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隋唐五代：盛衰治亂變奏曲（七）

稗官野史都喜歡報(bào)道名人的緋聞軼事，一如今日之“狗仔隊(duì)”。在大唐天寶盛世，最有名的女人非楊貴妃莫屬；最有名的男人之一，當(dāng)屬節(jié)制三鎮(zhèn)、擁兵15萬的安祿山了。于是，關(guān)于楊貴妃與安祿山的緋聞也就不脛而走。連《資治通鑒》這樣嚴(yán)肅的史書也說，安祿山經(jīng)常往楊貴妃宮中跑，“頗有丑聲聞于外”。

安祿山與楊貴妃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一、史家嚴(yán)謹(jǐn)?shù)目加?/p>

《資治通鑒》卷二一六，天寶十載（751）中記載，這年的正月二十日，是安祿山的生日。唐玄宗與楊貴妃給安祿山送了很多生日禮物。為了籠絡(luò)安祿山，唐玄宗將其收為養(yǎng)子，于是，楊貴妃就成了養(yǎng)母。當(dāng)時，民間有生子第三日，給孩子洗澡的風(fēng)俗，謂之“洗三朝禮”。洗過之后，要給嬰兒穿上新衣服。

司馬光很重視這件事，在“考異”中引用了許多資料加以辨析。其中的《安祿山事跡》記載說：“正月二十日，祿山生日，玄宗及太真賜祿山器皿衣服，件目甚多。后三日，召祿山入內(nèi)，貴妃以錦繡繃縛祿山，令內(nèi)人以彩輿舁之，宮中歡呼動地。玄宗使人問之，報(bào)云：‘貴妃與祿兒作三日洗兒。玄宗就觀之，大悅。因賜貴妃洗兒金銀錢物，極歡而罷。自是宮中皆呼祿山為祿兒，不禁其出入?！庇忠短鞂殎y離西幸記》云：“祿山諂約楊妃，誓為子母；自虢國（夫人）以下，次及諸王，皆戲祿兒，與之促膝娛宴。上時聞后宮三千合處喧笑，密偵則祿山果在其內(nèi)。貴戚猱雜，未之前聞；凡曰釵鬟，皆啗厚利；或通宵禁掖，昵狎嬪嬙?！薄堕_元天寶遺事》甚至說“祿山常與妃子同食，無所不至”。

正是綜合了這些史料（司馬光說“今略取之”），《資治通鑒》留下了這樣一段記載：說給安祿山過生日之后的第三天，安祿山應(yīng)召入宮，“貴妃以錦繡為大襁褓，裹祿山，使宮人以彩輿舁之（宮人用彩色的轎子抬著祿山）”。唐玄宗發(fā)現(xiàn)后宮中歡聲笑語不斷，問是什么情況，“左右以貴妃三日洗祿兒對”，身邊的人回答說，貴妃娘娘在給兒子安祿山“洗三朝”呢?；噬嫌H自前往觀看，也覺得非常開心，賜給貴妃洗兒金銀錢，又厚賜安祿山，“盡歡而罷”。于是大家都叫安祿山為“祿兒”。除此之外，司馬光還綜合了許多史料，說：“自是祿山出入宮掖不禁，或與貴妃對食，或通宵不出，頗有丑聲聞于外，上亦不疑也?！边@不就是緋聞了嗎？連給《資治通鑒》作注的宋末元初人胡三省也在這里說，玄宗如此對待安祿山，連自己的妻子與安祿山不清不白的關(guān)系都不懷疑，如此昏庸，“殆天奪之魄也”，是上天奪了皇上的魂魄了。

二、究竟是怎么回事？

楊貴妃與安祿山有沒有關(guān)系？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問題是哪一層的關(guān)系！母子關(guān)系，那是唐玄宗籠絡(luò)安祿山的手段，他當(dāng)然不疑。我的猜測是，兩人之間也許有一種師徒關(guān)系。安祿山很可能是楊貴妃的舞蹈“教練”，至少，安祿山也許向楊貴妃傳授過舞蹈技藝。

我們知道，楊貴妃之所以得寵于唐玄宗，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雙方在音樂歌舞方面有著共同的愛好。早在開元二年（714），唐玄宗全面掌權(quán)不久，就設(shè)置了左右教坊，教授民間俗樂，同時又調(diào)選了數(shù)百名年輕的歌舞演員，“自教法曲于梨園，謂之‘皇帝梨園弟子”。今日我們稱戲曲演員為梨園子弟，其典即出于此。當(dāng)時，有人上諫說皇上春秋鼎盛，不可沉迷于鄭衛(wèi)之音。玄宗贊許其諫言，便沒有把心思都用在音樂愛好上。但是，五十歲之后，特別是有了楊貴妃這個音樂知音后，玄宗的藝術(shù)熱情就被激發(fā)出來了。他們合作的一部歌舞劇叫做“霓裳羽衣舞”。

史書記載，該曲是河西節(jié)度使楊敬述所獻(xiàn)《婆羅門曲》，然唐代著名詩人劉禹錫有詩云：“開元天子萬事足，唯惜當(dāng)時光景促。三鄉(xiāng)陌上望仙山，歸作《霓裳羽衣曲》?！笨梢姡撉臼翘菩谝罁?jù)自己觀察仙山（道家“羽衣”大約與此有關(guān)）的靈感，創(chuàng)作出來的。起初可能只有一個樂曲的大概，后來又吸收由絲綢之路東傳來的《婆羅門曲》，最終改編而成。所謂《婆羅門曲》，大約就是中亞地區(qū)的舞曲，也就是說，《霓裳羽衣曲》是絲綢之路上中西文化交流的產(chǎn)物。

楊貴妃是霓裳羽衣歌舞的主演。該舞蹈的最后，是楊貴妃出場，以快速旋轉(zhuǎn)的優(yōu)美舞姿，把劇情推向高潮。

唐代盛行的中亞舞曲是什么呢？最有名的是胡旋舞。白居易有《胡旋女》詩為證：“胡旋女，胡旋女，心應(yīng)弦，手應(yīng)鼓。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搖轉(zhuǎn)蓬舞。左旋右轉(zhuǎn)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人間物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fēng)遲。曲終再拜謝天子，天子為之微啟齒。”白居易說，胡旋舞來自西域，可是中原也有人早就會啦。

“胡旋女，出康居，徒勞東來萬里余。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爭能爾不如。天寶季年時欲變，臣妾人人學(xué)圓轉(zhuǎn)。中有太真外祿山，二人最道能胡旋。梨花園中冊作妃，金雞障下養(yǎng)為兒。祿山胡旋迷君眼，兵過黃河疑未反。貴妃胡旋惑君心，死棄馬嵬念更深。從茲地軸天維轉(zhuǎn)，五十年來制不禁。胡旋女，莫空舞，數(shù)唱此歌悟明主?！卑拙右自娭械恼沃S喻，咱們先不談，且看其中的“中有太真外祿山，二人最道能胡旋”一句，明確指出楊貴妃與安祿山都是胡旋舞的高手。

安祿山本出自西域，史書上說他是突厥人，后來其母親嫁給了粟特胡人安延偃，因而姓安。最初他在幽州邊境任“互市牙郎”，就是邊境絲路貿(mào)易的掮客?！杜f唐書》卷二〇〇《安祿山傳》記載，安祿山晚年身體肥壯，腹垂過膝，體重三百三十斤，行動不太方便，但卻很善于跳胡旋舞。他曾經(jīng)在玄宗面前跳胡旋舞，“疾如風(fēng)焉”。為什么安祿山會跳胡旋舞呢？因?yàn)楹璞緛砭统鲎运墓枢l(xiāng)西域。粟特人的城邦國家如康國、安國、石國的商人們，沿著絲綢之路東行，甚至大量遷居中國內(nèi)地。安祿山家族就是其中的一員。盛唐邊塞詩人岑參有詩詠嘆道：“美人舞如蓮花旋，世人有眼應(yīng)未見?！饲藗魅霛h，諸客見之驚且嘆?！鲎鳌冻鋈贰度肴仿暎撞莺澈S颯。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見后見回回新。始知諸曲不可比，《采蓮》《落梅》徒聒耳。世人學(xué)舞只是舞，恣態(tài)豈能得如此?！眱?nèi)地的歌舞，似乎不能與胡旋舞姿比美啊（“始知諸曲不可比”）。如果楊貴妃要學(xué)跳舞的話，肯定是要學(xué)胡旋這種高級的舞蹈了。

史籍中并沒有楊貴妃善跳胡旋舞的記載，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認(rèn)為，“此舞為唐代宮中及貴戚所愛好”，因而推斷說：“太真既善歌舞，而胡旋舞復(fù)為當(dāng)時所尚，則太真長于此舞，自亦可能。樂天之言，或不盡出于詩才之想象也?！标愐∫舱J(rèn)為楊貴妃是擅長跳胡旋舞的。我覺得寅恪先生的這個推斷是很有道理的。白居易是唐朝人，他的記載可比《舊唐書》的成書時間還要早百年。他說楊貴妃擅長跳胡旋舞，其可信度一點(diǎn)兒也不比《舊唐書》說安祿山善于跳此舞低。

我要進(jìn)一步推測的是，楊貴妃對于大腹便便的安祿山，未必會有興趣，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楊貴妃對于胡旋舞高手安祿山的舞技一定是感興趣的。美女對善于歌舞的男子感興趣，史書中有一個旁證?！杜f唐書·外戚傳》記載，安樂公主的駙馬武崇訓(xùn)有個堂弟叫武延秀，“久在蕃中，解突厥語，常于主第，延秀唱突厥歌，作胡旋舞，有姿媚，主甚喜之”。后來武崇訓(xùn)被殺，安樂公主就主動要求嫁給武延秀。

安祿山是親自在唐玄宗面前表演過胡旋舞，并且得到玄宗高度贊賞的。因此，與唐玄宗一起編導(dǎo)“霓裳羽衣舞”的楊貴妃，向安祿山學(xué)跳胡旋舞是很自然的事。唐代絲綢之路上傳來的西域舞蹈，有胡旋舞、胡騰舞、柘枝舞。其中胡旋舞的表演者多是女演員。與之不同的是，胡騰舞則多是男演員。至于柘枝舞，原是女子獨(dú)舞，后來變成女性雙人舞。正如前文所說的那樣，美男武延秀在突厥中生活很久，也善于表演胡旋舞，并引起了安樂公主的愛慕之情。安祿山的生父是突厥人，養(yǎng)父是粟特人，他的情形與武延秀是相似的。男子指導(dǎo)女子舞蹈，特別是作快速旋轉(zhuǎn)的動作之時，難免會有肢體接觸。大約因?yàn)檫@個緣故，就有了“或與貴妃對食，或通宵不出，頗有丑聲聞于外”這許多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語。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睏钯F妃、安祿山因?yàn)榻z綢之路上的“胡旋舞”而結(jié)緣，但不能像白居易詩中所寫的那樣把亂離的責(zé)任推給“胡旋舞”。關(guān)鍵是，唐玄宗沉湎于歌舞升平，荒廢政務(wù)，而胡旋舞高手安祿山卻從未停止攫取權(quán)力的腳步。猝不及防的安史之亂，令陶醉于歌舞中的唐王朝元?dú)獯髠?。玄宗倉皇逃蜀，貴妃喪命馬嵬坡。帝妃之間的愛情故事終以悲劇結(jié)束，《霓裳羽衣曲》跳珠撼玉的輝煌、胡旋舞翩若游龍的舞姿也隨之失傳。今天，我們只能從文人墨客的吟哦中，去追想盛唐氣象的恢宏，發(fā)掘?qū)m廷逸事的隱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