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記者 焦婧茹
瞿鈞,原上海市教育委員會副主任、上海市人大教科文衛(wèi)委副主任委員。
本刊記者:您當過教師,做過靜安區(qū)分管教育的副區(qū)長,后又擔任上海市教委副主任,其間先后經(jīng)歷了上?!耙黄谡n改”和“二期課改”。結合您的工作經(jīng)歷,請談談您眼中的上海課改。
瞿鈞:我在“文革”期間就開始當老師。后來在育才中學教化學時,上海正開始啟動“一期課改”。作為教師的我按照上面的要求好好上課即可。1989年,我擔任靜安區(qū)教育局副局長,當時的市教育局局長是袁采先生。因為每個區(qū)的教育局是由市教育局統(tǒng)一管理的,課程改革對于我們來說,基本上是按照市教育局的要求在做。當時我的主要任務是面對新一輪的入學高峰,解決硬件設施配備、適齡兒童入學等問題。后來“二期課改”啟動時,我正擔任靜安區(qū)副區(qū)長一職。
我先后經(jīng)歷了“一期課改”和“二期課改”,最大的感受是上海課程改革的理念一直走在全國前列,說它引領全國的課程改革也不為過。原國家教育部副部長陳小婭女士多次到上海調研,對上海的教育經(jīng)驗給予高度評價,曾說過“上海教育就是全國教育的一張名片”。她剛上任后舉辦的全國教育廳、局長的第一次活動就在上海舉行,組織方特意安排了兩天半的時間讓大家了解和考察上海基礎教育的真實水平。另外,上?;A教育最可貴之處在于,領導和專家們的理念一直都保持充滿活力的狀態(tài)。
總之,課程改革如果沒有正確理念的引導是做不好的。我從2003年6月起擔任市教委分管普教的副主任。我的前任張民生先生,在課程改革方面給我的印象就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一任領導這樣做還不夠,要像跑馬拉松似的“打持久戰(zhàn)”,一任又一任地傳承,好比我從前任張民生先生手中接過“接力棒”,然后再傳給尹后慶先生。所有人的目標和方向是很明確的:張民生先生朝東走,我不會接了棒朝西走,我也朝東走。雖然跑得快和跑得慢因人而異,但是大家的方向一致。我覺得這一點在課程改革中也是十分重要的。
本刊記者:課程改革能順利進行,推廣是重點,而做好課改推廣工作,領導則是關鍵。您作為上?!岸谡n改”領導班子的一員,在課改推廣過程中曾經(jīng)遇到過哪些困難?又是如何克服這些阻力的?
瞿鈞:2003年,我到市教委工作的時候,上?!岸谡n改”正處于推廣的艱難和混亂時期,為什么這樣說呢?當時“二期課改”推廣的基地學校是179所(幼兒園28所,小學50所,初中50所,高中51所),還有將近1000所幼兒園,1000所小學,700所中學仍然在使用一期教材。因此,“二期課改”推廣的最大阻力來自習慣,這些教師使用一期教材已有十年之久,不用備課都可以教得很好,現(xiàn)在一下子換了新的教材,各方面都要發(fā)生變化,可想而知,他們是極不情愿的。教師在很大程度上是個體知識勞動者,要改變舊的行為習慣是很難的一件事。這其中的繁難與各種矛盾膠著,校長、教師中出現(xiàn)各種困惑、疑慮、牢騷與不滿,也就不難理解了。退一步而言,即使校長、教師的觀念轉變了,當落實到具體工作時還是會出現(xiàn)問題。那么如何克服這個阻力?不得不說,上海教研是保證上海教育質量的“殺手锏”,是強有力的組織和保障體系。我覺得我們必須緊緊依靠市、區(qū)教研室,發(fā)揮教研員的作用。因此,我們從市教研室到區(qū)教研室召開一場場動員會,最后形成如下具體做法:一方面,恢復了周五到市教研室辦公的制度,主要和市教研室商量“二期課改”如何推廣到下面。我了解到,“一期課改”時,市教衛(wèi)辦主任王生洪和市教育局局長袁采每周五到市教研室工作,有時工作到深夜,令人感動。另一方面,我們和市教研室商量,安排所有市教研員每周四到基地學校去調研。而在每周三下午三點左右,市教委基教處就會通知這所學校。這種做法是考慮到,盡量看一些真實的情況,盡量不給區(qū)教育局增加負擔。我只要有空就會去學校聽課,和校長交談,召開教師座談會,去多了解教師和學生的心聲??傮w而言,我們是從每個區(qū)的基地學校開始試點、聽課、討論,潛移默化、由點及面進行推廣。另外,“二期課改”是從義務教育起始年級(即小學一年級和初中預備班)學生開始的,其他年級學生還在使用“一期課改”的教材。對于教研人員來說也比較辛苦,他們既要保障“一期課改”教研活動的順利進行,又要開展“二期課改”的推廣工作,因此有4—5年是一期和二期交叉并存的時期,是上海基礎教育比較混亂的時期。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二期課改”背景下使用新教材上課的班級越來越多,大家就逐漸地習以為常了。課改推廣工作涉及面廣,與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息息相關。要向社會和家長宣傳新課程的特點和意義,爭取家長、社區(qū)及全社會的理解和支持。要積極探索建立家長、社區(qū)有效參與課程改革的新機制。認真聽取家長和社區(qū)對學校工作的意見,并積極利用和挖掘社區(qū)內(nèi)課程改革所需要的資源,使學校、家長和社區(qū)形成有利于課程改革的環(huán)境和氛圍。
還有一點要談及的是,當時大家覺得上海要進行“二期課改”,那是不是意味著“一期課改”失敗了?呂型偉先生曾建議我們要對“一期課改”進行深入總結,再開始進行“二期課改”。其實我們心里十分明白,“二期課改”本質上是“一期課改”的深化與完善。一期也好,二期也好,兩者是一脈相承的。眾所周知,課程改革是世界教育改革的趨勢,為了提高學生的素質和能力,課程改革在進行不斷的調整和優(yōu)化。我認為,后續(xù)不用講三期、四期,因為課改一直都在進行中。它們猶如一根軸上的不同齒輪,前后有著嚙咬吻合的關系。
本刊記者:2003年,您曾說服當時上海分管教育的市領導,讓上海也參加經(jīng)濟合作與發(fā)展組織統(tǒng)籌的PISA 測試。當時為什么要這樣做?
瞿鈞:許多人在對比中國教育和西方教育的時候,會認為西方教育什么都好,對中國教育存在質疑。我們真的不行嗎?這一點我未必信服,我也去國外交流過、聽過課,看過他們的測試試卷,了解他們的真實水平。但是他們的實驗條件很好,實行20個人左右的小班化教學,國內(nèi)做不到這種程度。
來市教委工作以后,聽領導說上海教育好,我也這么認為,但是“自說自話”沒用。中國人自己講好也沒用,一定要由第三方來評價,用數(shù)據(jù)說話。于是,我就向市教研室、市教科院了解國際上有沒有這種第三方的評價,得知經(jīng)濟合作與發(fā)展組織 (以下稱“OECD”)統(tǒng)籌的PISA測試在全球的影響力最大。我們就開始研究PISA,準備材料向市領導匯報,當時分管教育的是市委副書記殷一璀女士和副市長嚴雋琪女士。領導們聽了匯報后很開明地說:“你們要做,我們?nèi)χС帧!彼齻冎耙彩菑氖陆逃ぷ鞯?,也想知道上海教育在國際上到底處于什么水平。在上海學生正式參加PISA測試之前,領導問我對此是否有把握,我估計結果不會太差。
本刊記者:那么對于參加PISA測試的把握和自信源自哪里?
瞿鈞:在PISA測試之前,我們其實對國外的教育質量做過大量的比較研究,對自己也有清醒的認識,可謂“知己知彼”。其關鍵是,PISA測試的是學生的能力,很符合上海課改的目標。而且測試成績應參加方的要求,有些指標可以不公開,所以我的內(nèi)心就踏實了。
我們決定參加后,接下來就進入談判階段。2006年,我們和OECD的一位負責人進行談判。這位負責人比較完整地介紹了PISA的工作程序。這項測試為各國和地區(qū)教育政策制定者提供檢測和審視上海的學校教育體系,為修正上海重大的教育政策提供強大的信息數(shù)據(jù)。負責人還突出了兩點:一是像上海這樣一個2000多萬人口的大城市,測試學生約5000人,在前一年要試測一次;二是按OECD的規(guī)矩,PISA測試是每三年繳費一次,每次差不多要繳100萬元人民幣。這次談判彼此很投緣。上海也很順利地通過了OECD的考察。最后,時任市教委主任的沈曉明先生代表上海和OECD簽約,參加2009年的PISA測試。
本刊記者:上海的中學生在2009年和2012年的兩次PISA測試中獨占鰲頭,讓全世界深感震驚,可以說是翻開了基礎教育國際互相交流的新篇章。但國內(nèi)也有專家認為,PISA測試的好成績不過是應試教育的結果。對這一現(xiàn)象,請談談您的看法。
瞿鈞:我們在市教科院專門成立了PISA研究小組,聘請華東師范大學的專家,按照OECD的要求執(zhí)行一整套嚴格的程序。這套程序對于我們現(xiàn)在的中高考命題流程也是有借鑒作用的??梢哉fPISA測試是嚴格按照一套程序進行的,除了測試能力,還有調查問卷等,是無法應試的,所以不存在應試成分。我當時預計上海學生PISA測試的成績位居中上水平?jīng)]有問題,可能個別指標不夠滿意。但是沒想到第一次參加成績就這么好,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其中除了學習時間和學業(yè)負擔個別指標不太理想之外,教育的均衡度在全世界也是領先的。
當PISA測試成績剛出來的時候,《文匯報》就刊登了這一消息。有教育領域的專家認為,上海取得這個成績并不稀奇,因為中國學生的應試能力很強。他們對PISA并沒有深入了解過,以為就像經(jīng)歷一次高考那樣。我們很冷靜,也沒有大力宣傳,覺得一次測試可能會帶有偶然性,但心里十分高興。結果2012年的PISA測試,上海又是第一。通過第三方的評價,上海基礎教育的質量得到相對公平和公正的評價。大家就比較心服口服,可以說上海教育存在某一些問題,但不能說總體水平不好。也可以說,PISA測試取得的優(yōu)異成績與上海進行課程改革應該是密不可分的,雖然在“二期課改”期間得到了體現(xiàn),但是教育有滯后性,有一個積累的過程,逐漸顯現(xiàn)和鑄就今天的結果。
然而從PISA測試,我們也看到了不足之處——上海中小學學生的課業(yè)負擔比較重??陀^來講,學生的學業(yè)負擔不一定完全由學校造成,因為教育顯現(xiàn)的問題不一定就是教育本身的問題,社會這個大環(huán)境顯現(xiàn)出的用人觀的問題也會反映到教育中來。比如,社會的用工和薪酬制度通常由學歷和學校來決定。有的人適合讀書,有的人雖不適合讀書但是擁有一技之長,對于人才的培養(yǎng)不能用同一個標準和模式。
課程改革的結果反映在我們國家的未來,未來的十年、二十年就看今朝,中間一定有逐漸積累的過程。我覺得上海課程改革就應該堅定信念,汲取世界各國的優(yōu)秀經(jīng)驗,但不能忘本,好的基礎不能丟。人才是國家發(fā)展的核心競爭力,愿中國教育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