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
近來很少寫書話,倒不是我看的書少,而是值得向讀者介紹的書實在不多。專業(yè)內(nèi)的書乏善可陳,所以我介紹的多是專業(yè)以外的小說。
最近出版的小說暢銷書中,有一本卻令我刮目相看:《身體與靈魂》(Body and Soul),作者是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的主持人康諾埃(Frank Conroy)。此人作品極少,近25年沒有出書,這本小說去年問世后到處受到好評,我出于好奇才買來一讀,讀完才發(fā)現(xiàn)此書的確與眾不同。倒不是在形式上有任何突出之處——它是一本極為傳統(tǒng)的寫實小說,屬于狄更斯式的“教育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然而在內(nèi)容上接觸到一個極具挑戰(zhàn)性的題目:如何用文字來描寫音樂演奏和作曲的過程。這本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自幼早熟的鋼琴家,后來又嘗試作一首鋼琴協(xié)奏曲。我覺得全書最精彩的地方,就是描寫他如何練琴,如何處理不同音調(diào)長短的音符,并如何在極高深的抽象想象中超越俗人所不能突破的那一堵墻!作者顯然對古典音樂頗有修養(yǎng),而且在寫作過程中曾向名鋼琴家謝爾金(Peter Serkin,其父更有名)請教,兩人對勛伯格的十二音律觀點不同,但康諾埃竟然提出一套他個人的看法,真是不易。
故事的一個高潮是主人公和他的教師共同排練莫扎特的雙鋼琴協(xié)奏曲,兩個人不厭其詳?shù)刂鸸?jié)研究,我讀來竟然入迷,差一點去買一張唱片和一套總譜來邊聽邊看。這可謂生平第一次較之《莫扎特傳》的印象更深(在那部電影結(jié)尾時,病重的莫扎特一句句口授《安魂曲》,反而是全片最生硬的地方,毫不“內(nèi)行”)。一個小說家能夠把音樂詮釋到如此高深的地步,而不故意超越寫實技巧的常規(guī),的確需要功夫。
據(jù)小說家阿城說,他雖把《棋王》寫得驚心動魄,別人以為他必是此中高手而約他下棋,但他卻不會下棋。康諾埃是否也不會彈鋼琴?我猜他絕非一竅不通,說不定還造詣不凡,因為這本小說中音樂演奏的招數(shù)太多了。至少,小說中所提到的一點是可以印證的:當這位鋼琴家練到某種程度以后,他覺得整個音樂都在他腦子里,他的兩手只隨“頭”動而已——復雜的音符在腦海中都變成了各種聲音,他甚至可以一目十行,在讀譜時立刻聽到了他腦海中的音樂。可資為證據(jù)的正如上文提到的,我在芝加哥大學遇見的那位作曲教授,當他讀到我的朋友帶給他的瞿小松的樂譜以后,他連連點頭,似乎進入一種自我催眠的狀態(tài)。他可以從樂譜中聽到每一個音符,包括瞿小松在譜中所用的中國打擊樂器。順帶一提的是,雖然我想他早已忘記我們的那次會面,當然也不會讀到我的文章。不過若是各位樂迷想知道此人是誰,可以設法去找最近灌制的幾張鋼琴演奏的唱片。他的大名是:伊思利·布萊克伍德(Easley Blackw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