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琴
(蘭州城市學院 文史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著名評論家雷達先生創(chuàng)作了相當數(shù)量的散文,這些散文無論形與質(zhì)都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視野,不僅為他贏得了多項文學獎,也為文學史留下了一筆寶貴的財富。筆者大致將其分為這樣幾類:(1)童年及故鄉(xiāng)記憶;(2)有感而發(fā),是心靈在場和生命體驗的產(chǎn)物,這部分包括許多篇旅行記;(3)親歷者的歷史記憶,這是雷達先生獨特的個人經(jīng)歷對歷史的貢獻,也是本文討論的重點。本文凡引用雷達先生作品皆出自《雷達自選集-散文卷》、《皋蘭夜語》和《黃河遠上》,下不一一注出。
一
在討論第三類之前,筆者先來談?wù)劦谝缓偷诙悺!哆€鄉(xiāng)》應(yīng)該屬于第一類:童年和故鄉(xiāng)記憶。文章記錄了一段回鄉(xiāng)經(jīng)歷,從記憶中的童年到如今鄉(xiāng)村的現(xiàn)狀,我們看到的是一顆拳拳之心。扯不斷的親情血脈,20年分離的隔膜,鄉(xiāng)民自足生活中的新鮮脈動,尤其打動筆者的是一種樸素、真摯,貼合我們西北人情感表達特點的含蓄、內(nèi)斂又心動于中的情懷?!班l(xiāng)賢第二”在故鄉(xiāng)感到的隱隱的失落感與長期留居京華前呼后擁的反差,鄉(xiāng)親敬酒之后自顧自聊閑天的隔膜,以及本家侄女的新想法都鮮活地描畫出了北方農(nóng)村不變中的變,變中的堅守?!缎玛栨?zhèn)》、《多年以前》等均屬于此類,敘述兒時記憶,敘述父親和母親,敘述對故鄉(xiāng)天水和蘭州的種種認識,家族記憶與民族記憶交織,鑄成一種獨特的生命密碼。
雷達先生散文的第二類是有感而發(fā),與歷史人文緊密相連,是心靈在場、生命體驗的產(chǎn)物。我們常說,真正的文學應(yīng)是生命體驗的產(chǎn)物,是來自生活深處的心靈在場的情感表達。雷達先生散文中有相當一部分數(shù)量的作品都可歸入此類。如《論疼痛》,“疼痛是靈敏的,它是生命發(fā)出的尖銳警報”,“誰藐視生命,疼痛就出來干預誰”;“疼痛又是公正的”,大人物和普通人的疼感并無二樣;“疼痛還是智慧的”,讓近于迷失的心靈如醍醐灌頂,學會重生輕物,順乎自然;“疼痛更是多情的,它能使人變得敏銳、清醒,喚起人道情懷,回復本性良知,哪怕只是一瞬?!爆F(xiàn)代醫(yī)學的進步是否使人類的抗擊打能力大大退化了呢?“疼痛之襲來,與其說是在提醒人注意疾病,毋寧說在提醒人注意以靈魂為主的生命狀態(tài)若何?!薄拔乙幌蛴蟹N探究人的內(nèi)心奧秘的欲望”,“文化傳統(tǒng)和精神根基才是更穩(wěn)定、更深層的支撐力”,“精神的存在有待一雙精神的眼睛去發(fā)掘。”《論幽默》、《論尷尬》、《論牢騷》等均屬此類。
雷達先生不但探究國人,也探究洋人,《置身西西里》恰似一次精神遨游,作者遨游在意大利文化的海洋中,從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到建筑雕刻繪畫音樂,甚至歷史傳說,腦子中的諸多儲備這時一起參與了這次文化之旅。體悟“任何一個民族,要在歷史長河的驚濤駭浪中前行,就必然有它的文化根系。精神動力和宗教信仰,這些東西沉埋在集體無意識的深層,雖然時移事遷,它那基本的框架卻不會改變,向真向善向美的精神不會絕滅?!?/p>
雷達先生曾借用胡適先生“有什么話,說什么話”的名言來闡述自己對散文內(nèi)容選擇的見解?!奥爮男撵`的呼喊,這就有可能說出新話、真話、驚世駭俗的話,‘人人心中有,個個筆下無’的實話”,但這并不排斥開掘、提煉、升華的重要。散文要有真情實感,關(guān)鍵要看是什么水準的真情實感?!短焐系脑啬恰烽_篇提到曾為某作者寫過序,當年因為其風格介于先鋒和尋根之間不好把握,是硬著頭皮寫的,如今再見面卻好像已成了一種功勞,雙方都感慨萬端。這個細節(jié)讓筆者動容,沒有粉飾,只有一種打動人心的樸質(zhì)真切。作者和同行朋友流連在扎尕那的美景之中,“然而,塵世的另一只手從山外伸來,輕輕地拍打我們,小聲說,快回去吧。”詩情畫意流淌于字里行間,年過花甲的作者并沒有掩飾自己的激動,竟直接抒情了:“啊,高聳入云的扎尕那”,這聲呼喚中蘊含著多少驚嘆與感喟,“我的心是多么矛盾:我寫文章,希望人們知道扎尕那的美,但我深知,一旦知道的人一多,蜂擁而至,它立刻就會變色變味?!奔润@嘆于扎尕那的美,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又怕知道的人多了會毀損她。一顆真摯透明充滿了矛盾與猶疑的心宛然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他“希望知道扎尕那的人越少越好,迭部的變化越緩慢越好”,“但愿我的筆不要無意中傷害了你的純潔無瑕和絕世之姿。所以我決定,關(guān)于你,只寫此文,再也不寫了,看不到的人就不要看了?!睕Q絕之心中包含了多少未盡的情誼和愛惜,對此讀者只能細細意會了。
雷達先生擅長從自我體驗的角度,發(fā)現(xiàn)獨特的美學體驗,如對硅化木的觀察:“若說它是石頭,分明呈現(xiàn)著樹的形貌,那彎曲的樹干,鼓突的樹皮,回旋的年輪,以至樹節(jié)結(jié),都跟真正的樹樁毫無兩樣;若說它是樹樁吧,其硬度、質(zhì)地、重量分明又是一塊道地的頑石?!睂Υ怂挥筛袊@到:“這真是生命與石頭的絕妙交合,生命鉆進了石頭,遂化為永恒。”“這生死之謎作為極大的懸念,作為永恒的悲劇美,久久郁積在我的心間。我迷化石,主要就是迷的這種不可索解的美感?!惫杌尽安豢伤鹘狻钡慕^世之美對作者造成一種心靈的沖擊,作為讀者的筆者心靈也同時被沖擊,“看啊,一批物種滅絕了,另一批新的物種又崛起了,開拓,發(fā)展,變異,進取,真是前仆后繼,生生不息。誰的抗災變能力強,誰就是勝利者?!彼晒杌韭?lián)系到人類的宿命,“知道了這一宿命的人類,至少應(yīng)該學會尊重規(guī)律,善待生靈,強化自身,切莫過早地被文明閹割了生機?!痹凇段以诎<鞍葜]法老》一文中他感慨:“任何一種生活都有它的意義,就看能不能感悟到一點人心的真實和生命的韻味?!笔前?,人人眼中有,個個筆下無,關(guān)鍵看你有沒有一顆頓悟的心,人心的真實和生命的韻味是世界生生不息的源泉。
二
雷達先生創(chuàng)作的散文中,有一部分可歸入親歷者的歷史記憶,這是筆者前面所分的第三類,也是雷達先生半生經(jīng)驗的積累,是他閱人閱事無數(shù)而積攢的寶貴財富,獨此一家。筆者也最看重這一部分散文的歷史價值。這部分散文的代表作包括《王府大街64號》、《聽秦腔》、《我所知道的茅盾文學獎》、《悲情山川:廢墟上的聯(lián)想》、《皋蘭夜語》、《黃河遠上》、《費家營》、《韓金菊》等,數(shù)量不是最多卻具有無可替代的地位。飽滿而沉郁的生命體驗用厚重質(zhì)樸的語言呈現(xiàn)出來,自有一種打動人心魄的魅力。
《王府大街64號》記錄了那一個歷史瞬間,“門開的一瞬,我?guī)缀跤悬c暈眩。我很害怕地窺探著,尋找著,希望它最好面目全非,不再是什么‘小禮堂’。但它好像還是禮堂的模樣,格局未變,新主人連起碼的裝修也沒搞,一股熟悉的陳舊的氣息撲面而來。大廳里沒有人,很空曠,我甚至覺得很荒涼?!币磺兴坪鯖]什么異常,可作者心靈中的一幕卻驀然出現(xiàn),“我的耳畔響起了怒吼聲、咆哮聲,然后,是什么東西重重地摔在地上轟的一聲巨響?!薄拔摇北灸艿乜咕苓@個回憶,這和大多數(shù)國人目前對待歷史的心態(tài)一致,遺忘、逃避,直至埋葬。可批評家的心智和良知沒有拋棄他,他的筆緩緩流向那個記憶,流向那場情景?!拔以囍碜约旱乃季w,好久才平靜下來,想起了與這座禮堂連帶的好多往事,還有那巨響聲的由來。”作者的思緒漸漸回到那個特定的時代,“我回憶著自己當時的感受,22歲的我,作為一個酷愛文學的外省青年,能見到這么多仰望既久的文壇大家,私心以為是一種幸運,可是,見面在如此不堪的場合,親眼看他們一個個如囚徒般狼藉,又有種珍貴的瓷器被一排排擊碎了的感覺。”他回顧了那個年代的荒誕,“珍貴的瓷器被一排排擊碎了”,他的夢想也在一點點被打破。涉世未深,心有余悸,但他的眼睛在這些現(xiàn)實中掠過,記錄下了那一刻的畫面。周揚、廖沫沙、冰心、田漢、臧克家等,有20多個人名吧,都是作協(xié)的人,有的很有名,有的我們未可知也,但這么一大批人受到?jīng)_擊正是那一時代的縮影。他們受到?jīng)_擊,惶惶不可終日。這個新來的年輕人注意到另一個年輕人的遭遇——作協(xié)一個年輕人的“意外”死亡,“那時受難的決不限于所謂‘黑幫分子’,有些被認為是最無瑕疵的人,也會在一個早晨厄運突降?!段乃噲蟆返闹炷常瑒偖厴I(yè)的大學生,戴一副黑邊眼鏡,挺文氣的,聽說還是烈士子弟”,“那時他正忙于‘造反’,不料有人秘密舉報,說他在‘毛選’上搞‘眉批’?!睙o獨有偶,《南方周末》也刊登了楊匡滿先生的文章《朱學逵之死》,[1]詳細回顧了朱學逵負冤而死的細節(jié),可嘆可惋。此文跟雷達先生的文章形成呼應(yīng),是對歷史的記憶和還原,也是控訴。除過記載朱學逵的死亡,他還記錄了冰心等人被斗的場景,尤其是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劉芝明用有毛澤東主席畫像的報紙包鞋,被作為罪證檢舉,那位檢舉者舉鞋痛打劉芝明的情形歷歷在目,盡管這個人的名字和模樣他已記不大清,但親歷過的人中總有人會記起這些身影,作為歷史的陰影它會留存。“至今我還聽到這嘭嘭的擊打聲,好像就在昨天。有時我會好奇地想:不知那個打人者現(xiàn)在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像所有慈祥的老爺爺一樣正在含飴弄孫呢?那天我也跟著呼口號了嗎?好像呼過,不,一定呼過?!弊髡咴谟涗洑v史的同時也在自我捫問,在這樣的時刻,“我”在做什么?最為怵目驚心的是批斗田漢的過程,“揭發(fā)人好像是田漢身邊的什么人,他那冷酷、嘶啞的聲調(diào)和閃動在鏡片后面刀子一樣銳利的目光,足以使被批判者崩潰成一攤泥。他一條一條地揭發(fā)著田漢怎樣毒害青年,怎樣刻骨反動,就像一層一層地剝著人皮,批判稿厚得一世也念不完?!币淮趲熓降娜宋镒罱K被逼迫跪下,那一刻,不僅作者心目中的一座圣像坍塌了,而且我們民族的脊梁也斷裂了,“是的,田漢跪下了,這個當年鼓動我們‘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的人跪下了,這位國歌——半個世紀來響徹在祖國天空的莊嚴歌聲的詞作者跪下了,這個占了現(xiàn)代文學史一個長長的章節(jié),作為一個時代的重要代表的人跪下了,他究竟在給誰下跪呢?也許直到很久以后我們才意識到,他跪下的一瞬,時間更深地楔入了黑夜,黑暗遮沒了光亮,愚昧壓倒了文明。受凌辱的難道僅僅是田漢一個人嗎?不,受凌辱的還有讓他下跪的人,還有我們自己的歷史啊?!钡窝男撵`在呼喊。如果只是記錄,那當然還不夠,作者把王府大街六十四號看成了一個時代的象征,“現(xiàn)在的作家協(xié)會和文聯(lián)早搬到新樓了,于是,這王府大街64號也就只能作為歷史陳跡碇泊在這兒了。如果把它看作一個特定時段中國文藝界的象征,也許是恰當?shù)?。它肯定具有研究價值。對于它的歷史反思,它在中國文藝史上的功過,早晚該有人會做的吧?!崩走_先生做的正是這種歷史反思,“我心中的困惑并末完全解開,我不是想追問哪一個具體的人或者哪一件具體的事,我想追問的是人心,是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的人的精神秘密?!碑斈甑摹靶ⅰ薄昂苡行┤烁矣诜此歼@一段變態(tài)的人生,可我們知識者、干部或被稱為文藝家中的某些人呢,似乎很忌諱再提起這些事;而許多事恐非一個‘迷信’和‘沖動’可以了結(jié)?!敝两癫⑽匆姷揭晃桓刹?、知識者、文藝家站出來為這場批斗披露自己當時的心跡,現(xiàn)場那么多人吶,人心的幽魅部分并未被照亮?!耙粓龃筘瑝綦S著那個時代的結(jié)束而結(jié)束了,但那時代的精神因子也永遠地消失了嗎?”“我不禁為之悵然:昨天與今天之間真的已隔著鴻溝?昨天的人心與今天的人心真的已全然不同?外在的文明的進步真的可以代替內(nèi)在的文化的進步?”當年瘋狂攫取權(quán)力的人和今天瘋狂攫取金錢的人并無二致,人性是一個多么幽深的潭淵?。±走_先生的思索在法國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爾貝-加繆的代表作《鼠疫》中找到了共鳴,“里厄傾聽著城中震天的歡呼聲,心中卻沉思著,威脅歡樂的東西始終存在,因為這些興高采烈的人群所看不到的東西,他卻一目了然”,[2]里厄醫(yī)生的擔心正是加繆的擔心,加繆的擔心正是雷達先生的擔心,這是人類的警鐘,“鼠疫桿菌永遠不死不滅,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歷時幾十年,它能在房間、地窖、皮箱、手帕和廢紙中耐心地潛伏守候,也許有朝一日,人們又遭厄運,或是再來上一次的教訓,瘟神會再度發(fā)動它的鼠群,驅(qū)使它們選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為它們的葬身之地”。[2]是的,“有些東西是應(yīng)該遺忘的,有些東西卻不能遺忘,永遠不能?!崩走_先生想挖掘歷史幽暗處人的心靈,想探究人性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秘密,這也使他的親歷記具有了某種形而上的努力。真正的文學應(yīng)是生命體驗的產(chǎn)物,是來自生活深處的心靈在場的情感表達,《王府大街64號》有這個特質(zhì)。
《聽秦腔》是抒發(fā)作者心性的一篇散文,但由于秦腔在西北地區(qū)的特殊地位,此篇散文又有為秦腔存照的意味。“秦之聲”屬于陜西,但在甘、青、寧、新,秦腔的生命力更旺盛,他認為,“要揭開秦腔的生存之謎,必須站在整個西部的高度,不能光在西安老城墻周圍打轉(zhuǎn)。依我之愚見,地理結(jié)構(gòu)重要,歷史結(jié)構(gòu)更重要,渾茫的歷史感才是秦腔魂魄。說穿了,秦腔迷人,乃在‘蒼涼’和‘悲慨’二點上。它善悲劇,不善喜??;善倫理戲,悲歡離合的苦情戲,不善政治戲和理性戲?!彼麖奈鞑可n涼悲慨的歷史發(fā)展演變角度探討秦腔風行的原因,“尋根乃是人類固有的情結(jié),歷史意識是現(xiàn)代人直觀自身的表現(xiàn),秦腔便是滿足著這種欲求??梢哉f,秦腔是西部人的思維方式、情感方式、倫理方式的藝術(shù)化、抽象化、程式化,只是人們不自知罷了。當今研究西部文學的,倘不知秦腔為何物,便無從研究,只能隔靴搔癢耳?!崩走_先生從歷史文化的高度探討秦腔風行西北大地的奧秘,同時輔以自己癡迷秦腔的經(jīng)歷和茶園子里名角竇鳳琴一腔震撼全場的插曲,讓秦腔的地域生命力煥發(fā)出別樣的光彩。
作為文學評論家的雷達先生寫了許多篇關(guān)于茅盾文學獎得主的論文,這些論文大都是得獎作者尚未出名作品剛問世時的及時之評,返身再看竟有一種英雄識于未達時的欣喜,這當然反映了雷達先生在文學批評上的敏感與睿智。因為多次參與茅盾文學獎的評獎工作,雷達先生把他所知道的茅盾文學獎的根根莖莖、枝枝葉葉寫成《我所知道的茅盾文學獎》,這篇文章雖然收錄在《重建文學的審美精神》論文集中,但筆者更愿意把它看作一篇散文,因為它也是親歷者的敘述,充滿了質(zhì)樸感與歷史感。雷達先生不厭其煩地把茅盾文學獎的相關(guān)方面一一娓娓道來,從設(shè)獎來由、獲獎作品概況,直到這個獎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內(nèi)部構(gòu)建所起的方方面面的作用,如茅盾文學獎與關(guān)注中國社會廣闊人生的多個層面、茅盾文學獎倚重宏大敘事,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基本上反映了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水平,對茅盾文學獎的未來期待等,既給讀者介紹了茅獎設(shè)立的緣由,規(guī)則的制定和修改,也闡釋了茅獎的文學品格追求,為這樣一個國家大獎走向讀者、走向大眾提供了一個視角,也為茅獎的繼續(xù)發(fā)展提供了一個基點,立此存照的意味很濃。
《悲情山川:廢墟上的聯(lián)想》以一個親歷者的身份見證了唐山大地震后山河破碎、生命荼毒的慘狀,不同于文學作品的取舍、提煉、拔高,這是地震后雷達先生作為記者在第一現(xiàn)場親眼目睹的,這樣的文字讓我們對生命的本質(zhì)重新認識。唐山和汶川,見證了中國的變遷,讀者在雷達先生的筆下也見到了一個曾經(jīng)的荒誕時代。知情權(quán)、透明度、允許國外的救援等,這一切的到來竟等了整整三十年。“經(jīng)歷過兩次大地震的我,最強烈的感受是,對生命的高度尊重。一切為了人,人是高于一切的?!鄙恼滟F,生命的平等從沒有這樣迫切地震撼過我們的心靈。
三
雷達先生晚年的散文書寫越來越趨于一種化境,他掙脫了羈絆心靈的諸多顧慮,自由書寫他的心靈史,在個人記憶中融入了家國、時代變遷中的密碼,他寫的“是活文,有生命之文”,是“平靜下的洶涌,冷峻中的激活,無聲處的緊張”。
《費家營》中那個邊抬著石頭走路邊睡覺的少年,那個敢跳入黃河游泳的少年,那個因頂撞權(quán)威而被迫害的少年透露出一位幼年失怙的孩子心靈中永遠的痛,但跟《新陽鎮(zhèn)》《多年以前》中有所節(jié)制的敘述不同的是,在個人的慘痛記憶中增大了對周圍事件的觀察,借助一位少年的眼光,把“文革”前那長長的預備期展現(xiàn)于后世讀者面前。以筆者有限的閱讀來看,這應(yīng)該是第一篇?!拔母铩辈⒉皇?966年才橫空出世,早在1957年就已經(jīng)開始預演了,只是規(guī)模不及1966年之后那樣波及全民罷了。工農(nóng)速成中學發(fā)生的一切可以說是全國大部分地區(qū)當時時局的縮影。雷達先生最有見地的地方是把整人者最后又被整的歷史循環(huán)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整人者中有天生的壞人,但也有最最真誠的信仰者,這提供了一種震撼心靈的脈沖波。校長趙奮生,那樣一位左得離譜的堅定信仰者,最終并沒有善終。有感于這篇文章,筆者查閱了工農(nóng)速成中學后身的蘭州城市學院的相關(guān)校史,竟然查不到趙奮生的任何資料,曾經(jīng)在這個小小的地方改變了許多人命運的一任校長,就這樣無聲無臭地消失在歷史無情的記憶中,這是多么大的諷刺,也是多么大的失落啊。
古人云:人生70從心所欲不逾矩,雷達先生70歲后的散文正體現(xiàn)出鉛華洗盡后的歷練、深入心扉的穿透力和回望歷史的洞察力。這是個人記憶,更是民族記憶。發(fā)自心田,獨抒己見,用自己的親歷作為基布,再加上宏觀認識上的廣闊,使他的散文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大氣和深入歷史核心的穿透力?!饵S河遠上》和《費家營》等已經(jīng)在逼近這個核心,《韓金菊》則更加敞開心扉,袒露這個悲愴、悲憤、悲傷事件中個人的無助。初戀女友韓金菊一家和她個人的遭遇折射出一個時代的際遇。先生用樸質(zhì)的文筆和樸質(zhì)的心情回憶過往的一切,將時代加于一個文弱少女和才女身上的重壓一點一點呈現(xiàn)出來。令人心酸的是,這個女孩一直以一種積極的心態(tài)來適應(yīng)生活加于她身上的不公,學習成績優(yōu)異卻不被大學錄取,退而求其次她參加了工作,工作中積極努力靠近組織,積極努力改變自己,但現(xiàn)實并沒有給她留下一條活路,她心目中的救星自身也泥菩薩過河。她的死亡是必然,嘆惋和追悔都不可能改變她生命的軌跡,這正是此文如迫擊炮重創(chuàng)人的心坎的地方。雷達先生過了五十多年還保存著韓金菊當年寫給他的信件原件,讀著圖片上樸質(zhì)痛切的字句,看著那發(fā)黃發(fā)皺紙張上娟秀的筆跡,心中的痛不是言語所能表達?!俄n金菊》可以說是先生的絕唱。
縱觀雷達先生的散文,真摯貫穿于其散文創(chuàng)作的所有種類和始終,是雷達先生散文生命力強健的基礎(chǔ),他的所感、所思、所愛、所憎都摻雜了他個人的生命體驗,他的疑惑也是所有生命個體在時代狂潮中的疑惑。雷達先生在《我心目中的好散文》一文中提出寫好散文主要還看“精神個體有無足夠的感應(yīng)能力和創(chuàng)新能力,擺脫傳統(tǒng)壓力的能力和辟創(chuàng)新境的能力,一句話,關(guān)鍵還在‘說話人’身上?!?,他認為散文應(yīng)該表現(xiàn)生活的完整性、豐富性、原生性、流動性,而不是套話、假話、空話、大話,“散文的魅力說到底,乃是一種人格魅力的直呈。主體的境界決定著散文的境界?!崩走_先生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印證了他自己的散文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