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銘
(新疆藝術(shù)學院,烏魯木齊,830049)
雙重樂感是學者張歡和眾多同行從不間斷的思想碰撞中找到的一個研究領(lǐng)域。它既包括張歡教授長期實踐過程中的體悟,也包括對理論實踐后的思考以及對其內(nèi)涵和延伸意義的進一步闡釋。筆者在閱讀張歡的著作《雙重樂感的理論與實踐》(新疆美術(shù)攝影出版社2012年版)之后,雖不能妄自評述數(shù)十年的成果,但也有幾點心得。筆者認為,張教授在這本書中從“何為樂舞”、“樂舞教育者的終極目的”、“樂舞實踐者的文化認同”和“樂舞評論者的使命責任”四個方面提出了樂舞的主體人在不同層面應有的責任和擔當。
在開始分述之前,筆者愿意引用該書的“自序”和“沒有尾聲的尾聲”中的兩句話:“什么是音樂,音樂就是理解。”“有樂感的人是快樂的人,有雙重樂感的人將會是和諧的人?!惫P者認為,這是張歡在強調(diào),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者是人,實踐者是人,欣賞者亦是人。而他思索和探尋了三十年的“雙重樂感”以及對其“痛定思痛”后的“體系重建”,正是他對“人”和養(yǎng)育人的土地之間、“人”所應具有的文化基因和精神境界,以及“人”應該具有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所做的哲學思辨。
何為樂舞?中國古代有詩、樂、舞三位一體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樂舞就是音樂舞蹈,而詩即是歌詞篇章?!抖Y記·樂記》早已明確指出:“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氣從之?!焙髞恚S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生產(chǎn)方式的改變,人們對藝術(shù)的欣賞接受方式也發(fā)生了變化,詩歌、音樂、舞蹈也逐漸發(fā)展成各自獨立的藝術(shù)樣式。
但是在我國的新疆地區(qū),仍然有著充足的理由去提“樂舞”這個詞,因為那里是一個世界聞名的民間歌舞之鄉(xiāng)。提起新疆,許多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各族人民深情遼遠的吟唱、絢麗婀娜的舞姿以及用各種樂器演奏的迷人音樂。生活在新疆的人們似乎特別有音樂舞蹈方面的天賦,多能聞樂起舞、逢聚放歌。尤其是在新疆的多元文化背景下生活的維吾爾族人民,其“十二木卡姆”更是集歌、詩、樂、舞為一體的盛宴,上承漢唐龜茲、于闐樂舞之遺風,下開近現(xiàn)代維吾爾族民間歌舞之先河,兼容并蓄、博采眾長。國家大劇院2016年舉辦的“西域回響——新疆古代舞樂文物展”展出了新疆三千余年的西域文明沉淀下來的古樂器、古俑和古文獻等120件珍貴樂舞文物,其中無論是出土于哈密市伊吾縣的距今逾三千年的陶塤,還是距今兩千五百年左右的木箜篌,抑或吐魯番等地出土的百戲俑、雜技俑、傀儡戲俑、舞馬俑,都可以佐證古代絲綢之路上的西域樂舞之美,它們也與中原地區(qū)出土的類似文物共同佐證了樂舞藝術(shù)在東西方文化交流過程中的發(fā)展與繁榮。源遠流長的歷史積淀、雄渾豐厚的文化資源,是持續(xù)灌溉著新疆樂舞藝術(shù)之花的甘露。
中國古代文獻一般將“樂舞”視為一體,即使單獨提到“樂”,其意思也往往包括舞蹈在內(nèi)。古籍中的《樂》、《樂志》、《樂書》、《音樂志》等,都同時指稱著音樂和舞蹈。音樂、舞蹈不分家的狀況,至今也有存在。同時,歌唱和舞蹈中的樂器伴奏也是樂舞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樂器的出現(xiàn)比樂舞的出現(xiàn)要晚。早期人類的歌舞應當是沒有樂器伴奏的,只是由眾人隨著節(jié)奏拍手或擊石助興;經(jīng)過長期發(fā)展,人們才發(fā)明了簡單的打擊樂器和吹管樂器給原始樂舞伴奏。當然,經(jīng)過歷史上不斷的梳理演化,樂舞才發(fā)展成了遍及多個文明、被喜聞樂見并且輝煌繁復的藝術(shù)形式。
《尚書·舜典》記載了舜帝命夔用“樂”教育貴族子弟,使他們正直而溫良、寬宏而堅毅、剛強而不暴虐、簡易而不傲慢的事,并稱舜帝曾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這一點與張歡借鑒“雙重樂感”理論反思出音樂教育體制的終極目的是培養(yǎng)具有藝術(shù)修養(yǎng)、具有雙(多)重音樂觀的和諧之人,應有某些根本層面上的共通之處?!半p重樂感”正是鑒于現(xiàn)實存在的文化多樣性、鑒于時代對文化和諧的訴求而提供的一種價值觀和方法論,它可以解釋如何培養(yǎng)人的基本理念、如何認知文化的多樣性,并說明正是看似“回歸自我、回溯傳統(tǒng)”的教學改革,能讓學習者不僅更為深刻地懂得自己腳下的土地,而且更為自信地面對世界,更加平等地尊重、包容、欣賞其他民族的藝術(shù)文化。
明確了樂舞教育的目標之后,下一步自然就是探討如何實踐的問題。關(guān)于這一點,筆者在書中讀到的是張歡和他的團隊基于他們在新疆多年的少數(shù)民族音樂教育理論與教學實踐,在實踐中思考得到的階段性成果。張歡率先提出了將“雙重樂感”理論運用到音樂教學中的理念,以多民族聚集、多元文化匯聚、特征突出的新疆地區(qū)的音樂教育為例,指出“雙重樂感”的培養(yǎng)并不單純是讓少數(shù)民族學生認識歐洲音樂和漢族音樂,或是單純讓漢族學生認識歐洲音樂和少數(shù)民族音樂,而是要使所有的學生在認識本民族音樂文化內(nèi)涵的基礎上獲得一種“全元認識”,以及一種理解其他民族音樂文化之觀念的能力。
必須看到,西域樂舞作為東西方文明交流給予新疆這片土地的最大饋贈之一,在不同時期都彰顯著她的智慧和包容。她不僅促進了中原樂舞的繁榮,也對國外的樂舞影響深遠?!杜f唐書·音樂志》記載:
自周、隋以來,管弦雜曲將數(shù)百曲,多用《西涼樂》,鼓舞曲多用《龜茲樂》。其曲度皆時俗所知也,惟彈琴家,猶傳楚、漢舊聲。
(志第九“音樂二”)
自開元以來,歌者雜用胡夷里巷之曲。
(志第十“音樂三”)
當今天再次把目光投向這幾千年來的“活化石”時,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通過相互學習各民族的樂舞文化,以實現(xiàn)各種音樂舞蹈之間的對話,達到不同文化間的情感共鳴,彰顯各個民族間的親近和友愛,正是走向深度和諧之路。正如張歡教授2015年在新疆師范大學承辦的“《光明講壇》走進新疆師范大學”活動上所說:“步入現(xiàn)代文明的我們,不論在歷史上還是當下抑或未來,我們不僅是能歌善舞,還要大歌熱舞,更要常歌常舞。不僅在生活中常歌常舞,還要在教育中學歌學舞,不僅在教育中學歌學舞,還要在世界上載歌載舞。知道怎么唱、怎么跳,更要知道為什么唱、為什么跳,我們的歷史是在樂舞中綿亙延續(xù),我們攜著樂舞走向未來?!雹購垰g《文化融合造就樂舞之鄉(xiāng):關(guān)于雙重樂感的理論與實踐》,載《光明日報》2015年6月18日,第11版。
筆者近日還關(guān)注到一位來自內(nèi)地的“80后”音樂人王江。為了找尋中國新疆的音樂文化,他五年前放棄了在意大利的生活,只身踏上了祖國的這片熱土?,F(xiàn)在,他不僅能流利講出維吾爾語,還會看、會寫,演唱維吾爾語民歌更不是問題。他的足跡遍布莎車、和田、若羌、羅布泊、樓蘭古城等地,他發(fā)布的近千條“微博”內(nèi)容幾乎全是關(guān)于新疆及其民族音樂的,充分體現(xiàn)出一個“外來人”對新疆的熱愛,使人感嘆一個漢族人可以對新疆少數(shù)民族音樂如此癡迷。他走遍南北疆獲得的豐富采風資料,時刻在提醒著我們民族音樂文化傳承的重大意義。他的一條“微博”這樣說:“因為文化,所以我們自信;因為藝術(shù),所以我們的溝通也更加親密。”誠然,王江的案例并不是“雙重樂感”教學過程中出現(xiàn)的,但他所做的正是張歡教授在“雙重樂感”中所實踐的。過去有像王洛賓、周吉這樣的大師,如今有像刀郎、王江這樣的音樂人,他們或自覺或不自覺地擔任著一體多元的中華文化的傳承者、傳播者、傳頌者,也恰好證明了:作為樂舞文化的實踐者,去熟悉和掌握一個民族的音樂藝術(shù),不僅是人際交往的橋梁,更是打開其他民族心扉、與其平等地對話和交流的保障。甚至可以說,這種實踐活動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民族認同的一個象征和民族情感的一種寄托。
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中說:“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知音本就難覓,而要公正、恰當?shù)貙ψ髌愤M行評價,更是極不容易的。同篇中還說“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同樣,作為樂舞評論者,如果對樂舞藝術(shù)沒有包括實踐經(jīng)驗在內(nèi)的廣博經(jīng)驗和“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的道德修養(yǎng),也是很難對樂舞作品做出穩(wěn)妥客觀的評價的。
而“雙重樂感”所包含的價值觀念和實踐路線,恰好為樂舞評論者提供了一條可以“平等對話”的軌道。張歡教授堅持將“雙重樂感”理念貫穿其項目始終,秉持著“不為所有,但為我所用”的原則,集結(jié)了國內(nèi)音樂學、舞蹈學、人類學、“非遺”保護等領(lǐng)域的眾多人才,加以“維吾爾民歌體驗坊”、“民族樂器體驗坊”、“民族舞蹈體驗坊”等親身體驗類課程(未來還會有親身考察、訪談等田野工作),密集地對學生進行學術(shù)(學養(yǎng))訓練。這樣,可以使原本只會唱、跳而不會說(寫),或是只會說(寫)而不會唱、跳的學生,構(gòu)建起一種“雙重樂舞觀”,讓不同學術(shù)背景的人在相互交流和日常寫作中,以更開放的文化視野和文化胸懷去審視自我和他者的樂舞文化,實現(xiàn)不同民族樂舞文化間的“美美與共、和而不同”。
如果把這種精神歸結(jié)到儒家所講的“知言”“知人”“知命”,那么我們得到的最重要的啟示就是要認識到自己是“什么人”、有著何種“文化身份”——無論是樂舞教育者、實踐者還是評論者,都既是音樂文化的代言人,又是其傳承者。我們應該讓感性與理性并存,讓熱情與智慧共生,敢于擔當,善于發(fā)現(xiàn),承上啟下,繼往開來,用自己的音樂和舞蹈、書寫和話語,以及海納百川的氣度去證明自己有力量讓自身的文化與祖國同步、與世界接軌,并澤惠現(xiàn)代,融入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