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潔瑤
談及馬克思對殖民主義與被殖民社會的看法時,人們通常想起的是著名的“雙重使命”說:“英國在印度要完成雙重的使命:一個是破壞的使命,即消滅舊的亞洲式的社會;另一個是重建的使命,即在亞洲為西方式的社會奠定物質基礎?!?《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46頁。在此,馬克思認為歷史地看,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不但打破了印度社會停滯孤立的狀態(tài),而且為整個印度社會的發(fā)展提供了眾多物質條件。因此,被殖民統(tǒng)治對古老的印度而言具有深遠的積極意義,即英國殖民者充當了推動印度社會發(fā)展的“不自覺的工具”。
回顧1848年的《共產黨宣言》(以下簡稱《宣言》),會發(fā)現馬克思在1853年論印度問題的一系列時評中表達的觀點與《宣言》的觀點是一脈相承的?!缎浴氛宫F了這樣一幅社會發(fā)展的圖景: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工業(yè)化為標志的社會現代化是社會發(fā)展進程中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而資產階級則是推翻舊階級和舊制度的最重要力量。因此,既然采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工業(yè)化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經階段,那么英國殖民統(tǒng)治給印度帶來的社會結構和生產方式上的變革便是推動印度發(fā)展的必要環(huán)節(jié)。換言之,馬克思對印度問題的看法是建立在他當時的社會發(fā)展觀之上的,即他以西歐歷史為根據而總結的固定的社會發(fā)展階段過程:原始社會-以奴隸制為基礎的古代社會-封建主義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共產主義社會(《宣言》中尚未提及備受爭議的亞細亞生產方式)。
馬克思對殖民主義的看法廣受詬病,甚至令馬克思遭受歐洲中心主義、東方主義等的指責。一些后殖民研究者批評馬克思提出的是一種“完全忽視在非西方社會中的殖民主體經驗的歐洲中心型的政治解放”*Cf. Castro Varela, María do Mar/Dhawan, Nikita: Postkoloniale Theorie. Eine kritische Einführung, Bielefeld: transcript, 2005, p. 64.,薩義德甚至抨擊馬克思對非西方世界進行了種族主義的東方化*Cf. Edward Said, Orientalism,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1978, p.9.。事實上,對馬克思殖民問題觀點的批評意味著對馬克思的社會歷史發(fā)展觀的否定,即對基于西歐歷史的社會發(fā)展階段說的否定。然而,縱觀馬克思一生的思想發(fā)展歷程,不難發(fā)現,相較于1853年及之前的思想,后來的他無論在殖民主義問題還是在非西方、前資本主義社會的發(fā)展道路問題都有更豐富和全面的思考。近年來,隨著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MEGAⅡ)中馬克思晚年的摘錄、筆記的陸續(xù)整理出版,馬克思在非西方社會問題的思考全貌得以被逐漸呈現出來。本文希望借助對馬克思1853年以后論及印度問題,包括其他非西方社會的文本及其晚年筆記的研究,呈現出馬克思在印度問題和殖民主義問題的觀點發(fā)展和轉變,即從先前認為英國殖民統(tǒng)治可以完成“雙重使命”并且推動印度社會的發(fā)展,轉變?yōu)榕械乜创趁裰髁x,認為其對殖民地傳統(tǒng)社會產生的消極意義大于積極意義。由此,我們也能夠一窺馬克思晚年在社會發(fā)展理論的轉變。
文章開頭所引的關于“雙重使命”的段落來自馬克思1853年為《紐約每日論壇報》所寫的時評《不列顛在印度統(tǒng)治的未來結果》。結合同年另一篇同樣著名的論印度問題的時評《不列顛在印度的統(tǒng)治》,可以更好地理解馬克思所謂的“破壞”與“重建”的具體內涵。
1853年的馬克思毫不留情地批評被殖民前的印度社會處于非常孤立、幾近停滯的狀態(tài),甚至直言印度“沒有歷史”,從根本上缺乏推動自身向現代社會轉型發(fā)展的內在動力。在馬克思看來,印度社會的孤立狀態(tài)首先體現在其基層社會結構即村社制度,這是一種自給自足的、封閉的村莊制度。在1853年6月致恩格斯的信中,馬克思如此描繪印度的村社:“在某些這樣的村社中,全村的土地是共同耕種的,但在大多數情況下是每個土地所有者耕種自己的土地。在這種村社內部存在著奴隸制和種姓制?;牡刈鳛楣材翀?。妻子和兒女從事家庭紡織業(y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7頁。馬克思指出的是村社內部的公有或半公有土地所有制、村社內部存在森嚴的等級制度,以及村社中以家庭為中心的農業(yè)與手工業(yè)相結合的經濟模式。在他看來,村社的這些特性相當落后,極大地制約著整個社會的發(fā)展。在《不列顛在印度的統(tǒng)治》中,馬克思對村社制度給出更詳細的描繪:
在印度有這樣兩種情況:一方面,印度人也像所有東方人一樣,把他們的農業(yè)和商業(yè)所憑借的主要條件即大規(guī)模公共工程交給中央政府去管,另一方面,他們又散處于全國各地,通過農業(yè)和制造業(yè)的家庭結合而聚居在各個很小的中心地點。由于這兩種情況,從遠古的時候起,在印度便產生了一種特殊的社會制度,即所謂村社制度,這種制度使每一個這樣的小結合體都成為獨立的組織,過著自己獨特的生活。*《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41頁。
在這看似中立的描述后,他話鋒一轉,直指村社制度實際上是東方專制制度的堅實基礎:
但是我們不應該忘記,這些田園風味的農村公社不管看起來怎樣祥和無害,卻始終是東方專制制度的牢固基礎,它們使人的頭腦局限在極小的范圍內,成為迷信的馴服工具,成為傳統(tǒng)規(guī)則的奴隸,表現不出任何偉大的作為和歷史首創(chuàng)精神。*同上,第142—143頁。
換言之,印度社會的基層結構不僅不能為社會轉型發(fā)展提供動力,而且自身就是鞏固專制統(tǒng)治的最佳方式。無怪乎馬克思憂心忡忡地認為亞洲社會亟需一場革命,否則難以向前發(fā)展:
問題在于,如果亞洲的社會狀態(tài)沒有一個根本的革命,人類能不能實現自己的命運?如果不能,那么,英國不管干了多少罪行,它造成這個革命畢竟是充當了歷史的不自覺的工具。*同上,第143頁。
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恰好可以從根本上破壞印度傳統(tǒng)社會的結構,進而成為刺激印度邁入現代化轉型的外來動力。亞洲的社會革命的完成既需要英國殖民者的破壞,也依賴于他們的重建。
馬克思認為印度作為“一無抵抗,二無變化”的社會注定要成為“征服者的戰(zhàn)利品”,但與以往其他侵略者不同,英國作為比印度高級的文明,其殖民統(tǒng)治將有著改造和提升印度文明的深遠意義。這種的影響首先體現在經濟生產領域中,尤其體現在英國人對印度傳統(tǒng)紡織業(yè)的徹底摧毀和重建上。
以手織機和手紡車為生產工具的紡織業(yè)是印度社會結構的樞紐,印度一度依賴向歐洲出口棉紡產品以換取貴金屬。可如今,擁有蒸汽機和更先進科技的“不列顛入侵者打碎了印度的手織機,毀掉了它的手紡車。英國起先是把印度的棉織品擠出了歐洲市場,然后是向印度斯坦輸入棉紗,最后就使英國棉織品泛濫于這個棉織品的故鄉(xiāng)”*《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41頁。。英國的棉紡織工業(yè)憑借更高的生產效率生產出價格更低的產品,這些價廉物美的棉紡品大肆侵占印度市場;此外,英國統(tǒng)治者還在印度推行更高效的現代分工模式,從而打破了原有的農業(yè)與手工業(yè)結合的傳統(tǒng)分工。他們“把紡工放在蘭開夏郡,把織工放在孟加拉,或是把印度紡工和印度織工一齊消滅,這就破壞了這種小小的半野蠻半文明的公社,因為這摧毀了它們的經濟基礎;結果,就在亞洲造成了一場前所未聞的最大的、老實說也是唯一的一次社會革命”*同上,第142頁。。先是摧毀作為印度社會結構樞紐的紡織業(yè),繼而破壞作為基礎社會結構的自給自足的傳統(tǒng)公社,英國殖民者無疑已經抽掉了印度傳統(tǒng)社會最重要的基石,傳統(tǒng)社會結構的坍塌指日可待。
除了指出英國對印度傳統(tǒng)的生產分工方式的破壞與重建,馬克思還花了大量筆墨分析現代交通——鐵路的建設給印度社會帶來的深遠意義。現代鐵路將印度廣袤的土地連接起來,大大地降低了村莊與村莊之間交通往來的難度,因此將極大地打破印度各村莊從前那種相互隔絕、呈原子狀零星分布的狀態(tài),為社會內部的往來提供無數便利。而且,鐵路系統(tǒng)的建設還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當地的工業(yè)水平的提高,直接地推動印度工業(yè)化進程。
馬克思認為,英國殖民統(tǒng)治時期還達成了諸如實現印度的政治統(tǒng)一、訓練現代化的印度軍隊、推行土地私有制、培養(yǎng)具備現代知識的新階層等成就。客觀上說,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的確為印度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奠定了最重要的物質基礎,并且是推動這個消極停滯的古老社會發(fā)生變革的關鍵外部動力,如果不是唯一動力的話。
不難想象,馬克思1853年發(fā)表的這番關于印度問題的言論將會遭到猛烈炮轟,其中批判火力最集中點聚焦于對馬克思的歐洲中心主義與東方主義立場的抨擊。所謂歐洲中心主義的立場,主要體現為這樣兩種觀點:1.西歐是世界經濟的、政治的、理論的乃至人種的中心,認為西歐社會相比于其他社會而言具有優(yōu)越性*Cf. Kolja Lindner, “Eurozentrismus bei Marx”, in Kapital & Kritik. Nach der “neuen” Marx-Lektuere, edited by Werner Bonefeld and Michael Heinrich, VSA Verlag, 2011, pp.93-129.;2.西歐資本主義文明和歷史具有普遍性,因此全世界都應該按照西歐模式發(fā)展自身*Ibid.。所謂東方主義,按照薩義德的說法,則是指西歐社會對非西方社會的研究與其說是真正關注非西方社會的真實狀況,不如說是在以建構“西方經驗”為目的而打造一個東方的“他者”*Ibid.。誠然,如果僅僅從1853年的兩篇論印度的文章看,馬克思顯然難以擺脫這些指責。在馬克思看來,考慮到印度社會的孤立與長期停滯,被更高級的英國文明殖民是印度邁向現代化的必要階段。
本文并不旨在為1853年的馬克思辯護,而僅僅意圖初探其關于印度知識的來源,進而指出馬克思對相關問題的看法很大程度上囿于當時盛行于歐洲和英國知識界的歐洲中心主義偏見。馬克思很可能在沒有仔細辨別知識來源和充分反思流行觀點的情況下做出了對印度問題的草率分析。
馬克思本人從未到過印度,甚至沒有去過他所論及的任何一個非西方國家,而且從現有的材料看來,在1853年以前馬克思基本沒有系統(tǒng)地研究過印度歷史。那么,馬克思關于印度的知識的來源是什么呢?在馬恩1853年6-7月的通信中,馬克思曾多次提到一位法國人弗朗斯瓦·貝爾尼埃(Fran?ois Bernier)的印度游記。他在1853年6月2日致恩格斯的信中寫道:“在論述東方城市的形成方面,再沒有比老弗朗斯瓦·貝爾尼埃(他在奧朗則布那里當了九年醫(yī)生)在《大莫臥兒等國游記》中描述得更出色、更明確和更令人信服的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2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255頁。隨后,他又提到:“貝爾尼埃完全正確地看到,東方(他指的是土耳其、波斯、印度斯坦)一切現象的基礎是不存在土地私有制。”*同上,第256頁??梢姡R克思關于印度的相當一部分知識來源于這位在印度居住了12年的法國醫(yī)學家和物理學家的游記,甚至稱贊貝爾尼埃的書“是了解東方天國的一把真正的鑰匙”。貝爾尼埃1670年從印度回到歐洲后出版了一本影響很大的印度游記,他在書中多次聲稱在印度只有統(tǒng)治者一個人占有所有的土地:
只要了解國家的情況和獨特的管理制度,對所有這一切不會感到奇怪,因為國王是國中全部土地的唯一所有者,由此必然產生的結果是,整個首都,如德里或阿格拉,幾乎完全靠軍隊生活,因此當國王要在某個時期出征時,全城的人都得隨同前往。*轉引自同上書,第256頁。
貝爾尼埃的相關論斷被孟德斯鳩和黑格爾解讀為東方專制主義的主要表現*Cf. Kolja Lindner, “Eurozentrismus bei Marx”, in Kapital & Kritik. Nach der “neuen” Marx-Lektuere, pp.93-129.。事實上,貝爾尼埃的言論完全經不起歷史學家們的推敲:印度在被殖民統(tǒng)治前早已存在土地私有制。
盡管與事實相去甚遠,貝爾尼埃關于印度傳統(tǒng)社會的諸多看法仍然流行于18、19世紀的歐洲知識界,而其中所蘊含的東方主義乃至種族中心主義的立場也一度被不加反思地采納。本文并非想把馬克思塑造為這一流行觀點的“受害者”,僅僅是想指出馬克思當時關于印度的知識的來源本身很可能就深深地帶有歐洲中心主義和東方主義偏見的烙印,以此說明這種偏見也許并非是馬克思本人添加的。事實上,1853年以后的馬克思展現了更多關于殖民主義的反思,并且在對印度歷史進行了更系統(tǒng)的研究的基礎上推翻了自己早前的偏見。
如果說19世紀60年代的馬克思堅持認為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很大程度上“啟蒙”了印度這片未開化的土地,那么在19世紀70年代系統(tǒng)地考察過愛爾蘭在英國殖民統(tǒng)治下的“慘況”后,馬克思對殖民主義是否必然促進落后的被殖民社會發(fā)展的觀點已經悄然發(fā)生了變化。
與英國在印度的統(tǒng)治結果不同,馬克思認為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導致愛爾蘭陷入“糟糕的社會狀況”之中。1652年,英國通過頒布“國會法令”來鞏固自身在愛爾蘭建立的恐怖統(tǒng)治制度,并且準許英國資產階級和“新興的”資產階級化的貴族大量掠奪愛爾蘭土地。次年,又出臺新的法令強迫財產和土地已被充公的愛爾蘭人移民至荒涼的康諾特省和克萊爾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2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注釋250。。除了通過掠奪土地破壞愛爾蘭的農業(yè)外,英國議會于1698年通過一項對愛爾蘭產品(主要是毛織品)輸入英格蘭和威爾士課以重稅的法令,以此來打壓愛爾蘭工場手工業(yè)的發(fā)展。如此,無論是愛爾蘭的農產品還是手工產品都失去了整個英國市場。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種種掠奪性行為導致愛爾蘭本土發(fā)生嚴重饑荒,不計其數的愛爾蘭人逃亡到北美和澳大利亞,同時愛爾蘭本土出現接連不斷的反殖民政府的起義運動*同上,第341—358頁。。1798年,愛爾蘭民族解放起義被英國政府鎮(zhèn)壓后,英國國會頒布英愛合并法令,宣布解散愛爾蘭議會,借此剝奪了愛爾蘭最后的一點自治權。合并法令的目的之一就是在英國與愛爾蘭推行統(tǒng)一的關稅制度,取消了18世紀末愛爾蘭議會為維護新生的愛爾蘭工業(yè)而制定的保護關稅政策。這導致愛爾蘭的工業(yè)由于不具備與英國發(fā)達工業(yè)競爭的能力而走向衰敗,整個國家最終淪為英國的農業(yè)附屬地*《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2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注釋258。。與認為英國殖民者促進了印度的工業(yè)化相反,馬克思清楚地看到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如何嚴重阻礙愛爾蘭走上工業(yè)化的道路:“每一次愛爾蘭準備要在工業(yè)上有所發(fā)展,就會被壓倒而重新成為一個純粹的農業(yè)國家?!?同上,第341—358頁。
愛爾蘭的案例讓馬克思意識到,殖民主義對于殖民地而言本質上是一個不對稱地參與到世界市場的過程,極大地阻礙著殖民地發(fā)展出可與西歐國家媲美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例如在愛爾蘭有的只是農業(yè)、人口和軍事的被瘋狂掠奪。愛爾蘭的被殖民只是大大增加了其宗主國的原始積累,卻絲毫無助于其自身的經濟社會發(fā)展。顯然,在這里殖民主義對殖民地的消極影響遠遠大于積極影響。和論及印度時的情況截然不同,馬克思論及愛爾蘭時對殖民主義大加鞭撻,絲毫不見“雙重使命”的影子。這意味著通過對愛爾蘭被殖民歷史的觀察,馬克思對殖民主義性質的看法已經開始發(fā)生變化,這也必將反過來影響馬克思對印度問題的思考。當殖民主義的光環(huán)褪去后,非西方世界和前資本主義社會的真實面貌開始逐漸呈現出來。
今天人們已無從知曉馬克思晚年停下《資本論》的寫作,轉而埋頭于人類學和歷史學的研究是否與他對殖民主義以及對單線式社會發(fā)展觀的反思有關,但馬克思1879年以后的筆記中的確有大量關于非西方世界和前資本主義社會的摘要和研究,其中不乏能夠推翻其自身前期觀點的內容。如前所述,1853年的馬克思毫不留情地批評印度傳統(tǒng)社會孤立、停滯、無變化、無歷史,沒有對這個古老的帝國表現出任何好感。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晚年的馬克思似乎尤為關心一度被他批評為保守停滯的前資本主義社會(包括印度傳統(tǒng)社會)的結構,并且經過深入研究后甚至承認非西方傳統(tǒng)社會內部事實上具備足夠的動力推動自身的發(fā)展和轉型。換句話說,馬克思擯棄了從前認為非西方社會停滯、無變化、無歷史的觀點,轉而逐步意識到非西方社會的發(fā)展可能存在的自律性。
1879年秋天,馬克思著手閱讀和摘錄年輕的俄國人類學家柯瓦列夫斯基(Maxim Kovalevsky)的《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體的原因、進程和結果》(CommunalLandownership:TheCauses,Course,andConsequencesofItsDecline)一書。這本書中的相當一部分內容致力于梳理和探討印度從古至今公有制形式的變化,并從此出發(fā)研究整個印度歷史的變化,這也成為馬克思閱讀過程中最為關注的內容。從閱讀筆記來看,馬克思跟隨柯瓦列夫斯基將印度歷史分為三個時期,并分別對每個時期的公有制形式的變化加以考察:1.被穆斯林征服前的印度;2.穆斯林統(tǒng)治時期的印度;3.英國統(tǒng)治時期的印度。被穆斯林征服前的印度社會是馬克思重點關注的部分之一,他在閱讀中發(fā)現了推動印度傳統(tǒng)社會變化的矛盾和力量。馬克思注意到,存在于英國殖民統(tǒng)治時期的印度村社制度實際上是由一系列更早期的共同體形式演化而來的:最早期的共同體幾乎完全建立在氏族或血緣的基礎上,隨著時間的推移演化為一定程度上以氏族為基礎的擁有共同土地的村莊,即逐漸由血緣性公社向地域性公社過渡,在此基礎上又緩慢發(fā)展成一種不以氏族血緣為基礎的村社共同體,這種新近類型的村社共同體以周期性地重新平分土地為特征*Cf. Hans-Peter Harstick: Karl Marx über Formen vorkapitalistischer Produktion, Frankfurt/Main, New York: Campus-Verlag, 1977, pp. 29-77.。馬克思在附加的評論中一針見血地指出推動印度傳統(tǒng)共同體發(fā)展變化的社會對立:為了使親屬等級和份地大小更相適應,調和新近的定居者與傳統(tǒng)共同體成員之間的矛盾,公有土地的周期性重新平等分配成為必要*Ibid., pp. 29-77.。找到古老的印度傳統(tǒng)社會內部的矛盾和發(fā)展動力,意味著馬克思逐漸扭轉自己先前的認識。
馬克思在1879年的筆記中不僅肯定了印度傳統(tǒng)社會存在著發(fā)展動力,而且注意到在英國殖民統(tǒng)治以前印度社會已經出現不同形式的私有財產的事實。馬克思摘錄到:“土地關系上出現不同的形式”*Ibid., p.29.,而公有制的解體更進一步地表現在“耕地,往往還有草地,歸公社各個成員私人所有,只有所謂附屬地(Appertinenzien)仍歸公社成員共同所有”*Cf. Hans-Peter Harstick: Karl Marx über Formen vorkapitalistischer Produktion, Frankfurt/Main, New York: Campus-Verlag, 1977, p.46.。同時,在莫臥兒帝國時期“私有財產已經如此根深蒂固于印度社會,以至于(這些不動產)必須要求以公開的方式被售賣”*Ibid., p.53.。印度早在英國殖民統(tǒng)治以前便發(fā)展出不同形式的土地和財產所有制的事實,使得所謂統(tǒng)治者一人擁有所有土地的東方專制主義斷言不攻自破,也使得英國人所謂促進了印度在所有制上的現代化的功勞被大打折扣。此外,馬克思在進一步的研究中發(fā)現,英國殖民者為了鞏固自身在印度的統(tǒng)治,在殖民時期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土地公有制,即使部分推行私有制也只是以加強殖民統(tǒng)治為目的。鑒于此,英國殖民者在推動印度的土地私有化改革進程上配得多少功勞似乎相當值得商榷。
從馬克思晚年的筆記可以看到,他擯棄了相當一部分1853年時所掌握的關于印度社會的認識,這意味著他將同時修正建立于其上的關于殖民主義和印度傳統(tǒng)社會之間關系的觀點。因為如果這些“認識”并不確切,那么以其為根據的推論必然岌岌可危。隨著馬克思對非西方世界的逐步深入研究,他理論中的歐洲中心色彩便越發(fā)淡薄,他的社會發(fā)展和歷史發(fā)展理論便越發(fā)豐富和全面。
對于非西方社會的發(fā)展問題,19世紀60年代晚期以后的馬克思至少是從兩個方面入手拓寬視域和深化思考的:一是上文提及的,從加深對非西方世界的社會結構的認識入手,豐富關于前資本主義傳統(tǒng)社會的組織形式和發(fā)展動力的知識;二是體現在為土地公有制和村社制度尋找新的歷史定位的努力。對公有制的歷史價值的真正重估,才能彰顯一條不同于以私有制為基礎的西方式現代化道路的東方式進路的獨特性。
與《宣言》中的觀點不同,在1881年給俄國女革命家查蘇利奇的復信中,馬克思重申了其在《資本論》法文版中已明確表達的觀點:以雇傭勞動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私有制替代以自己的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的運動的“歷史必然性”明確地限于西歐各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82頁。。他指出俄國的問題不在于一種私有制形式將必然地替代另一種私有制形式,而在于要把俄國的公有制變?yōu)樗接兄啤hb于俄國與西歐處于相去甚遠的社會結構和進程,那些適用于西歐社會的歷史規(guī)律并不必然地適用于俄國社會。值得關注的是,馬克思在復信三稿中正是以英國對印度土地公有制的破壞所導致的惡果,來論證以資本主義私有制強行取代村社制度不僅不具有必然性,甚至還將給殖民地社會帶來巨大的災難:“至于比如說東印度……那里的土地公有制是由于英國的野蠻行為才被消滅的,這種行為不是使當地人民前進,而是使他們后退?!?同上,第476頁。英國人在東印度大肆破壞土地公有制“得到的結果不過是破壞了當地的農業(yè),使荒年更加頻繁,饑饉更加嚴重”*同上,第479頁。。導致種種災難性后果意味著英國對印度村社制度的破壞根本不具有正當性,也意味著并非在用一種更“高級的”制度取代“低級的”制度,事實上,英國給印度社會帶來的破壞遠遠多于其所帶來的“重建”。也許正是因為目睹了印度傳統(tǒng)村社制度被破壞后產生的惡劣后果,馬克思給俄國的建議是:“俄國能夠通過本國農村公社的發(fā)展來擺脫它在農業(yè)上所處的絕境;通過英國式的資本主義的租佃來擺脫這種絕境的嘗試,將是徒勞無功的,因為這種制度是同俄國的整個社會條件相抵觸的?!?同上,第467頁。這段話和本段開頭提到的“資本主義運動的‘歷史必然性’僅僅限于西歐各國”的論斷是相互呼應的,即以公有制為基礎的農業(yè)社會或前資本主義社會完全有可能走上一條超越私有制階段的發(fā)展道路。
農村公社制度之所以并非必然地要被資本主義私有制取代,另一個重要原因在于農村公社制度本身擁有著強大的生命力,甚至具有超越和克服資本主義社會缺陷的優(yōu)勢。馬克思所贊賞的這種農業(yè)公社是一種最近類型的公有制形式,即擺脫了狹窄的血緣親屬關系的、以耕地公有為基礎進行合作生產或集體生產的農業(yè)共同體。*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59—469頁。這種農業(yè)公社制度能夠頑強地生存下來,是因為它使得生產資料(如設備、肥料、農藝方法等)得以共享,從而極大地增強了農民應對耕地有限、土地貧瘠等挑戰(zhàn)的能力。*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64—466頁。在他看來,以土地公有制為基礎的俄國可以在不經歷資本主義階段的情況下吸收資本主義社會的優(yōu)點,同時避免資本主義社會可能導致的問題,最終邁向共產主義社會。這意味著俄國社會“不必自殺就能開始獲得新的生命”。甚至應對資本主義生產在最發(fā)達的歐美各國中所遭到的致命危機的最好方式,也許恰恰就是向農村公社制度中的集體生產和集體占有的回歸。馬克思晚年如此看重土地公有制和村社制度,以至于在1882年為俄文版《宣言》所作的序言中有這樣一段著名的話,
俄國公社,這一固然已經大遭破壞的原始土地公共占有形式,是能夠直接過渡到高級的共產主義的公共占有形式呢?或者相反,它還必須先經歷西方的歷史發(fā)展所經歷的那個瓦解過程呢?
對于這個問題,目前唯一可能的答復是:假如俄國革命將成為西方無產階級革命的信號而雙方互相補充的話,那么現今的俄國土地公有制便能成為共產主義發(fā)展的起點。*《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326頁。
這段話旗幟鮮明地肯定了土地公有制的革命性意義:如果建立在俄國農業(yè)社會基礎上的土地公有制能夠與歐洲的無產階級革命有機地結合且相互補充,那么一種以現代公有制為基礎的共產主義社會便有實現的可能。有理由認為,在晚年馬克思看來,在實現共產主義社會的過程中,基于土地公有制的非資本主義社會比以私有制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社會面臨更少“客觀障礙”,雖然缺乏足夠的“主觀意愿”。然而,只要從外部(比如從歐洲的工人階級那里)適當地引入主觀要素,處于土地公有制中的社會將革命性地成為“共產主義發(fā)展的起點”。
馬克思既通過愛爾蘭的例子否定了殖民主義對被殖民地社會的利大于弊,又將在《資本論》等著作中總結出來的社會發(fā)展的“歷史必然性”明確地限定在西歐社會內部,經過長達十數年的潛心研究后,甚至賦予前資本主義社會的土地公有制和村社制度以極高的革命價值和意義。毫不夸張地說,晚年的馬克思對殖民主義的態(tài)度乃至在社會發(fā)展理論上,都一定程度顛覆了自己前期的諸多觀點。這種“顛覆”具體到印度問題,恐怕意味著馬克思不得不重新反思“雙重使命”說,而且在同情地理解印度傳統(tǒng)社會自身結構和內部發(fā)展動力的前提下更多地思考邁向現代化的“印度道路”該如何走。
通過研究對比馬克思1853年發(fā)表在《紐約每日論壇》上關于印度的時評,和19世紀60年代晚期以后論及殖民主義的文章以及其晚年的筆記,本文旨在說明馬克思在殖民統(tǒng)治與印度傳統(tǒng)社會關系問題上的觀點隨著其研究的深入產生了發(fā)展和變化。1853年的馬克思對殖民主義懷抱相當樂觀的態(tài)度,認為其將從根本上促進印度社會的轉型和現代化。這種樂觀無疑源自其“單線式”社會發(fā)展觀,這種歷史觀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以及《共產黨宣言》中表現得淋漓盡致。然而,在不斷加深對殖民主義和殖民地傳統(tǒng)社會的認識后,馬克思的立場逐漸從某種程度上支持殖民主義轉變?yōu)閲绤柕嘏兄趁裰髁x,并且認為殘酷的殖民統(tǒng)治破壞了非西方社會自然發(fā)展的正常條件。馬克思在殖民主義問題上的立場轉變是否刺激了他重新思考自己的社會發(fā)展理論,也許是未來值得探究的問題。但毫無疑問的是,批判殖民主義與“多線式”社會發(fā)展觀(西方社會發(fā)展理論和東方社會發(fā)展理論)是兩種互相支持的立場和觀點。因此,結合最新的一手與二手材料重新考察和理解馬克思對殖民主義及其與被殖民地傳統(tǒng)社會關系的觀點,對從整體上更準確地把握馬克思自《大綱》到《資本論》法文版中所展現出來的多線式歷史觀有非常重要的意義。