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大學 西語學院,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埃萊娜·西蘇是法國當代著名的學者、作家。她本人拒絕女性主義,因為在她看來,女性主義者都是在男權(quán)體系下主張權(quán)力的改良主義者,而西蘇自己則拋棄整個男權(quán)體系。由于西蘇致力于推翻父權(quán)制和解放女性,所以她在學界一般被視作女性主義者。西蘇于1974年在巴黎第八大學創(chuàng)立了女性研究中心和女性學博士點,并于20世紀70年代中期發(fā)表了一系列研究女性問題和“女性寫作”的作品:與卡特琳娜·克雷芒(Catherine Clément)合著的《新生兒》(La jeune née,1975),論文《美杜莎的笑聲》(Le rire de la Méduse,1975),《性或頭?》(Le sexe ou la tête?1976),以及著作《來參加寫作的女人》(La venue à l’écriture,1977)。以上提到的四個文本是互相重復的,有時候同一個段落會同時出現(xiàn)在兩個文本當中,這是西蘇的策略,旨在鼓勵讀者對其作品進行非線性閱讀。[1]102在《新生兒》中,西蘇提出“女性寫作”(écriture féminine)的概念,這一概念后來出現(xiàn)在給西蘇帶來世界性聲譽的論文《美杜莎的笑聲》中。本文將從女性氣質(zhì)、“母親”和身體三個角度闡釋西蘇的“女性寫作”。
20世紀60年代末和70年代在法國的第二次女性主義運動浪潮中,上半場是以波伏娃為代表的普遍主義思想占上風,下半場則是以西蘇為代表的差異主義思想占上風。西蘇的論文《美杜莎的笑聲》成為法國甚至西方第二次女性主義浪潮的重要參考文本。該論文最初發(fā)表在雜志《弓》(L’arc)第61期上,這一期的主題是《西蒙娜·德·波伏娃與女性斗爭》(Simone de Beauvoir et la lutte des femmes)。然而,波伏娃在這一期中明顯受到“虐待”。一方面,這一期的論文并沒有完全認同波伏娃的女性主義思想;另一方面,這一期讓人記住的名字,不是波伏娃而是西蘇。西蘇繞過了波伏娃與女性斗爭這一主題,有意要超越波伏娃的女性主義思想。
波伏娃和西蘇都面對著古老而強大的父權(quán)制,其意識形態(tài)是二元對立,它導致等級化,為男尊女卑辯護。波伏娃試圖證明女人和男人在本體論上的平等,指出女性的低下是整個文明造成的,鼓勵女性擺脫女性氣質(zhì)和無節(jié)制的生育,通過參加社會勞動獲得獨立和解放,達到與男人的事實平等。實質(zhì)上,波伏娃是在倡導女性通過抹殺女性氣質(zhì)來達到與男性的相似,以便上升到男人的高度,這本身就暗含著女性氣質(zhì)的低等。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lǐng)域也是如此,波伏娃認為,女性作家由于受到整個傳統(tǒng)的壓制,沒有像男性作家那樣把握整個世界,質(zhì)疑既定世界,與世界抗辯,而是更傾向于書寫自我與自我的狹小世界。[2]567-577波伏娃認為,解放的女性會像男作家一樣書寫。[2]578這事實上也是在認定男作家的書寫代表了普世性。
而西蘇則拒絕在二元對立體系內(nèi)爭取女人與男人的平等。她致力于推翻整個父權(quán)制及其二元對立體系,打破等級制度,擁護多元和開放,構(gòu)建思考和書寫女性問題的新方式。她反對波伏娃等人倡導的無性化寫作,主張重新發(fā)掘女性氣質(zhì)的價值并號召書寫女性氣質(zhì)。其實,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一些法國女作者用不同的表述來形容同一現(xiàn)象的不同方面。除了“女性寫作”之外,還有“女人的寫作”(écriture de femme)、“婦女性”(femellitude)、“像女人/男人一樣寫作”(écriture comme une femme/un homme)、“作為女人的寫作”(écriture en tant que femme)、“雌性寫作”(écriture femelle)、“女人—寫作”(écriture-femme)。[3]494《美杜莎的笑聲》最終成為“女性寫作”和女性氣質(zhì)的政治、理論和審美宣言,它清楚地宣告了后波伏娃時代的女性尚未清晰表達出的意愿。
在《美杜莎的笑聲》一開頭,西蘇就用命令式號召女性參加寫作:“婦女必須參加寫作,必須寫自己,必須寫婦女?!盵4]188西蘇意識到,女作者的無性化寫作實質(zhì)上是在遵照男性制定的寫作規(guī)范。西蘇揭示寫作與理性傳統(tǒng)的一脈相承:“它的確就是那同一種自我愛慕、自我刺激、自鳴得意的菲勒斯中心主義。”[4]193西蘇拋棄整個菲勒斯中心主義傳統(tǒng),號召在寫作中嵌入女性氣質(zhì)。西蘇沒有給“女性寫作”下定義,因為定義容易導致封閉。但她確定的是,女性寫作不是由作者的生理性別決定的,因為一些男性的書寫也散發(fā)著女性氣質(zhì)。在《美杜莎的笑聲》中,西蘇把讓·熱內(nèi)的《豪華葬禮》樹立為男作家書寫女性氣質(zhì)的榜樣;在腳注中,西蘇再次提及讓·熱內(nèi),并把他跟柯萊特、杜拉斯一起視為20世紀僅有的描述女性氣質(zhì)的法國作家。與此同時,西蘇也反對西方傳統(tǒng)的雙性氣質(zhì),認為它是源自男性的閹割恐懼,為了維護男性的榮耀。西蘇提出另一種雙性:“每個人在自身中找到(repérage en soi)兩性的存在,這種存在依據(jù)男女個人,其明顯與堅決的程度是多種多樣的,既不排除差別也不排除其中一性?!盵4]199由于歷史和文化的原因,男人要維護陰莖的單一榮耀,傾向于拒絕女性氣質(zhì)。而女人不被閹割情結(jié)困擾,更容易接受雙性氣質(zhì),因此,西蘇認為雙性寫作更有利于女人。
西蘇重視聲音、身體和向他者開放自己的能力,這些是“女性寫作”的構(gòu)成部分。一方面,女性寫作與聲音的關(guān)聯(lián)暗含著與“母親”的親密關(guān)系,從而演繹出“白色墨水寫作”這一概念;另一方面,對身體的重視則演繹出“身體寫作”的概念。下面來分析這兩個概念:
首先,“女性寫作”與聲音的關(guān)聯(lián)。西蘇把言說的女人整體上看作是聲音:“她通過自己的身體把想法物質(zhì)化了;她用自己的肉體表達自己的思想?!盵4]195寫作只是言說行為的延伸,因此在幻想或無意識層面,所有的女性文本都貼近聲音,貼近語言的肉感,遠超出男性的文本。在女性言說和女性寫作中回響著歌聲,每個女人都鮮活地保存著愛的聲音。每個女人的聲音不僅是她自己的聲音,更是來自其心理的最深層結(jié)構(gòu):她的言語成為她所聽到的歌聲的回響。歌聲在西蘇的文本里是反復出現(xiàn)的隱喻:“聲音,法律之前的歌聲,出現(xiàn)在呼吸沒有被象征切斷并在分離的權(quán)威下整合進言語。這是最深度的、最古老的、最令人喜愛的拜訪?!盵5]172陶麗·莫伊把西蘇理論中的聲音解讀為母親的身體。[1]114母親在這里也是一個隱喻,西蘇把它理解為無名、善的源泉。西蘇把伴有母親奶水的前俄狄浦斯空間比作在女性寫作中回響的歌聲的源泉,在女人那里總是多少保存著母親的奶水,她是用白色墨水書寫:“在婦女身上,總是多多少少有母親的影子,她讓萬事如意,她哺育兒女,她起來反對分離?!盵4]196
女人同聲音關(guān)系緊密,因為女人不像男人那樣壓迫“母親”:“沒有一個女人像男人那樣為自己高筑對抗沖動的壁壘?!盵5]173西蘇的聲音概念類似于茱莉亞·克里斯蒂娃的“符號”概念。很顯然,西蘇和克里斯蒂娃都通過“母親”來彰顯女性主體和女性特殊性。西蘇認為應該重新思考同“孩子”的關(guān)系。在文本外的現(xiàn)實世界,如果說波伏娃為代表的普遍主義思想揭露了資本主義和家庭主義迫使女人生育這一現(xiàn)實,那么,這種揭露和謹慎不應該成為一種新形式的壓迫。
關(guān)于“女性寫作”與身體的關(guān)聯(lián),西蘇聲稱“女性寫作”會讓女人作出一些決斷和改變,這在女性的歷史上是必不可少的,有兩個密不可分的層面:一方面寫作可以找回女性的身體,另一方面寫作可以讓女人奪回話語權(quán)。對西蘇而言,女人離自己的身體更近,男人因為受到成功的誘惑而遠離身體。女人應該書寫自己的身體,通過自己的身體去書寫,解放自己的身體,因為女性身體長久以來被覆蓋、被審查、被沒收:“我們一直被擯拒于自己的身體之外,一直羞辱地被告誡要抹殺它,用愚蠢的性謙恭去打擊它,我們成了那老傻瓜詭計的犧牲品?!盵4]201寫作可以重新贏回自己的身體,實現(xiàn)女性與其性欲去審查化的關(guān)系,還給她自己的力量、財產(chǎn)、樂趣、器官,還給她被封起來的巨大的身體領(lǐng)地。由于女性性欲遠不是同一的或同質(zhì)的,而女性的想象域是取之不盡的,召回身體,就是召回一種被壓抑已久的力比多沖動,讓無意識的巨大資源噴涌而出。建立寫作與身體的關(guān)系,便能夠發(fā)明一種打破封閉、等級、修辭、布局和編碼的語言。這樣的寫作被認為是建立了被多種聲音穿越的多元領(lǐng)域,它通過移動詞語的通常意義來引入多重意義,令我們發(fā)現(xiàn)不一樣的世界。
事實上,身體寫作并不是西蘇的發(fā)明,20世紀的男作家們也在書寫身體,包括女性身體。西蘇的先鋒之處在于,號召女性自己來書寫女性身體,甚至連波伏娃也對沖破禁忌來書寫女性性欲的女作者表示欽佩:“我認為應該鼓勵這種大膽,這種語言的激烈,因為這是自由的一種形式,并且這是女人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并承擔它的一種方式?!盵6]574波伏娃認為這也是消除女作家面對男作家的自卑情結(jié)的方式。[6]575
西蘇的“女性寫作”理論旨在顛覆整個菲勒斯中心主義,打破等級和封閉。西蘇通過強調(diào)寫作與身體和聲音的聯(lián)系,號召回到想象域,回到前俄狄浦斯階段。這個階段的嬰兒尚未習得語言,象征秩序尚未建立,因此也尚未有壓抑。另一方面,女性身體的力比多沖動是寫作的無窮源泉。當然,西蘇的理論不免帶有矛盾性和局限性:第一,西蘇的主張是去歷史和去政治的,顯得遠離實踐,不可避免地帶有烏托邦色彩。雖然在19世紀和20世紀女性處境獲得了極大的改善,女性獲得了從未擁有過的諸多權(quán)利,但女性總體上還沒有達到與男性的事實平等,仍然需要女性團結(jié)起來去爭取更多的權(quán)利,而不是僅限于在無意識領(lǐng)域進行文本游戲。第二,在西蘇的理論文本中存在著矛盾和沖突,把寫作當作女性本質(zhì)阻礙了針對文本性的解構(gòu)視野。[1]126女性的處境使得女性看待世界的方式跟男性不同,但這不是女性特有的審美。第三,誠然,母性是女性氣質(zhì)的代表,但在西蘇的文本中,把女性氣質(zhì)完全等同于母性是值得商榷的?!斑@種把母性等同于前俄狄浦斯結(jié)構(gòu)的方式意味著自然化,它把母親—女性限制在子宮—自然,那里尚未有文化。難道,女性寫作是一種‘母性寫作’?”[7]5顯然,這落入了本質(zhì)主義的陷阱。
綜上所述,“女性寫作”的歷史功績在于把女性過去被視為殘缺的地方變成優(yōu)勢,使女性重新獲得作為女性的自尊。但是,宣揚女性氣質(zhì)并不一定要拒絕整個男性世界,同時要防止對女性刻板印象的重新開發(fā),防止女性重新被封閉在母性和家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