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學圣
一
那時,晚飯后我總喜歡仰面躺在房后廢棄的磨槽里抽煙,香煙一點燃,幾個大小一致的煙圈就從嘴里一個接一個冒了出來,煙圈翻卷著緩緩升高,漸漸擴大,然后被微風輕輕地撕扯得歪歪扭扭變了形,最后毫無由頭地飄走了。
我想“飯后一支煙,一時變神仙”的說法大概就出自這里。
不過我覺得,這煙圈跟我的生活差不多,捉摸不定,瞬息萬變。 我高中畢業(yè),在蕎地坪村是何等的光彩奪目,威風八面啊。當時,幾十戶的村子就我是唯一的高中生。
記得剛回到家時 ,我沒覺得有絲毫的失落感,雖然只高中畢業(yè),但當時在蕎地坪村,那文憑還要比現(xiàn)在的大專都要硬扎,堅挺的文憑給了我足夠的勇氣,使我那充滿虛榮的小小心臟咚咚亂跳。一有空我就吹著口哨或唱著歌從村頭走到村尾,有時還戴著副平光眼鏡,慢悠悠地東走走西瞧瞧,端著知識分子的架子在村頭巷尾晃來晃去,期望有朝一日時來運轉,到鄉(xiāng)政府當個脫產(chǎn)干部,或者先當個民辦老師然后考公辦,實在不行就搞個村干部干干,這些期望就像一條條毛蟲總在我胸腔里爬來爬去。
但事與愿違,一年過去了,我的所有愿望沒有實現(xiàn)。因為鄉(xiāng)里的脫產(chǎn)干部沒那么容易當。還有,老一輩民辦老師該轉的都轉了,并且已經(jīng)不再招民辦教師了。對此,我老爹說:一個人的命運是被老天在他出生之前就安排好了的,如果你命如紙薄,哪怕心比天高也無用。不過,我不相信命運總會這樣對自己不公,始終認為好運遲早會被我碰到,現(xiàn)在命不好,是時候未到。
那時,最流行的莫過于萬元戶的現(xiàn)身說法了。我整天琢磨著自己到底要做點什么事。我平時除了跟著父親下地干活,沒事時就東游西逛,或者靠在床上聽收音機,收音機里倒是每天都有致富廣告。比如泡無根豆芽的廣告里說:一斤豆子十斤芽,無根無須放銀霞;還有什么“想致富種藥材,比種水稻強十倍”。但是這些都不能打動我的心,因為我知道在這山村里,泡那么多豆芽賣給誰,要是跑到城里泡豆芽,除去成本、房租、還有一些意想不到的開支還剩啥?種藥材也沒把握,我聽人說藥材價都是老板炒出來的,等你大量種出來時藥價早跌了。就這樣思來想去,我面對現(xiàn)實生活一籌莫展。
那時沒智能手機也沒電腦可鼓搗,茫然無措的我只好沉默。有時心頭實在悶得慌了,就爬到高高的山梁撕破嗓子吼一陣,嚇得坡上的山雀、松鼠如臨大敵四處躲藏;不僅如此,有時我還會在田埂上或路上走著走著忽然俯下身,對著蟻穴一聲聲地大叫,別人就罵:你吼個什么!我卻不惱不氣,抬起頭笑著說:吼什么?我這是在試驗螞蟻的聽覺!看來,螞蟻真的沒生耳朵哩,我這樣吼叫這些螞蟻卻不理不睬。這憨乎乎的話立刻會逗得罵我的人忍不住噗嗤一笑。
當然,有時我也會擤泡濃鼻涕橫抹在螞蟻爬行的路上,使蟻群迷失方向而停止前進,然后我就愜意地仔細觀看這些小家伙們走投無路。但不多會,我又發(fā)現(xiàn)這些在鼻涕邊亂成一團的螞蟻,它們互相碰撞觸角,像是在交頭接耳商量對策,然后它們設法繞過“異味線”,重新尋找回巢的的新路線。我想螞蟻很聰明,并且有不折不撓的精神,值得我學習。
糟糕的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學習“螞蟻精神”,卻在過去集體糧場的殘垣斷壁旁哼哼哈哈的手舞足蹈,地上的土灰被我 “噼噼啪啪”弄得四處飛揚。如果有人問這叫什么拳?我就說:嗨!這是正宗的降龍十八掌呢。這還不算,有次我還理起根長棍對著村頭那幾只雜種狗,學著武打片里的招式來上一陣亂棍追打,弄得平時兇神惡煞的狗們,也像老鼠見了貓,夾著尾巴在房前屋后疲于奔命。然而,就是我的這些發(fā)泄方式和反常舉動,在一些村人眼中悄然給我貼上了神經(jīng)錯亂的標簽。
后來,我打狗的事還是有人告給了我老爸。那天,平時少言寡語的老漢氣得吹胡子瞪眼睛,把嘴里咬著的蘭花煙一吐,忿忿地指著我額頭說:你給我放老實點,別瘋瘋癲癲的瞎胡鬧,俗話說打狗看主人,別家的狗是能隨便亂打的嗎?沒事干就出門打工去,別在家里盡給我惹麻煩。
二
我似乎從沒停止過對希望和未來的夢想,加上老爸把話說到這份上,我又怎能不去打工呢。
恰好有個只比我大五歲的表叔在三年前就去了沿海地區(qū)的Z市打工,說是在一個什么塑料廠工作。提起那表叔,是親戚一點不假,他名叫志高,與我父親是親老表,也就是志高的母親是幺妹,我的爺爺是大哥。但由于表叔與我們家不是一個村子,兩村相隔四五公里,在一個納西話叫“妹表落”(生有大片竹林的灣子)的村莊。上初小也不是一個學校,高小雖然是同一個學校,但我進入高小時,表叔早畢業(yè)走了,初中也同樣我上初一,表叔初三畢業(yè)回家務農(nóng)。我們倆要說認識,那是這表叔跟著他母親來到我家的那幾次。在我的印象中那時的表叔個兒不高,矮墩墩的,至使我小時往往把表叔錯喊成表哥而經(jīng)常受到父親責罵。
但令我終身難忘的還是那次在小河里學游泳。那時我剛剛十二歲,表叔十七歲。暑假里表叔又跟他母親,也就是我的姑奶來到我家。那時我們家放著生產(chǎn)隊的一群牛,主要的放牧員是阿媽。據(jù)說放一天牛得八分,但按當時的說法,放牧這一行是軟活路硬工分,一年到頭天天有。我阿媽腳稍有殘疾,是生產(chǎn)隊照顧的,要不然還輪不到我家。
那天,阿媽叫我與表叔去放牛,還囑咐回來時順便砍點柴回來。于是叔侄倆趕著牛,唱著歌到村莊北面的箐溝里去放。臨近中午,火辣辣的太陽下,十幾條紫紅色的黃牛放在一條納西話叫“戲吉河”的小河邊,陽光伴隨著熱浪滾滾的河風撲面吹來,表叔早把衣褲脫得一干二凈,跳進了一個大大的水潭,他在潭里一圈一圈地游著,還不時向我招招手笑一笑。那時我還不會游泳,只敢在潭邊的淺水區(qū)玩玩“狗刨式”。表叔游累了就仰面朝天地躺在河邊的沙灘上曬太陽,還把小肚皮一鼓一鼓的。我相當佩服和羨慕表叔的水性,總想像他那樣在深水里游一游。于是我就真的朝深水處試著慢慢移動,哪知潭底淤泥如油,腳下一滑,我整個身體就自然地直朝深處墜落,越往下沉我本能地把雙腳往下蹬,但腳下什么也沒蹬到。我頓時覺得眼前灰蒙蒙的,所有的景物和聲音都同時消失了,只覺平時彌散在山谷里的霧氣越來越濃,好像還有無數(shù)雙軟綿綿的黑手也正朝我伸了過來,我怕極了……
就在這時,我感到自己的頭發(fā)被一只手緊緊地抓住在朝上提,于是我趁勢緊緊地抓住了那只手。忽然眼前又亮了,各種熟悉的風聲水聲也爭先恐后地鉆進了我的雙耳。我被表叔拖到了潭邊,他還用手在我的肚皮上一下一下地擠壓,試圖讓我吐水。那次表叔救了我的小命,要不然我早就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三
我下定決心,像表叔那樣要到遙遠的沿海去打工,照當時的活說叫“闖世界”。
于是我千方百計找到了表叔所在的地址和聯(lián)系電話。但不巧的是一連好幾次都沒有聯(lián)系上,那時的長途電話好難打啊!我想,也是啊,表叔是在工廠里上班,是在工作又不是去旅游,廠里的電話怎么能隨便打呢。但令我欣慰的是,比我還小一歲的表孃把一個表叔寄回的信封給了我,我從那信封上知道了她哥是在Z市的一個叫什么玉林區(qū)、金華街的地方。我想,夠了,不就是條街嗎?我從街頭找到街尾還愁找不到他?
有了這個簡單的想法,加上我那敢作敢為的性格,立刻就讓父親給我湊路費。當時為了我出門打工,家里的錢不夠,父親還賣了頭大肥豬。就這樣我裝著父親給的錢出發(fā)到沿海地區(qū)的Z市去了。最后,我?guī)捉?jīng)周折還真的找到了Z市的金華街。但我傻眼了:沒想到這金華街絕不是我所想象的只是一條街,而是好多個村莊的總稱。我表叔到底在哪個村的哪個地方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來之前也沒與那小表孃細問,其實問了她也未必知道。我只好逢人便問,不僅用較標準的普通話,還不斷用手比劃著表叔的臉型、身高,但人家都只是對我搖著頭。就這樣找了一天,連表叔的影子也沒見到。
我有些心灰意冷了。但我畢竟還算聰明,心想反正都是來打工,何不如邊找工作邊找人呢。于是我晚上住在龍臺村的出租屋里,第二天就到各個工業(yè)區(qū)去找工作。那年當?shù)氐挠晁裢舛啵颐刻煸绯鐾須w,經(jīng)常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淋成落湯雞。但我還是被從未見過的香蕉林、高速路、高架橋、還有筆直的機耕道、一片片青灰色的民居所吸引,完全忘記了找工作帶來的挫折與勞頓。
功夫不負有心人。有一天,我終于在一棵巨大的榕樹下見到了一則招工啟事,啟事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新廠招工,供生活、待遇優(yōu)……
當時,我心里別提有多高興,為了找路方便,我將那啟事撕了捏在手頭,邊走邊看生怕走錯路。當我好不容易找到那“招工辦”時,從門里走出一個骨瘦如柴戴眼鏡的小子,他上穿紅格子襯衣,下穿牛仔褲,年紀不大,好像三十出頭。他用廣東普通話大聲喊:“見工的,拿表交報名費啦!”隨著他的這聲喊,如同朝雞群撒了一把米,只見十多個男女青年,都爭先恐后地往里擠,我也不甘落后。就在這時那瘦子又大叫道:不要擠,不要擠啦,排好隊排好隊,一個一個來。那瘦小子邊叫邊嘿嘿地壞笑著。
每個人都領到了一張表,表上除了要填的年齡、性別、學歷之外,還列出了十多個從主管到普工的工作崗位,而且每個崗位的后面還有需要繳納的報名費標準。我仔細地看著表,只想找個自己喜歡的工作??磥砜慈ハ雭硐肴?,應聘主管需交八十元,普工只需交三十,這兩者之間的如:倉管、文員、儲干、司機等的崗位要交五十。而開車司機我干不了、倉管我又不想干,我想自己是高中生,高考只差兩分,這回算是“瞌睡遇著枕頭”,于是我大膽地在“文員”的后面打了勾。
當時還有人向那個講廣普的瘦小子提出 :“為什么招工不在廠里招,而要在這既無廠房,也無機器的地方招?”但是那瘦子的回答似乎也不無道理。他說,“新廠嘛就是新建的啦,機器還沒安裝好,現(xiàn)在首先要招好工人,做好崗前培訓啦!”當時大家聽了也就沒再說什么。
等到下午三點,那扇“招工辦”的門又開了。大家這回沒有擠,人人都顯得不慌不忙的樣子。待大家進屋坐好后,只見那瘦小子拿著一摞試卷逐個地發(fā)著。不過,當我接過試卷一看,立刻覺得有點傻眼了,在這張大紙上,就只有兩道題,正面的是漢譯英,也就是不知從那兒抄來的一篇文字,要求翻譯成英語。我再把試卷翻過來,只見上面的題剛好相反,又是要求把那篇文字由英文翻譯成漢語。我雖然高中畢業(yè),高考只差兩分。但對于英語我還是覺得腦殼皮疼,因為我對于英語,就只是記得百十個單詞而已,離眼前的英漢互譯還相距甚遠。我想了想,于是無奈地對那瘦子說:“我不應聘文員了,我要應聘普工,請把試卷換一換”。那瘦子打著廣普說“考普工好??!你先去交錢啦?!蔽也唤獾貑枴盀槭裁催€要交錢,我已經(jīng)交過五十啦,按理說你們還應退我二十呢!”
瘦子說,不系的,那五十是考文員的---他把“的”字拉得老長。我知道上當了,但我權衡再三,都到了這個份上,只好硬著頭皮再交了三十。但等到我把普工的試卷拿到手,展開一看又傻眼了。原來那試卷跟文員的試卷沒兩樣,只是將文字換了換,照樣是英譯漢和漢譯英。但我僥幸地又一想很可能是發(fā)錯試卷了,于是大聲地對那瘦子說:是不是發(fā)錯試卷啦,怎么還是英漢互譯呢?但那瘦小子卻又是一臉壞笑,說:系啊,冇有錯的啦,就都系英漢互譯的啦。他見我仍然不解地望著他,就又說:同記,我們系外資廠啦,做的產(chǎn)品全標著英文啦,你不懂英文就不行啦,怎么樣能夠翻嗎?能,就快點翻啦。他每個字后面都帶“啦”。
我一氣之下憤然吐出一句:“翻個屁!”。但又一想,還是怪自己無能,只好自認倒霉丟了八十元,交了試卷退出了考場。
在外邊,所有被騙的小青年,吵吵嚷嚷一個個摩拳擦掌都想討回公道。然而,就在這時只見巷子里一下子竄出六七個橫眉豎眼的爛仔,揮舞著木棒,威脅我們說:還不快滾,要不然有你們的好看!
我想了想,也是啊,人家事先就說要考試,自己是考不上的,還有啥說場,看來這“啞巴吃苦瓜”的成語大概指的就是當時的我。
四
回到住處,我愁腸百結地倒頭就睡。但心里如同塞著一團亂麻,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那一夜我輾轉難眠,不知不覺就天亮了。
第二天我又接著出門,但是有了昨天的經(jīng)驗教訓,我再也不敢輕易相信那些招工啟事了。只要一見招工啟事,眼前就立刻浮現(xiàn)出那個一臉壞笑的瘦男人。但怎么辦呢?這下的我真的是羝羊觸藩進退兩難了。
天上太陽熱辣辣的像是一盆倒扣的炭火,我毫無目的沒精打采地朝前走著。走了好一陣,汗流浹背的我忽然在不遠處又看見了一棵大榕樹,樹的上空還游動著一大片白花花的東西,我定睛細看,那白色的東西是白鷺,它們伸出長長的雙腳,正想往榕樹上歇。我想,那榕樹就是白鷺的天堂啊! 但我的天堂呢?我的天堂到底在哪里?我茫然無措地來到大樹下,一屁股坐在一塊方形的巨石上。
哪知我屁股剛剛一落地,就覺得一陣陣的困意朝我襲來,于是我四仰八叉地就躺在了那石頭上,漸漸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似乎見到了父親,父親好像是在挖一個魚塘,魚塘已經(jīng)有半人深了,父親還在往深處挖,那鋼板鋤舉得老高,一下一下地挖著……突然父親挖出了一股水,水汩汩地冒著,水位快速上升,從父親的腳背漸漸往上漫,可是父親似乎一點也不在意,繼續(xù)留在塘底,眼看著父親就要整個被淹沒了。急得我直朝父親大聲喊叫:“爹,快上來……但無論我使多大的力氣就是喊不出聲……我從來沒有這樣又急又怕過。但當人的心實在承受不了著急和懼怕時,有時噩夢也會戛然而止。恰好這時我感到好像有人在推自己,我終于醒了過來。從噩夢中醒來的我驚出一身冷汗,只見眼前一片白色,就像前面見到的白鷺群,白色中晃動著一些虛影。待虛影漸漸清晰起來,變成一個個的人。其中我還驚喜地看到了一個慈眉善目滿臉胡茬的中年人。那人彎下腰急切地問道:“你怎么了?”
是啊,自己怎么了?這么多人把我圍著,我有點莫名其妙。不過我還是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很可能是昏迷了,要不怎么會有這么多人圍著自己呢。不是么,我睡著的時候是上午,現(xiàn)在太陽都偏西了,我這樣想著。
其實,這些當?shù)卮迕駥τ趤?Z市的找工仔,他們是司空見慣了。但今天,他們怕這個一直躺在樹下的人會不會是個死人,因為真的那樣就會壞了他們村的風水,所以他們就圍過來看是不是死人。當他們發(fā)現(xiàn)人沒死,只是沉沉地睡著,心里才算踏實了。
就在這時,我恍恍惚惚中好像聽到有人在問:“你是哪里的,為系么躺在這里???”我沒有答話,只是眨巴著眼睛朝這群陌生人癡呆呆地看著。于是有個女人就說“他可能是個啞巴?!边@時另一個男的說“不可能的,啞巴怎么會跑這么遠來到這里,一看這人就是云南的啦,是來這里見工的啦”。這時我終于展了展嘴,說道:“是!我是云南麗江的,來找我表叔?!薄澳惚硎澹拷惺裁疵??”“他叫和志高”“系呀!我的廠里就有個云南來的志高啊……”他也是把“啊”字拉得老長。
聽到表叔志高就在他那里這句話,我感到有說不出的高興,立刻坐了起來。問道:“你說什么?云南來的志高?”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恰好那人也朝我笑著,并且還肯定地點了點頭。
于是我拖著疲憊的雙腿跟著那人朝一個不遠處的村子走去。但進了村,來到他說的塑料加工廠一看,立刻使我感到有種又一次受騙的感覺。原來他說的工廠,與我想象的工廠相差甚遠。因為我眼前只有兩間黑乎乎的民房,一間屋子里擺著兩臺我從沒有見過的機器,另一間屋子里堆放著他們做好的產(chǎn)品和原材料。更看不到什么穿著工裝的工人,看來除他兩口子就只有另外的兩個人。但這些都不重要,對于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沒見到我的表叔。
于是我就問:“老板,你說我表叔在這里,我怎么沒有見?”但那人卻指著其中的一個中等個子的寬臉龐說, “那不是嗎?他就是云南來的何志高呀!”那寬臉盤的人也朝我望了望,然后還笑著點了點頭。嗷,謝謝老板,我要找的不是他。我極其失望地說。
原來如此,這是個同名同姓的云南人,我沒辦法只好告辭離開。
找不到表叔,就干脆不找了。第二天,我就專門打聽要招工的。果然,中午時分在一個小飯館里有人對我說,他們那里有戶人家要找個看管魚塘的人。恰好那里離我所在的位置不遠,下午我就找到了那家人。一打聽,情況屬實,一個月一百塊,管吃,每天晚上得睡在魚塘邊的木棚里。主人問我干不干?我當然求之不得,當時的我屬于走投無路,所以錢多錢少全然不顧,立刻應了下來。
接著,那一大片魚塘,一間用木板拼成的小屋,就成了我首次遠離家鄉(xiāng)外出打工的地方。
我每天的工作很簡單,就是看好魚塘不讓人偷魚,種好塘埂上的魚草,早晚割了丟進塘里喂魚,同時還要早晚各開一次增氧器給魚塘增氧。要到吃飯時就回村里去,和別的幾個工人一同吃飯。
就是這一天兩次的回村吃飯,幾天后,我就認識了一個叫阿秋的打工妹,她說她是云南保山來的。阿秋皮膚微黑,臉圓圓的,透著農(nóng)家少女的健康質(zhì)樸之美。她平時話不多,但遇到高興事還是愛面帶笑容說個不停。在外省這算得是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不僅如此,更使我想不到的是,這嘴角上有顆小黑痣的胖子姑娘,居然還認識我的表叔志高。她說,我的志高表叔確實在這個廠子里干過很長的一段時間,剛好在不久前聽說他們村選村長選上了他,所以他回家去了。
就這樣,我終于在這個保山姑娘的口里知道了表叔在Z市金華街活動的一點線索。我還發(fā)現(xiàn),那保山姑娘好像對我表叔的印象還蠻好。我就說,看來你對他很熟嘛! 這時另外一個打工仔笑著說,那當然,他們還有“海誓山盟”呢!于是保山姑娘臉上就立刻泛起了紅暈,并用胖乎乎的手去打他。
另外,讓我高興的是,我在附近街上買到了一盒《教你學粵語》的磁帶,天天跟著磁帶學說廣東話。沒過多久我就會聽懂收音機里的一些粵語節(jié)目。一天晚上,主人老板就用粵語對我說,你要好好干,這土地是他們在三年前承包的,主要用來養(yǎng)魚。但承包期一到,村里很快就會收回土地,所以填掉魚塘建工廠是遲早的事情,到時候你可以到廠子里去上班。
于是,我又對離魚塘約有半里地的那個小廠房也來了興趣,總想到那里去看個究竟。
原來這所謂的廠房,就只是一間簡易的鐵皮房。房子里擺著我沒有見過的幾臺機器,聽保山姑娘說,這些機器是絲印機、移印機、燙金機。我看了看,這些機器就只是那臺絲印機和兩臺雙色移印機占了大約二十來個平方米外,那些個什么的燙金機之類的機器,體積小簡直只是個小擺件,沒占什么地方。
果真,半年后魚塘被填了,隨著很快就建起了一大排廠房,我也極其順利地由一個看管魚塘的人,搖身一變成了一名在塑料玩具加工廠上班的工人。
其實,我在那里的半年間,那個地方正在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因為那時正值鄧小平第二次南巡之后,掀起了珠三角經(jīng)濟建設的新高潮。離城較近的村莊,都建了廠房出租,手頭活,頭腦靈的還開辦起了各種各樣的加工廠,這些小工廠三五個人,七八條槍,接一些工廠外發(fā)的單來加工。這些小打小鬧來錢快成本低的作坊式生產(chǎn)線,是當時當?shù)厝俗顭嶂缘氖隆?/p>
后來,來自保山的那個打工妹阿秋也走了,說要回家里去。
我在那地方一晃就是三年多,我表叔在我的印象中也漸漸被淡忘。再后來我經(jīng)不住父母親的糾纏,他們總是要我回老家,說什么打工也就在附近打算了。還說咱麗江也熱鬧起來了。人家外省人還來麗江發(fā)展呢,而我卻跑到老遠的地方去。最后一次還說得更嚴重,說什么如果有個三長兩短,就連魂也回不來。如此一來我沒辦法,就只好打道回府了。但回到家后我還是一直沒在家盤田種地,而是在麗江城里“打一槍換個地方”地四處游走。
五
我表叔回家就當起了他們妹表落自然村的村長。
那時,他們村選村長,不是進行投票選舉,而是全村各戶輪流當,當一屆也就是三年,沒能力當?shù)霓r(nóng)戶就請有能力的親戚代當。而誰家先當,誰家后當卻又是用抓鬮的方式進行,那就是當時有人戲說的“妹表落選舉法”。
至于村長的報酬,就是村里大包干到戶時集體留下的一匹老騸馬,哪家當村長就由哪家使用。但那馬在第二任村長的手里,拉去馱柴,不知是馱子太重,還是另外的原因,一跤跌下路坎腿被跌斷了,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像踩腳碓,成了實實在在的殘疾馬,這就不僅失去了使用價值,還成了村長家的負擔,于是只好便宜出賣了。另外還留下十二畝旱地,當時說的是提留地,由村里承包給村民收點地租,作為集體的各項費用開支。不過,那地雖是水澆地,但大包干到戶后,灌溉用水很緊張,大春有老天下雨還可以,小春就難辦了,再加上種籽化肥農(nóng)藥的價格也只見往上漲,所以盤田種地難賺錢。如果自己沒有勞力請人耕種,那就更成當?shù)厝苏f的“除了鍋巴沒有飯”,所以那地的承包款也是好多年都沒有收到了。
那時的村莊太窮。像妹表落,大包干到戶時所有的集體財產(chǎn)被分得一干二凈,說集體經(jīng)濟除了那匹老騸馬,十二畝干坡地,就只有無人要的三間平房,除此之外再沒有一點底兒。再說那三間平房,年久失修,房頂長著茅草,墻抬木的兩根檐柱東倒西歪,窗子也不翼而飛,用兩根木條十字交叉釘著,再蒙著塑料布。那門更難看,兩塊門板少了一塊,關起那扇門就像缺牙漏風的老人奓著嘴。
當干部沒有報酬誰也不愿干,但一個村不能沒有一個頭,如果真的沒有,村里的大事小事由誰管?上邊來個人該找誰?這時村里有人就想出了那個“抓鬮”的辦法。
妹表落的小村官實在不好當,抓到鬮的人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馬馬虎虎應付,人換了幾任,但都干了一段時日就知難而退,沒人管事,有事沒人管人心就散,村里亂七八糟的事情就多如牛毛,偷雞摸狗、打架鬧事、違規(guī)超生、無事生非的事情簡直是牛事不了馬事發(fā)。
而偏偏那次表叔他阿爸抓的紙團,一展開就是“村長”二字,這樁哭笑不得的事情終于降臨在了他們家,他阿爸人老體衰,還有哮喘病,走路都打偏偏,又怎么能勝任那一村之長啊!沒辦法就只好讓我表叔回家。
我表叔是個孝子,父親的話對他來說猶如過去皇上的圣旨,沒過多久他就回到了家走馬上任了。
但當時村里的積弊太多,農(nóng)業(yè)稅、特產(chǎn)稅還有幾項行政村的提留和鄉(xiāng)里的統(tǒng)籌,幾年下來收得參差不齊。一方面是村民太窮交不起,另一方面是村民思想上有抵觸,不愿交。如果行政村鄉(xiāng)干部下來強制執(zhí)行,挨家挨戶往上收,那村民就更反感。有的得到消息后,當家人干脆在前一天就躲得無影無蹤,讓一條惡狗在大門口來回迎接你。那時候,村民戲稱村干部為“三要干部”,即要錢、要糧、要命。錢是農(nóng)業(yè)稅、特產(chǎn)稅,還有各種提留和統(tǒng)籌款,糧是公糧,后又改為代金也就是交錢,這項任務無論如何得完成。那命就是計劃生育了,誰家想超生,誰家想計劃外超懷,必須得極早發(fā)現(xiàn),及時說服教育,實在不行就得強制執(zhí)行。
那一年,我表叔辛辛苦苦求爹爹告奶奶,終于第一次把全村的統(tǒng)籌款、提留款,農(nóng)業(yè)稅等款項都一一收齊了。原來,他晚上一戶一戶走,一戶一戶要,不厭其煩地跟村民們促膝談心,講道理擺事實動員大家交錢,實在太窮的,表叔就自己拿錢先給墊上,讓他們啥時有啥時還。另外還有個別戶,恐怕一年到頭也不可能有錢,就只好有啥給啥,啥也沒有的我表叔就只能一墊到底了。
錢是收上來了,當年的任務也完成了??墒潜硎宓男睦锖茈y受,他多少個夜晚,輾轉難眠。他想,這皇糧國稅、計劃生育都是稅務局和鄉(xiāng)上收的,村民也想得開還算好辦,還有計劃生育罰款也就只幾戶人家,最難要的是統(tǒng)籌款與提留款,這年年跟村民要錢不是個辦法?。∩线叢皇翘焯煺f:村干部要帶著村民去賺錢,讓全體村民致富,讓每一戶人家不再為吃穿用發(fā)愁嗎?眼下,先不說什么讓村民增收致富,想個辦法不再向村民摧要那些提留款、統(tǒng)籌款就好了。于是,他想到了那十二畝地,還想到了緊靠那塊坡地的一片荒坡還有河灘,總共不下兩百畝還多……
表叔是個有主意的人,一旦被他想到的事情他無論如何也要實現(xiàn)。后來他就召開戶長會,提出要收回那十二畝地,與其它的荒坡進行一次性承包。但會開了三個晚上,爭來吵去都沒有結果,末了還有個村民山羊胡子一抹說:干脆包出去算啦!但多數(shù)人卻持反對意見,說寧可閑置,村里的土地怎么也不能包給外人。于是事情就這樣又被卡住了。
后來,還是表叔找到了縣園藝站的一個負責同志,那負責人說這妹表落可以試種油桃。啥是油桃?表叔不知道,那個負責人對他說,這東西是稀罕物,麗江市面上還見不到,就是不生毛毛的桃子呢。
果然那年冬天,園藝站幫助村里搞了個油桃基地項目,樹苗由政府免費提供,站里派出相關技術員負責種植技術的輔導。
得到上級的支持幫助后,村里不僅那塊提留地里種上了油桃,其它村民也爭先恐后地種上了油桃。三年后,這些桃樹苗開始試花掛果了,花謝后不久,樹枝上就出現(xiàn)了一個個當?shù)厝藦奈匆娺^的又紅又亮的小油桃。四五年后,每畝油桃收入就在四五千元,也就是說集體的那片地每年除了成本支出還剩下了五萬多元的收入。隨著經(jīng)濟林果業(yè)的發(fā)展,全村的收入也就成倍地增長,少的有七八千,多的有兩三萬,最多的據(jù)說收入了五六萬。這一來,不僅提留款、統(tǒng)籌款不用村民交,還有一些使人心煩的不良狀況也隨之減少了。當然,那個選村長抓鬮的“選舉法”,也就徹底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
又過了兩年,我表叔當選了村委會主任,三年后他還干起了黨總支書記與村主任“一肩挑”,成了以前我夢寐以求的真正的村官。另外,前面提到的那姑娘阿秋也從遙遠的地方來到妹表落,成了我表嬸。
我回到家的第二天,表叔就找上門來了,因為他在村委會上班,村委會恰好又設在我們村里。
那天,我與表叔都很高興。他穿著夾克衫牛仔褲,留著平頭,滿面春風。我倆幾句相互吹捧的話過后,表叔就邀我到村子附近的農(nóng)家樂去喝酒。表叔要了一瓶紅酒,還特地向老板娘要了兩個細腳酒杯。當我向他舉起酒杯時,表叔卻裂嘴一笑,露出了潔白的牙齒。表叔的臉顯得微黑,牙齒卻白得完全能做牙膏廣告。他舉起了酒杯,我見他捏酒杯的位置也很準確,抿口小呷,酒紅齒白,很優(yōu)雅的模樣。看來我表叔的這做派,要不是后來他為了尋找一塊他喜歡的雞翅,就把一大盤雞肉塊塊翻了個底朝天,說他是正兒八經(jīng)的國家干部,初來乍到的陌生人是不會不信的。他還滔滔不絕地說著村里的一個個近期項目和遠景規(guī)劃,從新農(nóng)村建設說到村里各項工作的落實,但話鋒一轉卻直奔自己的妹表落自然村。那天他還滔滔不絕地說著村干部的難處和苦情。
紅酒喝完表叔說不過癮,再來兩瓶啤酒。啤酒沒有用杯子,而是一人一瓶直接喝。表叔臉泛紅暈,但說話卻清清楚楚,末了表叔還提出要我盡快寫入黨申請。
那天,酒足飯飽后我倆剛要離開,表叔口袋里的手機卻響了起來。他邊接電話,邊朝外走。接完,他回頭對我說:阿河,我得趕快回村委會,鄉(xiāng)里的曹鄉(xiāng)長來了。
六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十年過去了,我與表叔都有了各自的妻室兒女。但,表叔后來卻因為身體的原因,辭去了村委會的一切職務。那是六年前的一天,我的表叔不幸突發(fā)腦溢血住進了醫(yī)院,那場病使他在醫(yī)院一躺就是四五個月。最終人是活了下來,但半邊身體沒有知覺了,話也不會說了。這一切,讓他和家人無法承受,一個知書達理能說會道、一個生龍活虎的人,怎么會一下子就變成個半條命的廢人了呢。我表嬸阿秋更是傷心得每天都以淚洗面。
在醫(yī)院的那幾個月花光了他家里的所有積蓄,還借了親戚朋友不少債。雖然這些親戚朋友從來就沒有一個人向他家摧過債,都說哪時有哪時還就是了。但從來不愿欠債的我表叔心里急??!躺在病床上的他每天望著天花板,思緒如同越理越亂的亂麻,總理不出個頭緒。但有一點他很清楚,也很確定,那就是自己絕不能就這樣在床上躺一輩子。
出院后,他很少趟在床上,在我表嬸的攙扶下,咬緊牙關拖著不受控制的右腿,像個小孩一步一步地重新練習走路,用一支手練習生活與勞動,一個字一個字地重新練習說話。就這樣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地練習,他記不清到底摔了多少跤,摔壞了多少東西。最終,憑著頑強的毅力和不懈的努力,表叔成功了,他又重新站起來了。他不僅能夠不用拐棍慢慢走路,還能緩慢地張嘴說話了,那天他看著我表嬸阿秋,像小孩一樣高興得笑個不停。
就在那個時候我擔起了村委會主任的職務。
農(nóng)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在一個地區(qū)看來或長或短都有一個周期,不可能一勞永逸。發(fā)展了十年左右的油桃產(chǎn)業(yè),由于外地產(chǎn)品的大量涌入,市場由逐漸飽和到出現(xiàn)過剩,接著價格也就隨之不斷下滑,于是人們又想尋找新的出路了。養(yǎng)兔就是我表叔另辟的又一個致富路徑。
表叔有時顯得無聊和寂寞,就會打電話讓我抽空去和他聊天。有天他對我說:阿河我想發(fā)展一門產(chǎn)業(yè),一門新的產(chǎn)業(yè)。我說,啥產(chǎn)業(yè)?只要我能夠幫上忙,您盡管說。他說,桃樹到處在發(fā)展,我們還得另找一個出路??! 看來,我表叔人雖離開村委會但心卻仍然思考著村里的發(fā)展。他愁眉苦臉地看了遠處好一陣,然后才若有所思地對我說:你先幫我弄幾只長毛兔種吧! 看著表叔灰暗痛苦的面孔,我也驀地覺得心里有說不出的疼痛。為了安慰表叔,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的要求。
后來表叔養(yǎng)起了長毛兔,在我表嬸的配合下,他家的養(yǎng)兔規(guī)模逐漸壯大,最多時達五百多只,在他的帶領下,村里除了經(jīng)濟林果還新增了一項養(yǎng)兔業(yè)。后來,由于外邊兔毛價格大跌,養(yǎng)長毛兔賺不了錢,許多人又都殺了長毛兔改養(yǎng)短毛兔(肉兔)??偸遣粷M足于現(xiàn)狀的表叔還養(yǎng)起了蜜蜂。但是,果園里經(jīng)常噴灑農(nóng)藥,他養(yǎng)的蜜蜂始終發(fā)展不起來。于是他又要我?guī)退藥讓θ馔昧挤N,說是他也要養(yǎng)短毛兔。他的這些舉措還驚動了市、縣殘聯(lián)和其它部門,他們給他送來了《養(yǎng)兔技術大全》、《高效養(yǎng)兔技術》等書籍,還幫助他解決了一部分建兔舍的資金。另外,還在他那簡陋的院子里組織舉辦了幾期殘疾人養(yǎng)殖技術培訓班。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我又一次走進了表叔家。表叔正彎著腰站在兔舍邊觀察他那兩只“新西蘭”和“太行山”種兔。
表叔和表嬸阿秋協(xié)力養(yǎng)兔,看著自家兔棚里大大小小的兔子,夫妻倆很有成就感。因為我知道,他們每個月光小兔就能銷售上百只,加上其他大兔子每月收入有三四千元。
表叔家的兔場就建在他家房子的旁邊,兔場的面積約有三四百平方米。表叔笑著慢吞吞地對我說:剛搭建好養(yǎng)兔的棚子時,覺得里面很寬敞,好像一個小型的電影院?,F(xiàn)在這個兔棚已經(jīng)不夠大了,我還想再搭建一個同樣大小的兔棚呢……
我看了看兔棚,兔棚里面有幾排上下兩層、由鐵籠搭建的兔籠,一個兔籠里有一只成年兔,或是一只成年兔帶著兩只小兔。表叔為了讓母兔生小兔的時間一目了然,他在每個兔籠的外面掛著一塊寫著日期的紙牌。紙牌上寫的是籠子里母兔的配種日期,他還笑著對我說,這些母兔每月都能生一窩小兔,生完小兔后就可以配種。
我看到旁邊放著不少紅薯葉,正想問。表叔卻搶先說,這些紅薯葉是給兔子吃的。我們家種了七畝多地的紅薯,紅薯葉、紅薯藤和紅薯都給兔子吃。他還說,在春天、夏天的時候就種紫花苜宿和菜給兔子吃。都是你表嬸種的,她很勤快,現(xiàn)在她又種了兩畝胡蘿卜。
此外,我表叔銷售兔子與別人有些不一樣:他不僅銷售成年兔,還銷售出生20多天的小兔。小兔出生飼養(yǎng)了20多天后,就有三百多克重了,一只小兔能賣十至十二元,每隔幾天就有人上門來收購,算起來,每月能夠銷售一百多只小兔。他的兔子都是賣給麗江、鶴慶等地的餐館做燉盅,據(jù)說兔子燉盅能夠補腎疏肝、健脾和胃,所以很受城里人的歡迎。表叔說,我的兔子銷量很不錯,每次都是由一些生意人上門來收購,每個月銷售額可達兩三千元。
由于小兔子的銷路好,表叔還想計劃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準備明年再建一個面積為五百多平米的兔棚,繼續(xù)發(fā)展他的養(yǎng)兔事業(yè)。周圍的不少村民也都來他家的兔棚參觀,也想學學技術投資養(yǎng)兔。
那天,表嬸阿秋去做午飯,我和表叔正在兔棚里商量他們怎么擴建兔舍的事情。忽然,村里的陳二來了,他抽了兩支煙遞給我和表叔,又給我們點上火。然后慢慢地從上衣口袋里模出一小沓錢說:那年你遇到這么大的病,我早就說過這一千塊錢送給你了??墒乔熬梦覜]在家,你們來還錢,我那娃娃媽不懂事把它收了,我現(xiàn)在還是送還給你。邊說邊把錢往他手上塞。
原來,表叔那次得病時曾經(jīng)向親戚朋友借過好多錢,這家一千,那家兩千。后來又折騰養(yǎng)兔建兔棚就一直沒還上。直到事隔五年后的幾個月前才算徹底還清。陳二的這一千是兩個月前才歸還的,也是全部債務的最后一筆錢,當時陳二不在家,錢是他媳婦收的。
這時,表叔邊擺手,邊躲閃著朝后退。說:當時是借的,借的就得還,這是我做人的規(guī)矩。陳二卻說,那年我媽生病住院,待出院時缺著一千塊錢,我跑了大半天路程到處借,最后才借到一百五十塊,原因是那時我們都窮啊,人家怕我們還不起。最后是你借了我八百塊錢才使我媽出了院?,F(xiàn)在這錢,我說什么也不能再要啦,一個男子漢說話要算數(shù)。但表叔說,那錢你已經(jīng)還了呀! 陳二又說,那錢是還了,不過我媽送醫(yī)院,后來又接回來都是你幫的忙,我們沒付過你一分半厘的車費。另外,當年你當干部時帶著我們栽果樹,奔致富路,現(xiàn)在你得病腿腳不利索了,這錢也算我?guī)椭愕陌桑?/p>
他倆為了那筆錢,就像要打架,抓抓扯扯,推來搡去,我擔心表叔腿腳不便會跌倒,就去攙扶表叔。他倆卻繼續(xù)不依不饒,一個要給,一個不要,從兔棚的門口推搡到了盡頭的空心磚墻跟?;\里的兔子們都把長耳朵高高豎起,驚奇地看著我們。
最后我說,依我看這一千元錢,要不干脆一分為二,各拿五百,這樣既做了人情,又清了債務,可以嗎?如果可以,我就做這件事情的見證人,說完盯著他倆。
他倆突然靜了下來,相互看著但都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看來,他倆是被我這句無原則的話給弄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