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
社交平臺改寫了人際的“社交禮儀”,從農(nóng)耕文明的“翻過兩座山去牽你的手”到移動微信時代“你好,在嗎?”;從尾生抱柱的執(zhí)著到“我隨時有很多退路”的佛系社交,不同的時代圖譜內(nèi)化為深刻的文化烙印。
從古代到民國:社交進化圖譜
如果所有社交都像農(nóng)耕時代那樣:不短信,不網(wǎng)聊,不漂洋過海,不被堵在路上,如果我想你,就翻過兩座山,走五里路,去牽你的手。很多宅男宅女大概就沒有社交了。
上溯至古代,從磨鼻子、打群架、狩獵、祭祀等活動中便傳達出社交意義,人類社會生活的進化則有了語言和文字后開始由簡到繁。古人說:“遇沉沉不語之士,且莫輸心;見悻悻自好之人,應須防口。”社會交際開始蘊含著“分寸”的玄機。
舊時的社會交往,因不同社會階層生活方式的不同、社會交往的方式也是不同的。即便是在同一社會階層,也或因個人的秉性好惡不同,有所差異。
鴻雁傳書、詩酒唱和、雅集結(jié)社是文人們的社交方式:北京最后一個比較有名的詩社稊園詩社,從上世紀30年代一直維持到1955年,最后的社長是章士釗,其主要的一些成員有葉公綽、張伯駒、郭風惠等,都是當時做舊體詩的骨干。正式的雅集都要預先將帖子寫好,寫上時間地點和雅集的因由。
新舊更迭乃民國學界一大特色,因背景不同、代際差異,學人們形成了各自的“朋友圈”。
自新文化運動后,在民國學界“暴得大名”的胡適,其朋友圈之廣,使得 “我的朋友胡適之”這句話成為上世紀20、30年代學界、文壇里的流行語,以表示自己有身份、有品位、有路子。因而“胡適之”三個字在當時絕對是塊滾燙的金字招牌。
在今天的上海自貿(mào)區(qū)外高橋一帶,藏著一座頗難尋覓的院落。80多年前,在這座叫作“杜祠”的地方,曾經(jīng)上演了一場堪稱民國時代最為盛大的社交關(guān)系秀。
“杜祠”的主人是杜月笙,他最著名的口頭禪叫“閑話一句”,江湖中人找上門來擺平事體,從革命黨到章太炎、楊度這樣的大知識分子,從慈善救災到資助抗日,只要有了杜先生這句話,這事就算成了。
他的秘書胡敘五曾說:“他的金錢像潮水般涌來,依舊讓它像潮水般淌去。憑著這些身外之物,他從四面八方,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p>
如果當年有微信朋友圈,杜先生的通訊錄可能要加到系統(tǒng)崩潰為止。
但在這位一生中充滿高光時刻的杜先生心中,“杜家祠堂”的落成,應是人生輝煌,莫過如此了。章君彀在《杜月笙傳》中也將此視為“杜月笙一生之中,巔峰狀態(tài)時期的空前豪舉”。
1931年6月初,一生似乎很少主動找人幫忙的杜月笙帶著杜祠來了,圍繞落成搞的各種慶祝儀式共持續(xù)了三天。在6月9日奉主入祠的儀式中,僅儀仗隊伍就有五千多人,連綿兩英里。按照《杜月笙傳》的記錄,當天的儀仗隊是由騎著高頭大馬的英國巡捕開路的,法國人的安南巡捕騎著自行車隨行,最后才是中國巡捕。
但凡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要么是親身前來,要么是送上匾額壽禮。據(jù)說除了余叔巖,中國京劇界的所有名角都同時聚于杜祠。宴席變成流水席,每頓飯要翻三次臺子,才能讓近萬名賓客都吃上飯。
對于上海人來說,這是開埠近百年以來,上海人從未見過的一次大場面。
而對于那個時代的社交圈而言,裝得下胡適之、裝得下杜月笙,裝得下充滿荷爾蒙的民間社會,他們可以盛大得辦一場盛典或葬禮,也可以在政治混亂時代不被碾壓或裹挾。
反社交是為了更好地社交
社交這種東西在中國歷史上似乎只是上流社會熱衷的一個詞,如皇親貴族、文人雅士,留洋人士。城市小市民的社交是各類聚餐,鄉(xiāng)村農(nóng)民的社交是賭博或趕集,形式不固定,也沒有交流思想的氛圍和空間。
在當下中國,社交對于中國人而言,大部分時候更像一種目標明確的對利益關(guān)系的維護。中國人認可的價值,多數(shù)與物質(zhì)有關(guān)。與之無關(guān)的,謂之沒用。
在看似風光、忙忙碌碌的社交生活中,看著別人拼酒、瞎聊、講段子,你只想拿出手機看點兒什么,來掩飾你的尷尬和無所適從;看著人們和領導挨個敬酒,你只能掛著僵硬的笑容在一旁看著,裝作融入其中。
費孝通描述中國人的基本社交關(guān)系是“以己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別人所聯(lián)系成的社會關(guān)系,不像團體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個平面上,而是像水的波紋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遠,也愈推愈薄”。
“我不會過度專注于某一段關(guān)系,我隨時有很多退路”,佛系社交本質(zhì)上是疲倦和尋求安全感。
齊美爾在《交際社會學》中說過,真正純粹的社交是“為社交而社交”,這中間沒有任何社會因素,沒有絲毫利用的關(guān)系和功利主義,兩人相向而坐,愉快地聊天,節(jié)奏適當,氣氛輕松,交談雙方僅從交談本身就獲得了無限樂趣。他們根本不會想到要利用對方的社會資本為自己牟利。缺乏知識與精神層面交流的溝通,充其量只是交際。
從這個定義來看,嚴格來說,中國人喜歡聚會,但沒有社交。真正的社交不累,耗費時間的“偽社交”才累。
學者周國平認為,社交更注重彼此交往的質(zhì)量。他說:“人們常常誤認為,那些熱心于社交的人是慷慨之士。泰戈爾說得好,他們只是在揮霍,不是在奉獻,而揮霍者往往缺乏真正的慷慨。他們不覺得自己的時間、精力和心情有什么價值,所以毫不在乎地把它們揮霍掉。相反,一個珍惜生命的人必定寧愿在孤獨中從事創(chuàng)造,然后把最好的果實奉獻給世界?!?/p>
白巖松回憶起他心目中的社交時說:“我上大學的時候是上世紀80年代,80年代經(jīng)常有很深入的談心。但現(xiàn)在手機這個第三者的出現(xiàn),讓深度的談心很難了。那時候的臥談會,會為一首詩、一部作品、一個觀念彼此爭論,最后誰都睡不著,天就慢慢亮了。”現(xiàn)在人們的精力除了滿足基本欲望之外已經(jīng)所剩無幾,以致思想成了奢侈品,社交、聚會成了“無聊”的代名詞。
隨著“偽社交”無聊本質(zhì)的暴露,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表現(xiàn)出對聚會等社交活動的“性冷淡”。在那張冷漠臉上貼一個“危險!生人勿近”的標簽,可以消滅各種來自同事、朋友的周末邀約,并意味著獲得一個無拘無束“宅”在家的周末。
事實上,社交網(wǎng)絡正在細化,“選擇性社交”“戴上面具再社交”“有限社交”,它們的共同性顯而易見——反對過度社交,幫助用戶更好地社交。
耿直的蒙田說過:“沉默較之言不由衷的話更有益于社交?!毕M磥砟奶焐缃火嚳实闹袊丝梢浴袄涞毕聛?。這樣的冷淡,指的是情緒的平緩、欲望的削弱,注重向內(nèi)的、對于知識與精神層面的追求。只有當中國人的知識涵養(yǎng)與其物質(zhì)財富都同樣富足的時候,社交才會變得有趣起來。到那個時候,我們再來談社交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