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凱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李開先(1502-1568),字伯華,自稱中麓子、中麓山人或中麓放客,山東章丘人,是明代著名的文學家和戲曲作家。他“七歲善屬文,讀書一見輒成誦,又即知聲律吟詠之學”[1]1033。嘉靖八年(1529),李開先二十七歲,進京赴考,中進士。次年,被委派在戶部任事。三十歲時,授戶部主事,后又歷任吏部考功司主事、稽勳司員外、文選司郎中、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館等職。他為人正直,執(zhí)法嚴明,敢于直諫,拒絕賄賂鉆營之徒。平日里,他與王慎中、趙時春、唐順之、呂高等七人詩酒唱和,并稱“嘉靖八子”。后因抨擊批判夏言內(nèi)閣的腐敗政治,被削職為民,與他處于同一時代的戲曲家馮惟敏曾稱贊他:“完全名節(jié),不降志隨邪!”[1]1034四十歲時,李開先返回故鄉(xiāng)章丘,修建亭園、藏書樓,并與同鄉(xiāng)好友喬龍溪、袁西野等人結(jié)成詞社。自此以后,一直過著著作的生活。隆慶二年(1568),李開先患脾病,不久離世,享年六十六歲,代表作有傳奇《寶劍記》《斷發(fā)記》,散曲《中麓小令》《四時悼內(nèi)》《臥病江皋》,院本《園林午夢》《打啞禪》,雜著《詞謔》《畫品》《詩禪》等。
《寶劍記》是李開先戲曲方面的重要代表作,其與梁辰魚的《浣紗記》、王世貞的《鳴鳳記》,并稱“明中葉三大傳奇”?!秾殑τ洝肥菍Α端疂G傳》的改編加工,主要取材于《水滸傳》第七回“豹子頭誤入白虎堂”到第十一回“林沖雪夜上梁山”這段故事。兩者一為傳奇,一為小說,相較之下,雖然有很多不同之處,但也可以明顯看出《寶劍記》對《水滸傳》的繼承印跡。
《水滸傳》第七回至第十一回寫“林沖落草”這段故事所涉及的主要人物,在《寶劍記》中都有提到,其承擔的角色和起到的作用也基本沒有變化。
林沖:《水滸傳》中的林沖是“林沖落草”這一故事里的主人公,他綽號“豹子頭”,生得“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八尺長短身材”[2]97,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妻子是張氏,岳父是張教頭,好友是陸謙、魯智深,頂頭上司是太尉高俅?!秾殑τ洝穼α譀_主要人際關(guān)系的概述與《水滸傳》基本類似,但又有所補充。傳奇提到,林沖姓林名沖,字武師,汴梁人氏,父親叫林皋,原為成都太守,不幸早亡,母親健在,且與林沖、張氏住在一起。另外,傳奇對林沖的為官履歷也有所交代,林沖先為征西統(tǒng)制,曾因毀謗大臣之罪被貶為巡邊總旗,后又做了禁軍教師,在故事最后被封為都統(tǒng),兼管軍務破虜將軍。
張氏:《水滸傳》中的張氏常以“林娘子”代指,其丈夫是林沖,父親是張教頭,貼身丫鬟是錦兒,最后被高太尉威逼親事,自縊而亡。張氏在“林沖落草”這一情節(jié)中起著關(guān)鍵作用,但出場次數(shù)極少,小說對她的描寫也十分吝嗇。《寶劍記》中的張氏叫張真娘,其主要人際關(guān)系與《水滸傳》相似。在推動劇情發(fā)展方面,她的地位較《水滸傳》有所削弱,但作者有意褒揚,不惜花重筆進行刻畫,這使她的個人形象更趨飽滿,成為《寶劍記》中僅次于林沖的第二號人物,最后被冊封為洛陽郡夫人。
錦兒:《水滸傳》中為張氏女使,張氏兩次被調(diào)戲時,都由她傳話給林沖,在張氏自盡之后嫁人。《寶劍記》中亦是張氏女使,其事跡與《水滸傳》稍有不同,林沖落難后,高朋調(diào)戲張氏,在高朋的淫威下,她代替張氏嫁給高朋,為保全名節(jié)自縊而亡,最后被封為義烈貞姬。
林母:《水滸傳》無此人,《寶劍記》中為林沖母親,姓李,聞得林沖落草梁山后,為了不連累兒媳張氏,自縊而亡,最后被冊封為賢德夫人。
寶劍(非人物):《水滸傳》中為寶刀,是林沖誤入白虎堂的導火索?!秾殑τ洝分袨閷殑?,林沖祖公公林和靖傳留,是推動整個故事發(fā)展的一條主線。
魯智深:《水滸傳》中原為經(jīng)略府提轄官,后出家為僧,與林沖交情甚厚,林沖落難后,曾在野豬林救下林沖,并護送林沖至滄州?!秾殑τ洝分幸嗳缡恰?/p>
公孫勝:《水滸傳》中為梁山一百單八將之一,綽號“入云龍”,他在落草梁山之前與林沖并未結(jié)識?!秾殑τ洝分泄侔輩④姡c林沖為好友,曾在滄州救下林沖,后棄官。
王婆:《水滸傳》“林沖落草”故事無此人?!秾殑τ洝分袨榱譀_家鄰居,林母自縊身亡以后,曾給予張氏極大幫助。
王進:《水滸傳》中為東京禁軍教頭,“九紋龍”史進的師父,因得罪高俅,逃至延安府?!秾殑τ洝分幸酁闁|京禁軍教頭,后違抗高俅命令放走張氏與王婆,逃至延安府。
高俅:《水滸傳》中原為一浮浪子弟,后成太尉,深得皇上寵幸,無惡不作?!秾殑τ洝分幸嗳缡?,其結(jié)局與《水滸傳》不同(后面詳述)。
高朋:《水滸傳》中的高衙內(nèi),號“花花太歲”,高俅的干兒子,曾調(diào)戲張氏?!秾殑τ洝分薪懈吲螅渌论E同《水滸傳》。
陸謙:《水滸傳》中為高俅府內(nèi)虞侯,林沖好友,后設(shè)計陷害林沖,被林沖刺死在山神廟?!秾殑τ洝芬嗳缡恰?/p>
富安:《水滸傳》中為高俅府內(nèi)虞侯,后設(shè)計陷害林沖,被林沖刺死在山神廟?!秾殑τ洝芬嗳缡?。
除了主要人物設(shè)置方面,在故事情節(jié)上,《寶劍記》也繼承了《水滸傳》很多內(nèi)容。《水滸傳》第七回“豹子頭誤入白虎堂”,主要寫高俅設(shè)計陷害林沖。高衙內(nèi)在岳廟里調(diào)戲張氏未果后,又派心腹陸謙將張氏誘騙至陸謙家里進行調(diào)戲,此次又未成功,高衙內(nèi)便憂郁成疾,太尉高俅為滿足兒子心愿,便設(shè)下計策,以比刀為名將林沖騙至府內(nèi)白虎節(jié)堂?!秾殑τ洝返诰懦鲋恋谑怀龀幸u《水滸傳》中這一故事,寫的也是林沖誤入白虎節(jié)堂,其基本情節(jié)與《水滸傳》相類似,但事情起因與《水滸傳》出入頗大(后面詳述)。另外,《寶劍記》中的這一情節(jié)又增加了些許內(nèi)容,在林沖誤入白虎節(jié)堂之前,作者巧妙增設(shè)了第十出“解夢”,這一出為接下來的事情劇變作了鋪墊性的預知。
《水滸傳》第八回“林教頭刺配滄州道,魯智深大鬧野豬林”,寫林沖被高俅陷害后發(fā)配滄州,由董超、薛霸兩名官差押解,因兩人收受高太尉賄賂,便企圖在野豬林殺掉林沖,幸好魯智深趕上,才救得林沖一命?!秾殑τ洝返谑鲋恋诙鲆灿写藘?nèi)容。稍有不同的是,關(guān)于林沖刺配滄州的原因,《寶劍記》較《水滸傳》又有了更為詳細的補充?!秾殑τ洝返谑鲋潦顺鲋刑岬?,林沖在誤入白虎節(jié)堂后被關(guān)押在大牢,張真娘救夫心切,瞞著婆婆寫下冤詞,去冤鼓樓前自刎,朝廷這才批準開封府尹楊清辦理此案。正所謂“高殿師縱子淫亂,楊府尹決斷分明”[1]751,林沖這才幸免于死,被發(fā)配至滄州從軍。
《水滸傳》第十回“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陸虞侯火燒草料場”,是林沖個人人生命運的重要轉(zhuǎn)折點,也是林沖個人性格變化的重要轉(zhuǎn)折點。小說講了林沖在發(fā)配滄州以后,再次遭到高俅等人的陷害,陸謙、富安賄賂滄州牢城管營、差撥,設(shè)法派林沖去看守大軍的草料場,因大雪壓塌草廳,林沖只好到附近的山神廟暫住一夜,卻湊巧聽到了陸謙、富安等人的談話,得知自己差點被他們害死。當奪命的利劍再一次指向自己,壓抑在林沖內(nèi)心深處的仇恨終于得到了空前爆發(fā),他怒不可遏,提槍殺死三人,最后在走投無路之下落草梁山?!秾殑τ洝返谌鰧懘饲楣?jié),與《水滸傳》相比,其過程略有刪減,事情起因則較為詳細,《寶劍記》第三十出至三十二出,詳細交代了此次林沖被害的具體原因,高朋欲得到張真娘,他為了讓真娘對林沖死心,就派陸謙、富安去滄州加害林沖。傳奇詳細寫了他們密謀的整個過程,這在《水滸傳》中是看不到的。
“忠奸斗爭”是《水滸傳》的重要思想之一,其突出表現(xiàn)為招安與反招安的斗爭,以宿太尉和張叔夜為首的忠臣力主對梁山起義軍進行招安,以高俅、童貫等為代表的奸臣竭力反對招安?!端疂G傳》第八十二回寫道:“寡人聞宋江等,不侵州府,不掠良民,只待招安,與國家出力。都是汝等嫉賢妒能之臣壅蔽,不使下情上達,何異城狐社鼠也!”[2]1024當梁山起義軍正式接受招安以后,朝廷方面又出現(xiàn)了信任這支起義軍與消滅這支起義軍截然相反的兩派,“忠奸斗爭”仍在持續(xù)。《水滸傳》第八十二回,樞密使童貫給皇帝奏道:“這廝們雖降朝廷,其心不改,終貽大患。以臣愚意,不若陛下傳旨,賺入京城,將此一百八人盡數(shù)剿除,然后分散他的軍馬,以絕國家之患?!盵2]1036這一計謀恰巧被忠臣宿太尉得知,宿太尉上奏皇帝讓梁山起義軍去征遼,這才解救了這場危機。待征遼結(jié)束后,宋江等梁山好漢本該受到朝廷封賞,卻遭到了蔡京、童貫等人的拖延。后又征田虎、征王慶,直至最后征方臘成功后,宋江等人才受到封賞。盡管如此,“忠奸斗爭”仍不能作為整部《水滸傳》的主旨,梁山好漢與貪官污吏、地主豪紳的對立更多的屬于封建地主階級與被壓迫人民之間的對立,并不能簡單地將其歸為“忠奸斗爭”的表現(xiàn)。因此,“忠奸斗爭”只能算是《水滸傳》主要思想之一。
繼《水滸傳》之后,明代李開先的《寶劍記》承襲了“忠奸斗爭”這一思想。其第一出中的【鷓鴣天】已表明了主旨:“一曲高歌勸玉觴,閑收風月入吟囊。聯(lián)金綴玉成新傳,換羽移宮按舊腔。誅讒佞,表忠良,提真讬假振綱常。古今得失興亡事,眼底分明夢一場?!盵1]751《寶劍記》中的林沖是忠良之士的代表,他幼承父業(yè),習讀詩書,曾在軍門立下大功,官任征西統(tǒng)制之職,“因見圓情子弟封侯,刑余奴輩為王,小人撥弄威權(quán),盜竊名器”[1]752,就上書彈劾高俅、童貫等奸臣,結(jié)果被貶為巡邊總旗。后來,幸蒙張叔夜舉薦,才做了禁軍教師。雖然他官卑職小,卻依然心懷天下,胸中充滿了無限的報國熱情。他痛恨在朝高俅等人“撥置天子采辦花石,荒淫酒色,寵幸妓女李師師,致使百姓流離,干戈擾攘”,雖“每懷苦諫之心”,卻“愧少回天之力”[1]757。在妻子的勸說下,他決定再次上書彈劾高俅等人。表曰:
提典羽林軍提轄官臣林沖謹奏……今宣尉使童貫,乃刑余小人;太尉高俅,實斗筲末器。濫叨重任,不輸蹇蹇之忠;久玷清班,大肆營營之計。奸細結(jié)為心腹,賢良視若寇仇。欺君誤國,奸比趙高;擁眾盜兵,權(quán)傾董卓。異卉珍禽,蠱惑圣志;土工木作,靡費民財。以致星彗沖天,旱蝗遍地。禍將不測,事豈宜遲?伏愿皇上,或加兩觀之誅,或效三苗之竄,以迴天變,以答人心。臣誠惶誠恐,稽首頓首上言。[1]762
這篇表章言辭犀利,矛頭直指高俅、童貫等奸臣,忠奸斗爭十分激烈??墒?,這次上書并沒有發(fā)揮實際作用,高俅和童貫非但沒有收斂,雙方的斗爭反而愈演愈烈?!秾殑τ洝返谑怀?,寫豹子頭誤入白虎堂;第二十出,寫魯智深大鬧野豬林;第三十三出,寫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第五十出,寫高俅父子被碎尸萬段。以林沖和高俅的斗爭為代表的忠奸斗爭一直不斷持續(xù)著,其作為主旨思想,貫穿于整部傳奇的始終。一些曲詞也可以為證:
第二出,【醉翁子】:豪放,匣中寶劍無塵障,知何日誅奸黨?自獎,雖不能拜將封侯,也當烈烈轟轟做一場。[1]753
第四出,【武陵春】:弓掛扶桑無用處,英雄人已白頭?;⒍俘垹巶€個休,不如一笑得封侯!堪恨當年奸佞者,接踵亂神州。胡塵風起暗龍樓,長嘆為君憂。[1]757
第二十出,【玉交枝】:蒼天聽啟:愿林沖死為厲鬼,森羅殿上誅奸輩。那時節(jié)去報親幃。千里英魂不復歸,數(shù)莖殘骨終拋棄。[1]789
第五十出,【滾繡球】:你有秦趙高指鹿心,屠岸賈縱犬機。待學漢王莽不臣之意,欺君董卓燃臍。但行處弦管隨,出門時兵甲圍。入朝中百官悚畏,仗一人假虎張威。望塵有客趨奸黨,借劍無人斬佞賊,一任你狂為。[1]844
《寶劍記》是由《水滸傳》改編而來,除了在人物設(shè)置、故事情節(jié)、忠奸思想等方面繼承了《水滸傳》中的很多內(nèi)容之外,《寶劍記》又有所創(chuàng)新。這使《水滸傳》“林沖落草”的故事以一種新型的面貌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令人耳目一新,久久難忘。其創(chuàng)新之處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
《寶劍記》中的林沖較《水滸傳》發(fā)生了很大變化。第一,由被動忍讓到主動出擊?!端疂G傳》中的林沖重在隱忍,他是沉默的,低調(diào)的,抑郁的,只要敵人不危及自己的生命,他也絕不反擊。有人認為,“林沖一生,只是一個怕字”[3],這句話很準確地概括了林沖個人的性格特征?!端疂G傳》第七回,當林沖看見有人調(diào)戲妻子,正要打時,“卻認得是本管高衙內(nèi),先自手軟了”[2]99。這里的“軟”不僅僅是寫林沖手軟,更從側(cè)面烘托出林沖性格的軟弱。林沖在被貶至滄州的路上,受盡了董超、薛霸的折磨,他也一味地忍受著,不敢有絲毫反抗。《水滸傳》中的林沖只有兩次大的抗爭,一是第十回,寫林沖殺死陸謙、富安等人,一是第十九回,寫林沖在梁山火并王倫,而這兩次抗爭也都是林沖被逼到絕境時的無可奈何之舉?!秾殑τ洝分械牧譀_卻發(fā)生了質(zhì)的蛻變,面對黑暗勢力的壓迫,林沖由被動忍讓變?yōu)橹鲃舆M攻?!秾殑τ洝返诙觯?/p>
下官姓林名沖……因見圓情子弟封侯,刑余奴輩為王,小人撥弄威權(quán),盜竊名器,因諫言一本,乃被奸臣撥置天子,坐小官毀謗大臣之罪,謫降巡邊總旗。幸蒙張叔夜舉薦,做了禁軍教師,提轄軍務。[1]752
從這里可以看出,林沖曾因看不慣奸臣的所作所為,向皇上諫言,結(jié)果卻以“毀謗大臣之罪”被貶官。即便這樣,他也并沒有向黑暗勢力妥協(xié),《寶劍記》第六出,寫林沖再次上奏彈劾高俅,當黃門大人勸阻他時,他卻言道:“我林沖職分雖微,圣上寵恩難報,今日死且不避,懼那奸黨怎的?”[1]763這與《水滸傳》中軟弱隱忍的林沖形象產(chǎn)生了鮮明對比。
第二,由草莽英雄到忠臣義士。關(guān)于這一點,今人評價道,《寶劍記》把“草莽英雄的性格士大夫化了”[4],這里指的正是林沖。《水滸傳》中的林沖是一個武夫的形象,他性格急躁、沖動、好武,一見到魯智深就要與之結(jié)為兄弟,一見到娘子被調(diào)戲就要動手打人,一見到寶刀就忘記了家中的煩惱。他沒有什么大局觀念和雄心壯志,只想與妻子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他與高俅的矛盾是源于高衙內(nèi)調(diào)戲林娘子,實則是屬于自己與高俅的私人恩怨。與之不同的是,《寶劍記》中的林沖成為了一名心憂天下的忠臣義士,他胸懷壯志,有著較高的政治理想抱負。他與高俅的矛盾也不是出于私人恩怨,而是源于“忠奸斗爭”的不同立場,林沖是朝廷忠臣的代表,他曾先后兩次彈劾高俅等奸臣,其出發(fā)點是為君為國。到了第三十七出“夜奔”,林沖被逼至絕境時,他也是“專心投水滸,回首望天朝”[1]817。即便是身至梁山,林沖的愿望也是“專望招撫,再報君恩”[1]825。他記恨的只是高俅、童貫等危害朝廷的奸臣,對于皇帝卻并沒有絲毫怨恨,而且一直稱其為“明君”,這是中國古代“忠君”思想在封建士大夫心靈世界的深刻滲透,也從側(cè)面反襯出林沖憂國憂民的高貴形象。
《寶劍記》中的張氏較《水滸傳》有了更大變化。在《水滸傳》中,張氏常以“林娘子”代指,她漂亮賢惠,看重貞潔,出場次數(shù)雖少,卻是推動劇情發(fā)展的重要人物。因為她漂亮,被高衙內(nèi)調(diào)戲,才有了林沖誤闖節(jié)堂一事,并最終逼得林沖走投無路,落草梁山。聶紺弩先生說“《水滸》全部都是輕視婦女的”[5],恐非虛言。到了李開先《寶劍記》,張真娘(林娘子)形象已較《水滸傳》更趨深刻、形象、具體化了,她賢惠端莊、愛夫敬母、深明大義,在林沖擔心官小言輕、有心上諫卻又猶豫不決時,是她勸說夫君要為國盡忠、正直敢言;在林沖被騙入節(jié)堂、打進牢獄之時,是她瞞著婆婆寫就狀詞、擊鼓訴冤;在婆婆身死、無錢下葬之時,是她典賣金釵、為母送終。她曾自盡三次,雖都被救下,卻給人以極大的心靈震撼。第一次是為夫申冤,期望能借自己的死引起朝廷重視,為林沖洗脫冤屈;第二次是不甘被高衙內(nèi)欺辱,為保全名節(jié)尋個自盡;第三次是千里尋夫不成,孤苦無依,寧愿選擇自盡與家人團聚?!秾殑τ洝分械膹堈婺锍闪艘粋€有血有肉、豐富飽滿、個性鮮明的忠貞人物,儼然中國古代封建女性的楷模。這其實反映的是李開先個人的封建價值取向,也是其有意為之。
在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脈絡(luò)方面,《寶劍記》對《水滸傳》雖有繼承,但也有所調(diào)整。先看《水滸傳》中“林沖落草”情節(jié)的發(fā)展脈絡(luò):
高衙內(nèi)調(diào)戲張氏——林沖誤入白虎堂——林沖刺配滄州——魯智深大鬧野豬林——林沖棒打洪教頭——林沖風雪山神廟——林沖雪夜上梁山。
《寶劍記》中的內(nèi)容較《水滸傳》更加豐富,根據(jù)情節(jié)發(fā)展的先后順序,可大致勾勒出一條主線:
寶劍出匣——林沖上奏——林沖解夢——誤闖節(jié)堂——林沖入獄——真娘探監(jiān)——擊鼓訴冤——刺配滄州——魯達救兄——真娘受辱——高朋害病——富安獻計——林沖除奸——林沖夜奔——林母自盡——真娘葬母——義聚梁山——真娘求死——錦兒代嫁——錦兒自盡——千里尋夫——義釋真娘——梁山起兵——真娘出家——梁山招安——冤仇終報——破鏡重圓。
相較來看,《寶劍記》的故事情節(jié)更加豐富,其繼承了《水滸傳》“林沖落草”的發(fā)展主線,同時又有所調(diào)整和增刪,比如高衙內(nèi)調(diào)戲張氏一事,在《水滸傳》中位于故事發(fā)展的開端,其對整個故事的發(fā)展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而在《寶劍記》中,這件事卻被安插在林沖刺配滄州之后,其地位和影響已較《水滸傳》大大削弱了。再比如《寶劍記》中“林沖上奏”“真娘探監(jiān)”“擊鼓訴冤”“林母自盡”“真娘葬母”“錦兒代嫁”“千里尋夫”“真娘出家”等情節(jié),在《水滸傳》中是看不到的,其對豐富情節(jié)內(nèi)容、填充人物形象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水滸傳》“林沖落草”這一情節(jié)的中心矛盾是林沖和高俅之間的矛盾,矛盾的根源是高俅的干兒子高衙內(nèi)調(diào)戲林沖的娘子張氏。高俅身為朝廷重臣,林沖的頂頭上司,當他得知兒子高衙內(nèi)調(diào)戲林沖娘子張氏以后,不僅沒有對兒子進行嚴加管教,反而縱容其子的所作所為,諸如誘騙林沖至白虎節(jié)堂,買通董超、薛霸殺害林沖,火燒草料場等事,這都是在太尉高俅的默許下進行的。林沖與高衙內(nèi)之間的矛盾就轉(zhuǎn)成了與高太尉之間的矛盾,其作為這段故事的中心矛盾推動著情節(jié)一步步地發(fā)展。從表面來看,《寶劍記》的中心矛盾與《水滸傳》相類似,矛盾雙方都是林沖和高俅。但是,兩者卻有實質(zhì)性的區(qū)別。在《水滸傳》中,林沖與高俅的矛盾源于高衙內(nèi)調(diào)戲張氏,實際上為兩者私人恩怨,屬于“小我”。而《寶劍記》中的林高矛盾已不再僅僅局限于林沖和高俅兩個人,而擴展為以林沖為代表的忠臣和以高俅為代表的奸臣之間的矛盾,其源于忠奸兩大勢力的相互抗爭,屬于“大我”?!秾殑τ洝返诙觥咀砦套印浚骸昂婪牛恢袑殑o塵障,知何日誅奸黨?自獎,雖不能拜將封侯,也當烈烈轟轟做一場?!盵1]753匣中“寶劍”即暗示著林沖自己,掃除奸黨、為國建功是林沖的政治理想,為了實現(xiàn)這一愿望,他曾先后兩次彈劾高俅、童貫等奸臣,其出發(fā)點是為國為君,并不摻雜與高俅個人的恩怨情仇。高朋調(diào)戲張真娘一事也發(fā)生在林沖被貶滄州之后,此時的林沖并不知情。也就是說,《寶劍記》中的林沖是一心為公的,他與高俅等奸臣的矛盾是源于忠奸斗爭兩大陣營的不同立場,中心矛盾的根源和實質(zhì)已較《水滸傳》有了極大轉(zhuǎn)變。
《寶劍記》“林沖落草”故事的起因與結(jié)局較《水滸傳》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變化,這是《寶劍記》創(chuàng)新的又一重要方面。眾所周知,《水滸傳》中“林沖落草”故事的起因源于高衙內(nèi)調(diào)戲林沖的娘子張氏,林沖與高俅父子結(jié)下冤仇,這才有了“豹子頭誤入白虎堂”“魯智深大鬧野豬林”“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等情節(jié)?!端疂G傳》中這段故事的結(jié)局并不美滿,林沖在刺配滄州之后再沒見過妻子張氏,后在隨梁山大軍征討方臘之時,染上風癱,留在杭州六和寺養(yǎng)病,半年后不幸病故。妻子張氏被高太尉威逼親事,為保全名節(jié),自縊而死。高俅、童貫等依然在朝為官,享受著榮華富貴。《寶劍記》與《水滸傳》明顯不同,其起因于“林沖上奏”。他向皇帝諫言,高俅、童貫等奸臣大興土木,采辦花石,“搔動江南黎庶,招致塞上干戈”[1]762。這件事情得罪了高俅、童貫等奸臣,他們便一起設(shè)計陷害林沖?!秾殑τ洝返慕Y(jié)局與《水滸傳》截然相反,梁山在接受朝廷招安后,林沖被加官二級,后又被封為都統(tǒng),兼管軍務破虜將軍,妻子真娘被封為洛陽郡夫人,女使錦兒被封為義烈貞姬,林母被封為賢德夫人,高俅父子落得個“割腹剜心,碎尸萬斷”[1]844的下場。林沖大仇得報,且能與妻子真娘破鏡重圓,獲得封妻蔭子的高級別待遇,這與《水滸傳》是截然不同的。
改編是一次新的創(chuàng)造,中國古代的很多戲曲都是通過其他文學藝術(shù)樣式改編而成的,李開先《寶劍記》就是比較成功的例子。呂天成《曲品》評:“才原敏贍,寫冤憤而如生;志亦飛揚,賦逋囚而自暢。此詞壇之飛將,曲部之美才也?!盵6]從某種程度上說,由《水滸傳》改編而來的《寶劍記》是有其進步性與現(xiàn)實意義的,它在明代戲曲史上的價值不容小覷。
首先,《寶劍記》凸顯出明中葉反封建專制統(tǒng)治的社會思潮。與《水滸傳》“官逼民反”的主題相比,《寶劍記》的主題主要表現(xiàn)為“官逼官反”,兩者雖只一字之差,其折射出來的反封建性程度卻是天壤之別。由“民”到“官”,其造反的性質(zhì)已發(fā)生極大轉(zhuǎn)變。誠然,《水滸傳》中的梁山好漢也有朝廷官員在內(nèi),如林沖、關(guān)勝等,但下層平民占據(jù)著絕大多數(shù),其歸根到底仍是一場反抗北宋封建專制統(tǒng)治的農(nóng)民起義?!秾殑τ洝分械姆捶饨ㄐ詣t主要集中于林沖一個人身上,他的身份是“官”,而非“民”。概言之,林沖屬于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一員,他是有著較高社會地位的。那么,從原則上來講,林沖與高俅等人應屬于同一個陣營,是不應該有什么沖突的。可是,當林沖看不慣高俅的作為時,他依然上書彈劾高俅,高俅也三番五次設(shè)計陷害他,直至逼反林沖。試想:連官員都忍受不了朝廷昏聵起身反抗,下層民眾又怎能忍受?這就給人以很大沖擊,其表現(xiàn)出來的反封建性也就更加強烈。
其次,《寶劍記》反映了明代中后期個體生命的思想解放與自我意識的覺醒。明中葉以后,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商品經(jīng)濟開始萌芽,人們越發(fā)注重個性的張揚與自我意識的表達。這與明代興起的“陽明心學”也有很大關(guān)系?!瓣柮餍膶W”肯定人欲,強調(diào)人的主觀能動性,其興起之后,贏得了人們的廣泛接受,長期以來被“程朱理學”束縛的人欲終于得到了空前的釋放,這對明代后期的思想大解放起著很大的推動作用。李開先顯然受到了這一影響,他在《寶劍記》中塑造的林沖就是個“個性解放”的角色。林沖身為朝廷官員,居然起兵造反,公然與朝廷對抗,當他帶兵包圍汴京時,朝廷迫不得已降旨招安,為了表現(xiàn)誠意,還將高俅父子解送軍前,讓林沖報仇。在與朝廷談判招安的事情上,林沖顯然握有更大的主動權(quán),《寶劍記》第五十出,當林沖見高俅父子仍未解來時,言道:“左右,傳吾將令,兵不許前進,亦不許后退??从惺裁慈藖??!盵1]842林沖的強勢態(tài)度倒像是在“逼宮”,這在古代封建社會可是誅滅九族的大罪,是不可想象的?!秾殑τ洝啡绱丝坍嬃譀_形象,顯然是一次挑戰(zhàn)權(quán)威、突破傳統(tǒng)的深刻實踐,同時也是一次對個性解放思想的有力弘揚。
再次,《寶劍記》是李開先個人心靈世界的直接映現(xiàn)。李開先所處的時代,正值明代正德、嘉靖年間,這段時期的社會政治極其黑暗,前有宦官劉瑾專權(quán),后有夏言、嚴嵩父子把持朝政,他們結(jié)黨營私,無惡不作。李開先為官以后,清正廉明,還曾投身于反權(quán)奸的斗爭,后被免官打回原籍。盡管如此,李開先仍是“寸心猶戀闕”,他依舊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夠回到朝堂為國效力,這與《寶劍記》中的林沖“專心投水滸,回首望天朝”[1]817的性質(zhì)是一樣的。雪簑漁者在《寶劍記序》中寫道:“是以古之豪賢俊偉之士,往往有所托焉,以發(fā)其悲涕慷慨抑郁不平之衷?!盵1]749顯然,《寶劍記》就是李開先抑郁不平、復雜矛盾的心靈映射,作品中的林沖實際上就是現(xiàn)實中的自己,當官,罷官,又寄希望于復官,這正是李開先內(nèi)心所企望的。姜大成在《寶劍記后序》也說道:“古來抱大才者,若不得乘時柄用,非以樂事系其心,往往發(fā)狂病死。今借此以坐消歲月,暗老豪杰,奚不可也?”[1]852李開先所謂的“樂事”就是創(chuàng)作傳奇《寶劍記》,這句話實際上指出了其創(chuàng)作《寶劍記》的動機。
李開先借“水滸”故事成功改編了一部傳奇《寶劍記》,其與梁辰魚的《浣紗記》、王世貞的《鳴鳳記》齊名,在明代曲壇占有著舉足輕重的位置,并稱“明中葉三大傳奇”。這三部傳奇中“鮮明的忠奸對立觀念、強烈的政治參與意識和深廣的社會憂患意識,成為明清傳奇的重要主題,遺澤后世,厥功非淺”[7]。盡管如此,《寶劍記》也是有其不足之處的,前人評價其“生硬不諧”,“以致吳儂見誚”[8],也有人評價“且此公不識煉局之法,顧重復處頗多”[9],這些評論雖也有失考量,但還是值得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