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向更

我第一次意識到我爸不是萬能的，是在新加坡。

那天晚上很晚了，我和他下樓買煙，不巧的是711的值班店員是個講英語都帶口音的印度裔小哥。我在冷柜拿牛奶，回頭看見他在很認真很努力地跟店員溝通。他說了很多遍“Fire”,還生動地做點火的姿勢，但店員都急到要撥火警電話了也沒明白他的意思。

結(jié)賬的時候，我替他買到了打火機。我想我還是高估了我們國家八十年代的英語教育水平，我爸掌握的全部英語詞匯大概如下：Yes,No,ThankU,Fire,Beer,Cigarette……不過我爸好像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曾經(jīng)有一天腦子一熱，一個人背著包靠著這幾個詞就去俄羅斯玩了。

第二天我們?nèi)キh(huán)球影城，玩那個號稱全世界最高的雙軌過山車。排隊到一半，我爸說：“算了，你去玩吧，全是小孩子，我和你媽去周圍轉(zhuǎn)轉(zhuǎn)?！蔽艺f：“好，那出口見?！本o接著我驚喜地意識到這個世界上除了講英語以外還有第二件我爸不會的事—不敢坐過山車。

后來我從過山車上下來，看見我爸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站在那兒等我。我問：“你怎么這么熱?”我爸說：“沒事沒事，走，我們?nèi)ネ孀冃谓饎?。”晚上我媽悄悄給我講：“你爸看你一直不出來以為你走丟了，你手機又在我包里，他不會英語，結(jié)果這附近一個講中文的都沒有，他著急慘了?！蔽矣钟X得我爸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我排隊太久他都怕我一個人不安全。

小學(xué)二年級開始寫作文。第一篇習(xí)作是命題作文《我》，第二篇是《我的爸爸》。第一篇文章的開頭我寫：“我今年9歲，有大大的眼睛圓圓的臉，大家都說我長得像我爸爸?！钡诙拈_頭我寫：“我的爸爸總是在睡覺，我覺得他好像一只大懶豬。”我媽讀了以后說：“不行不行，你這里要改，誰會形容自己的爸爸是‘豬’?！庇谑俏矣孟鹌ぐ涯切凶植恋?，改成：“我的爸爸總是在工作，像一只勤勤懇懇的老牛?！崩蠋熢谶@個比喻句下面畫上波浪線，表示寫得好。

不過那時候我爸爸的生活根本不像作文里寫得那么單調(diào)。他有時候在辦公室通宵畫圖，有時候在外面打牌到很晚才回家，有時候帶我媽唱哥跳舞，有時候周末去踢球看演唱會，有時候去旅游。我想我爸的生活真豐富啊，除了我占的比重比較小以外，其他項目可以說是豐富多彩了。

突然有一天，或者也不是突如其來的這一天，而是到某一個節(jié)點我感覺到，我爸開始參與到我生活里來了。周末也不出去玩了，因為禮拜周五要接我放學(xué)，周六要輔導(dǎo)我奧數(shù)，周日要送我返校。

他開始看我的成績單，認認真真替我分析試卷，陪我去參加比賽，秋季運動會的時候開著車來給我們班送飲料，從不缺席一次家長座談，我在學(xué)校犯事兒了他恭恭敬敬地去給老師道歉再轉(zhuǎn)頭跟我說“沒事沒事，下次干壞事別再那么蠢了，怎么盡逮你一個人了”。

大概當(dāng)爸爸也是一項挺難的事業(yè)，不可能一次做好，需要慢慢學(xué)習(xí)。

我讀高中的時候，我爸斬釘截鐵地跟我說：“隨便你以后去哪里讀書。去北京去香港，去美國去月球，都隨便你。反正不能留在成都。我什么東西都不會給你留！年輕人就要像我當(dāng)年一樣自己闖蕩，在父母身邊永遠長不大?！焙髞砦铱嫉綇V州，他送我去報到，把兩個箱子放在我宿舍，“拜拜”都懶得講就走了。

前幾天我和他講電話，他說：“我在想要不要再買個便宜點兒的車給你占個號，成都限號是遲早的，這樣你以后回來買車才方便?！蔽艺f：“我覺得大城市還是不錯，以后留在北京、廣州啊都挺好的。”沒想到他說：“留在大城市有什么好的，我覺得成都就挺好，工作輕松，離家又近。”我和我媽笑他：“他這個人真的經(jīng)常改變主意，兩三年前的話和現(xiàn)在根本不一樣?！蔽覌尵驼f：“年齡大了，心態(tài)也會變化，爸爸這是舍不得你啦?！蔽蚁肷岵坏镁蜕岵坏冒?，成都也挺好，那我以后就回成都去吧。

我爸這個人，和別的悶頭在書房做設(shè)計的工程師不大一樣，他真的特別健談，特別多話。我們在一起，一般是他講話的時候比較多。從我高數(shù)不及格講到臺灣，從麻將講到南北朝關(guān)系，給他個話題他可以站在時代廣場發(fā)表自由演講5小時。

但是也有例外。比如偶爾他生日或者父親節(jié)，我給他打電話，說“爸爸我愛你”，他就只說一句“好，有什么事給我打電話”。比如他送我去廣州，安檢之前我很親昵地抱抱他，他也只說一句“注意安全，有什么事給我打電話”。

其實我也沒什么大事，就是經(jīng)常跟我媽親親講講我愛你，偶爾覺得于心有愧，也想給他表示表示，但他不像我媽，不太擅長回應(yīng)我這些東西。有一回我在客廳坐地上看電視，半夜他喝多了回來，蹲下來就用胡子扎我的臉：“你是爸爸唯一的女兒?！彼砩暇茪馓貏e大，我憤怒地一把推開他，說：“行了，知道了，快點兒去洗澡。”

父親節(jié)那天起床刷朋友圈，看到他先轉(zhuǎn)發(fā)一條鏈接，點開是朱自清的《背影》，又轉(zhuǎn)發(fā)一首歌，歌名是《父親》，還評論說“真是想刪除父親節(jié)這個節(jié)日”。我想我爸還挺淘氣的，一定是拐彎抹角地批評我沒有祝他父親節(jié)快樂。下午看到作家止庵發(fā)微博，“父親節(jié)。父親去世二十年時，我曾寫：我現(xiàn)在的歲數(shù)距離他的享年，已經(jīng)不到二十年了。如今又過去三年，那么所差的就更少了。不過我有時夢見他，夢里我們就像此刻還在一起似的，醒了我想，二十多年真是太遙遠了?！?/p>

我誤會我爸了，他不是怪我沒有祝他節(jié)日快樂—他也想他的爸爸了。我以前和我爸聊過信仰，我說：“我們這一代年輕人缺乏信仰。”他說：“我只有一個信仰，就是我的爸爸?！?/p>

我的爺爺2008年5月過世，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見我爸哭。葬禮上他一如既往笑著招待賓客，守靈時他跪在那里，道士念他爸爸的生平，他不發(fā)出聲音，只是跪在那里哭。我寫這些時，回憶起這些細節(jié)，覺得了解了爸爸一點兒。對他這樣傳統(tǒng)的男人來講直接地表露“愛”和“脆弱”不知道比在異國學(xué)會講“是，不是，謝謝你，火，香煙，啤酒”的英文難多少倍，但這不代表他缺乏這些感情。

爸爸也會想爸爸。

大多數(shù)時候媽媽好像做得要出色一些，可能是因為在懷胎十月的期間她們就做好了當(dāng)一個媽媽的準(zhǔn)備。當(dāng)爸爸的準(zhǔn)備要長得多，也許若干年后的某一日，他們才真正學(xué)會如何去做好一個爸爸。我試著去理解這些被時間解構(gòu)的漫長過程。

上周在貴州，深夜喝酒喝得七葷八素。大家突然聊起了自己的爸爸。就在那一瞬間，我一個念頭冒出來—他是我唯一的爸爸。這一瞬間很奇妙，我猜想那個夜晚用胡子扎我臉的爸爸也是被這樣的念頭擊中的。我羨慕過很多人的爸爸。有的爸爸比我爸爸脾氣好，有的爸爸會幫自己的女兒參考指甲的配色，有的爸爸比我爸爸帥。但“要是那個人是我的爸爸就好了”這樣的念頭，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哪怕一次也沒有。我相信我爸爸也是。有的女兒比我長得漂亮，有的女兒比我成績好，有的女兒比我聰明，有的女兒比我乖巧。我普通叛逆五行欠打，但我的爸爸，從來都只會夸合照里的我“漂亮”。

爸爸是巨人，我是站在爸爸肩膀上看世界的牛頓。爸爸是挺直脊梁的猛虎，我是爸爸彎下腰撿拾起來捧在手心的小茉莉。嗯，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