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先民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精神財富。雖然彝族先民很早就創(chuàng)立了自己獨立的文字——彝文,并用它來記載歷史,但民間的口頭創(chuàng)作與傳唱是彝族文學的主體。彝族民眾在生產(chǎn)與生活過程中創(chuàng)造了豐富多彩的民間文學作品,包括神話史詩、民間歌謠、諺語和民間故事等。其中,彝族女性歌謠豐富多彩。彝族女性歌謠影響廣泛、流傳久遠,具有獨特的韻味。本文以女性生命故事史為主線,整合文學、人類學、社會性別學的視角,將少數(shù)彝族女性的個體生命歷程呈現(xiàn)在個體生存場域中,揭示了女性意識的自我覺醒與命運抉擇,進而全面解讀四川涼山彝族女性的生存境遇。
追求社會性別的平等與公正,擁有人生自主和戀愛自由,是每個人類個體的理想,也是人類社會長期向往并奮斗的總體目標。很多故事與歌謠展現(xiàn)了彝族女性主體意識的產(chǎn)生,其不斷與父權(quán)制、與命運抗爭,卻最終失敗而告終,悲劇的意義在于把完美的東西撕碎在世人面前。《甘莫阿妞》《阿詩瑪》《阿依阿芝》《阿惹妞》等都塑造了一個個追求人格獨立,精神高貴不屈,靈魂圣潔深邃,追求愛情自由,美麗果敢又專情癡情,具有人格尊嚴與女性主體意識但終究都面臨悲劇命運的人物形象。
一、故事情節(jié)與女性形象
(一)甘莫阿妞
明代,峨邊彝區(qū)甘家火史山下的山寨出了個絕色美女甘莫阿妞,屬于甘爾普鐵家支。她的容貌能映壁生輝,美名傳遍彝寨九十九,也傳到了各個區(qū)域。土司治達為貪占絕色,強送聘禮欲納甘莫阿妞為妾。阿妞誓死不從。治達惱羞成怒,派兵壓陣到寨子前逼婚。阿妞翻墻出逃,深山老林里、懸崖峭壁上、幽幽竹林里,跑了三天三夜,過了七天其夜,最后還是被兵丁抓住、被捆綁著帶到了治達衙內(nèi)。
驚悉“美麗的鳥兒”折翅墜落他鄉(xiāng)牢籠,甘莫阿妞所屬的甘爾普鐵家支內(nèi)群情激憤、家支頭人把這一消息傳給了遠方甘莫阿妞的心上人安哈木嘎。木嘎聽后,親自率領三百騎手、聯(lián)合彝家三支系、結(jié)集起族人家支兄弟、翻山越嶺,馬不停蹄地前去營救。然而,彝家攻城受阻、木嘎也捐軀而去。
甘莫阿妞被鎖在城內(nèi)牢獄之中,她堅貞不屈、以死相抗,她向治達提出要得到五色的錦絲絨線,治達派人滿城搜繳想取悅阿妞。甘莫阿妞將絲線搓成九尺九長,趕上弟弟來探監(jiān),她咬下一節(jié)手指留給親人。這時,甘莫阿妞眼淚已干,她用錦絲絨線懸于梁間自縊而亡,用生命捍衛(wèi)了貞潔與尊嚴。
(二)阿詩瑪
阿詩瑪是一位純潔善良而又自尊自信的女性,她與阿黑之間的愛情真摯而感人,情感圣潔而專一。她聰明果敢,有愛的奉獻精神,但是最終逃不出悲劇的命運。歌謠哀傷而有力。
(三)阿依阿芝
阿依阿芝,在父權(quán)制傳統(tǒng)管制下遠嫁他鄉(xiāng),依附娘家生活,而身找不到真正的依靠,心找不到真正的歸宿。在婆家嚴厲管制下,過了幾個初夏秋冬,她回不了一次家,身心崩潰,痛不欲生,死在娘家怕親家找娘家麻煩,損失錢財;死在婆家,怕哥哥為了替妹妹報仇而斷送性命,無可奈何之下半夜逃跑,不幸半路被狼給吃了。故事凄慘而悲傷,歌聲悠揚而心碎。
(四)阿惹妞
阿惹妞和表哥情投意合,青梅竹馬,彼此心有靈犀,卻被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拆散,無法在一起。阿惹妞最終殉情,表哥生活在回憶和思念里,天天吆喝著《阿惹妞》這首歌,歌聲深邃而癡情。長詩充滿抒情美和語言藝術美,歌聲深入內(nèi)心,控訴了不合理的社會制度,飽含凄慘之美。
哲學家、女性主義者西蒙娜·波伏娃認為,在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作為“他者”而存在,被視作男性的附屬品。男權(quán)社會的主體是男性,在他們的視角下,女性的價值即是對他們的價值——女性的本質(zhì),由他們決定。女性的他者或客體地位是西蒙娜·波伏娃女性主義思想之核心。她對“他者”的界定采納了黑格爾的觀點:“他者意識是種依附意識,對于他來說,本質(zhì)的現(xiàn)實就是那種動物型的生命,就是說,是另一種存在所給予的另一種生存模式?!蹦岵烧J為,女人是男人的私有物。因此,很多人認為男人看中什么樣的女人,想擁有什么樣的女人,就可以主動爭取與攻擊,女人只能順從,若反抗就只能付出相應的代價,而男人支配女人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二、多重壓迫下的自我意識
(一)甘莫阿妞的歌謠
甘莫阿妞的歌謠強調(diào),阿妞來到世上,自己不欠土司治達什么,男人們對每件美好的事物都虎視眈眈,他就是皇帝,他的話就是圣旨,女人只能屈服、順從。但是,阿妞的美是自己的,阿妞的人生是自己的,阿妞想主宰自己的生活,可是治達利用權(quán)力想要操控阿妞的人生。人們痛恨土司掠奪窮人土地和財產(chǎn),痛恨“搶婚”,因為它扼殺彝族青年男女純真而自由的戀愛與向往的婚姻生活。阿妞想要自由選擇愛人,自己主宰生活,自主生存??墒?,強權(quán)社會給阿妞制造了一系列悲苦與麻煩,終究阿妞以不屈的骨氣與靈魂犧牲了自己的生命。甘莫阿妞不僅以純潔與善良著稱,也以人格素養(yǎng)與性格力量著稱。
(二)阿詩瑪
阿詩瑪?shù)墓适虑楣?jié)跟甘莫阿妞類似。面對惹不巴哈一家的強勢,阿詩瑪堅決不嫁,并唱了起來。例如:
惹布巴哈家/這家人沒有良心/挨打受凍也不嫁/無論我家怎樣窮/不嫁就不嫁/有勢有錢財/不嫁就不嫁/不嫁就不嫁/錢誘不了人/就是花開蜂蜜不聞/惹不巴哈家/清水渾水不相容/勢壓不了人/有錢又有勢/無論多少錢/豺狼綿羊不是同類/不嫁就不嫁/院子樹木長不高/不是好人家不嫁就不嫁/長得歪歪又杈杈/栽花引蜜蜂/窮人知道窮人苦/生個兒子長不高/蜜蜂不采他/窮人愛窮人良心/阿支像猴子/用錢來威人/大樹長不歪/猴子更像他/莫想能引我的心/窮人心不歪
惹布巴哈一聽之下更氣,阿詩瑪成為發(fā)氣受虐的對象。但是,她依然心智穩(wěn)定,性格堅強,不聽從強勢欺壓,不聽從命運擺布,強烈反對封建婚姻與封建壓迫。有多大的堅韌與正義就要受多大的苦,阿詩瑪終究又不幸犧牲。
(三)阿惹妞
歌謠《阿惹妞》是民間敘事長詩,全詩以男子的深情演唱與回憶的形式進行展示。例如:endprint
我的幺表妹/臉蛋紅潤潤/表妹美燦燦/猶如菜子花/鼻梁挺高高/嘴唇平展展/牙齒白潔潔/辮子黑黝黝/眼睛亮汪汪/眉毛黑彎彎/天上仙鶴最美麗/地上表妹最美麗
這里對幺表妹(阿惹妞)的描寫就滲入了彝族傳統(tǒng)的審美觀,美如菜花一樣黃燦燦,“黃”一直是彝族人審美中最好的膚色,健康而黃燦,而暗黑與蒼白都是氣血不好的不健康的膚色,唯獨菜花展現(xiàn)出來的黃色才是美麗的。至今在涼山彝族火把節(jié)中,選美依然以黃為美,女子甚至打著黃傘映襯美麗。幺表妹不僅具有天生麗質(zhì)的外表美,還有言行舉止得體的內(nèi)在修養(yǎng)美。例如:
我的幺表妹/美妙的歌聲/如同纖細的絲竹/輕柔的話語/像蜂蜜一樣香甜/我的幺表妹/穿著很得體/看著很舒心/好衣粗衣都合身/圈子戒指手上戴/銀質(zhì)領牌亮閃閃
女性的自主意識在于自力更生、自主性的存在。比如,幺表妹的美不是膚淺的外在美,不是簡單的包裝美,而是內(nèi)在主體性的美,不是供他者來欣賞與獎賞的美,而是自立自主的勞動美。她的美不依賴于任何評價,不期待獲得任何回饋,而是內(nèi)在化的自我呈現(xiàn)。幺表妹熱愛勞動,心靈手巧。“她做的苦蕎比糖甜”,“繡花能引蝶繞著飛”,“打燕麥時,連枷如巖鷹翻滾;割蕎麥時,鐮刀像黃鶯飛翔”等,展現(xiàn)出幺表妹的品行美和勞動美。
這里女性意識在于自主意識與自主能力,幺表妹具有美麗的外在美,具有溫柔善良的品行美,還具有勤勞能干的能力美。這里,歌聲和著血淚,這種愛情不是簡單的世俗的“色情”,具有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與內(nèi)涵。幺表妹堅貞不渝,她不屈服于金銀財富,用殉情來表示不滿與抗議,展現(xiàn)了誓死抗爭到底的意志。
此外,幺表妹還具有不屈的個性美與骨子里的圣潔美。她不貪欲,不貪財,敢于和邪惡勢力抗爭。例如,她被父母強嫁給土司時,歌謠唱到:
用金碗盛飯給表妹吃/表妹把金碗打翻在地上/拿綢緞錦繡給表妹/表妹把披氈全撕碎/英雄不怕槍彈/駿馬不怕路長/奴隸不怕鐵鏈/有骨氣的姑娘不怕死
傳統(tǒng)性別觀念對女性形象有塑型和規(guī)約的作用,每個女性的氣質(zhì)都是社會角色定位的折射。彝族女性歌謠都產(chǎn)生于民間敘事故事,人們慢慢把語言變成詩,詩唱成歌。故事塑造人物形象,人物典化著詩歌,歌聲回顧著人物,人物唱著歌。所以,甘莫阿妞、阿詩瑪、阿依阿芝和阿惹妞既是一個民間故事的名稱,也是一個人名字,既是一首詩的名稱,又是一首歌的曲名,多重身份交織在一起。從故事層面而言,其敘事性突出;從人物層面而言,其象征性突出;從詩層面而言,其語言性突出,從歌聲層面而言,其抒情突出。彝族民間故事所塑造的女性人物形象不僅外貌美,而且心靈美。在那個以男子為中心的等級深淵里,她們受到虐待,壓迫深重,她們對幸福生活的追求也更強烈。她們對愛情忠貞不渝,勇于與有權(quán)有勢的統(tǒng)治階級的惡勢力相抗衡,與傳統(tǒng)家庭的內(nèi)部保守勢力相抗爭,追求自己的自由和幸福。
可是,所有女性意識的覺醒和主體意識的強烈都得不到成熟的土壤給予支持。在封建勢力過大的條件下,新興的女性意識土壤太過貧瘠,所以總是以個體掙扎和支離破碎的悲劇告終,人物總是犧牲來留下千古流傳的凄美故事與哀傷的歌聲。凱特·米利特在《性政治》里指出:“性角色對男女倆性各自的行為、舉止和態(tài)度作了反復的規(guī)定。性角色將料理家務、照顧嬰兒之事劃歸女性,女性的有限作用往往使她停留在生物經(jīng)歷這個層面上。因此,幾乎一切可以明確成為人類而不是動物行為的活動都屬于男性?!迸f社會,彝族傳統(tǒng)里普遍以大男子主義為中心,彝族社會上流統(tǒng)治者依然還是男人。任何一個話語權(quán)和主體性的發(fā)聲與發(fā)威的地方都擺脫不了男人價值的把控。無論是迫使阿詩瑪嫁給自己兒子阿支的惹不巴哈,還是喜歡甘莫阿妞的土司治達,抑或是為錢財逼阿惹妞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的姑舅,他們都威逼利誘讓這些女子。所嫁對象都是有錢有勢的人,都有家丁或士兵,只要不服從就發(fā)動戰(zhàn)爭使人屈服,反抗就意味著滅亡。這些人是奴隸主或封建階級頑固囂張的統(tǒng)治者,是統(tǒng)治階級壓榨勞動人民的代表,是男權(quán)社會的主體勢力,是男權(quán)話語的代表,是權(quán)威的統(tǒng)治者,是強制宣判人的命運的法官,是只獎賞自己的國王。統(tǒng)治、懲罰和審判都由他們自主統(tǒng)帥。
在男權(quán)社會,用于描述女性的那些象征并非女性自己決定的,形成女性文化的思想觀念也是由男性設計制定的。凱特·米利特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現(xiàn)在所知的婦女形象就是由男性一手制造并且是符合其需要的。這些需要來自男性對女人‘另一性的恐懼。然而這種觀念本身就表明,男權(quán)制已經(jīng)確立,男性已經(jīng)將自己樹立為人的規(guī)范,將自己當作一種主體和參照物,而與他相對的女性屬于‘另一類或異己者。”這種每個有權(quán)威的人對女性的掠奪好像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每一位女性自我意識強烈的主體性最終注定只能淪為悲劇。
在充滿男權(quán)的彝族舊社會,女性地位卑微,她們永遠只能作為男人的附屬品,這阻礙了她們自主意識的啟發(fā)與發(fā)揮,生命意識越覺悟,受到阻力越大。她們渴望獲得平等的主動權(quán),以追求自由獨立的情感,卻屢屢受阻。被壓迫得越深,她們反抗的愿望越強烈,反抗精神越?jīng)Q絕,犧牲就越大。因此,自主意識與不屈個性、專情與命運決定了幺表妹的最終命運——逃脫不了死亡。
雖然只有一死,但幺表妹依然死得干脆與倔強,不凄凄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的不屈品質(zhì)是永遠勝過所有高貴象征的力量。幺表妹的美麗果敢,主動與堅韌,敢于犧牲都是彝族女性自主意識的顯現(xiàn)。
三、結(jié)語
本文通過闡述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批判壓迫女性的男權(quán)社會,呼吁男女平等相處。如果男女兩性不能相互關愛、理解,不打破男性中心主義,最終都會導致毀滅性的結(jié)局,使得社會發(fā)展緩慢,甚至停滯不前。彝族舊社會,人們各自生活在密不通風的孤獨堡壘中,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來排遣自己的孤獨。在家族中,夫妻之間、父子之間、母女之間、兄弟姐妹之間,都沒有好好地溝通感情,沒有推心置腹地切磋商討,相互之間缺乏信任和了解,缺乏關心和支持。生命之歌也就充滿悲慘的故事與濃烈的生命意識色彩。女性必須在順從與覺醒的基礎上認同女人的主體身份,與命運共處或抗爭。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不僅是為全人類,更是為女性自己,因為只有女性身心完全健康,積極主動,她們才能獲得自己賴以生存的理想生活。只有完全擺脫人類中心和男性中心雙重曲解的女性主義倫理,女性才能徹底擺脫歧視偏見,擺脫附屬品與客體的地位,徹底解救自我,最終實現(xiàn)男女兩性的和諧發(fā)展。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作者簡介:爾古阿衣(1990-),女,彝族,四川涼山人,文學碩士,研究方向:人類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