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靜
2018年10月6日,世界著名女高音、素有“歌劇皇后”之稱的蒙特塞拉特·卡芭耶(Montserrat Caballe)駕鶴西去,朋友們紛紛以各種形式悼念這位傳奇歌唱家。獲悉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在外地出席婚禮,悲喜交加中竟一時語塞,淚眼婆娑。天堂雖是每個人最后的歸宿,但我還是不愿帶著遺憾與這位除“歌劇女神”瑪麗亞·卡拉斯外我最喜愛的聲樂大師告別。遺憾在于,大師20世紀80年代唯一一次來華演出時,我尚在童年;長大后,她卻早已隱退“江湖”。我們雖生活在同一時代,卻相差近半個世紀,未能有幸親耳聆聽大師巔峰時期完美的聲線,而這些遺憾,終將因其離去,成為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提到卡芭耶,我們會自然地聯(lián)想到她寬廣的音域、流暢的聲線、富有質(zhì)感的華麗音色,她無懈可擊的聲音控制和爐火純青的聲音技巧,可以勝任任何曲目,她對聲音細節(jié)的處理十分精湛。歌唱藝術是以人聲作為表達手段來表現(xiàn)人的“七情”(喜、怒、驚、恐、悲、思、憂),而卡芭耶可以輕松駕馭極具感染力的長樂句中音色的細膩變化,這是檢驗一位歌者歌唱和音樂感知能力的重要標準。多年來,國內(nèi)外眾多卡芭耶的“忠粉”們都癡迷于她在高音區(qū)的弱聲演唱,她的“高弱”演唱可謂前無古人,是否后無來者,待看明朝。比如歌劇《圖蘭朵》中柳兒的詠嘆調(diào)《主人,請聽我說!》中的最后一個小字二組的降b,她可以從ppp唱到fff再唱到p,而且以超長的時值來完成。這種力度變化和氣息控制,令人嘆為觀止、攝人心魄。所有歌者都知道“高弱”的演唱是怎樣一種艱深的技巧,那是需要經(jīng)年累月枯燥的訓練才可以做到的肌肉協(xié)調(diào)運動??ò乓诟S老師學習聲樂的最初八個月,只做跑步和游泳等與呼吸相關的體能訓練。這位老師的學生,有的放棄,有的敬而遠之,只有卡芭耶堅持了下來,這種執(zhí)拗的堅持造就了她日后舉世無雙的“高弱”絕技。
這讓我想到,我們所處的時代喜歡稱在某方面卓有成就的人為“天才”;可是我認為所謂的天才,就是他在成功以前,克服了重重苦難,付出了很多常人無法想象的努力。世界上本沒有天才,只是努力得多了,才產(chǎn)生了天才。天才是“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fā)”,歌唱家需要的是“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的功力。聲樂藝術中追求細節(jié)、勇往直前的精神,追根溯源是一種文藝復興的精神,那是一種安于寂寞的孤獨。唯有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凄涼的人才,會最終看見希望的曙光。
卡芭耶畢業(yè)后在歌劇院里默默無聞地唱了11年,這期間她積累了大量的劇目和實踐經(jīng)驗。雖然工作異常辛苦,可是她依舊在演出間歇,擠出時間去觀摩同時代優(yōu)秀大師的演唱,從中汲取養(yǎng)分。就這樣,無論在巴塞爾歌劇院還是在不萊梅歌劇院,始終不慍不火的卡芭耶終于在自己32歲那年迎來轉(zhuǎn)機——她有幸獲得臨時頂替瑪麗蓮·霍恩登臺演唱的機會,一夜成名。反觀當下,有相當數(shù)量的習歌者,無論是求學路上的學生還是有了一定名氣的所謂“名師”,在沒有踏實做好案頭工作的情況下,便盲目拔高、演唱高難度曲目,甚至搞不清楚演唱詠嘆調(diào)的劇情便上臺飆高音,在他們的眼里,高音即為藝術,急功近利、拔苗助長,缺少了追求細節(jié)、甘于寂寞的精神。因而,當今再難出真正的藝術大師也就變得不足為奇了。
與許多名家一樣,卡芭耶的成功屬于典型的“雞窩飛出金鳳凰”的勵志故事。1933年4月12日,她出生在西班牙巴塞羅那一個非常貧窮的家庭,但是父母的勤勞與樂觀感染和鼓勵著這個家庭中的每個成員。父母擔心卡芭耶早夭,所以給原本叫瑪麗亞的她,取了一座修道院的名字——蒙特塞拉特,這是一座建于11世紀、承載著加泰羅尼亞民族的精神寄托的修道院。而日后,她的藝術成就也讓她成了這個民族文化領域中至高無上的精神標簽??ò乓畵碛形靼嘌馈白罡吖瘛睒s譽,在1987年巴塞羅那獲得奧運會舉辦權(quán)之后,她被市長任命為奧運會主題歌的演唱者便是明證。在卡芭耶的紀錄片中曾描述:父親很喜歡大海,常帶她們兄妹到海邊散步,父親說:“有一天我們會出海,會去美國,航行過這片海洋……”每次卡芭耶橫渡海洋,想起父親的話語,都會感動不已。因為貧窮,卡芭耶全家經(jīng)常因為交不起房租而被房主趕到廣場的長椅上過夜,父親便會說,“感謝我們面臨的處境,讓我們有幸欣賞到日出和日落”。不難看出,這是怎樣的一種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才會讓這個貧苦的家庭繼續(xù)有尊嚴并帶著夢想而生活。
在這樣貧苦而又樂觀積極的環(huán)境中成長,造就了卡芭耶豁達開朗、勤奮執(zhí)著的性格,讓她成名后更懂得珍惜,她的歌聲里有著更接地氣、更親民的靈魂。在20世紀“十大女高音”中,卡芭耶算是最親民的一個了,她樂于提攜新人,比如卡芭耶對曾經(jīng)名不見經(jīng)傳的卡雷拉斯的提攜,為他日后進入“世界三大男高音”的行列功不可沒。她不拘一格,與“皇后樂隊”的主唱弗萊迪·摩克瑞(Freddie Mercury)合作演唱奧運會歌曲。成名后,她一直致力于慈善事業(yè),為了兒童、為了所有需要幫助的人,常常以不為人知的低調(diào)方式做公益演出,不作秀、不張揚,做到了不僅用歌聲來溫暖和撫慰人的心靈,也用精神和物質(zhì)上的給予提供幫助。這些都是作為一個大歌唱家給后輩的最好示范。
“跨界”,在當今歌唱領域已不陌生,但20世紀80年代卻還是一件非常新鮮的具有特立獨行意義的事情。“跨界”的本質(zhì)是整合、融合,作為世界著名的“十大女高音”之一,卡芭耶已經(jīng)在古典音樂市場上有了常人無法企及的地位,但是不想墨守成規(guī)的她,力排眾議地接受了搖滾歌手、“皇后樂隊”主唱弗萊迪·摩克瑞的合作邀請,演唱了奧運會歷史上最成功的主題歌之一——《巴塞羅那》,兩種不同聲線、不同的演唱風格,古典與流行的結(jié)合,產(chǎn)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讓無數(shù)歌迷陶醉。弗萊迪曾在采訪中訴說他與自己最敬仰的古典聲樂大師卡芭耶會面的場景:“我只是想寫一首歌或者一首二重唱,但是她(卡芭耶)說,‘只有一首?你確定只有一首’?我說,‘看著辦吧,如果你喜歡我的音樂’。卡芭耶又問,‘一張搖滾專輯會有幾首歌’?我說,‘十首’。她說,‘哦,那我們就來做十首歌吧’?!庇谑?,這兩位在各自領域都卓有成就的藝術家創(chuàng)作出了這樣一張與主打歌同名的專輯《巴塞羅那》,從此,看上去似乎涇渭分明的搖滾和歌劇藝術變得親密、和諧,而且更加令人癡迷,直到如今。正如嚴伯鈞所言,“藝術的核心不是那些復雜的技巧、高超的技法,而是新的表達方式。所謂藝術,就是偉大的藝術家不斷突破舊的表達方式,用新的表達方式表達心中所想,這就是藝術”。在當今這個時代,前輩留給我們可以創(chuàng)新的空間實在太少了,想創(chuàng)新不僅需要勇氣,更需要智慧,掌握時代最需要的藝術精神,打造屬于這個時代的精品藝術,并且不復制、不粘貼,這是十分難得的。
提到卡芭耶在創(chuàng)新領域的建樹,我們可以用二元論的方法去比較同一時代、比她大十歲的另一位大師——瑪麗亞·卡拉斯。相比之下,卡拉斯在表演的創(chuàng)新上似乎走得更堅定、徹底??ɡ怪畟ゴ?,是她第一次用戲劇的形式詮釋了歌劇本身,她不僅將自己的聲音“揉碎”服務于音樂,還要求自己的一招一式、一顰一笑都在戲劇中,她改變了以前人們對歌劇表演的固有模式,將表演與歌唱完美結(jié)合??ɡ乖趯Ω鑴∪宋镄愿竦脑忈屔鲜菬o人能及的,她的舞臺形象和形體表演都為后人樹立了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藝術高度。而卡芭耶相較于卡拉斯來說,技術上更加爐火純青,她的音質(zhì)、音色好到讓人沉醉,但由于身材的原因,她的舞臺形象顯得內(nèi)斂、含蓄。說實話,處在卡拉斯光環(huán)下的同時代女高音,既榮幸又不幸,因為卡拉斯塑造的歌劇角色已經(jīng)被奉為經(jīng)典,所以后輩演唱時需要極大的挑戰(zhàn)和勇氣。繼卡拉斯版、薩瑟蘭版《諾爾瑪》之后,應該說卡芭耶版《諾爾瑪》從聲音上完全接住了卡拉斯退出歌劇舞臺給后人留下的遺憾,而她的演唱也得到過卡拉斯本人的贊賞和肯定。
人類的嗓音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樂器,但是我們的聲帶畢竟是肉做的,非常寶貴,一旦損壞就難以恢復。因而,一名優(yōu)秀的歌者必須保護好自己的嗓音,才能延長藝術生命。“歌劇女神”卡拉斯年輕時唱了很多作品,從女中音唱到戲劇女高音、花腔女高音,有人評說她“倒嗓”很快,除了過度用嗓以外,還與她短時期內(nèi)為呈現(xiàn)更好的舞臺形象過度減肥有關。
舞臺上的卡芭耶,身材確實顯得過于龐大,這壯碩的身材也使她罹患各種疾病。長期以來,卡芭耶在與多種疾病進行著抗爭。而“美聲”歌者有時進入有一個誤區(qū),認為“塊頭”越大,共鳴腔體越大,音量也會增大;所以很多“美聲”歌者并不在乎自己的身材,甚至有意增肥。久而久之,因為肥胖導致了許多疾病,這些做法值得進一步商榷。
當今苛刻的觀眾們對歌劇舞臺上的表演,已不僅僅滿足于完美的聲音技巧和華麗的音色,他們還希望聽到和看到更加符合劇情的、令人信服的外在形象,比如體弱多病的薇奧列塔、咪咪,風情萬種的卡門,而不是看上去肥碩而臃腫笨拙的咪咪和卡門。因而,我不主張過度減肥,但也絕不支持為了使聲音更加底氣十足而刻意增肥。真正的好聲音其實依靠的是好的訓練方法。作為歌者,無論是歌劇演員面對高強度的演出日程,還是聲樂教師無休止的演唱示范,都需要有一個健康的體魄,否則一切都將是空談。
自古及今,女性的地位都很尷尬,很難受到平等對待,想要獲得同樣的成就,可能女性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v觀音樂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驚人的秘密,那就是在國際舞臺上成功的女性大多婚姻不幸或者奉行獨身主義,這就像一個魔咒。隨著20世紀60年代“第二次女權(quán)主義運動”的興起,女性意識逐漸覺醒,女性藝術家在藝術領域中對話語權(quán)的訴求逐漸增強,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打破這個魔咒,卡芭耶就是其中之一。相較于只有卓爾不群的事業(yè)相伴的瑪麗亞·卡拉斯,卡芭耶的藝術人生顯得更加完整和充滿溫暖,她的愛人是當年和她一起排演歌劇《蝴蝶夫人》時扮演平克爾頓的男高音貝納貝·馬提,他們因戲生情、喜結(jié)連理。她可能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和平克爾頓相伴終生的“蝴蝶夫人”,他們的幸福和融洽,讓卡芭耶的藝術生涯非常順暢,甚至80多歲仍在登臺獻唱。這又讓我想起同樣婚姻幸福的花腔女高音薩瑟蘭和她的愛人——指揮家波寧吉,他們都是20世紀歌劇史上令人艷羨的音樂伉儷。
縱觀卡芭耶的一生,我們可以從她的人生履歷、演唱、性格、婚姻、健康等各個角度找到她成功的答案和一些給后人的啟示。如今,斯人已去,希望我們能夠在“歌劇皇后”卡芭耶傳奇的一生中找到繼續(xù)前進的動力。最后,讓我們?yōu)闊o數(shù)歌迷敬仰和愛戴的“歌劇皇后”卡芭耶大師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