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聘

一

五爪給城里的小無賴們分白日坑蒙拐騙來的銀子時，她察覺到了清晨被騙的那個少年就在拐角處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們。

那個少年黑發(fā)黑瞳，嘴唇緊抿，五爪判斷他是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傻孩子。

五爪內(nèi)心冷笑一聲，難道他還想將銀子討回去嗎？她不動聲色地站起身，身材高大的紅衫姑娘，眉眼生動，腳腕系著五個銅鈴鐺，呸了一聲，惡狠狠地指著那個少年，說：“小的們，給我打他！”

她是邯鄲城里的大騙子，手下聚著一幫小無賴，天天招搖撞騙。她身上總有許多傷，不過從沒聽說哪個人打過她。

今早，他們合起伙來誆了那個少年。五爪跟少年下棋，那盤殘局精妙無比，她背熟了每一步，勝券在握，而這本來極難破解的一局，五爪卻被少年殺得丟盔卸甲。她正著急時，對同伙使了眼色，同伙便摸走了少年的錢袋。

邯鄲城里還沒人敢孤身來討被她騙走的錢，五爪正要教訓(xùn)那少年，同伙卻忌諱他的身份，不敢出手。他們幾個一合計，對那少年高聲喊道：“你還不滾回家，你爹走了，真的，我看到他的馬車駛出城了！”

聞言，少年臉色一變，轉(zhuǎn)身急匆匆地就奔回家去了，同伙們都得意地笑起來。五爪后來得知，那個少年出自嬴宗趙氏，名政，是秦國押在趙國的人質(zhì)。

他的父親作為王室子孫，在幾年前就已經(jīng)回國了，而他還與母親留在這里。

后來，他們在街頭行騙的時候，少年常常會盯著他們。那些錢對于少年來說其實不算什么，但是他天生執(zhí)著頑固，不肯忍下這口氣。

同伙們惱羞成怒，拿石頭砸他，對他喊：“你爹走了，你還不去跟著！”

這招屢用不鮮，但五爪看到少年每次都會臉一紅，咬了牙，轉(zhuǎn)身離開。

真是個奇怪的少年，他的父親明明早就走了，明明是整個邯鄲都知道的事情，他還裝作別人不知道一樣。

捉弄的次數(shù)一多，五爪感到索然無味，她有些憤怒，不僅是對同伙的行為，還有對少年所謂的自尊心。終于有一次，她推開同伴，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毫不留情地將一切戳穿。

“你那個懦弱的父親不是早就拋下妻兒逃跑了嗎？他如今依然沒有將你們接回去，你是你父親的棄子，這有什么好掩飾的，大家都明白?！?/p>

她囂張地教訓(xùn)著他，他瞪著她，這激怒了五爪，她伸出手掐他的脖子?？v然被憋得滿面通紅，少年仍舊倔強(qiáng)地一聲不吭。兩人翻滾在地，同伙突然大呼一聲“小心”，原來是少年從袖中掏出了小小的十字箭頭弩箭。

他雙腿緊緊纏住五爪的腰身，讓她躲避不開，箭頭抵上她的額頭，少年眼中的狠絕令人不寒而栗，口中一字字蹦出來：“去死吧?！?/p>

隨著這一聲低語，箭頭穿過了五爪的額頭，她慘號一聲，捂著頭倒在了地上。少年以為自己殺了人，便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去。

可令他感到迷惑的是，那一箭射在任何人頭上都必死無疑，而第二日主動找到他面前的五爪卻并沒有大礙，那一箭仿佛只在她額頭留下了一個十字的傷疤。

“好狠的小孩子，你讓我破相了?！蔽遄ι砩嫌性S多傷，她并不在乎這一個。

五爪用手指抵著他的額頭，說：“江湖規(guī)矩，我把錢給你就丟了臉面，這樣吧，我們留在邯鄲城是為了找齊曾經(jīng)的伙伴，你幫我們找，我們走之前，就把錢還給你。”

二

五爪說當(dāng)初她的同伴們在走散之前，都在腳腕上系了鈴鐺方便尋找，他意識到五爪不是尋常人，事實也的確如此。

五爪在邯鄲陸陸續(xù)續(xù)找回伙伴后，果然不加留戀地離去。

他看到他們一群人老老小小聚集在一起，仿佛為了完成什么事情，五爪說：“今時不同往日，未來幾十年是蟄龍攪動天地生機(jī)的時刻，要好好把握住那一道紫氣。”

在五爪走的時候，他悄悄拿走了她腳腕上其中一顆鈴鐺——他有些落寞，渴望陪伴是人之常情。不過，他很快又將那顆鈴鐺遺忘到不知哪里去了。

很快秦趙兩國開戰(zhàn)，他與母親趙姬作為留在趙國的人質(zhì)，自然被視為肉中刺，他與母親終日躲避追殺，惶惶中性命終日不得安置。

有一日，賊人破開了屋子，他舉刀護(hù)在母親身前，多日以來的恐慌令他消沉，他絕望地想到就這樣死了也好。突然，賊人卻被人從背后砍倒，是多日的不見的五爪，她雙眼通紅，臉上是鮮少的震怒。

“五爪……你是來救我的？”他舒了一口氣。

“少自作多情了，我問你，我的鈴鐺呢？好好回答，否則我就殺了你！”

他這才發(fā)現(xiàn)五爪臉色慘淡，仿佛性命垂危。當(dāng)年他一支十字箭都未能要了她的命，她究竟是在哪里受了怎樣的重傷？

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去，翻箱倒柜尋找那顆鈴鐺，終于在天明前氣喘吁吁地找到。他將鈴鐺遞給她，五爪的面色緩和了些，也愿意跟他說起話：“我聽說，你的父親做了秦國的君主?！?/p>

“那與我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你沒看到我與母親都要被人殺死了嗎？”他說，“他待我，倒不如仲父?！?/p>

五爪什么也沒說，系好鈴鐺，用黑布蒙了他的臉，一把將他帶走，任憑他如何掙扎都沒用。馬車一路顛簸，出了邯鄲很遠(yuǎn)。他曾想在路途中逃回去，在早春的夜晚跳下解凍了一半的湖水，不省人事地被五爪撈上來。那時，五爪笑得很開心：“你連這么冷的湖水都跳得下去，為什么對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卻沒了勇氣。”

她為他搭好篝火，看他瑟瑟發(fā)抖，卻還一邊擦鼻子一邊說：“母親現(xiàn)在一定著急，快放我回去?！?/p>

五爪說：“我又不殺你，只是要帶你去看一樣?xùn)|西。你這只井底之蛙，年紀(jì)小小倒像個快死的老頭子，相信我，你看了肯定會很高興。”

五爪將他帶到了大家的面前，眾人說說笑笑地等待。深夜，突生響雷，天空中出現(xiàn)一道白線，五爪腳腕上的五個鈴鐺一變，成為她的鰭與尾，眾人紛紛化成一道雪影翻入大江，五爪也一手抱著他，跳下江去。原本平靜的江面突生巨浪，仿佛一個漆黑的獸口，水流湍急，險象環(huán)生，他被灌了一肚子水，隨著五爪沉沉浮浮，感覺五臟六腑要憋到炸開。期間，不住地有人勸五爪：“放他上岸吧，他會死的?！眅ndprint

水流沖擊他的的耳膜，在他感覺整個世界的巨大喧囂消失掉前，他睜開眼，看到天如白晝般明亮，仿佛有一個熾熱的火球貼近了他，無數(shù)道紅白相間的影子躍起，似乎山巔都遠(yuǎn)在他們腳下，交織成世間最壯闊的景致。

他的內(nèi)臟正在破裂，嘴角溢出血。五爪正躍躍欲試，卻察覺到了他的異樣，一把抓住他的衣領(lǐng)，飛快地墜落。兩人狠狠摔在了江邊，接著五爪打醒了他，他看到五爪背后有千萬道驚雷，滾滾雷云中隱隱現(xiàn)出一鱗半爪，金光閃閃照亮了半邊天。眾人也都紛紛回到江邊，無比艷羨地看著云后的那道身影。

一聲清嘯后，漸漸遠(yuǎn)去，他依然回不過神，問：“那是什么？”

“我們其實已經(jīng)在世上存在百年，就是為了完成那件事。上一次驚雷將我們打散到世間各處，我又找齊了他們，下一個百年也會繼續(xù)這樣?！?/p>

三

少年在那個夜晚受到了劇烈的震動，他不再暮氣沉沉，眼睛恢復(fù)了少年的神采，明亮又精神，不再自怨自艾，心中一切都有條不紊。

眾人曾對他說，五爪原是他們這群人中最有希望的，上次因為缺了一個鈴鐺受了重創(chuàng)，這次又因為關(guān)心他的生死而中途放棄，說來說去，就是因為他。

他向五爪求證，那姑娘卻說：“跟你有什么干系，不過我自己天運(yùn)差了些。反正我有許多個百年，終歸等得起。”

在那之后，五爪又開始云游四方，而他在十三歲的時候聽到父親斃逝的消息，秦國前來迎接他與母親，奉他為國君。

他離開邯鄲的時候，望了一眼，想五爪云游回來，看見他不在此地，是否會去尋找，想她云游回來后是不是已經(jīng)過了百年，想在她的百年之中，他是不是只是她眾多緣分中的一個。

他回了秦國，境況仍沒有怎么變好，世道虎狼環(huán)飼，王室中關(guān)于他私生子的丑聞一直沒有停歇。有人質(zhì)疑他是仲父的兒子，他的母親被人詬病淫亂不堪，母親的情夫甚至在酒醉時說自己是秦王政的假父。

這令他怒不可遏，想拔劍殺了他，卻始終按捺下。那位情夫被封做長信侯，得到太后的無上寵愛，越發(fā)得意起來，甚至狂妄到對王位也有了覬覦之心。在秦王政行加冕禮時，情夫發(fā)動了叛亂，他拿到太后的印信，攜數(shù)人直取王宮，雙方在咸陽交戰(zhàn)。

最后，自然是秦王政贏了。然而他雖然贏了，心中卻敗得一塌糊涂。在加冕禮過后的一個夜晚，他思慮著如何處置母親趙姬。

一個回首，五爪就坐在他的案桌旁，當(dāng)年瘦小的少年已經(jīng)成長為眉目如明月的男子，而她絲毫未變，他在微微驚訝后，突然紅了眼眶。自當(dāng)年父親棄他們離去，他再也沒有哭過，然而在她伸過手擁他入懷的那一瞬間，他落下了眼淚。

他自己的親生母親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這樣抱過他了，他說：“讓我最恨的，最傷心的，并不是那不自量力的家伙，而是我的母親，是不是默許了他的行為。聽說她為他生了兩個兒子，是不是她想讓他們坐上王位……”

“五爪，我永遠(yuǎn)也不要再見到她了?！?/p>

五爪第一次見到如此悲慟的他，她輕撫他的脊背，說道：“當(dāng)年我口中的蟄龍，就是你，未來的天下，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是扛起整個天道的人，是天道選擇了你，知道了這些，還有什么好在意的呢?！?/p>

他驚愕地抬頭，那一刻仿佛有什么在改變，從沒有人能觸摸到未來的命運(yùn)，而五爪這樣清晰地透露給他。之后，他徹底成為了一個殺伐決斷的男子，他的目的與心意從未如此清晰過，他的籌劃步步為營，野心驚人，整個天下仿佛只是等待著他浴血來取。

他無比相信五爪，相信幼年那個夜晚看到的一切，他知道那非人力可為。

五爪與他道別，他悵然過后，在第二日騎馬追出去十幾里。臣下?lián)鷳n他的安危，紛紛跟隨出來，卻見王上停在一片曠野之中，四顧茫然，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他在艱苦的行軍途中，也曾對心腹的臣子說起那個姑娘。那個夜晚，臣子笑道：“陛下莫不是酒喝多了吧?！?/p>

“怎么會呢。”他笑了笑。

這樣的話說得多了，人們也漸漸應(yīng)和他，口中說著：“陛下英明神武，自然有神物相護(hù)?！?/p>

不過，他看得出他們眼中的違心，分明沒有一個人相信。后來，他憑借著絕對的信念與堅持，果真按照五爪口中所說，統(tǒng)一六國，創(chuàng)下千古偉業(yè)。

他頗為得意：“朕早便說過了，這一切不過水到渠成。”

坐上世間最高的那個位子，萬民臣服后，許久未至的困惑在一個深夜到來——當(dāng)年她只說了自己的前半生，卻沒說一統(tǒng)天下后，自己的命運(yùn)又將如何。

最重要的是，他真想念她啊，就算她不知道那些困惑也沒關(guān)系，他真想見她一面啊。

起初那只是他一人的自言自語，后來臣子們?nèi)绾味颊也坏侥莻€在世間不存在的人。

他的心腹猶豫了許久，最終對他說：“縱然陛下聽了之后會處死臣，臣也斗膽說上一句，臣小時候出自民間，見識過許多江湖秘術(shù)，陛下說得那等奇異美景，恐怕也只是其中的一個手段?！?/p>

臣子為他還原了那個夜晚，在一輪碩大的明月下，山林之巔，果真有無數(shù)的魚兒翻騰飛躍。臣子說，這是方士的操縱之術(shù)，放眼看去，又有人遠(yuǎn)遠(yuǎn)地騰云駕霧，而這不過是借了月色的投影。

“我可是依她之言，做了這世間的九五至尊。”他說。

“沒有那番話，陛下也會做成九五至尊，”臣子跪地，“您忘了，她當(dāng)初可是邯鄲城的第一騙子，不過是她誆對了而已?！?/p>

“倘若那是真的，為何這么多年，她遲遲不敢出現(xiàn)？”臣子說。

四

后來，他仍然在說這件事。

多年后的某一天，派出去修建靈渠的人們回報，工人們在開鑿到仙門橋那一段時，突然有大量甘泉涌出來，漸漸匯聚成一條寬廣的大河。隨著水流，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有無數(shù)白肚紅鯉也挾裹其間。

百姓紛紛駐足在仙門橋上，猜測這是吉兆還是兇象，工人們當(dāng)下決定散開人群，可是那撥鯉魚，卻盤旋在江中，已經(jīng)有三日。

他立刻躬身前往，果真見到了那副盛景，她的下落也在此刻明了。當(dāng)年五爪為了安慰失意的他，假稱自己早已知道天機(jī)，他會是命定之人，而她不知這一句話會改變未來多少人的命運(yùn)。有法術(shù)高深的道士惱怒她攪亂人間，將她與同伴封在地底下長達(dá)數(shù)年。

天色在他的到來后出現(xiàn)了異樣，地上的龍氣牽引著天上的龍氣，鯉魚們知道時機(jī)成熟了，他果真又看到了兒時看到的那副景象，鯉魚們?nèi)缫粭l銀河，直達(dá)天府。

而這時，一只惡蛟沖出來，打散了這條銀河。惡蛟潛伏千年，也是為了等這回登天的時機(jī)——百年來最好的時機(jī)。鯉魚被惡蛟紛紛拍回水中，仙門橋上一道仙門初現(xiàn)端倪，眼見惡蛟就要扶搖直上，天子輕聲說：“取朕弓箭來?！?/p>

他蓄勢拉滿，對準(zhǔn)了惡蛟。今日的帝王手持寶器神弓，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不能跟數(shù)十年前少年的十字箭同日而語。一箭發(fā)出，仿佛鳳凰鳴叫，惡蛟雖然有千年修為，但是此刻站著的人間帝王，是萬物運(yùn)轉(zhuǎn)變化的氣運(yùn)巔峰，天下興衰，都在他一人之間。那氣勢驚人的一箭破山破水，惡蛟躲無可躲，避無可避，頓時元氣大傷。

此時，人們瞧見天際一片紫霞，有一條鯉魚越過仙門，化為飛龍，它的麟甲頭角美麗生輝，只是在眼睛上方有一道十字疤痕。

他這才笑了笑，對身旁目瞪口呆的心腹大臣說道：“你看到了嗎，飛起來的那只，那是朕的龍?！?/p>

從此，帝王再也不提他的龍與姑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