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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聽寒山半夜鐘

2018-01-31 19:26:17翎均
飛魔幻A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菡萏養(yǎng)父

翎均

楔子

江都水暖,臨近夏日暑氣蘊隆。衙役和仵作來談府催了數(shù)趟,張牙舞爪搖著蒲扇,齊說死者耐不住這酷熱的天候,堂尊委實是再拖不得了。

談汝衡卻仍是不為所動,拾履更衣慢條斯理,反倒教一旁翻線繡花的嫮生看急了,三兩下迎上前來替他束衽系帶,手勢嫻熟,小聲嗔怪:“知道你厭惡那地界,但好賴去看一眼,才能早些交差回來陪我去挑霞帔的緞子呀?!?/p>

這是他即將過門的妻,難得開口請求是怎樣也不好推拒的。如今她幾乎傾身偎在他懷中,而他只要低頭就能吻上她的眉心,可哪怕姿態(tài)這樣親密,他們卻感受不到對方的心跳。

并非盲婚啞嫁,也曾青梅竹馬,偏偏沒有的,是與琴瑟在御的表象相得益彰的愛情。

幸而他薄情,她寡義,彼此全不在意。

江南春風十里,處處多柔情,風月教坊可謂是星羅云布。有言道大淵的銷金窟,四斗在官,三斗言商,余下三斗攬盡江都百花香,說的就是沛川河畔艷名遠播的蒔花閣。

這樣一個王孫貴戚們魂思難忘的溫柔鄉(xiāng)發(fā)生命案,無怪乎刑部敦促得那樣緊。面對此等肥差,衙門諸人喜色呼之欲出,更襯得最前頭的談汝衡臉色肅冷到近乎凝重。

他自問學道參禪多年,終究還是做不到心無雜念。單是脂粉猶膩的香氣就已讓他吃不消,何況年輕貌美的鴇娘聞悉風聲后更是扭著纖腰湊上來,哭求官爺為她們家的花魁菡萏做主,腕子一路纏到了他肩頭,指尖輕拈,蟲蟻似的惹人心癢。于是他識趣地笑納——是習過武的底子,兩指恰到好處搭在那雙秀手的肯綮之處,只問了一句話:“你的手還要不要了?”

鴇娘電掣般縮回,好賴是見過大世面的,縱使冷汗涔涔也強作賠笑引著眾人往堂奧處去。

地窖里并排陳列著兩副擔架,談汝衡不假人手掀布細看,這是一對貧苦出身的養(yǎng)父女,死狀凄慘,皆因火油損毀不辨眉目。他莫名地深望進去,駐了神,衙役連叫幾聲堂尊都沒得到回應。

天下紛爭百年,多的是人家顛沛流離賣兒鬻女,因而鴇娘也并不清楚從別處高價買回的菡萏原本姓甚名誰。而她的養(yǎng)父年過不惑仍沒有正經(jīng)生計,終日流連賭坊,欠債無數(shù),從前將養(yǎng)女賤賣了不算,聽說她成了紅牌后還三天兩頭上門勒索,百般糾纏。

“決計是這惡棍又來討錢花,菡萏忍無可忍才同他玉石俱焚的?!兵d娘一揩眼角,咬牙恨恨地道,“這廝死有余辜,官爺可要快快定案,趁早將他碎尸萬段才好!”

他終于回神,直起身拂去官袍纖塵,面無波瀾地反駁:“誠然我也希望惡人就報,可世間真相從不會因民意而有所偏頗。菡萏姑娘的死,他是因,卻不是果?!?/p>

男人真正的死因并非烈火,而是刀傷,致命傷口的力道和所及高度皆出自女子之手。

結(jié)論是肯定的,菡萏親手殺了他的養(yǎng)父,旋即自焚。這亦是來前仵作交呈刑部的推斷,只待他點頭落印便可蓋棺定論。而他偏偏搖頭。

“你沒有同我說實話。”他如刀的眼鋒里容不得毫厘塵沙,所刮之處風華絕代的牡丹芍藥紛紛垂下枝蔓,“這里可是連洛京王親都甘愿遠赴而來一擲千金的上流之地,防衛(wèi)森嚴,怎會連一個上門要錢的惡棍都堵不???”

鴇娘以利當先自然只想著快快結(jié)案,因而嚅囁著不肯開口,最后還是和菡萏交好的小倌撲通一聲跪下,咬唇哽咽。

“因為她的養(yǎng)父不是惡棍……根本就是禽獸!”

嫮生執(zhí)白,落下最后一子:“死局。”

談汝衡的思緒從鯨杵撞鐘聲里蕩回來,良久后才緩緩笑開:“我開局執(zhí)黑占優(yōu),這樣算下來倒是我輸了。”

不久后就是二人成親之日,江都當?shù)仫L俗,良家子總要到清修之地住段時日,除塵去垢,好清清爽爽嫁作新婦。未承想他眼巴巴地冒雨趕來寒山寺,到頭來只是為了同她對弈一局,卻也始終心不在焉,如坐針氈。

“案子不順利?”她一雙秀手分撥黑白,啪啦啦往棋簍里丟,像冰雪粒子往心上輕脆脆地敲。他沉默頷首,神色悠遠,在未婚妻面前娓娓說起另一個女子,以嘆息的語氣。

菡萏最初被賣入風塵時,鴇子很快就在恩客怒氣沖沖的質(zhì)問下得知她并非處子,怪自己一時被她秀美的容顏蒙了心折了本,恨不得將她剝皮吞血,百般折磨不夠,還放任樓內(nèi)眼饞花娘多年的龜奴們輪番糟蹋她。

她在從前的花樓做著最低等的雜役,白天伺候灑掃,晚上清洗泔水桶。累到連呼吸都無力時還有更夫醉漢之流等在屋里,滿身污垢汗味熏天,不過丟幾個銅板就能將她扔到榻上折磨一整夜。沒人知道她是怎么熬過來的。

說來也奇怪,后來她漸漸混出名聲倒不是憑借姣好的皮相,而是靠一身儼然世家熏陶出的儀止。后來蒔花閣不惜萬金將她買下,原也以為她本是哪個沒落大家的小姐,奇貨可居。誰承想她榮膺花魁那天,自稱是她養(yǎng)父的男人找上門來,被當作騙子一扔數(shù)丈遠還不肯罷休,當著圍觀眾人的面大肆宣揚她不堪的過去。

這是被他從小侵犯到大的姑娘,他清楚她每處身體細節(jié),呈堂證供般不容推諉抹滅,品行敗壞的無賴根本不吝于炫耀自己的床笫之私。蒔花閣投鼠忌器,為保全名聲只能啞巴吃黃連,才任由他無盡壓榨。

“菡萏殺了她作惡多端的養(yǎng)父是情理中事。但我想不明白,一個人命途坎坷終見轉(zhuǎn)機,為何反倒會心灰意冷地選擇赴死?”

他的聲線很低沉,眼眸亦是天成的蒼涼,看人時異常專注,嫮生無處遁形,只得側(cè)過頭去,目光凝住雨后空山一池芙蕖上孕出的晶瑩水珠:“因為那樣不堪的一生,實在沒什么值得留戀的……去或留,生或死,怎樣都好,都沒有分別了。”

他沉吟片晌才問:“那么,嫮生,你選擇嫁給我,可也是因為如今心如槁灰,再無甚留戀?”

她愕然,流露出的倉皇印證了他的猜測。他不是不奇怪的,因為就在半月前,她仍在以死抗拒這樁婚事。他們的親事是幼時訂下的,端的是堂堂正正的兩廂情愿,只可惜兩小無猜的脆弱情愫到底經(jīng)不起年少離別的十年風霜摧殘。后來他跟隨父親顛沛南北,見慣生死,便也看淡了情愛。而她初臨韶華,與城北鄭家公子驚鴻一面,情定終生也算順理成章。endprint

偏偏嫮生的祖父裴公是個認死理的望族,非要履約從前結(jié)下的百年之好,而年初談汝衡因遭聯(lián)名彈劾貶謫至江都,又恰恰遂了老人的愿,于是不顧孫女哭求,鐵了心要辦這樁婚事。

聽聞嫮生與鄭公子漏夜私奔的消息時,談汝衡其實沒由來松了口氣。誰承想那夜暴雨忽至,鄭公子意外失足溺死在湍急的沛河,又誰承想嫮生經(jīng)此一劫在人前竟也不多悲痛,幾乎可以用安之若素來形容,如今端坐在他對面,更是再妥帖順遂不過的模樣。

“談郎這般問,大抵是我不夠福分伴君一生了?!?/p>

談汝衡深吸口氣,只道了聲“是我失言”的抱歉,便取了雨笠和斗篷要走。她自覺地貼上前,為他系好每根纏帶。他低眉垂首,久久凝睇那同心紐結(jié)的美好形狀。

不多久嫮生便從掃地小僧口中得知,之前與談汝衡在此相遇純屬是場意外。

他是殷勤香火的檀主,其實常來,卻一概避過她的禪房。而那回雨疏風驟,他誤入藕花深處,不巧被她撞見,才謊稱是來看她。她心細,某天順藤摸瓜地跟到曲徑通幽的盡頭,才知談汝衡竟瞞過刑部,將菡萏的尸身藏匿寺中超度,更欲以堪輿之術(shù)為她另擇福地入土。

木魚忽斷,驚覺夢中人,嫮生怔立原地,每根發(fā)梢?guī)缀醵荚谝蛐呷韬蛻嵟澏丁?/p>

即將成為她丈夫的人,竟對一個死人動了情——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情?

她想笑卻笑不出,想哭又哭不得,一時氣悶竟害了病,夢魘纏身。

談汝衡聞悉后來過幾次,她皆拒而不見,想以此令他意會到她的反常。此法頗有成效,不日小僧便敲門帶來贈物。她輕撫霞帔緞子,是最出彩的鸞鳳花樣,想著他那樣不通人情世故的人該是如何費勁地挑選女兒家的細致物事,笨拙地挽救討好,心下到底釋然了大半,陰翳多日的容色倏忽云銷雨霽。

小僧大約不知女子情緒瞬息萬變,因而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月余之后盼來了喜轎,去往談府的夜路卻迢迢漫漫,迭沓千山似有萬里長,攢著她的一顆心也孜孜汲汲,久難平復。好容易落定,攙她邁過三重檻的喜娘竭盡所能地漫天吹捧:“今夜夫人這妝扮,怕是從前蒔花閣里一眼千金的花魁都不能比肩呢!”

當真是致命一擊。

笑容僵在喜帕之下,她頓住步子,冷颼颼的涼氣從嘴角泄出來:“那看來,今夜姑爺怕是要做一回我的恩客了?”

話畢,她掠過不迭扇嘴的眾人,徑自掩門靜候。等了半宿,因公事延誤拜堂的談汝衡才緩緩來遲,站定她跟前卻久久不動作。她本就心悶,干脆不避忌諱自掀蓋頭,一時被雀躍的燈花迷了眼,渙散的瞳孔半天才凝聚,笑意也就堪堪僵在臉上。

這個往后要與她要舉案齊眉的男人,在他們的大喜之夜一身素服,容色冷峻疲憊不堪,以公務在身為由讓她且先歇下,轉(zhuǎn)身竟又要回衙門——與其說是衙門,不如說是寒山寺。

她忍無可忍,豁然站起,喚一聲“夫君”,趁他愣神之際撲進他懷中,接著心底一橫,索性去剝他的衣裳。

她為什么要妥協(xié)?為什么要因他生性淡漠一再退步?她既然已經(jīng)拋棄前塵決定嫁他,那么她就要成為貨真價實的談夫人,她會將這條路上的每一步都盤算妥當,自然也包括洞房。

他鎖眉,反按住她的手,她愈發(fā)不甘地掙扎,失了章法,兩人推推搡搡扯裂床幃按倒在大紅花簇的錦被上。她忽而淌下淚來:“莫不是我還比不過一個死人!”

聞言,他喉頭一緊。暫且逃避才能換得彼此相安,既然她非要點破,那他也不吝撕破這可有可無的夫妻情分。

“菡萏的衣飾幾乎被燒盡,但我還是發(fā)現(xiàn)了僅剩片縷的褙子,是左衽,而系帶的方式是極少見難解的死扣同心結(jié)。”

他們的唇近在咫尺,看上去仿佛最親密的親吻,可他呼出來的氣愈發(fā)寒涼,一寸寸都要凍到骨子里去。

“左衽者,蠻夷也,堂堂大淵子民若有人如是穿著,也該是死后由旁人更替。菡萏作為蒔花閣曲高和寡的門面,最擅風雅,不會不曉得這點,更何況一個紅倌人平日里為何會系出恩客幾乎無法解開的衣結(jié)?我猜應該是兇手更換她的衣裳時太過緊張倉促才留下的疏漏。”

他取出先前的官袍束衽和被杏花雨沾濕的斗篷放于她面前,死扣同心結(jié)的形狀如針尖般沒入血肉,霎時放空了她充盈面頰的紅潤。

“所以,嫮生,告訴我,你為何要殺了菡萏?”

她愈發(fā)驚恐,搖頭,支臂后退,他卻越逼越近,直至將她困在懷中方寸。

“不,或許我應該問,菡萏,你為什么要殺了嫮生?”

寒風入室,吹過的光陰拉得很長,她眸中攢著的躍動的火,終于平息于這句冰霜似的叩問下。不錯,菡萏——這個名字確實是她在蒔花閣里的花名。她籌劃殺了玷污糾纏她近二十年的養(yǎng)父已經(jīng)太久太久,直到兩個月前才終于在對方數(shù)著銀票得意洋洋轉(zhuǎn)身時得手。

她怎么也沒料到罪行會被撞破,而那人正是裴氏嫮生。為防東窗事發(fā),她才將其滅口,并易容成對方模樣金蟬脫殼,亦算是李代桃僵。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束手嘆息。

是聽說過的,眼前這光風霽月的男子就任于洛京御史臺時曾是如何公正無私,不講情面。他甚至不惜連貶數(shù)級,無懼暗殺通牒,也執(zhí)意將惡名昭著的靖王獨子就地伏法。從來沒有什么能左右他敏銳的直覺,也從來沒有什么能迷惑他的本心。

她不再作困獸之斗,只將前因后果細細道來。談汝衡登時發(fā)覺蹊蹺——嫮生這樣的大家閨秀,輕易不肯拋頭露面,又如何會出現(xiàn)在煙花之地,以致撞破她殺人的經(jīng)過呢?

“因為她要來找一同私奔的情郎。”她握拳抵在胸口,冷笑道,“只可惜和裴大千金廊前月下山盟海誓,沛川河畔交換文定之物的鄭公子,其實一直是蒔花閣的座上賓呢!”

困惑如暴雨前的烏云越疊越沉,在他漆黑的眸中沖出深不見底的漩渦。

“你一定在想,我不過是臨時起意才殺人滅口,為什么會對嫮生如此了解,對不對?我和她分明毫不相干,有別云泥?!?/p>

她揭下面皮,真容分明略遜一籌,卻有力量如鴻蒙初開般震進了他一去不返的最初記憶。endprint

這張臉,他原是見過的!只是太多年過去,他幾乎都要忘記了他喜歡過的姑娘的模樣。

“因為我才是真正的嫮生!是死去的那個女人從前設計了我,冒名頂替了我!她坐享本該屬于我的裴家小姐位置,而我無辜地替她受盡了養(yǎng)父的折磨和被賣進青樓的不堪!”

她霍然站起,眼中水光徜徉洶涌,只消一刻便能掀出驚濤駭浪來:“談郎,自小與你訂下婚約的,也本就是我啊……只是造化弄人,我們都被那些妄心之人貽誤了。”

他容色慘白地踉蹌退后,直到負手抵住桌面才勉強站住。果然如此,果真如此!

他其實從未忘記自己年少時在一個叫嫮生的女孩面前是如何緊張悸動,懵懂傾心。誰知后來暌違重逢,朝夕相伴,他卻無法再對她產(chǎn)生半點愛意。他原把一切歸咎于自身涼薄,卻不想天意從來高難問,他們陰差陽錯織就的,竟一直是旁人的嫁衣。

他初次見到嫮生的時候她不過六七歲,五官尚未長開,可眉眼清亮,櫻唇玉齒,仍是生動漂亮得不得了。父親常帶著他來拜訪摯友,抱著她愛不釋手,只恨膝下無女,胡攪蠻纏地問賢弟能否割愛。

對方聞言大笑:“談兄若不嫌棄,你我兩家共結(jié)百年之好,豈不更妙?”

談汝衡性格其實并不怎么隨父親,甚至自小就描摹出了容止寡淡的輪廓,卻也在大人們滿面紅光達成共識時,在心底默默說了一聲,好。

甫入夏,他迫不及待牽著她去看第一株綻放的池中新荷,急欲采擷相贈之時卻被她攔下來。點水蜻蜓款款飛過,少年情思畢露無疑,忽地就紅了臉,她的手指抵在唇間,嗓音又細又軟:“你聽見了嗎?”

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清寧,他點頭:“是花開的聲音?!?/p>

她雖小,玲瓏心思卻纖細如發(fā),洞察萬物有序的敏銳異于常人,分明笑得眉眼都彎了,卻又平白生出一絲惋惜來:“可娘說過,待我長大了有了雜念,便再也聽不見了?!?/p>

他哪里肯信,寬慰道:“以后無論春夏秋冬,但凡花開,我都陪你聽?!?/p>

以為一諾千金很容易,不過是年少太無知。世事無常,談父很快因不憚權(quán)貴,堅持嚴判信州刺史重罪而被遭貶謫,攜家遷往極北苦寒之地,越幾年郁郁而終。

之后再發(fā)生的事,便是談汝衡所不知的變故了。

裴家夫婦相繼殞命于一場肆虐千里的時疫,臨終前才告訴嫮生,他們并非尋常結(jié)縭的夫婦,而是受盡千夫所指的私奔,只因她作為醫(yī)女的母親出身寒微不為裴家所接受。本該無顏面對家族,可如今山窮水盡,也只能讓她試圖投靠祖父。

之前為治時疫耗盡了家財,嫮生所余的盤纏并不足以支撐這段漫漫長途,所以為了多尋些野菜瓜果充饑,她才犯險選擇走山路。

是在途經(jīng)江都以南的某處無名山頭,她遇見了被養(yǎng)父追趕的菡萏。

那時的菡萏還不叫菡萏,只是個無名無姓的狼狽小丫頭,無意撞見尋親的嫮生,跪在她面前哭求庇護。嫮生是再心軟不過的,也沒細問緣由,便在中年男人氣急敗壞地詢問自家閨女去處時,鎮(zhèn)定地往小丫頭藏匿洞穴的相反方向指了去。

可哪怕嫮生轉(zhuǎn)達了已經(jīng)安全的訊息,小丫頭還是不肯放松警惕,執(zhí)意要在此處再藏上幾日。江都多雨,山洞長年積水,潮濕陰冷,嫮生憐憫她的處境,將所剩無幾的干糧三七劃分,少的那份留給自己。

小丫頭瑟瑟發(fā)抖地牽著她的衣袖懇求相陪:“這里黑,我怕……”

嫮生本就懼怕那肖像中冷酷無比的祖父,想著能拖一日是一日便應下了。卻不知老人一生打拼,失道寡助,如今膝下寂寞,聽聞愛子的死訊后更是追悔莫及,早已派出數(shù)十家丁找尋這僅存的血脈。

他們沿著城鎮(zhèn)打聽,遍尋不得,就在絕望到瀕臨放棄時,裴家的滄海遺珠才捧著信物姍姍來遲。那是一串刻有族徽的鳴玉禁步,是這百年高貴門楣的獨有象征,裴公久久摩挲,手指摳出了血都不肯停,抱著他合浦還珠的孫女泣不成聲。

小丫頭在老人懷里挑眉,得償所愿地笑出聲來。

因迷藥的藥勁強烈,嫮生昏迷了足有五日。她是從一副粗糙的肩膀上醒來的,通身虛弱酸軟,所以就連驚叫都顯得纏綿無力。男人扛著她,粗聲粗氣地罵:“晦氣東西!既然你放走了我閨女,那么往后就由你來伺候老子!”轉(zhuǎn)念不知又想到何處,忽然笑得詭異,“看樣子還是好人家嬌養(yǎng)出來的小姐,不曉得嘗起來會是什么滋味……”

嫮生聽不明白,只顧手腳并用地掙扎哭喊,男人旋即便隨手將她拋進草叢之中。

山間入夜如墜冰窖,泠泠寒風呼嘯挾裹而過,月落西坡,星子亦隱而不見。天作蓋地為廬,一切都輕易被掩蓋,汩汩鮮血淌進土壤,滋養(yǎng)了罪惡的野草瘋長成林。

夜的底子紅了。

嫮生的苦痛并未到頭。

除了享用她的身體,養(yǎng)父還用棍棒教會了她如何洗衣做飯。她被關(guān)在不見天日的陋巷里,只能學會以有限的條件最大程度地保護自己。死扣同心結(jié)就是其中一種,它的系成方式復雜,解開更是耗時費力,有時養(yǎng)父從外頭歸來喝得醉醺醺,抱著她摸索半天解不開,也就作罷了。

還有一次,她憶起母親曾傳授過食物相克的醫(yī)理,在燉羊肉時摻進南瓜碎末,沉浸酒肉聲色的中年男子身子本就虛浮,食后更是胸悶氣短,臥床不起。她瘋狂逃離,歷經(jīng)千難萬險才跑回裴府。

看門的家仆起先認定了她是訛錢的乞丐,卻又對她熟知去世少爺名姓和喜好的事實困惑不已。進退兩難間,府苑照壁后盈盈繞出一位錦衣環(huán)佩的女孩,如今眾星捧月的處境造就了小丫頭昂首曼步的姿態(tài),若非家仆著意提醒求問,她高高在上的眼神本是看不到嫮生的。

目光交錯的須臾,對方驚駭?shù)枚溉簧?。嫮生自是不怕當場對峙,但她被精心澆灌出的純良天真,又怎是貧民窟里摸爬滾打闖出來的人精的對手?

小丫頭登時痛哭不止,將所做過的卑劣事跡全盤嫁禍給嫮生,入木三分,字字詳實,由不得人不信。裴公本就對這認定的孫女愧疚良多,聞訊趕來時看到她哭得氣都喘不上來更是心疼不已,壓根不聽嫮生辯白,當即坐實了她招搖撞騙的來因,命人將她攆走。endprint

嫮生精疲力竭地倒在泥濘里,本想著這樣死了也好,養(yǎng)父卻又不知從哪里得到消息找來,用牛車將她拉回家后變本加厲地凌辱虐待。再后來他玩膩了,犯賭癮時手頭又委實很緊,便以江都炙手可熱的燈船女市價將她賣進青樓。

“后來的事你都聽說了,花高價買梳攏的恩客發(fā)覺我并非完璧,這條賤命又添了賤名,其后朝朝暮暮任人玩弄折辱,生不如死?!眿褟募ち业那榫w中抽身而出,眼神空洞,平靜地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不相關(guān)的事,“我不怕死啊,真的不怕……這樣不堪的一生,死亡該是件多么奢侈的幸事。”

“可在我死之前,有些恩怨必須了結(jié),有些虧欠必須清算。官府給不了我公道,上天也給不了我公道,我只好親力親為。現(xiàn)下我心愿已了……談郎,你要判我死罪嗎?”

光陰何其殘酷,將她淬煉成如今的模樣。她從前的柔軟化鐵為刀,一面為生,一面是死,她將兩難鄭重地交付到他手中。他該怎么辦?

從前的他是沒有軟肋的,只有自幼相伴的嫮生,她是失而復得的例外。他錯過陪她分擔苦痛的時光那樣長,而如今的他難道不該履約完成那共聞百花靜放的承諾,而是將她推上斷頭臺,聽鍘刀霍霍斷送她卿卿性命嗎?

中空的滿月凝成一團紅黃的濕暈,婚房內(nèi)大紅喜燭的燭芯燃到了盡頭,“啪”的一聲自顧掐滅了燈花,紅綃帳上繡著數(shù)對交頸相握的鴛鴦,被他反手按倒的酒杯正源源不竭地散發(fā)二十年女兒紅純釀的清香。

一切都在無聲地提醒,他不僅是秉公無私的大淵官吏,他亦是一名尋常的丈夫。

“卷宗結(jié)案我會親自裁定,真相不會再有人知道?!?/p>

他再度走近,衣袂拂風恍若凌波乍現(xiàn),以沉著氣場穩(wěn)住她不寧的心緒。他抬起她的下巴,喃喃喚了聲她的名字,聽來卻是情意拳拳,再與從前不同了。他的唇很冰很涼,觸上她額間花鈿的剎那卻仿佛洪荒之中的開山火種,劈天蓋地,橫沖直撞,燒得她體無完膚。

“再也不會了。”他的承諾是漂泊浮萍泅渡凄風冷雨后終見的漁火炊煙,嫮生抬頭看他,鼻尖酸楚,已是淚眼朦朧。

“嫮生,我再也不會讓你受苦了。”

談汝衡辦事向來滴水不漏,何況刑部有意早作結(jié)案,嫮生惴惴不安的心終歸放了下來。

有時她神往地聽著丫頭修剪花枝時笑談府中伉儷恩愛種種,不覺漫笑開來,才知自己早已浸在這段脈脈溫情中,無法脫身。

只要沒有公事,他幾乎時時陪在她身邊,親手烹飪她素愛的佳肴,陪她共品清風明月。可就在某個把酒簪花的尋常日子里,她目光錯落鏡中恩愛的表象,嘴角的笑隱隱沉了下來。

他們至今不曾圓房。他體貼她的過往,怕她心中有結(jié)——這個借口用了無數(shù)次,睿智如他不會看出她強迫自己改掉了系死扣同心結(jié)的習慣。

也曾討好,引誘,卻始終隔著兩件褻衣,如距天涯。這本該囿于床幃間的秘辛漸漸為下人們所洞悉,明面上自不敢提,稀稀疏疏的嘲諷卻如蚊吟,暗地里叮得她皮肉俱癢。

她分花拂柳經(jīng)過,不露聲色,掩上門盈盈坐回屋內(nèi)的梳妝臺前,久久端詳菱花鏡里的美人,對峙一般,眼神凌厲,不語。佛曰心誠則靈,她已將靈魂拱手獻上,為何還是換不來心滿意足?她細細撫上這張重見天日的臉,慢慢地竟浮出一抹冷冽的笑意來,明知故問般低聲道:“嫮生啊,你說這是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自己根本就不是嫮生。從前的她沒有名字,受盡養(yǎng)父凌辱,好容易移花接木當了裴家小姐,卻被摯愛的男子背叛,推進沛河溺亡。

她恨之入骨,誓不罷休,這股意念過分強烈,甚至支撐她繞過了鬼門關(guān)。

再度醒來竟回到多年前的江都以南,無垠暗夜下的森冷山間,氣喘吁吁扛著她的養(yǎng)父將她放下細細打量,眼神瘋狂而陌生,然后忽地將她按在身下。

自己居然陰差陽錯地俯身到了正值豆蔻的嫮生體內(nèi)。

她在承載對方所有記憶的同時意會到,那么如今真正的嫮生應當占用著她的身體,順利回到了裴府。她不免嗤笑,當面對質(zhì)時只要將自己前世所做過的卑劣事跡栽贓出去,心性柔軟含蓄的嫮生必然百口莫辯,屆時大小姐的位置還是會原封不動回到自己手中。

誰承想一路披星戴月趕到裴府,才知人的本性竟能腐化得這樣快,頂著小丫頭皮相的嫮生嘗到了榮華富貴的甜頭,歷練出的精明殘忍勝過想象中百倍。

她比前世的嫮生更加凄慘,裴府家丁承命后幾乎將她活活打死。

那時她躺在血污里,沒有哭,倒是笑了,這頓毒打敲醒了她重生后應當完成的使命——她要親手果報。養(yǎng)父,前世的愛人,還有惺惺作態(tài)實則虛偽可鄙的嫮生,一個都不能放過。

她做到了,可謂天衣無縫,斬草除根,而助紂為虐的便是今世唯一的意外。這個叫談汝衡男人分明極端明察正直,卻也難逃情深不壽。她利用著,也沉淪著,焉知哪日不會真正進駐他的心。只可惜世局動蕩,他職責所在難免愈發(fā)繁忙,不見蹤跡。大抵不過十余天不見,竟也如別三秋。

動了心的女子,意志總是格外薄弱。她不得不承認這點,從與日俱增的虛無感和進食的補藥可以判斷,她病了,或因相思,或因求而不得,悅己者不在,連往日鏡中的秀美容顏都近乎灰白無光。

下人的閑言碎語誘使她再度想起了寒山寺里那個女人,竟是至今尚未下葬。她躲在屋內(nèi)聽聞此事,霎時氣血上涌——談汝衡何等人物啊,他其實從未放下對她的懷疑,而她居然被他輕易迷惑,束手待斃。

她驚坐而起,才知是噩夢,因體虛之故冷汗浸透了輕紗褙子,長吁良久勉強平復,聽得身后傳來再熟悉不過的清淺呼吸。她乍喜轉(zhuǎn)身,探手輕觸竟激寒入骨,浮腫滑膩,是在水中長時間浸泡才有的體征。那人突然翻過身來將她壓倒,死死扼住她的咽喉。她驚恐欲死,裂帛般嘶啞地崩出兩個字來:“孝?。 ?/p>

可鄭孝琛明明早就死了啊,是她親手將他推進了沛河,眼睜睜地看著他奮力掙扎絕望至死。如今這已死之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質(zhì)問:“為何……害我……”

她只覺痛快,痛快得都要笑出聲來:“因為你該死!”endprint

上一世當他為了別的女子將她推入沛河活活淹死時,天知道她有多絕望。后來她如法炮制,不過應了因果循環(huán)。就在她逐漸掌握了角力的上風時,另外兩位死在她手下的人竟次第出現(xiàn),攥緊她的四肢,貪婪地吸空她所剩無幾的神魂。其中下手最狠的莫過于被毀了容的嫮生,幾乎恨不得撲上前來將她肌骨都啃噬殆盡,不知饜足,仿若惡鬼。

意識渙散殆盡的同時,這三人的身影亦逐漸模糊,仍是紅綃高掛的喜房亦褪了秾艷的色澤,身上錦緞和懸掛霞帔俱化作粗麻海青,長日來食用的珍饈本也只是清淡素齋,而那些竊竊私語的丫鬟家丁,不過是纏繞禪房前松木杏花的蝶蜂。

窗外空山月,處處照人形,這分明就是她出嫁前曾居住的寒山寺禪房。

原來自始至終都是黃粱一夢,自她于婚前走進這里,便再也沒有出去過。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的臆想和心魔。

江都根本就沒有良家子嫁人前入寺院清心的習俗,不過是談汝衡一直在誘導她步步踏進這個死局,用假意柔情渙散她的神魂,直至再無還手之力。

無數(shù)次羞斂紅妝的菱花鏡碎裂在地,她生機已斷,如瀕死的魚奮力撲騰喘息,用盡最后一絲氣力審視水月鏡花中的自己。

驀然想起那年江都之南山路相遇,這張臉的主人通身綾羅,自以為大度的施舍,不食人間煙火的純善,都無比虛偽可憎。嫮生分明處處不如她,究竟憑什么永遠高她一頭去?所以,本就妄想逃出生天的她偷取了那枚禁步,理所當然地取而代之。

有何不可?后來她大小姐不也當?shù)孟衲O駱?,儀容舉止也教江都世家貴女們競相模仿嗎?她不過明珠暗投,缺的只是一個飛上枝頭的契機罷了。

“可我還是不甘心,前世孝琛分明先遇到我,先愛上我,而你已是最下賤的青樓女子,為何還會一眼就勾走他的心?最后他不肯同我在一起,甚至喪心病狂到把我推進沛河,也全都是因為你!”

“到了今世我終于親手殺了你,為何偏偏又出現(xiàn)一個談汝衡對你念念不忘。我究竟……哪里不如你?”

終其兩世,她以為的所得所想,仍是嫉妒,不甘,惶惶不安。

臨了,她還是沒有名字,沒有親人,也沒有愛情。

山寺再起鐘鳴,余響穿透霧靄縈繞山間,恍若化境般不辨今夕,談汝衡這才發(fā)覺手中黑子竟已摩挲得滾燙,不堪再握。眼前還是雨中對弈的那盤棋局,下了這樣久,直至終局他才知道,其實落子的那刻他就輸了。

他學道多年,早已參破即將嫁給他的姑娘并非良善,甚至不是現(xiàn)世中合該存在的靈魂。佛門之地清氣最盛,魍魎無處遁形,因而他選擇在此處窺探真相。何況她本就是由俗塵怨氣凝聚而成,道行極淺,因而今世才會寄錯身體。

凡人并沒有如此強烈的愛恨,只有罪業(yè)深重之人,反被害死后才會因復仇之念太過而穿越古今,說到底還是不知饜足,欲壑難填。而她神魂散盡之前,被她害死的那三人竟也能穿越古今前來找她尋仇,想來那個被毀了容的,下手最兇狠的女子,罪業(yè)定不會少于那兩個男人。

從頭至尾他根本無須作為,她也注定會魂飛魄散——因為當初她在蒔花閣殺了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

兩個“嫮生”,其實沒有一個是他的嫮生。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只是不肯信,不愿信,非要親自入局,傷透了身心,卻仍是得不到答案——年少時遇見的嫮生,他所愛著的那個人,她的魂魄究竟在何處?

夜風低拂冷落的青燈,他垂眸靜思良久,未覺伶仃向壁恍惚間多出一重倩影來。

再抬眼一別經(jīng)年,他從那溫柔的嗔眉笑眼里看到自己清癯寡淡的形容,連微笑也平添惘然飄忽,嘶啞地喚了幾聲,最后還是放棄了。

他的嫮生聽不到,也看不到他,她大概是一抹意識,應他所求來作最后的告別。

面對著同樣一張臉,不經(jīng)意間的目光交匯,他終于聽見死寂多年的心鮮活地跳動起來。她眼中仍躲藏著稚童般的無邪,因無憂常懷安寧,此間無可取代,終于令他釋然。

那樣悲慘的人生,與其要她親身一一經(jīng)歷,不可避免地心性變質(zhì),從而換得與自己長相廝守的契機。莫若希望她早已十方俱滅,無生無死,無喜無悲。

苑外芙蕖花開,亭亭照水,聲響的脈搏紋理一概清晰可聞。

仿佛那年谷雨初荷,蜻蜓點水微瀾,攪碎年少如水遐思,大夢終醒。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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