會,仍然死死地盯著我。endprint
掛了電話。一抬頭就撞上她審視的目光。她微微一仰頭,意思是讓我老實交代到底是誰打來了?
“真是周生打來的,說一初中同學住院了。去看嗎?”我征求她的意見。
“關系好嗎?”
“讀書的時候挺好的?!蔽一卮鸬?。
女友冷冷地說:“去吧。別玩太瘋?!?/p>
說完女友就往客廳走去,不一會兒就傳來了電視劇里的對白聲。
我在心里嘀咕:“就是去看望一下同學,玩瘋是幾個意思?!?/p>
不過剛才聽了女友的回答,我放心起來。從她的語氣里,我知道她并沒有因為激情的突然中斷而過度氣憤。
秋天已到盡頭,氣溫驟然下降,又飄著小雨。出門走得急,穿少了點,風吹得我直打哆嗦。我掏出手機打開微信,對著周生嚷起來:“到哪兒了?到哪兒了?”幾分鐘過去還是沒見他的回音。我準備掏出電話給他打過去,一輛出租車停在我面前,周生搖下車窗,露出一張疲憊的臉沖我喊:“這兒,快上來。”
坐進車里,我突然發(fā)覺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答應來看羅麗。畢竟我們已經十幾年沒見過面了,彼此在對方記憶里的重量在逐漸減輕。十幾年來,我們沒有打過一通電話,屬于非常疏遠的那一類。羅麗到底是因為啥毛病住院,我都沒弄明白。我轉過頭想問周生,他卻睡著了。
車停穩(wěn)當,司機轉過頭,等著我們付錢。周生還在睡,我只好掏出錢包付了車費,然后用力推了一下周生,從車里鉆了出來。走進醫(yī)院的大門,我才感覺似乎少了點什么。周生掛著一對熊貓眼,走路輕飄飄,一看就是通宵沉迷網絡游戲的模樣。我停住腳步,問他:“我們就空手去?”周生揉著脖子,打了個哈欠甕聲甕氣地說:“門口有賣水果的,去買幾個?!?/p>
于是,我們花一百塊錢買了兩個水果籃。我問周生,五十塊的會不會顯得寒磣?他說,只是個形式,人到就行,禮輕情意重。這五十塊你幫我墊著,回頭我還給你。
我和周生坐電梯往13樓去。電梯里還有一個護士推著一張移動病床,上面躺著一個插著尿管的男人。整個電梯里味道很重,我和周生出于對病人的同情與尊重,不好捂鼻子,一直憋著氣到8樓。我一點不喜歡醫(yī)院這種地方,并一直把這種和生死相關的地方視為禁區(qū),一輩子都不想進來。
我們走出電梯。這層樓異常安靜,好似死亡的氣息在四周肆意蔓延,接著,消毒水的味道撲鼻而來。我有鼻炎,對這種味道過敏。我忍不住用手捂了下鼻子,恰好有一個帶口罩的護士從我身邊走過,她白我一眼,以為我是嫌棄她身上有味兒,我趕緊把手放下來,跟著周生往前走。繞過護士臺就是一條過道。除了我們腳下發(fā)出的聲音和護士的小聲交談之外,我聽不到半點響動。我的潛意識里跳出關于醫(yī)院的島國恐怖片的畫面。有幾秒的時間,我死死盯住周生的后背,我害怕他一轉身就是一副惡鬼的面孔。我承認是我想多了,我好歹是個文藝青年,想象力的確比較豐富。
我跟著周生,漸漸屏住呼吸,每一步都盡量踩得輕一點。過道盡頭,一個男人低著頭背靠墻壁站著,手指上夾著煙,煙霧輕輕地飄。
周生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我把王童也叫來了。”
一個m形發(fā)際線的男人扭頭沖我笑,煙灰從手指間掉了下來,他對我濃情地說:“兄弟!”
我趕緊把手伸出去,周生在一邊說:“這是唐劍?!?/p>
他接過我手里的水果,沒有說半句客套話,好像十幾年過去,我們之間還是像以前那般熟絡。
他領著我們向病房里走,頭發(fā)空缺的部位被燈光照得很亮。周生在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哎,他老了,頭都禿了?!?/p>
唐劍顯然是聽到了,他沒吱聲。我盯著他稀疏的頭發(fā)看了一眼,像一塊枯死大片的稻田。我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周生,示意他閉嘴。
進入病房,里邊的陳腐味混合著水果的清香,形成一種從未聞到過的氣味。我的鼻翼不由得抽緊了一下。
門輕輕地被帶上,病房里很安靜。我把水果放在病床邊的柜臺上,一臺醫(yī)學儀器正按部就班地運行著。儀器的導管交錯在羅麗的身體上,恍惚間,讓我感覺床上躺著的那個人是一個沉睡著的提線木偶。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日光,我看清了羅麗蒼白浮腫的臉和干燥起皮的嘴唇,她靜靜地躺著,呼吸緩慢而沉重,顯示出一種劫后余生的平靜。
我的視線從羅麗身上移開,便撞上了唐劍的目光。他的眼神帶著一絲認命的無奈,好像我和周生是來看他的笑話一樣。那一兩秒真是尷尬至極。我想沖他笑一笑來緩解誤會,但又覺得不合適,只好佯裝咳嗽,對著垃圾簍吐了口痰。
周生似乎看出了我們之間的尷尬,走過來拍了一下唐劍的肩膀說:“好久不見,待會怎么著也得喝點吧。”
說出這句話幾秒之后,他突然覺得哪里不對勁,馬上改口說道:“等羅麗出院時,一起喝點。”
我白了他一眼,拿起一個蘋果準備削。唐劍輕輕拍了一下我的手背,制止道:“她啥都吃不下?!?/p>
拿著蘋果的手在空氣里僵硬了幾秒,又放了回去。周生和唐劍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我坐在旁邊的病床上,靜靜地看著羅麗。她還是保持之前的姿勢,一點都沒變,靜靜地睡著,好像要一直睡到時間的盡頭。我承認,在那短短的十幾分鐘我心里掠過了一陣悲傷,為她曾經活蹦亂跳的身影以及她無數(shù)次落在我身上那旋風一樣的巴掌。
從醫(yī)院出來,雨已經下大了。周生把手伸出去探了探,說:“沒帶傘吧?”
“到底是演員,你不是明知故問嗎?”
“嘿嘿,那就只有打車咯。我沒帶錢,車費你先墊著,我再接幾部戲之后請你喝大酒。”他狡猾地笑了起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羅麗到底是啥毛???”我終于問出了口,好奇心瞬間膨脹,滿是期待地看著周生。
“說實在的,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我估計他們有些難言之隱?!彼f著掏出煙點燃。狠狠抽了一口,指了指醫(yī)院大門右邊,又說:“上周我在那里拍一個短片,碰到了他,他當時只說羅麗在旁邊這家醫(yī)院住院,還告訴我他們結婚了。我真的很吃驚,他們居然能走到一起?!眅ndprint
他這么一說,我突然想起兩年前,或許更久之前,我坐在出租車里急匆匆地往單位趕,手里拿著才整理出來的采訪資料,初中同學方大頭打電話過來,像知道了一個驚天大秘密般興奮地對我說:“羅麗居然和唐劍在一起了?!甭牱酱箢^的語氣好像他們是一對千夫所指的奸夫淫婦。
我想,他們在一起的消息必定在同學中掀起了議論的狂潮。稍微了解他們的人,心頭多少都會有點驚詫。
這里我啰嗦兩句。總的來說,他們是不同“型號”,不同“款式”的兩類人。我敢打包票,初中三年,他們之間說過的話不超過二十句。先說羅麗,她是我們學校女子田徑隊中的佼佼者,有段時間,她幾乎成為我們班的代名詞?;蛟S羅麗自己都沒有發(fā)覺,她其實長得還算漂亮。首先,眼睛很大。其次,她皮膚也很白,我們都納悶,她長年在日曬雨淋的環(huán)境里飛奔跳躍,皮膚幾乎沒怎么曬黑。她的身材就更不用說了,必須得承認,包括我在內的男生,下午放學去食堂吃飯的途中,都會時不時朝著操場的方向看幾眼。當羅麗飛奔在跑道上時,我們會選擇最佳位置和角度,把視線聚焦在羅麗不停抖動的胸部上。如果沒記錯,應該是初三下學期,羅麗懷孕打胎的消息在學生間傳得沸沸揚揚,從此羅麗就被歸為“風流開放”那一類。那個時候,她正好坐我前邊。傻乎乎的我有幾次真的想問個究竟。羅麗,你到底懷孕沒有?一想到她那折磨肉身的巴掌,我馬上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唐劍呢,就是典型的悶葫蘆,三棍子打不出一個響屁,平時只和我們寢室的幾個哥們兒說幾句話,每晚的寢室夜談他也很少參與。班上的同學說他是“悶騷”,騷不騷我不太清楚,悶倒是事實。他成績不好,一直都坐在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里,除了班主任的課給點面子佯裝聽一會兒,其他的課幾乎都處在神游狀態(tài)。腦子里想什么,誰也不知道。
那天離別的時候,周生又找我借了兩百塊錢,還一臉認真地對我說:“有空我們還是多去看看他們吧,畢竟同學一場?!闭Z氣里有一些懇求的意思。
過了幾天,繁重的工作朝我壓過來,我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那天,我在工作上出現(xiàn)了一個嚴重的錯誤。領導在辦公室訓了我一個小時,沒留給我這個老員工一點臉面。我垂頭喪氣地從辦公室出來,抹掉臉上的唾沫星子。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周生發(fā)來一條微信:喝酒,我請。
我們三個在一家冷清的大排檔相聚。彼此包裹在厚重的羽絨服里喝一杯杯冰冷的啤酒。本來我對烤串之類的東西有些反感,那天也許是被領導罵傻了,中午竟然忘記了吃飯,面對烤架上冒著騰騰油珠的肉串,食欲竟然異常旺盛。唐劍看上去比上一次精神了許多,周生每講一個無聊的爛段子,他就嘿嘿地笑,不過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笑得很牽強,好像一位花錢顧來捧場的觀眾。
周生又叫了幾瓶啤酒,借著酒勁開始侃大山,而且是胡侃。某某著名導演下一部戲的男主角非他莫屬,當紅范姓女星又是他姐姐之類的,唐劍還是笑,并且露出一副信以為真的表情。我的耳朵早已經學會了自動過濾周生的這些廢話,我掏出手機,開始用微信和最近認識的一個美女聊天。幾分鐘后,周生自討沒趣地及時打住,自個兒悶頭喝酒。就在這個間隙,唐劍和我聊上了。
“王童,聽說你平時也寫點小說?”他饒有興趣地問我。
“業(yè)余愛好。寫著玩兒?!蔽铱焖俚卮蛲陰讉€字,抬起頭對他笑了笑。
他把酒杯端起來和我碰杯,說:“沒想到我們班上還出了個作家啊?!?/p>
他這么一說,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自我調侃道:“非著名作家。”
“以后一定能成為著名作家的。”說完這句話,他一口吞掉大半杯啤酒。
我只好笑笑,不置可否。
“王童,我的故事都可以寫本書了?!彼f。
我現(xiàn)在對這句話已經很反感了。這句老掉渣的“臺詞”我早已聽膩煩。十個人中有七個人知道我是一個碼字匠后,都會對我說這句話。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盡顯他們人生的豐富多彩。
我假裝提起興趣對他說:“不妨說來聽聽!”
以下就是唐劍告訴我的那個故事。雖然它跟現(xiàn)在的電視劇比起來還是顯得很平庸老套,但我還是被它打動了,不自覺從內心升起一腔悲憫,所以我打算把它寫下來。
八年前的一個夜晚,一通電話打到了唐劍的宿舍。電話那邊的母親不說話,只是哭。聽筒里的哭泣聲,飄在空氣里,像是一種遙遠而不祥的信號。
那通電話的確是個不祥的信號,唐劍因此退學了。退學的原因是他父親出了車禍。他父親是個貨車司機,而且專門跑長途,初中的時候,唐劍私底下給我講過他父親智斗飛賊的故事。突如其來的車禍導致他的父親在醫(yī)院整整昏迷了一個月,花光了對方賠償?shù)腻X和家里所有的積蓄,保住了一條命。只是,他父親下半輩子再也站不起來了。這對于一個男人來說,無疑像是提早結束了他的生命。唐劍退學后,打過一段時間的“游擊”。搞過裝卸,倒過黃牛票,還差一點被騙進傳銷組織。這樣過了半年左右,他的二舅見他可憐,托人找關系把他弄進了一家工廠,跟著別人學鉗工。
進廠之后,由于不愛說話,唐劍落了一個叫“悶蛋”的外號?!皭灥埃烊ソo我買包煙?!薄皭灥?,幫我把襪子洗了?!彼麖牟痪芙^。他們有事無事也愛捉弄他,最過分的一次是把一只腐爛了的死老鼠放到他的鋁飯盒里。
在師兄逼迫下,唐劍學會了抽煙。一開始,他不肯。師兄幾個按住他的手,把煙硬塞進他的嘴巴,還不停地扇他耳光,說,給你抽是看得起你,居然不給面子,你這是找打。后來他們又教他喝酒。這次唐劍沒有推托,端起杯子就喝。師兄師弟都樂起來了,說:“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睕]過多久,師兄找到他說:“你看,煙酒是個好東西。我們教會了你享受,你也要給我們點好處。”從那以后,他連續(xù)幾個月都自己掏錢給師兄們買煙酒。
正式參加工作后,大家變本加厲的欺負唐劍。他已經成了大家的出氣筒,挨打更是家常便飯。誰在外邊受了氣,回來都要踢他兩腳解解恨。有幾個女工友,盯著他淤青的臉龐問:“你一個大男人,怎么就不還手呢?”唐劍沒有停下手里的工作,也不搭理她們。女工友們尷尬地愣在原地,其中一個眉毛擰成一團,罵道:“沒救的窩囊廢。”endprint
唐劍很少回家,只是定時給家里寄一些錢回去。癱瘓后的父親并沒有變得焦躁易怒。每天起床就開始發(fā)愣,抽煙,除了吃喝拉撒睡,他生命里能做的事兒少得可憐。有幾次,在混雜著尿液和煙味的屋子里,父子倆就靜默地坐著,誰也不說話。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遞煙給父親,父親從不拒絕,接過來就點燃。在兩個男人的心間,流淌著一條時間的長河,曾經美好的日子,付諸東流。這些他們都懂。沒必要再開口說些什么。
唐劍說,與羅麗相遇,是上天對他的眷顧。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又開了一瓶啤酒,猛地灌了一口,死死地盯著我,好像要讓我看到他眼里的幸福。
那是他在廠子里的第六個年頭,一張成熟而穩(wěn)重的臉代替了曾經的青澀和懦弱。煙已經成為他生活的必需品,一天一包,有時候會更多。他并不嗜酒,只在下班休息的時候才喝幾口。工友們依然欺負他,只是他們發(fā)現(xiàn),相比往日,唐劍的眼神里多了一份憤怒與仇恨,好像隨時都有一種魚死網破的決心,有時候真的怪嚇人的,不過他們沒有當回事。那天,唐劍才發(fā)了工資,腦海里便出現(xiàn)了父親日漸蒼老的模樣。他從床底抽出三張百元大鈔,小心翼翼地放進衣服的內兜里。這是他這個月省下來的煙酒錢,因為馬上要過年了,他打算往家里多拿幾百塊錢。
匯完錢天已經黑了下來。冷風在夜幕里肆意吹動,他開始感到饑餓。在一家冷清的小飯館前,他停住了腳步,點了一碗面條和一籠蒸餃。正當他吃得起勁的時候,一個女人喊了他的名字:“你是唐劍嗎?”他咬著一只餃子,抬起頭目光茫然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女人。女人指著自己的臉說:“我是羅麗。我們是老同學啊?!闭f著把臉向前湊了過去。唐劍打量了羅麗一會兒,平靜地說:“變了?!绷_麗笑了,目光掃過他稀疏的頭頂,說:“你也變了,變得滄桑了。”唐劍摸摸頭頂,開心地笑了起來。
那天之后,他就經常去那家小飯館。羅麗在那里當伙計,因為生意冷清,一天下來也沒啥事兒做。老板是個五十幾歲的離異女人,天氣一冷,精神就不好,常常趴在柜臺打瞌睡。對于這個頻繁光顧的小伙子,自然是沒怎么多看幾眼。唐劍每次來,只點一份揚州炒飯,偶爾會叫二兩白酒。他們之間的聊天內容,已經從初中趣事過渡到當下。唐劍才知道羅麗早在一年前就基本和家里人斷絕了往來。羅麗因為和繼父的矛盾,兩年前從家里搬了出來。高考失利后,羅麗顯得很平靜,母親也沒怎么責備她,在母親眼里,羅麗一直不是讀書的料。可是,繼父卻不停地對她冷嘲熱諷,罵她不長腦子,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終于在一個夜晚,忍無可忍的羅麗將喝得爛醉的繼父打倒在地。面對淚流滿面的母親,羅麗放出狠話,有他沒我,有我沒他。后來,羅麗還是自己搬了出來。說到這里,羅麗的眼中閃起了淚光。唐劍愣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羅麗又談起這些年獨自在外的點點滴滴。唐劍淡淡地說:“這些年我們過得都不太好?!彼f得很輕,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羅麗聽到了,便不再說話。抿著嘴,露出一個牽強的笑。
兩人正式確立關系,是在平安夜的晚上。下午的時候,他們一起去吃了西餐,又看了場電影。頭一次陪女人看電影的唐劍,顯得有些緊張。一個多小時的電影,幾乎沒看進去,愛情的魔力促使他的心臟在胸腔里快速地跳動。
雪白的天地里,節(jié)日的氣氛很濃。唐劍因為緊張,脖子和額頭開始冒汗,腿軟得像面條一般。他不敢看羅麗的臉。街上的情侶們,都在煙花的映照下手拉著手低聲私語,他們或是接吻,或是拍照,唯獨只有他們兩個,一句話也不說。四周的氣氛隨著煙花和尖叫聲達到高潮,他們的沉默和眼前的景象顯得太格格不入,所以彼此都加快了腳步。
“你這幾年都沒交過女朋友?”回去的路上羅麗問他。
唐劍愣了一下,說:“嗯,沒人能看得上我?!?/p>
“那你有沒有喜歡的女人呢?”羅麗緊追不舍。
“在心里?!碧苿β詭邼鼗卮稹?/p>
兩人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沒過多久就走到了羅麗租的房子樓下。
眼前是一棟70年代的老式住宅樓,墻體呈褐黃色,破爛的窗戶用紙板擋住。只有寥寥幾家裝有防盜網,歲月的痕跡爬滿整個墻體。
唐劍努力的在腦海里搜索屬于這里的記憶。他想起來,這里以前有一家大型的煉鋼廠,90年代末倒閉了,這棟樓就是煉鋼廠的員工宿舍。
羅麗提議上去坐一坐。唐劍沉默著,沒有拒絕。
門打開,拉開電燈,鎢絲燈泡散發(fā)出來的昏黃色光線,流淌在眼前。等光線逐漸均勻的時候,一間二十平米的小房間就出現(xiàn)在視野里。一張紅木床就占據(jù)了一半的空間,床的右邊有一個簡易的塑料衣柜,旁邊有一張桌子,上面用罩子遮著飯菜。
羅麗說,喝點酒吧。唐劍還是沉默,點起一支煙抽了起來。羅麗揭開罩子,飯菜的味道,在寒冷的空氣里彌漫開,這是屬于生活的味道。羅麗麻利地把冷菜放進微波爐里,自己去樓下買了幾瓶啤酒上來。
那天,兩人的酒量都好得出奇。幾瓶啤酒配著幾段往事,很快就見了底。羅麗又叫樓下的小賣部送了幾瓶上來。地上的空酒瓶越來越多,兩人的荷爾蒙也開始燃燒起來。
那是唐劍第一次嘗到女人身體的滋味,這種前所未有的體驗,讓他感到興奮。當他的肉體和女人的肉體觸碰到一起的那一刻,宛如一股電流貫穿周身。羅麗環(huán)抱著這具敦實的身體,好像抱著整個世界。唐劍的體溫點燃了她的身體,她使勁地抱住唐劍,好像是要將兩具赤裸的軀體合二為一。
羅麗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她伸手向旁邊探了探,沒有男人的體溫,觸摸到的依然是冰冷的空氣。她拿起手機看時間,屏幕上顯示了一條新短信。只有六個字:你是我的女人。羅麗笑了笑,掙扎著起來,披上外套,冷空氣瞬間聚集。她推開窗,外面的雪下得比昨天更大。路上行人寥寥,節(jié)日的氣氛消失殆盡,樹枝上的雪搖搖欲墜。
后來羅麗意外懷孕了。他們?yōu)榇水a生了嚴重的分歧。像其他情侶一樣,到底要不要這個孩子成了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羅麗堅決不同意要這個孩子,沒能力撫養(yǎng)孩子是最重要的原因。唐劍卻不這么認為,他說這個孩子是他們愛情的結晶。有一次羅麗信誓旦旦地對他說,沒有幾萬塊,孩子生下來也是遭罪。她當時只是心血來潮才說這一句話,但唐劍卻深深地記在了心頭,幾萬塊瞬間變成了一張準生證。endprint
接連幾天,唐劍都做噩夢。夢里景象總是很奇異,有時是荒無人跡的沙漠,有時是連綿不斷的高山,夢里的他,總是抱著一個血淋淋的嬰兒,向著看不見盡頭的前方一刻不停地行走。
為了生孩子,唐劍回了一趟家,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給母親說了。母親作勢要打他,卻突然哭了起來:“這么大的事兒,你怎么不早說?!弊詈髺|拼西湊給了他一萬塊。唐劍拿著這錢,望一眼躺在床上的父親,沉重地抬不起手。
好歹距離自己的目標又近了一步。他又想起蘇鑫,技校時的同學,聽說他在做高利貸。唐劍幾經周折打聽到他的電話。事情進展得很順利,蘇鑫替他做了擔保,他貸了兩萬。
唐劍又看到了希望,腦海里不斷重復嬰兒啼哭的畫面,他是那么渴望擁抱新生命。
他回到那個地方。鑰匙插進孔里的那一刻,他的心開始咚咚咚地跳起來。整個過程充滿了儀式感。握著鑰匙的手向著左邊轉了一下,“咔嚓”一聲之后,又停住了。他極力想象著門里邊的羅麗知道這個消息之后,會笑得多么燦爛。
門打開。浮動在空氣里的一絲酒精味道鉆進了他的鼻腔。他的心口一緊,隱約感到了一些不安。接著進入視線的是破碎的酒瓶,看起來像鋒利的獠牙。他感到不妙,趕緊加快了腳步。
眼前的一切像一道驚雷在他跟前炸開了。十秒過后,他才在震驚中緩過神來。他的未婚妻羅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雙腿蜷曲著,地板上的血跡有一些已經開始凝固。羅麗的一只手捂住肚子,拼了命的護住她最后的財寶。手里的提包滑落下去,他的雙腳再無力站立,順勢一跪,大哭了起來。
經過一夜的搶救,羅麗保住了性命。唐劍做父親的夢,碎得那么徹底。他癱坐在搶救室的外邊,哭得稀里嘩啦,視線里的一切被淚水浸泡后都變得模模糊糊的了。
這就是事情的整個過程。唐劍在敘述的過程中幾度哽咽,他說,這一切怎么會發(fā)生在我的身上,這些應該發(fā)生在電視里。我跟周生聽了也很難過。唐劍擦淚的間隙,周生對我輕聲說了一句,這可以寫一個小說。
這個故事的結局沒有意外:幾天過后,警察鎖定了犯罪嫌疑人。正如他所料,是羅麗的繼父。他早在半年前就已經和羅麗母親離婚,一直對羅麗懷恨在心,又被查出了絕癥,作為一個將死之人,也沒什么牽掛跟顧忌,所以才會對羅麗進行慘絕人寰的報復。
這個事件,曾一度成為網絡熱點。無數(shù)網友對繼父的卑鄙行為進行了強烈的聲討。我也曾在網上看到過這個報道,但我沒有想到這件事的主人公竟是他們。
我還是把他們的事寫成了小說。本來想把這個故事寫得更加狗血一些,怎么也狠不下心,小說里的唐劍還是如愿以償?shù)漠斏狭烁赣H。
小說發(fā)表后沒幾天,唐劍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說他走了。我知道這就是永別。我依然記得我們喝得爛醉的那一夜。唐劍說,他會帶著羅麗離開這里,去一個陌生的城市重新生活。這句像言情劇臺詞的話,被唐劍說的斬釘截鐵。
我拿著手機,感覺它變得沉重了起來。心里想了好多祝福的話,還準備叫他買一本刊登我小說的文學雜志。但等我把它們輸入手機之后,又覺得太形式主義。最后,我只簡單地回復了幾個字:好,祝福你們。
責任編輯 李琪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