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宗壽
老家,永遠是一個解不開的心結(jié)。無論是離家在外還是守望故土,清醒或者夢寐,低頭的瞬間,半扇門一椽草,總能無端勾出一簾思緒,令人情不能自已。
老家,總有一椽老屋,在歲月的蒼涼中,慢慢消隱而去,剩下的,只有一些模糊的記憶,在歲暮的冷風中漫洇開去,如一粒凝而不散的露珠,晶亮,但禁不得觸撫。
老屋,青瓦黃土,沒有脾氣和個性,亦如這土地,這主人,靜候歲月風雨剝蝕與消解。
而在老屋的山墻上,總是掛著一架被鄉(xiāng)人們稱作鏵口的犁鏵。每次回老家,我都要盯著它凝視許久。而每次看到它,盡管強忍心靈的悸動與痛楚,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鄉(xiāng)村生活的一些陳年往事來,心緒,就濕潤得如檐下老陽雀雨中的啁啾。
山墻上這架犁鏵,木架是用水冬瓜木做成的,那犁杠,卻是用水青?木做的,而犁頭——真正的鏵口部分,是用鑄鐵煉鑄成的。鄉(xiāng)人們用犁頭來稱呼犁鏵,其實是用了借代的修辭手法。據(jù)老人們講,冬瓜木木質(zhì)松緊適度、易于成型而又細膩耐磨,是做犁架的上等材料,且做成后不易開裂變型、經(jīng)久耐用且較為輕巧;而水青?木質(zhì)地堅硬,韌性極好,用它做犁杠,容易造型,且可以做得輕便靈巧卻不影響質(zhì)量,不易斷折。故此,鄉(xiāng)人們做犁,大多選用這兩種材料。犁上的其它插銷栓杠,也多用水青?木做成。
老屋山墻上的這架犁鏵,是父親做成后使用時間最長、留存最久的一架犁鏵。一般的犁鏵,使用壽命也就十年左右,而這架犁鏵的年紀,已經(jīng)三十多歲快有四十歲了吧。在我的印象里,包產(chǎn)到戶前就看見父親一直使用它,后來不用了,就把它掛在了老屋的山墻上,一晃已經(jīng)二十多年過去了。經(jīng)歷了日曬風吹,雨淋水洗,曾經(jīng)光滑細潤、潔白瓷實的木架,在歲月風雨的剝蝕下已經(jīng)變得暗黑粗糙皴裂,顯出衰朽殘破的老態(tài),而犁頭,已銹蝕得沒了鏵口的形態(tài)。那些配套用的加單皮索鞭子,也早已都沒有了蹤影,只那蒼老殘破的犁架,仍在那山墻上默默向我訴說。
在早先的農(nóng)村,犁鏵是最重要的農(nóng)具之一,犁田犁地則是一項技術(shù)性很強的農(nóng)活。它不僅考驗犁手的體力,更能看出犁手的聰明智慧,心性素質(zhì)。好的犁手,不但要善于駕馭耕牛,還要善于掌握犁鏵,根據(jù)田塊地塊的土質(zhì)特點掌握好深淺度,犁好的每一片土地,都能做到?jīng)]有毛?。ɡ绮坏?、犁不全的地方),不留死角,而技術(shù)不好的犁手,犁出的田地毛埂邊角多,深淺不勻,面上高低不平,還得花費人力加工整理才能種植。耕田犁地看似簡單,其實真正做起來難度很大。我成年后曾經(jīng)嘗試著做過犁手,但犁地時,不是耕牛不聽使喚把犁鏵拖著滿地亂跑,就是掌握不好犁鏵,犁出的地溝路彎曲,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淺,毛埂多,邊角無法犁到位,因此,最終沒能成為一個好犁手。
好的犁手需要好的犁鏵。年輕時的父親,是村里做犁鏵的高手,也是村里最有名的犁田好手之一。他做出的犁鏵,材質(zhì)好,表面光潔,造型美觀,榫口鉚合得好,經(jīng)久耐用,犁手們都喜歡用,有的犁手用了以后甚至把犁鏵藏起來自己獨用,在我小時就曾看見村里兩個犁手為爭奪父親做的一架犁鏵而大打出手的情景。老屋山墻上掛著的這架犁鏵,就是父親做得最好的一架犁鏵。本來,犁鏵是生產(chǎn)隊所有的,屬于集體財產(chǎn),因此做犁鏵的時候,是生產(chǎn)隊里統(tǒng)一安排工時,做好后歸集體所有,在需要耕種的時候才拿出來供犁手使用,用完后必須如數(shù)交還隊里集體保管。但那時父親太想擁有一架屬于自己的犁鏵了,就利用空閑時間,自己偷偷上山砍來了做犁架用的木料,趁著早早晚晚集體不出工的時間悄悄地做。他砍削切割,做好各個部件后,又細細打磨光滑,然后細心組裝起來,組裝好了以后又進行了耐心細致的加工打磨處理,務求使每一個細小的地方都完美無缺。斷斷續(xù)續(xù),他用了一年多時間才做好了這架犁鏵。當時禁止私人擁有財產(chǎn),但這是屬于他個人的財產(chǎn),平時珍愛寶貝的不得了,不敢也舍不得拿出來用,只是偷偷地看、偷偷地摩挲。后來生產(chǎn)隊里犁鏵實在不夠用,而生產(chǎn)勞動又緊張,沒辦法安排人手去做犁鏵,生產(chǎn)隊長就動員私下有犁鏵的人家拿出來使用,并保證不沒收,父親也就把他的寶貝拿了出來,但沒想到差點釀成大禍。村里那些犁手見了這架犁鏵以后,羨慕嫉妒得不得了,有的就說父親私藏犁鏵,走資本主義道路,人要批斗,犁鏵要沒收。父親極力為自己辯護,加上當時隊里生產(chǎn)勞動太過緊張,隊長就說等過了這陣子再說。沒承想沒過多久就有了要分田分地包產(chǎn)到戶的傳聞,人心惶惶,此事也就不了了之,那犁鏵也被父親悄悄藏了起來,直到包產(chǎn)到戶后才敢拿出來使用。
父親耕田犁地極有耐心,經(jīng)父親之手犁出的田地,深淺適度,不留毛埂邊角,溝路平直,犁面平整,不需人力加工,一次性犁好后,只需要把土塊打碎就能直接播種種植莊稼。父親是個有心人,他知道作為好的犁手,首先要能摸清每頭耕牛的脾性,根據(jù)耕牛的性情特點來駕馭它,否則你根本無法犁好田地。其次,就是要有好的犁鏵。而最重要的,還是要掌握好使用犁鏵的技術(shù)。在耕田耕地的時候,犁手右手握犁把,左手拿鞭子,看上去很威風,其實個中酸甜苦辣,只有犁手心中明白。有的耕牛不聽使喚,任憑犁手吆喝著急,它要么一動不動,要么我行我素亂跑,弄得犁手哭笑不得。那握犁把的手式,根據(jù)田地的土質(zhì)特點,也是很有講究的。犁土質(zhì)堅硬的田地,握犁把的手要抬得高一些,不然犁出的田地深度不夠;犁土質(zhì)酥松的田地,如果犁把抬高了,犁頭就會插得太深,耕牛會拉不動或者損壞犁鏵。特別是犁那種爛泡田,技術(shù)要求非常高,那犁稍微掌握不好,就會犁不好或損壞了犁鏵。犁鏵的傾斜度,也是犁手技術(shù)優(yōu)劣的重要技術(shù)指標之一。犁鏵有一定的傾斜度,土塊才容易翻轉(zhuǎn)過來。根據(jù)土地平整度不同,犁鏵的傾斜度也不盡相同。平整的土地,傾斜度要適中,而有坡度的土地,要根據(jù)坡度大小調(diào)整犁鏵的傾斜度,以保證犁出質(zhì)量。
對于技術(shù)好的犁手來說,犁田犁地是輕松愉快而充滿詩情畫意的事情。只見他吹著口哨輕揮鞭稍,那牛就安閑自在的來來回回拉動犁鏵,眼見泥浪翻滾,耳聽腳步唰唰,一會兒就犁出一大片,散發(fā)著清新芳馨味的泥土。到傍晚收工的時候,也是人牛清爽,讓人覺著舒暢愜意。技術(shù)不好的犁手,人和牛老鬧別扭,人要往東牛卻往西,犁鏵也不聽話,要它深它往地面跑,讓它淺它卻死命往土里鉆,一天下來,人疲牛累,弄得滿身稀泥爛土,惹人發(fā)笑。而父親,無疑屬于前一種犁手。他耕田犁地的時候,從不像有些犁手那樣大聲吆喝,使勁揮鞭打牛,只見他鞭稍輕揚,輕聲細語驅(qū)趕,那牛就不緊不慢很順從地拉著犁鏵向前走,看上去人牛合一、輕松自在而又姿態(tài)優(yōu)雅自然,富于詩情畫意。
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每到春耕農(nóng)忙時節(jié),只見廣闊的田野里,東西南北,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牛一犁一人,在浩蕩的春風中有條不紊地忙碌著,遠遠看上去悠閑輕快,如一幅簡約水墨,很美,很甜。那時,父親是村里眾多犁手之一,由于技術(shù)好,村里最難犁的土地——如爛泡田、瘦硬地、小塊不規(guī)則地,大多是由他來完成的。包產(chǎn)到戶后,牛、犁都分到了各家各戶,各家土地有限,耕田犁地時間又不統(tǒng)一,那種田園水墨似的耕種圖景也就極難見到了。
大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吧,開始了土地承包責任制,土地承包到了各家各戶,耕牛、各種農(nóng)具也分給了各家各戶。我家分到一頭牛,但沒有分到犁鏵,父親就用自己做的這架寶貝犁鏵耕種自家的田地,閑暇時,也幫助村里無力耕田犁地的親戚朋友耕田犁地。每次去耕田犁地之前,父親都要仔細檢查犁鏵,把松動的榫頭加緊,耕的過程中也是非常小心謹慎,盡量避免碰到樹根、大石頭,盡量做到不過度用力等,以保證犁鏵不受到損傷。耕種完畢之后,父親會極其細心地把犁鏵上的泥土清洗干凈,晾干水分后再小心收藏起來。
日子不緊不慢地向前。過了幾年,我們家分到的那頭牛年紀大了,拉不動犁鏵了,又因為無力購買或者分不出人力來照料的緣故,家里就沒有再養(yǎng)耕牛,偶爾要犁田犁地就去借親戚家的耕牛來用。又過了幾年,父親年紀也大了,干不動重體力活了,這架犁鏵也就徹底休息了。村里有人曾經(jīng)想要出高價買走這架犁鏵,父親抵死不賣,精心把它清洗干凈后掛在老屋的山墻上,閑來沒事的時候,就長時間盯著它看,眼里布滿滄桑和無奈。
其實,年輕時的父親不僅僅是一個優(yōu)秀的犁手,還是一個優(yōu)秀的泥瓦匠。生產(chǎn)合作社時,村里建有磚瓦廠,每到農(nóng)閑時節(jié),村里的青壯年勞力就集中在那里做瓦燒磚,這既是生產(chǎn)隊的一項副業(yè),又是解決村里群眾建房造屋材料的一個有效辦法。父親做的瓦硬度好,光滑耐用,村里許多人家建房蓋屋只用他做的瓦,如果實在太忙做不出來,他們寧愿等待也不用其他瓦匠做的瓦。包產(chǎn)到戶后幾年,那磚瓦廠還開辦過一段時間,后來就停辦了,父親的做瓦工具也就閑置下來。早幾年回家,我還在老屋里看到過父親以前做瓦時用過的諸如泥轉(zhuǎn)盤、瓦掌、瓦簾、瓦衣之類的物件,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知道它們身處何方,再也找不到了。
父親讀過幾年書,高小畢業(yè),在村里算是一個文化人,又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村民們婚喪嫁娶祭祀寫個“福子”對聯(lián)什么的,大都會來請他,他也樂于為親戚朋友們做事。每年七月半祭祀祖先前那一段時間,寫“福子”打紙錢,是父親最忙碌的時候。
天地,萬物律旅;光陰,百代過客。春花開過秋月落,大雁南飛朔風緊。時光的背影一閃,落了櫻桃,枯了芭蕉。時序更迭,歲月無情,隨著時光匆匆的腳步,多少陳年舊事都已經(jīng)隨風飄逝遠去,不留一絲痕跡,空余許多無奈與嘆息。
這些年,隨著科技進步,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許多古老的傳統(tǒng)操作方法大多不再使用了。比如寫對聯(lián),現(xiàn)在書店里機印的現(xiàn)成對聯(lián)多得很,美觀漂亮,且隨時都可以買到,誰還用毛筆去寫?又比如打磚做瓦,現(xiàn)在大多用機器生產(chǎn)了,機器生產(chǎn)的磚瓦均勻美觀產(chǎn)量大,而手工費時費力,誰還愿意去做?
我們村子挨近縣城,隨著城市的迅猛發(fā)展,現(xiàn)在,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已經(jīng)沒有了耕地,村里已經(jīng)見不到一頭耕牛了。還有一點耕地的幾戶人家,耕田種地也不再是牛犁人拉,自己買了懸耕機,犁田犁地快捷輕松,那一牛一犁一人費時耗力的耕田犁地活兒,誰還會吃力不討好地去干。
科技進步社會發(fā)展,村里人盤田種地也變得輕松愜意起來,這本來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情,可是,每當看見老屋山墻上那架曾經(jīng)被父親當做寶貝的犁鏵,我心中的縷縷情愫就會被牽動起來,不知是悲是喜,是懷念還是傷感。父親已經(jīng)離我遠去,那架蒼老的犁鏵,那充滿詩情畫意的美景,那些欲說還休的鄉(xiāng)村舊事,有一天也會如橫空的雁鳴,飄然遠逝渺無蹤跡嗎?
周日閑暇無事,偶爾上街閑逛,無意中看到有人肩挑一擔麻糖,一手扶擔,一手握著小錘鐵片叮叮當當敲擊而過,口里長聲呼喝著“買麻糖,買麻糖”的吆喝,那極富趣味與吸引力的聲音響過耳鼓,眼前不自禁浮現(xiàn)出一幅幅關(guān)于麻糖的畫面,禁不住唇角上翹,而眼角潤濕,莫名的一陣感動,心境及情思,瞬間飛回童年,彌漫在關(guān)于麻糖的情境中了。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我們這地方新年(元旦)是不算隆重的,也極少有人認真去過新年,而舊歷年卻完全不同,異乎尋常地喜慶隆重。在這里,每年進入冬月末臘月初,田間地頭的活兒幾近忙完,山村人家就會轉(zhuǎn)入另一種忙碌:準備過大年,也就是農(nóng)歷舊歷年的春節(jié)。這時,人們要準備足夠一個冬天(或一整年)用的燒柴,縫制一家大小過年穿的新衣服新鞋子,殺年豬腌臘肉灌香腸,做腌菜,煮甜酒,制作各種糖食,近年關(guān)的時候,還要打糍粑,磨豆腐,準備各種過年用品。熬麻糖,就是這些準備工作中重要的、也是我們小孩子最最盼望的一種。
這麻糖,其實就是麥芽糖,只是山村人家都叫它麻糖。這麻糖的“糖”字,我們這里的方言讀音與普通話不太相同,是讀陰平。讀這兩個字時,麻字讀音短促,而糖字的讀音卻較為高亢而拖得較長,兩個字音一組合,音韻極富情味,給人一種興奮喜悅甜蜜之感,也就充滿了年的味道。每年進入臘月農(nóng)閑時節(jié),當整個村莊上空開始飄蕩麻糖濃濃的甜香味兒,春節(jié)的味道也就越來越濃,小山村也就整個進入了喜迎春節(jié)的倒計時之中了。
在我十來歲時,我們家是幾乎每年都要熬麻糖的,由于親見親歷,讓我深深感受到熬麻糖需要一個比較漫長的過程,也是一件極其勞累極其辛苦的活兒。
在正式開始熬麻糖之前,事先要做很多準備工作。最先要做的,就是發(fā)(生)麥芽。往往是還在冬月中旬或下旬,準備要熬麻糖的人家就要開始發(fā)麥芽了。在我們家,這份工作都是由母親來完成的。在冬月里一個適當?shù)娜兆?,母親挑選上好的大麥或青稞(有時也用小麥),先篩簸揀擇干凈,再用清水淘洗除去秕粒雜質(zhì)灰塵,浸泡三五天,讓麥子吸足水分充分飽脹,然后在簸箕中鋪上干凈的紗布,把淘洗干凈浸發(fā)飽脹的麥子倒入其中鋪平,上面再覆上青松毛,澆足水管理好,就開始發(fā)麥芽了。通常情況下,只要澆足水任由麥子自由發(fā)芽生長就可以了。在麥子發(fā)芽生長過程中,要注意經(jīng)常澆水,保持麥芽生長需要的足夠水分,但水分又不能過多,以免麥芽腐爛。由于冬日天氣嚴寒,晚上還要把簸箕端進屋內(nèi)保溫,白天又要端出來曬太陽,從而保證麥芽健康快速生長。這樣經(jīng)過二十天左右時間,麥芽長到寸許兩寸長,就可以用來熬制麻糖了。而這個過程,對于等待吃麻糖的我們來說,無疑是最最難熬的過程。
熬麻糖的主要原料是玉米,糧食寬裕的人家也有用大米的,但這種情況極少,主要原因是那時村里人家的糧食幾乎都不夠吃,也因為這個原因,每年能熬麻糖的人家其實不是很多,只有那些勞動力強、糧食充足的人家才熬得起麻糖。往往是在臘月中旬,家境較好的人家選一個好日子,就準備熬麻糖了。在我們家里,父親看過農(nóng)家歷,定下一個日子,熬麻糖前的三五天,母親就開始忙碌起來。選籽粒飽滿的玉米揀擇干凈,在太陽下暴曬一兩天,干透后就用手推石磨磨成粗面粉,然后,如果用鮮麥芽的話,就把鮮麥芽搗碎,如果是干麥芽,用石磨磨細,再把玉米面粉和弄好的麥芽按一定比例攪合均勻盛在大盆或木桶里,加上足夠的清水浸泡起來。人們稱這個過程為“咬(ǎO)糟”,也叫“咬(ǎO)糨子”,就是用麥芽作催化劑,把玉米淀粉里的糖分溶解出來。這樣泡上一兩天,讓糖分充分溶解后,就可以熬麻糖了。
在我們急切的期待中,終于到了熬麻糖的日子。早晨四五點鐘,母親就早早起了床,我們也跟著起了床,跟在母親后面興奮地嚷著“熬麻糖啰,熬麻糖啰”,幫著做這做那。母親把灶火燒旺,然后把“咬”好的玉米面麥芽糊裝在大鍋里煮,等到煮沸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的時候,就用鍋架架起筲箕,在筲箕里鋪上潔凈的紗布,把煮好的玉米面麥芽糊舀進筲箕里過濾,這個過程要持續(xù)一兩個小時,母親常常忙得滿頭大汗。這過濾出來的麥芽玉米面渣滓,就成了雞豬的美食,而那汁水,就是麻糖水了。不過,這時的麻糖水還很清,只有一點淡淡的糖味。母親就把糖水盛在兩三口大鍋里,用武火狠狠地熬煮。熬煮到午后一兩點鐘,糖水少下去,變成了橙紅色,三口鍋里的糖水可以并成兩口鍋了,母親就會給圍著鍋臺的我們每人舀一小碗糖水,笑瞇瞇地看著我們美美地品嘗,而她卻極少喝那糖水,好像我們有滋有味地喝,就是她自己在喝那香香甜甜的麻糖水一樣,臉上洋溢著滿足與幸福。
太陽慢慢偏西,村莊上空裊裊炊煙升起來的時候,鍋里的糖汁慢慢往下縮,變得濃稠起來,色彩也由橙紅變成了褐紅或暗紅色,兩口鍋也可以并成一口鍋了。這時,鍋里的糖汁開始翻出細碎的米花樣氣泡,俗稱“小翻花”。這時的糖汁變得甜膩異常,入口粘嘴敷牙,已經(jīng)不適合喝了,灶火也要改為文火,慢慢熬煮,還要不停攪動,以免糊鍋。你若是在這個時候走過村莊,那彌散在村莊上空的濃濃的甜香味準讓你陶醉,讓你深呼淺吸,不能自已。那些嘴饞的人,就會循著糖香味找到熬麻糖的人家,一邊扯些不著邊際的家常,一邊拿眼睛瞟向鍋里,說著“你家又熬麻糖了?。俊闭f些恭維贊揚的話。那熬麻糖的人家于是滿臉笑意,一邊有些自得地應著“娃兒些要吃”,一邊就找出小碗來,舀出一碗濃濃的糖汁遞到客人手里,說著客氣話要客人嘗嘗味道如何,客人假意推辭一下也就接過碗來,邊解饞邊說著一些好聽的話語,主客聊聊閑話扯扯家長里短,其樂融融。其實在這個時候,只要你走進熬麻糖的人家,主人是絕不會吝嗇的,無論是誰都會品嘗到一碗糖汁的。主人的慷慨無私源于淳樸,更源于驕傲。嘴里所說的“娃兒些要吃”當然不假,其實大人也是要吃的,而這話語里,透露出來的又不僅僅是“要吃”,更多的是心里的得意與夸贊,只不過用這委婉含蓄的語言表露出來罷了。因為這麻糖,并不是每一個人家都能熬得起的,即使熬了,也不一定熬得成功,由于技術(shù)原因,有的人家年年熬,年年只落得一鍋只能做豬食的渣滓,吃不到好的麻糖。
待到晚上七八點鐘,夜色彌漫,明月東升,鍋里的糖汁開始一個接一個地翻起拳頭大小的氣泡,俗稱“馃子泡”,也叫“大翻花”。當滿鍋都是“馃子泡”,氣泡破裂,發(fā)出一陣接一陣撲哧撲哧的輕響,甜香味隨著夜氣彌散開來,氤氳在村莊上空,麻糖就算基本熬制成功了,根據(jù)不同人的口味,可以出鍋了。如果是讓老人小孩吃的,需要糖冷卻后軟一點,就早一點舀出盛好;若是青壯年吃,就再熬熬,讓糖汁更濃稠一些,舀出冷卻后就硬一點。有經(jīng)驗的熬糖手用鍋鏟舀起糖汁往鍋里倒,看糖汁流下時拉起的絲絲線條,就知道麻糖的硬度口感。不過這是需要長期實踐,不斷積累才能擁有的技術(shù),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在麻糖出鍋時,為了增加其香味及口感,往往會往其表層撒上一些炒香的芝麻,我想這大概就是把麥芽糖稱為麻糖的原因吧,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的主觀臆測,真實情況卻不得而知。
熬好的麻糖,顏色或暗紅或褐紅,卻有透明感,晶瑩可人,放在簸箕里像一個大大的餅子,敲碎了成塊狀,用手揉一揉,因手上的溫度變軟后,可以拉伸得很長很長,就像一根牽牛用的麻繩子,非常有趣。那麻糖,有時候就直接食用,放在口里綿軟有勁道,嚼一嚼滿嘴生香,回味悠長,恨不得把舌頭都吞下去,你會感慨:天底下真會有這么好吃的東西么?真正是“只疑天上有”啊。但因為麻糖好吃,人們愛吃,做的數(shù)量又不是很多,經(jīng)不住吃,為了能夠留得長久一些,吃的時間長一點,更多的時候,人們會想方設(shè)法用麻糖做出各種各樣的零食來,以期吃用更加長久。像我們家,每年熬麻糖之前,母親就會提前準備好爆玉米花,米花,炒核桃仁、黃豆仁、秈米花等,當麻糖翻起大“馃子泡”的時候,就把糖汁舀出來,和準備好的各種食料攪拌均勻,做成米花糖、核桃糖、豆糖、芝麻核桃糖等等,花樣繁多,可以吃到三四月份甚至更晚,真正“經(jīng)久耐吃”。有親朋好友或客人來,擺出一碗純麻糖或麻糖食品來,口里招呼著“吃糖吃糖”,那是極有面子,也是極驕傲的事情,客人喜歡,主人高興,無論“里子”“面子”全在這里了。
前面我說過,熬麻糖時過濾出來的渣滓(糖糟)就成了雞豬的“美食”,其實在艱苦年代,對于那些缺吃少穿的人家來說,很多時候,那糖糟還是拿來食用的。因為加了麥芽,又含有糖分,那糖糟盡管粗糙,卻有一股甜香味兒,不算很難吃,我覺得比起模糊印象中的“憶苦思甜”飯,不止要好上百倍,而且那東西還助消化。
熬完麻糖后,鍋底常常會有一些舀不干凈的糖鍋巴,人們就加水浸泡刷洗,然后找一個壇子把這些“洗鍋水”裝起來收藏好,過一段時間就成了酸酸甜甜的麻糖醋,口感極好又酸甜適中,在買不起(或無處買)酸醋的年代,是鄉(xiāng)人們做涼拌菜的極好佐料。
在熬麻糖的過程中,母親是最苦最累的,從發(fā)麥芽開始,到用手磨磨包谷,浸泡面糊,燒火熬制,一直到做成各種糖食,每道工序都是她在忙碌,特別是推玉米面、熬麻糖的日子,母親常常汗流滿面;然而,母親又是最幸福的,看到我們極富韻味地喝著她熬制的糖水,吃著他熬制的麻糖,啃著她親手做成的糖食,她的眼里總是溢滿歡笑,整個臉兒就是一朵盛開的雛菊,要多美有多美。看到母親高興,想著因為她的存在,我們總能吃飽穿暖,過一個豐富而滿足且極有滋味的春節(jié),我們心里何嘗不充滿喜悅!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們家在生產(chǎn)合作社的時候是極少熬麻糖的,只在偶爾糧食分得多的年份熬一點,嘗嘗鮮,要吃夠是不可能的。包產(chǎn)到戶后的十幾年,幾乎每年都要熬一兩次麻糖,而且每次都要熬兩三鍋糖水,熬成的麻糖至少也有好幾十上百斤吧,做成的糖食可以裝滿大柜子,我們可以敞開唇舌吃個夠,一直到雨季來臨(雨季一到,麻糖回潮,就不好吃了)。不過,后來又逐漸少起來,有時一年熬一次,有時幾年才熬一次了,慢慢地,大多數(shù)人家都不熬麻糖了,什么原因呢?那是因為日子逐漸好起來,人們手里可支配的錢逐漸多起來,各種經(jīng)銷商鋪逐漸多起來,商品逐漸豐富起來。那商店里各色糖果琳瑯滿目,人們想吃什么樣的糖果都能買到了,誰還去費時費力自找麻煩熬麻糖啊。
我離開老家村莊多年,有時偶爾回去看看,已經(jīng)聽不到誰家熬麻糖的消息,也很久沒有吃到自家熬制的麻糖了。偶爾從縣城的街道邊或菜市場走過,會見到有人在賣說是自己熬制的麻糖,或在賣用麻糖粘成的米花糖之類糖食,也曾買來吃過,不過,總不是那個味兒,那里面,似乎有太多的蔗糖味道,太甜,有太多糖精的味道,脆、沙,沒有真正麻糖的綿軟,也沒有麻糖的勁道,更缺少麻糖的回味悠長。至于商店里賣的各色糖果,更是沒法和麻糖相比。
現(xiàn)在,世事變遷,村子里許多會熬麻糖的老人大多已經(jīng)去世,加上農(nóng)村經(jīng)濟發(fā)展,物質(zhì)日漸豐富,山村已經(jīng)沒有人家去費時耗力熬麻糖了。我們家在母親年紀大了以后,已經(jīng)很少熬麻糖,后來母親去世,就再也沒有人會熬麻糖了。
想起那山村,想起那春節(jié),想起村莊上空那麻糖裊裊娜娜的甜香味兒,想起母親熬麻糖的往事,想起兒時點點滴滴的陳年往事,我的思緒總會彌漫,隨風飄飛得很遠很遠,遠到竟至于找不到夢的依托,只能在這深冬的陽光下冥冥濛濛做著溫暖的懷想,而眼眸,竟在不經(jīng)意間,蒙上一層水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